范怀智
再深也深不过青铜的颜色,
再浓也浓不过血腥。
没有比快马的鞭子更快的了,
没有比第一眼看到的更光明。
1
有人在我鲜嫩若青草的脖项,翘着根烟熏味的手指触了触,似乎是要挠出我胖乎乎的蛾子样,藏在脖项那儿的笑声。随着那个烟熏味的手指与另一根烟熏味的手指撮到一起,往我新棉似的下颏处,确切地说,是脖项跟下颏没完全清晰显现的下颏处捏了捏,而且是那样得轻——像横空飘飞着的杨花与杨花相碰后分离的那样轻。后来,我才知道,那根烟熏味的手指,与别一根撮到一起的烟熏味的手指,来自同一块手掌,同一块结满了厚茧的坚硬的手掌。此后,那手掌从垂着帘子的屋门里走了出去,走过院子,走到后院的矮桃树那儿去。
那块手掌属于一个身体,这腾楞响的身体属于父亲,就像我们不宽敞的院子跟屋子属于祖父、祖母和父亲,以及新生的我一样。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既属于这个看得见的自己,又属于那个看不见的自己。紧跟着,是母亲走了出去。我母亲在走出以前,一股微风似的掀开我的棉被,掀开我无知的双脚踢散了,似颗深土里的幼芽顶翻了它头顶的土皮样的襁包;拽出我襁包底下,脱落的红布带——祖母为我特制、专门用以扎裹襁包用的红布带。
祖母说:“娃子夜里受惊吓了莫(没)。瞽到了夜静,会来吮吸娃们家身上没枯尽的胎气,舔舐浸在娃们身骨里的精血。娃们的骨头还没长成哩,莫见上过太阳,额心里的胎眼莫闭严实,能看见哩;说是睡下了,胎眼睁得很清亮哩,小心吓着了娃子。”
2
掌灯时分,祖母躬着有些干硬的腰,颤微微地迈着绑了黑裹脚的腿,跷上檐台,扶下门框,撩起帘子,进屋来陪伴母亲。祖母还说:天擦黑时,是阳气减弱、阴气渐盛,怕母亲一人在屋间孤清,受了阴寒。因此,每到天黑下来,会来屋里看看,陪陪母亲。祖母说过,母亲是个孩子哩,让孩子去经管孩子,她多少有点不放心。于是祖母从衣襟底下那只很深的鹊巢样的衣兜里,取出了那根不知从哪祈来的红布带,跪到炕面上,扎裹进我的襁包上。祖母说,瞽是种精怪,是化形的、见不得光亮,白日里隐在茅房或牛棚阴暗的角落,或是给鼠们遗弃的幽深潮湿的洞窟底部。它们专以吮吸舔舐畜跟娃们家的胎气精血为生的。它们并不是要像饿狼吞噬肉块那样,要吞噬掉畜跟娃们家的神识。与幼畜跟娃们家的命没有多大的关系,它也不会夺去幼畜跟娃们家的生命,可多少总得提防着点,怕是给吓着了,使得娃们和家畜厌食,长成了没个好身子骨。
祖母说过,上了年纪的人知道的,瞽最见不得红。红可不单单是颜色,起初咱庄前的河沿上零零星星的长过一种草,没见过开花,端直就往枝头上结果子;叶子像马兰,茎杆像发黄的鸡爪,根很浅,若是剔去了叶子,轻轻拔根出来,有四支短的根须,其中一根要长得高一些,长到地皮上,其它的三根长土下,跟立到浅土上的鸡爪一模样。再一个,就是它仅结一个果果,到腊月里,叶都脱尽了,才熟透,熟透了跟青石子一般硬,没果肉,尽是核,核子里也没仁,吃不得的,不知为啥它也叫红。这红见不得阴凉的,说有人夏时拨了一棵,走过林间的树荫,它就噌噌的枯干,由墨绿登时成了乌黑,给朽掉了。它又很耐旱,拨棵它放原处,几月里,它都跟长在土里那样。听说能摘颗红的果子,用石匠的钢钻往心里给穿个眼,用红桃绳给娃们家系腿脚上,也能避瞽。前些年冬里冷得很,河冰结实了河槽,到第二年春季,河堤上就没有见过这红,怕是以后再不会有的了。再有一种,是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可实实在在有着的那种红。它就在屋子里头,土里头,树林子,野地里,没停歇地游荡着。瞽见了就得避掉,就得躲进这红无法进入的阴暗处去。即就这种红进入了瞽隐匿的那些个阴暗的处所里去,瞽不会怕它、躲它,阴暗里它对瞽没害处的;瞽也用不着躲它避它。再者,是咱们能够看到的红颜色的这属于咱的红,瞽若在光亮里见了它,自会化成抹薄薄的清气、散掉,要么就是溶进冰凉的清水里。
祖母说:“记住,夜里莫要熄灯,最好往灯旁放碗刚绞出深井的清水。”
过了子夜,祖母捏根银针,挑亮了油灯,安放我于炕心的最温暖处,轻轻拍抚几下,才踮住小脚,躬往干硬的腰,吱吱拉开屋门走出去。父亲这才会从后院东南侧的几株桃树后,既是粮仓又是我祖父的卧房的上房里,来到我跟母亲相守的屋子。母亲说,最初的一些日子里,我吃完了乳汁,要呼呼地睡,跟頭冬眠的小熊没啥两样。她有时会抚抚我嫩嫩的、剥去壳的熟鸡蛋样的额头,或捏捏我软乎乎的小手,或有意不给显出一脸饿相和吐出小舌的我喂奶,盼望小小的我,能够制造出点不论什么的悦耳动听的声音,可我一直没有。母亲说,在那日子里,她有些担心了,担心我会不会是哑巴、眼瞎。有几次,话到嘴边,她没敢向我祖母发问,生怕有过五个孩子的祖母瞪眼睛、斥责她。
3
大概我还没醒来,于不知不觉中到来的饥饿还没能侵蚀小小的我,母亲就从两株桃树那旁,祖父的上房回到了我们狭促的厦屋中。上房前头矮桃树的桃花开着,有鸟儿在雍容的桃花间跳跃,每跳一下都有粉色的桃雪、未长大的蝴蝶样纷扬落下。透明的鸟叫声在宁寂的院子里飘绕得到处都是。一只白肚皮的花喜鹊,横着飞过院子的上空,消失于结满榆钱的榆树,它喳喳地鸣叫,在宅院上空和榆树间停留了片刻。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我远在新疆的大伯,穿着一身崭新的军服、乘了绿颜色的汽车,同一名警卫回到了我们家里。警卫大约停了只喝过一盏茶的功夫,遵从了大伯嘱托,那辆草绿色汽车呜呜地去了。大伯留在了祖父的上房,同祖父谈论起这几年的收获;问过祖父,祖母憩身的上房,是他捎回来的钱盖成的吗?祖父说是。
祖父说:“你给我这些年零零碎碎寄回来钱,全帖补了家用,到明年还望能把前院、坐北朝南的老厦屋拆除了,另起几间新屋,要让文礼一家住。”
祖父蹲炕头,祖母坐炕侧护栏那边猩红的高腿凳上,静默地看着坐炕面上腰杆端直的大伯。
大伯问:“文礼哩?”
祖父说:“文礼在前院的厦屋里。”
祖父则拧转身,往前侧倾,趴窗户上,喊前院里的我父亲。
父亲吃过早晌饭,没告知祖父祖母,去南边的镇子买南瓜籽去了。祖父仅是前夜里,跟睡进炕那头的父亲提说了,我们去年的南瓜长势,不如村里马家种在河滩上的南瓜、笋瓜喜人。父亲吃过早饭,往檐台蹲了会,就想去村南的镇子上看看。春分刚过,种摊大约该摆到了市面上。他走出院门,先是想往田地里去,半途改变了主意,径直走往镇子。
祖父早饭后未见父亲。以为他大清早去了趟河滩,翻松了去年冬季挖除了红萝卜后板结了的菜地,吃完早饭倒进厦屋的炕面上歇缓着呢。
厦屋中,因为我彻夜不眠的油灯早熄了。倒是灯盏旁、昨日天黑时,祖母盛进来的那碗清水,没倒进前院的葡萄架下。母亲怀中搂抱着我,隔窗回应了祖父往常那样、对我父亲地呼喊。
“爹,文礼出去了。”
父亲是个沉默诚恳的人。在我的记事里,与父亲同龄的人,都这样称道父亲。父亲对祖母的使唤、指责总是言听计从,祖母在她年老时都这样说过,大儿文喜的身子骨里有股霸气;二儿文成是个喜悦耍奸溜滑的人;最喜的是三儿文礼了,憨憨的最能靠得住。其实祖父也这样认同。父亲的天性里有着随遇而安、极易满足、不苛奢求的稳妥劲儿。
前院与后院的短桃树那旁,间隔了足有四五分的地界,母亲只隐隐听到后院,桃花与格子窗后不甚清晰的说话声。她不会知道,是她只听说过,却从没谋过面的我大伯回来了。再说她是个出了月子、血渍未尽的人呢!按照庄里的乡俗,分娩后未过百日的妇人,是不可与外姓之人遭遇,以免脚浊的外来者,跟身骨子尚弱着的妇人家有所冲撞。那最好、最妥贴的法子,自是非娘家的人到来,分娩后的妇人,是隐进屋间回避的好些。母亲回过祖父地唤叫、问询,悄然抚住我,往我额头温存的亲过一小口,翘了她右手的小拇指,用她的食指、拇指一同抠除,我毛桃大小的脸盘子上的胎痂,嘴和喉咙一起哼哼着哄我沉入深睡,犹似沉进深水样,对于外境渺无知觉的无物、无我中。
矮桃树、格子窗后的大伯问:“文礼成婚了?”
祖父的回答是:“成了,文礼的年岁不小了,比不得你在外的人。老有大想法,老准备干事、往大哩干事。文礼是个实在娃,对日月莫啥非份想头,也不谋求弄个啥大事情。文礼也没啥长处,就占个实诚、勤快、能吃苦,这就够了。前年腊月给成了婚,今年正月里有了娃。”
“是儿娃么?”
“是儿娃!”
“那,爹和娘,就占住了一颗心么!”
祖父呵呵笑了,顺手抹了把干涩的鼻头,侧斜过身去,拽他枕头那旁的烟杆。系绑烟杆上的黑烟袋是母亲嫁到我家屋里的头年,暑伏天回娘家过门时,按规矩专意给祖父缝制的,其上绣了金黄色的腊梅花。祖父没如庄里的其他上了年岁的人,一杆接一杆浓烟滚滚着喜食草烟的嗜好。祖父仅在心满意足、难于抑制欢欣的当口,才拽出他的烟杆烟袋,像蹲在河沿上审视它儿孙满堂的母鸭,憋着嘴儿,吧嗒吧嗒地吸个没完没了。祖母抿了抿嘴,笑眯眯了一刻,往前挪了下身子,下得红漆凳,走往禇红色的经年累月的木柜,往柜面上取下她年老的线轮、土地样发黄的麻丝。随之将新丝续上线轮正中的发黑铁勾。铁钩上缠绕着旧丝。她左手拎高线轮,右手拨动着,线轮不停歇地旋转起来,木制的线轮在新麻线的顶端,同吊入深井的水桶下沉了;新的麻线一寸一寸田间的禾苗似的长成著。麻线依旧是土地的颜色;所有熟透了的物种籽食,都在土地色泽地包裹、浸润中。我远在新疆的大伯母,未能满足祖母的渴望儿孙的欲求。
祖母说:“文喜呀,宝竹啥时候,也能给娘得个儿孙哩。”
我端正的坐炕面上的伯父笑笑,打开盘坐着的双腿,伸展了腰身,顺势拽了拽绷紧在脚弯上的裤角。
“娘,儿孙跟女孙一样嘛,都是你孙子哩。文成家两个儿子,文礼家新得了儿子,咱家三个儿孙,两个女孙;三比二,女娃娃还欠少哩。再说,娘已有了三个儿孙了,娘该知足了。”
祖父攥住烟杆,烟丝滚沸的面汤样,同时溢出鼻孔、嘴巴、黄铜的烟锅,如初秋的雨水涌淌得各处皆是,屋间晌午时分的烟熏的味愈来愈浓。祖母往嘴角抿了一口,几日前理顺了放到禇红色柜面上、由靛蓝色手帕包裹的麻丝,麻丝脱落松散的一缕粘到了祖母嘴角上,像祖母嘴角粘住了一缕新春的阳光。
祖母说:“谁倒说是女娃娃不好?娘是说女娃好,男娃子也好。你说光是说男娃娃好,女娃娃不好,那往后,男娃子要娶个媳妇,成个家,怕都难得很哩。娘是说,你有了两个女娃,也该有个男娃子,文成文礼,也该有个女娃子。再说,娘也是为你谋划哩,女娃家,终是别家的人,心里倒有着爹娘,究竟是自家做不得自家的主。再有,就是女娃子一有了家室,就恋家得很哩。到你上了年岁,怕是连个依靠、帮手都莫(没)哩。”
我还未曾相识的大伯,若回到了他年少时的土炕那样,完全伸直了双腿,往起拽拉了几下他本来宽阔的裤腿。
祖母说:“文喜比上回回来,胖了,白了。”
一旁,总喜蹲到炕面的祖父,歇了歇他欢欣的吸食草烟的举动,这次左手握住的烟杆,径直将黄铜的烟锅窝进他金黄色腊梅的烟袋里;凭借右手地触摸,往黄铜的烟锅里揉捏着土地颜色的烟丝。在这苍茫的环宇间,不论葵花的金黄、兰草的钢蓝、火焰的彤红、莲花的炽白、桃花的淡粉、石榴的橙、树叶的绿、牵牛的紫……都是土地的颜色的种种呈示。祖父应呵了祖母的话语。
祖父嗯了声。“嗯,文喜是白了,是胖了些。”
由乡野里的镂石艺人、镂成的青石头的烟咀,呈一抹青云颜色。青石头的烟咀叮咣一响,又叨在了祖父黄色的牙齿、和熟透了桑仁般的紫乌乌的双唇间,就像专司吹打的乐师口里衔住修长的洞箫。一颗红的火柴嚓地一声划过了黑的紫砂,火柴嗞啦燃起;洞箫的韵致若青苍苍的暮霭,悄然婉转着升起。祖母从她落坐的猩红木凳上站起,左手捏拽着麻丝、线轮,凑近炕沿子那旁、曲身伏上炕面,拉扯着叠得方正、紧挨格子窗的被子,径直扯往了我多年后,祖母过世前昔方可真切见到的,端直坐炕面的我大伯身后。
祖母嘱托:“喜娃,喜娃,你靠住,靠住,小心压麻了你的腿。”
噗,左手抬举着烟杆的祖父,随手扔掉未燃尽的火柴,右手放上他点燃了的黄铜烟锅上,摁了摁嗞啦嗞啦冒起的红火下,正渐次变质的揉捏很实的烟丝。我大伯直端端躺下去,厚实的身板将松软如田地的棉被,压出下凹的人形模样。垫到胸胁底下的木线轮、和绕紧于其上的红薯样瓷实的麻线,硌痛了祖母。祖母嗯一下,撑直自己,坐起身。我大伯关切地叫了声娘。
“娘!”
祖母抚了把鬓头的发丝。祖母说:“莫事的,是线轮垫到了胁下。”侧了身的祖母下得炕沿,坐回她红漆的木凳上,仍然慢条斯理地拨动起左手拎高的线轮。线轮呜呜转动,续到轮勾上的麻丝一寸一寸缩短着,缠绕在线轮身躯上瓷实的麻绳,亦在线轮的呜呜声里增厚,就同小狗在秋末冬初的季节里、无声无息长厚着皮毛。
大伯问:“爹,那文成哩?”
爹说:“文成?你提文成弄啥!文成媳妇难说话得很。我多日里都莫见文成了,他也不到这边老院里来。你娘说,她半个月前去河湾菜地、撒草灰,见文成了,文成像个旁人,见了你娘,头仰得跟雁一样高,竟从你娘的旁侧走了过去。你娘还回过头叫了声文成,文成那货,连头都没回,直直往村里走了。不信,你问你娘。”
祖父嘴巴里烟丝飘飘,大伯提起了文成,就像是一根丝线上吊住了两条鱼儿样,拽出了祖父祖母的懊恼与感伤。
大伯皱皱眉。大伯问:“娘,是有这事吗?”
祖母毋须停止她手中的线轮。多年的习惯,已能使她在熟练的劳作中,心有旁鹜地完成别样的事情。祖母说:
“文成前年还好好的么,不知谁伤亏了他,自从分家后,就跟你爹、跟我、跟有文礼生分得旁人一样;有时仇家怨气的,倒不如庄里的旁人哩。”
大伯的厚身板往起挺挺,他修剪地匀称的脑袋、依枕到墩实的土墙上。问:
“文成,是哪年分的家?”
娘往嘴角抿了根麻丝,说:
“哪年?你说能是哪年?还不是你前年暑伏里回来了,抽了文成家媳妇明霞几个嘴巴,走了后分的家。”
“娘,我抽明霞几个嘴巴,是我实在看不下去,她在厨房里,冲你摔碟子摔碗的那幅子横劲。”
娘说:“明霞,是横了些。她在灶房里冲我横,冲我吊脸,指鸡骂狗,还不是想分家么。他是不想把文成在外头做瓦工赚的钱贴补给家里用。她生怕你爹和我老了拖累她。再说文礼实诚,哪里会招惹她,都是文成宠惯了她。这倒好,你回来横竖地给抽了几个嘴巴子,倒腼腆了几日。到你走后,便回了娘家,不再回来,没法子,只好在文成的央求里分了家。到收了秋、种上了麦子,往庄西的新庄基地里劈了一院地方。到冬日、文成、跟你爹和文礼和几家亲戚给搭了帮手,往新院起了三间瓦房,文成和明霞、和两个娃娃,就搬了过去。临走时你爹给灌了一年的口粮,把河湾里的三亩水浇地由村长给划了过去。”
“那文成过年时节,都不过来么?”
娘拨转着线轮。娘说:“哪能过来哩?明霞叫骂得紧,文成怕是想过来,都不敢哩!”
“噢!”大伯噢了声,似若有所思着,往起挺了挺身子,他双臂枕进脑下。
祖父则不声不响地吸完了烟锅里的旱烟,用黄铜的烟锅咣咣敲打在槐木炕沿上,叹口气。
“唉!不说了,不说了,说那些叫人怄气的话做啥。文喜,说说你两个娃娃。”
我多年后名声响亮的大伯,这刻面对琐碎的家事竟然手足无措了。他只能轻轻叹息,把这些惹人不快的话题,扯往了我祖父祖母极想听到的,他两只小鹿样欢快、两只小猫样顽皮的女儿身上。
4
父亲没买到如他所愿的南瓜籽,父亲回来时已近晌午,他手里揣着只明亮的玻璃奶瓶,进了我跟母亲相守的屋子。屋子里静寂的一点声息都没有,仅是我的奶腥味、跟我的尿片子气息沉闷地在屋间流动。母亲就坐到她的格子窗下,从那儿便于看到窗外的春光明媚。她怀里搂抱着我,就像搂抱着原本就是她的一团肉乎乎的身体;她白皙像有些肿胀的手,不经意地放在祖母扎裹我襁包一匝的红布带上;她听到院外乃至院子,愈来愈清晰的,像走出浓雾,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她分外的熟悉清楚,那是我父亲憨厚温和的腾楞的脚步声。由于贫血,我母亲看起来了发过酵似的、胀乎乎的。我母亲穿着尚且崭新的新婚的棉衣,是被乡里人称为灯芯绒的棉衣。因此谦卑胆怯的,在娘家排行为四女子的母亲,此生第一次显得有些雍容华贵,我母亲的顶着祖母唆使父亲、专程去县城里的店铺,给我母亲买回来的方格子红头巾。母亲的膝腿上拥着一刻都不愿离开或弃于一旁的我。红底的绣有金色龙凤、牡丹花与白色祥云的襁包,被其中缀有淡黄色双喜的被子一角捂住了。我那时,在舒适的棉被下,在温热的似包裹在鲜花的花苞里头的我,打出了头一个酣畅、绵缠、悠长的哈欠。不知我顶围了红头巾的母亲见到了,该有多欣喜。只是母亲没有看到我的哈欠,也没有获得因我的哈欠使她心花怒放的那刻。母亲看着直缓、顺畅地从门楣上垂挂下,似面红瀑的绣着米黄色牵牛花的门帘。父亲平直地飘在地皮子上的脚步声,袭到了高高的门槛处,跳起来,跳进屋里。父亲在门槛前停了一瞬,撩起了红爆的门帘,似泼出一汪红水似的,父亲走进时,母亲欢喜地看着父亲。
父亲走向了我,将属于我的奶瓶放上了窗台,跟煤油灯和那只夜夜用来盛清水的瓷碗,并排放一起。父亲趴上炕面,轻手猫脚的,像是揭起浸水的纸张那样,谨小慎微地掀起被角,掀开了我的襁包,侧躺下不眨眼地看我。父亲似乎此刻,已从我丑陋的胎痂尚未脱尽的眉宇间看到了希望。我仍旧沉于我深达数千尺的、一團漆黑,又似分外光明的无我无欲的睡眠中。我还不知我躯体的存在,就像我细小如一粒微尘样宿于这庭院的某处,或宿进无垠的没太阳的银灰的大穹。我又如飞离在大穹外的没有形体,但确实存在的鸟儿。
父亲把他的手指,右手的食指朝我颏下的鲜嫩若春草的脖项伸了过来。他急于听到我的笑声,这大约是每个父亲,朝思暮想着的奢望,可这种奢望逐步地从远处向我父亲走近,仅是此刻还未到来。父亲用食指触到了我的脖项。母亲说过:我那时的脖项是胖乎乎的,短暂得如同一秒钟的脖项、还没与我的下颏分离。
母亲说:“文礼,爹前会在上房叫你。”
我年幼的笑声,不能如村外朝阳禅寺、太平塔尖的风铃极易来到。父亲稍显失望地坐起身,他的食指拇指则一同来到了我的下颏。父亲这次,倒没了什么期望。他只是在我毛桃样的下颏上捏了捏,他手指周遭绕着抹薄雾样发蓝的烟味。我诚实的父亲近日来,也亲近了乡里人赖以消蚀时光的,叨在嘴唇子上的烟草。父亲跳下炕一潭清水样地走出去。风抚动了门帘,门帘轻悄悄落下,似条红凌凌的鱼尾,在门槛门框相咬合的角上,扑啦扑啦扫动。父亲的脚步一直穿过了矮桃树,进入了上房。
三五年不曾相遇的亲兄弟见了面,彼此在停留于许久前的印象上吃一惊。矮桃树、格子窗后的上房里,多了抹云彩般的亲兄弟的笑声。祖母竟默然垂泪。停止了吸食旱烟的祖父捉起横放脚前的烟杆。过不多久,祖母则立到上房前的矮桃树后,灿然的、彩蝶飞舞着的桃花后边、满腔欣喜地叫喊了母亲。
“四平,四平。”
母亲隔住窗户、庭院和桃花,酥软无力地给予祖母应答。
“唉!娘。”
祖母是召唤名叫四平的母亲去见见她早闻其名,却完全陌生的大哥。向来谦卑的母亲心怀着忧虑与胆怯。只是她无法回拒祖母欢欣的盛情。母亲坐起,她蹲到炕面子上,搂住深睡里沉得很深的我,放进祖母清早起来烧得发烫的火炕正中。母亲掖了掖我龙凤牡丹的襁包,紧紧襁包上松散了些的红布带,并轻微地为我盖严粉色的棉被后,下炕去。
大抵是因为母亲身体虚弱的缘故,母亲走进上房的屋门,只腼腆地叫了声“大哥!”就被祖母指使回来。
母亲晌午要跟祖母走进厨房,祖母说:“四平身子骨弱,小心着了风寒,还是回去避过了这些日子再说。”
母亲撩起红火的门帘在门口站住,祖母给挡回了她。母亲只好坐回沉闷又喜悦的火炕,听矮桃树后的上房里嗡嗡嘤嘤地说话声,父亲向来言语谨慎,大伯问啥他才开口说啥。大伯只有东拉西扯着,把与我父亲谈话的艰涩转向了,问询亲戚近况的蜻蜓点水和自由翱翔。
“文礼,那四平爹有多大岁数了?”
父亲像始才记起了我邻近磨村的外祖父。
“嗯,跟爹,跟咱爹年岁差不多,我没问过四平,他爹多大岁数了。”
“哪,四平上过学莫有?听爹说四平是她爹的四女子哩。”
父亲搔了搔头顶,像有些羞涩的告诉大伯;“四平是上过学的,她初中毕业哩,说是差几分就能考上;后来她爹说,考啥哩,不如清清闲闲地活上一辈子,人一辈子就眉毛那么短。”
大伯往起坐坐。父亲起来给大伯往装过罐头的玻璃瓶子里倒进开水。大伯嘿嘿笑了,父亲也笑了,大伯坐起身。抬手接住水瓶。父亲坐回原处。祖父斜依在身后卷做一团的棉被上。
大伯问:“文礼,那你说,人这辈子短不短?”
父亲坐在祖母坐过的木凳上。父亲说:“短得很哩,如果不在这世间来谋求着做个啥大事情,就只是挣钱、吃饭、睡觉,这样活着一百岁,跟活五十岁没啥多大的差别。人和人的差别,这辈子,就看他为啥活着。你是为权为名、为利,活着的,你恐怕就把这生给葬掉了。不如早些安分守己,能守住也不易哩。”
祖父没说话,祖父显然瞌睡了,他翻转了身子,仰躺着,拽下我祖母在炕头堆得很高的枕头、势进头底,眯住眼睛听我大伯与我父亲在他看来是不着边际地谈话。
大伯口渴了,他捏住水瓶口,捏紧了,吸吸溜溜吸进一口去,润了润喉咙和黏滞的嘴巴。大伯对于我父亲,在我祖父看来是不着边际的交谈有些诧异。
“文礼,哪你农闲了还学习哩么?”
沉默的父亲像个不存在的人一样,宁静地坐到红漆木凳上。父亲的笑棉花样柔软。父亲说:“学哩,跟四平搭手学。四平爹认识咱庄北朝阳禅寺里的莲宗法师。四平爹说,莲宗是个有东西的人哩。说跟莲宗法师学,会学到做人的至理。其实也这样,莲宗的每次说话,都指向人为啥要到这世上来做开示的。噢,忘记了给你说哩。大哥,四平是莲宗老法师的养女哩。四平爹说,莲宗刚到朝阳禅寺的时候,他给莲宗背过几口袋粮食,给莲宗往镇子的药铺抓过几回药。莲宗为了报答他,就替他收养了四平。四平爹说,‘没办法的事嘛,那几年女娃多得没地方撂,你说不给莲宗,还能给谁哩!四平初中毕业后,一直都住朝阳禅寺寺侧的客房里,白天给莲宗法师做饭,到晚晌回家里去。这几年,按四平自己说,她确实是学了些好东西哩。我……”
“文礼,文礼。”
父亲溢到喉咙里的话没说完,隔住盛开的矮桃树、格子窗,听到了祖母喊叫我父亲。
“哎!”
应了祖母的父亲站起身,说:“哥,你歇着吧!跑了那么远的路,累哩。”
大伯伸手端炕沿上的水瓶子,此时水已不烫了吧!大伯捧进了手里,说:“文礼,你去,你去。”
祖父眯眯着眼睛睡着了,咝咝啦啦的鼾声,像夏夜的蚊虫在屋里起飞。
父亲出去了,大伯躺顺在炕头上。
5
午后,大伯跟祖父父亲,去过趟河湾的菜地。
晚晌,跟父亲一同过庄西的我二伯家。只因喊叫了许久,院门都没开启。甚至透过门缝的油灯的光亮,也噗地给吹灭了。大伯父亲在清凉的月光底下面面相觑了一会,无可奈何地顺往他年少的火风河河堤走过一遭。
第二日天明,大伯便同呜呜到来的汽车走掉了。去时父親祖父坐在汽车里穿过我们的村庄,送他到了镇子上,才在殷殷地父子兄弟的嘱咐声里分别。
“爹,文礼,你俩回去吧!”
草绿色汽车消逝于正吐杨絮的白杨夹道的、柏油路终端。祖父唉叹着与父亲在镇西站立了许久。那时他们肯定还不会知道,时隔一月,父亲会收到我大伯从新疆给我母亲寄回的五百元的见面礼及嘱问家事信件。
一月后或说刚满了一月,大伯在信中是这样说的:又到了我们乡村的夜晚,祖父、祖母、母亲怀中的我围坐在昏昏的桃花色的油灯周遭,父亲念到:
“爹娘近来身体好吧!
我一切都好哩,勿念。
顺道儿,我给弟媳四平寄五百元见面礼;给爹娘五百元,以补家用。一共是一千元,望文礼到时查收。
顿礼
大儿:文喜
至于说大伯寄给母亲的,见面礼的五百元钱,我贤惠的母亲,没有独揽进私囊。是在晚饭时,连同她的新手帕与新手帕中包裹的五百元钱,悉数交给了我祖母。
母亲那时坐灶间,往灶眼里的火苗上放进一枝一枝去冬里风干的柴禾,彤红的火舌呼啸着卷了干柴禾塞进嘴巴、噼噼啪啪嚼咽着。吃饱的火苗子,浑身涨满了气力,叮叮当当敲打着黑夜样的锅底。火焰映亮着母亲已泛着红晕、盛开的月季样的面孔,结队成群的燕子们正叽叽啸叫着,掠着灵巧的翅在庭院的上空,一袭黑色的夜风样在飞。母亲掏出块衣兜里——红绒上衣的衣兜里净洁的、祖母过夏时准要戴上头顶的手帕,递给了祖母。手帕是靛蓝色的,其间缀满蓝格子。
“娘,这是我给你买的手帕,过夏时戴着正好。娘你就收下吧!”
接过那方叠得很正的手帕,祖母揣出了什么,定住自己还未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会儿坐灶间榆木橔上,自若从容地往灶眼煨柴禾的我母亲。灶眼间的火光照亮着厨房四壁,似厨房四壁贴满了矮桃树的落英。矮桃树上小小的毛桃孕育成了,矮桃树的生命趟入了一年一度、无比尊贵的妊娠期。祖母静默地攥住母亲递给的靛蓝色手帕,揣入她大襟衣衫底下的衬兜。
铁锅中、泡桐木的锅盖下的水,枭叫着沸腾起来。
“娘,水开了。”
“噢,水开了。”祖母说。
祖母嗞啦揭除了因为水汽浸溽,变厚、变重了似方铸铁的锅盖,捧住她拌好了的面粒儿,一小撮、一小撮散入了沸動、跳跃的水里,拎了木勺,匀致且慢条斯理地搅动着……
过几天,祖母留下了母亲专意买给她的靛蓝的手帕,却把手帕中包裹过的五百块钱,装入了她和祖父特意给父亲准备的,一只釉有狮兽滚绣球的木匣子里,给锁住。这都是名叫日月的大树上,长出的多如以后的事情。就如同吐出杨絮的枝梢,必会长出嫩绿的叶片,而且这叶片儿会愈长愈密实,愈长愈繁茂。
6
送走我大伯的当天,祖父、父亲到了夜静时分,村庄里的鸟叫声完全平息了下去,才得以回还。当父亲咣咣地拍响了门环,祖母急切地倾听着门环,应了声,下得炕沿去,开启了由她楔紧了门栓的院门。先是父亲跷过门槛,随后是祖父背袖着手,驼着他给日月压弯的腰身,走进了铺洒了月光的庭院,好似整个庭院缚了层柔顺的、新吐的蚕丝织就的、未经浆染洗涤的丝绸;更像庭院的每处角落,缚了薄薄的蛋清、或洒了盐和糖。祖父问:“娃好着没?”
祖母摸索着重楔了门栓于门框中。祖母答:“好着哩,天黑时吃了奶,就睡了。”
祖父身侧的影子纯净如矮桃树夏日的荫凉。祖父走往了月影里的矮桃树,祖父径直走进了矮桃树后的上房,厅房里的灯明亮了。淡淡的蛋黄色的灯光瞬即渗出窗上的白纸,像抹初春的雨水轻薄地涂泼到了矮桃树的枝梢,粉红的花蕾没睡去,白酥酥挂满了粉雪的枝梢微微晃摇着,时有落英飘转、旋舞着下落,落入静夜的鸡眠鸟梦中,散出纤细的风吹浅草的声响。屋侧缀满榆钱的枝梢上啪、吐出了第一枚的新绿。诚恳的父亲趟入了庭院后,没尾随祖父,他和脚前的影子走入我和母亲的厦屋里,窗户上绒黄的油灯光亮,致使洒在庭院的月光,跟纱样的细白,跟清霜样的轻薄。
祖母踮着她疲惫的双脚,如往常,进入了厦屋东侧的厨房。厨房窗台上的灯亦明亮了,亮着三盏油灯和两树桃花的院落,异样的祥瑞、阒寂。灶间鸟卵大小的火苗犹似行走的绒黄的小鸡样被燃起,添入柏枝的灶眼里的火焰瞪时燃烧得儿马般强健,火焰的红舌强悍地舔舐起了锅底。乌锃锃的铁锅里吱吱啦啦飘溢出清油煎滚、暴跳的香味,似另一树粉白的梨花香与矮桃树的香蹿和到了一处。
榆树下满月白的母羊,也停止了它渺无止境的毸动着大嘴瓣子反刍咀嚼的举措,瞑闭双眼,用自身的空无将自己尽皆溶入这夜的静默里。待到祖父空空的肚腹里填满了瓷实的炒面,洗刷了锅灶,回到上房里的祖母,才明晓了祖父、父亲这夜里回晚的原因。祖父告知祖母,自我大伯驱车去了,他同我父亲走遍了远近大约有三十里,来回的脚程有六十里地的、他所知道的四所砖场瓦窑。祖父跟父亲的此去,是想看清各处砖场里烧制的红砖的火候,与它们彼此相差无几的价格、运费。
祖父说:“待到夏收后,咱把前院的厦屋拆除了,起三间新瓦房。厦屋的时日太久了些,山墙上有几处都漏雨了。再说背墙也前倾了些,反正迟早都得修盖,不如咱收完了麦子、种上秋,约好了匠人们,就起盖吧!趁我还有气力。”
7
夜像盛开的黑色花朵,先是厨房里的灯灭掉了,再是祖父、祖母上房里的灯灭掉了。独独亮着的,是我、母亲、父亲守住的厦屋。像堆棉花样的母羊,在榆树底下的寂寥中,唰啦、唰啦甩了下辔头,辔头下铁的辔环清脆悦耳地响动了一瞬,似细密的春雨无意打上了太平古塔的八角上的风铃。一只长了人面的鸟儿会准时,从我们庭院上空,从村庄上空飞掠过去。听说,它要是把红色如熟莓子的鸟粪、叮当遗落进谁家的庭院、屋顶,说近日里来,谁家会交上好运。的确如此,只是村庄里,很少有人家能在寂然的深夜,遭遇到这人面鸟的青睐。倒是村庄里早起的拾粪老者、常会把一团火样的人面鸟的粪便,从河湾沙地、从茂盛的长满各种树木的林子里捡回,起初人们只会惊异围绕住老者的粪笼观看;往后,司空见惯了这景致的人们,也不足为奇。却有好事的人物,自将这人面鸟火样的粪疙瘩讨要过来,种进自家田地,看它冬日里长成玉米,落雪时长成开花的荞麦。只是很少有人看清过它面孔长得究竟像谁。仅知,它到申时和亥时交接中,扑扇着它黑夜颜色的翅膀,飞往了村庄北边的朝阳禅寺。曾在寺中歇过脚的路人,说是目睹过满月的夜它在寺塔上停歇过片刻的情形;尔后,会往火风河的下游里不知所向飞掠去。我们一直都很难知道,它是怎样从下游里飞回去,又每夜掠飞过我们村庄头顶。每到夜晚,我们趴到窗台,或宿到晴空下的院子里,也没有听清过它飞过院落时,扑打着翅膀的响声。有人说它是那种飞掠时无声的鸟儿,有人说到了月夜它的影子,会在它飞到村庄以前,黑黑地划过村庄里去,说是它影子划过的地方,会留下抹淡淡的铜锈香,是那种独特的霉变后的苦香。后来,我们才知晓,这只人面目的,长着龙爪的大鸟,原来是朝阳禅寺之东南的坡凹里,独凸如乳状的丘冢底下的墓穴里,专门用以驱除食尸兽的七千年前的皋鸟。有幸目睹过它躯壳的人,自说它饱满的躯体是注铅的青铜铸就,它在潮湿阴冷的土地深层,吞食翻滚在土地深处的地火为生。土地吱吱啦啦被撕裂开启的那日,它啊啊的枭叫着振翅飞上了高空,在高高的天幕上停留了片刻,往丘冢之北的十八岭的渺无际涯的丛莽间飞去了。
此后,每夜的申亥交替的时刻,它的影子,它黑色云朵的影子,还会从我们的庭院、村庄,以及村庄北边的朝阳寺的古塔的顶端划过,其次就是它的影子划过的地方,再也没有了铜锈味的、似霉变气息的苦香。我们说,它的影子还寄宿在丘冢旁侧一株歪斜的被岁月、风雨雕蚀的千疮百孔的柏树上,歪斜的柏树已向这个世界呈示了它瘦骨铮铮的老朽模样。树侧的洞窟里生活着一只拜月拜了五百年的,皮毛凸现了银白的狐子。只是,再没有人,能从河湾沙地,茂盛的林子里捡拾回它莓子样,食了地火产下的如火的粪便。
院外,很难弄清是谁,往厚墩墩的土墙里头撒入了嗦啦一响的粉土,有双蓝色的间隔很远的眼睛,朝院里看了看,伸出一根毛绒绒的长手臂,衔走了一朵盛开在此时的桃花,做贼似的急忙缩回手去,蓝色的眼睛消隐进厚墩墩的土墙那儿。一堆棉花的母羊面孔上,却显现了不明所以,自得其乐的笑眯眯。它肚腹的小羔子,去岁仲秋,遍野玉米即将透熟的时日,就落籽的小羔子——已长全了胎身。它晶莹剔亮的小蹄子,在母羊的肚腹里急不可耐地伸了伸,像要踢破严实地包裹着它的胎包,急欲蹦跳而出。母羊鼓堆堆的肚腹如绷紧的,能敲响出声的腰鼓,小羊羔蹄子似的鼓棰,从里而外地敲击了一下,母羊的肚腹发出清悦、纯粹的咚的响声,微微颤动,幸福与疼痛正是在这微微的颤动里刹那传遍了母羊的全身。不明所以的笑眯眯的母羊顿时用它的吸吮黑夜的鼻孔发出咯咯地笑,它躯体里裹进的是一个女人的灵魂。它为它精心孕育的小羔子的即将落草满心欢悦着、暗自窃喜着。到了清晨,淡淡若春日桃花香的薄雾散尽时,就是小羔子临盆,母羊生产的时刻。我们家会因为新的生命光顾庭院,欢欣雀跃,充满吉庆。不论是棵小草的重生、發芽,都会令我们惊喜万分。世间仅有自私的人心,没有不公的生命。宇宙本来就是一口名叫陶鬲的坛子或罐子。到白日,那有着尖尖的乳锥体的三足的隔鬲顶端的粗陶盖子,就会被只大手给慢慢开启。到夜晚,这圆且厚实的粗陶盖子,又被同样的那只大手慢慢合住了,封合得严严实实。月与星都被封堵进这严实的乳锥状的三足的陶鬲中。太阳是我们白日里透过隔鬲的出口和入口,所看到非陶鬲所属的,另一宇宙的面孔。凡是陶鬲里的生命,是最先从陶鬲外进入陶鬲中,然后才可以在陶鬲中的某一躯体里生成落草,落草进属于自我的那躯壳里。
我仍旧沉睡在无我无物的、对我周遭的事物不可感知、亦不能察觉中。也就说,我依然沉睡进我婴儿的无知里。而我无知外的有知却在陶鬲内部的机制与时空中,给一种欲的本能驱遣着,往前推移着,进行着成住坏灭的劫数。母亲毫无倦怠地拥抱着我,我稚嫩的嘴唇,在非我的驱使里,无时不在惦念着母亲的乳头。母亲寂寂地瞅视着我们窗台上夜夜不眠的油灯。还有那油灯旁,祖母天黑时盛入的映射着灯光、充盈着灵质的井水。母亲期待着黎明,母亲用她的心声在默默感恩。在没油灯,没碗中井水的深夜,母亲将怀着怎样的恐惧。
“谢谢你们啦,油灯!谢谢你们啦,井水!”
母亲是相信万物有灵的人。数百年后,我仍然记得母亲给我说的话,她用她的音声把她对灵的体悟刻进了我的三生。
“书是读给来世的。”
母亲说过:这世间没有啥不同的生命,只是他(它)们穿着不同的外衣罢了。
我还无法触摸,我终会触摸的世界。灯光凭借水的映射,还原着它本真的七彩的面目,我们的水碗里拥住了一段鲜丽的雨后彩虹。那只躯体里填塞着一个女人魂魄的母羊,在它小羔子搅动起的,倏地传遍全身的疼痛里,发出咯咯地笑。它回想起了,那些往昔的令它觉味出可笑无奈的事情。
瞽在窗外徘徊了一刻,消失了。村外林子里的野石榴树来到了村口,它不时跳上村口的碾石,不住往黑漆漆的村巷里凝望。它是相中了村中马恒泰家的三闺女,只是没谁能给它提亲做媒。一支是萤火还是磷火点燃的红烛,在空旷、浩渺的原野上游荡过一番,回到了已属于我的村庄的大树,是福满家院落前头,居于大场边缘、残破得老态龙钟的皂角树上。像只端庄灵巧的红皮毛的松鼠,攀跃梯级那样,蹦跳着一层一层来到枝杈交错的高处,又似有着两只小爪,走往柔韧的梢头停住。与往常的夜中,它偶地钻出旷野,来到福满家前头,大场边缘的皂角树梢梢上一样,开始孤独空空地守望缥渺的,若一支喑哑的歌子样吟哦在远处的黎明。烛火的光圈,如石子惊破了秋水漾起的涟漪,往黑黑的四野浸入、扩散。
父亲睡了,他酣实滋润的呼噜,如煮开在瓦壶里的沸水。父亲熟睡的姿态,若七月的枝头饱满鲜红的桃子。比邻村庄的谷神庙前的老槐树,竟啊地大喊了一声,那叫声似支系着花翎子的银箭,往高空射出很远。夜深沉着,浅薄的月光冬雨样稀疏,缥渺若喑哑呤歌的黎明,越来越明晰,越来越明亮了些。上房里有祖父的咳嗽。鸡还未鸣,狗还未吠,矮桃上萦绕着一层毛绒绒的雾水。
8
祖父不是我们的庭院里起得最早的那个人,而是父亲。遵照祖母地叮嘱,母亲是不能遭遇清晨里满含阴湿气的风寒,祖母说过清晨水雾的阴冷中有的是瘴。瘴到底是种什么样的东西,我也不知道。祖母后来说,别指望用你的眼睛看到它,也别指望用吊在檐墙木橛上的那根盘成麻花状的麻绳拴住它。它就生活在我们的周遭,于深夜时滋起的冷雾中隐藏得最盛,它会侵入虚弱者的身体,逐日用大约三十年的时间,往虚弱者的骨髓中浸漫。如果它真的浸入到了虚弱者的骨髓中时,虚弱者的骨关节处就会渐次、如长出六指样,长出圆若鸟卵或鸡蛋、尖若苇笋或犄角的骨瘤。尽管这骨瘤不致于毁坏侵瘴者的身躯,但会给侵瘴者的身躯带来冰寒刺骨的灼疼。
祖母说:“文礼呀!不是娘不惜你,你就替四平做做这鸡鸣后的事吧!就这阵子。待过了这阵子,你想替,四平也不叫你替,四平会做得了的。”
父亲说:“娘,是的。”
于是鸡叫过三遍,父亲会不声响地睁亮眼睛,在母亲特意绣制的迎春花与“百年好合”的白底红字、黄花的枕头上躺会儿,才悄然起身,将夜溺的便盆,拎往屋外,拎到院外,与庭院隔巷相对着的,场里的粪土堆上去。父亲吱呀开启了屋门,走进庭院的父亲除嗅闻到了矮桃树的气息,同时还嗅闻到了晨雾中浮动的陈年的灰土味和湿湿的霉草味,及他身后老房子的气味儿、似浓滞的灶烟。渗出窗户的灯影落在地皮上,仍可依稀看得清楚。傍晚时憩到村巷的树梢上的鸡们,皆落枝头,如熟透的果子落下枝头。在街巷里,嘎嘎叫过几声,扑噜噜弹翅,大约是亢奋的大公鸡,爬上了母鸡脊背。
父亲走过庭院,他听到榆树下的母羊,不同往昔的呼哧呼哧节律紧促地喘息,像是寄宿着女人魂魄的母羊的喉咙里,塞了块坚硬的东西。父亲没在意,清晨里的声响总是既稠密又错杂。村庄乃至四野,都被苏醒了音声给笼罩。进入土场的父亲返回,把灰瓦色的便盆,放进院门北侧,一垛陈腐的旧瓦后头,走入庭院,走往每日清晨,必会牵往院外土场的、深秋和去冬堆积的干草垛旁的母羊。母羊呼哧呼哧的节律极快,像喉咙里堵着什么地喘息,已终止。此时的母羊,怒睁着它淡蓝色、似天空跟白云的眼睛,弯梗着它总要安闲灵转的脖项,张大鼻孔,蹬直四肢,同愤恨者握紧拳头那样的蹬直着四肢,屏住了气息,往它躯体里憋足着多日来默然积攒起的气力,母羊的身躯在憋劲与疼痛地驱驰里战栗。父亲在清淡的晨雾里,先看了看羊眼和羊頭,父亲滞涩的目光来到了母羊近日鼓堆堆的身躯。父亲看清了母羊的战栗和母羊旗子样晃摇着的短促如一生的尾巴。父亲蹲下身去,父亲看到了鲜活静默着的母性殷红的尻尾下,诞就着新生的血。父亲同时还看到了,从母羊的躯体里,直直伸出的,晶莹如水晶的小羊羔的蹄。父亲擦了擦他惺松的双眼。惊异的父亲朝祖父的上房叫喊:
“爹、爹,母羊哈(下)羊娃子!”
院子中的天光水样的透明了,院里乃至窗台上的灯影模糊不清,灯黄消逝得无影无踪。窗里的母亲跪伏着爬到窗前,一口吹灭油灯,最先应喝了父亲。母亲问:
“是哈(下)完了吗?咋就莫(没)听见母羊叫哩。”
蹲在母羊生育的血腥里的父亲告诉母亲。
“没哩,羊娃子才踢破了羊水,小蹄子才探出胎包。”
母亲趴到窗户上,透过朝住正南的窗户,仅能瞅到黄土斑驳的土墙,无法瞅视到厦屋山墙根,榆树下的父亲。一时手足无措的父亲,放左手于母羊的脊与肚皮,轻轻地摩挲,给予疼痛战栗的母羊抚慰。祖父来到了。
年老的祖父承受不得料峭的春寒。祖父穿着棉衣,怀中抱着祖母堆炕头上,用过了此生的,厚得拥成了絮状的棉被。祖父来到时,憋劲、屏息,战栗瞪圆着双眼,弯梗住脖项的母羊的躯体里,孕育成的雪白的小羔子,不仅仅探出了沾满胎腻的前腿。小巧的桃花般的鼻头、嘴巴开放般显露了出来。祖父轻轻地把厚实、沉重的棉被,给童年的我盖严冬夜的躯体那样,盖进母羊身上。祖父说:
“得给它撕堆柴禾,笼上火;羊娃子母羊畏寒。”
祖父屈膝坐到母羊前头的院土上,院土上落着层圆圆的,端午节的香包状的榆钱儿。祖父坐在如桃状如心状的榆钱上,母羊的守护神样,守护着疼痛的母羊,像守他多世的老妻。祖父抽出别在后腰的烟杆烟袋。祖父往黄铜的烟锅里,揉捏了谷粒色的烟丝,揣出宽阔的袄兜里的火柴,嚓划着了,就近烟锅里揉捏得院土样瓷实的烟丝,嗞嗞啦啦地抽吸。烟丝恍如轻盈的舞者,蹿出鼻孔,青幽地飞上了高空。淡漠的晨雾,遮掩着尚不明晰的天空。祖父厚茧的手掌,不住伸展过去,抚弄在母羊发烫的双唇、鼻头、泌满泪珠子的眼睑眼帘。祖父的手掌还抚到母羊像铁铸的,弯梗绷紧脖项。祖父的手来到母羊抽搐的肚皮,在如他手掌般厚实的,棉被底下。高空里的榆钱,同村外林中的鸟叫声落下,榆钱嚓儿嚓儿打在了如枯干的玫瑰样蜷皱的棉被上,发出比鸟叫声要绵软许多的声响。父亲从院门外、土场中,我家仲夏时堆簇的麦草垛旁回来了,他双臂间搂抱着像有着麦酒香的麦草。祖母向来用得很细致的麦草,似隐匿在一簇硕大壮实的葵花后头。父亲从走来的葵花色醇香味的麦草后复现。父亲松散了搂抱紧紧的双臂,他黏粘了几根干麦草叶子的面庞,重现在淡淡的晨雾中。父亲急欲走向母羊,撩掀起祖父覆盖到慢慢瘪下去的母羊身躯上的棉被时,祖父阻止了弯下腰身,伸手向棉被的父亲。祖父说:
“还没哩!到时辰了,母羊会给咱说的。你只管给母羊、羊娃子笼火!”
凡事顺从祖父的父亲从母羊的身前退回,母羊努得很圆的鼓胀的眼睛,默默冥闭了。母羊的眼泪,从长长的眼睫,若涵于秋叶间的雨水,扑簌簌落下。纤细、修长的麦草燃起温顺的火焰,舐舔这苦痛挣扎的世界。母羊弯梗绷紧的脖项,往下低垂了一寸,如果子长大几分、枝梢便会下垂几许相似。
令我父亲诧异的现实忽然出现了。母羊的僵滞的脖项酷似溶化了的河水,无奈而绝望的完全下落到它膝头——它前腿两颗磨得光亮的膝头。母羊的下颏——祖父触摸过的给疼痛灼烧着发烫的下颏,软弱、疲惫地抵到它膝前、落着几枚绒黄的榆钱的院土上。祖父还是慢条斯理地吸食着他分外专注的旱烟。母羊终究开始了最为苦痛和难于承受的忍耐、挣扎,躯体地颤栗,突如其来地蜕换成了,苦痛难忍地抖索搐动,母羊猝然间仰高了脖项,又瞪圆了双眼,鼓凸的眼仁若鸡蛋样似要爆裂出狭窄的眼眶。紧跟来的一声似肝肠被揪断着的、心被肺撕裂着的哀鸣,如迸溅的鲜血,喷涌出了母羊久久塞堵的喉咙,战栗、搐动,滚动着泪珠趴伏的母羊,扑嗵跪起在院土上,它戕楚的哀鸣似柄钝刀,嘣地捅入了它的心脏,搅动着盖于母羊前身、我祖母祖父盖过我父亲兄弟姊妹的棉被,披落在地。父亲先我祖父看到了棉被下,母羊尻尾处地悸动。祖父坐起身,跪伏着一条腿靠近母羊,掀起垂落了一角的棉被。他看到棉被下,白若脂玉,鲜活如雪的小羊羔浑身沾满胎液、落草了尚未睁眼睛的小羊羔。他告诉父亲:
“母羊生哈(下)了,火要烧旺。”
父亲操持的温存的火焰,腾地蹿过了院墙。我正是在母羊疼痛难耐的嗷叫里,进入了我的躯体,就像一个守在近处的另一部分的我,给母羊撕裂的呼喊,召了回来,瞬即而止,一个完整的我逐次睁开我平生头一回的眼睛。我稚嫩的双腿在热烘烘的有股尿骚味和奶腥味的,龙凤、牡丹的扎裹着红布带的襁包里踢蹬了几下,本能地咂着非刚刚进入了躯体的那个我、尚未主使的嘴唇。我没哭,只用我初次的目光抚摸了清晨,又去抚拭土炕上空、我躯体上空、我还一无所知的屋顶的苇篷。母亲站到炕沿下,往父亲昨日晌午,买回的玻璃奶瓶里,拿捏了银白的勺子,倾进一种白色的、光滑如我口水样的粉沫(奶粉)。母亲拎起了炕沿下的红色的热水壶,往明亮的奶瓶中倾入了昨日傍晚的沸水,白色的水汽同许多游走或最终离开了自己的灵魂样、冉冉上升。
母亲肯定还无从得知,此日天黑时准会发生的事情。天黑时路过村庄的行人,要送给背住一大背篓柴禾走进村落的父亲,朝阳禅寺里八十七岁的莲宗法师,捎给母亲的话。后来我才知晓莲宗法师,是用他洪钟的隶书(对他已是无体的文字),在白若满月的纸张上写道:
“师本月三五日归西勿垂念。”
母亲这夜晚,会因为莲宗法师告知他归西、他真实的自己,要远离六道,前往极乐。母亲会因为此日地临近,欣喜的泗泪涕零,哽咽不尽。
把这个短暂的你留下,
把那个长久的你送归。
这才是永恒的,
这才是身与灵的、毫无荒废的生。
9
火焰醇厚的芳香,充斥得整个庭院都是。祖母走近了我父亲饲喂的高高的桔红火焰,手中捏着由她积攒下来的红桃绳,所挽结成的用以驱除夜瞽的红。祖母亦担心,刚落草的小羔子,被夜里吸吮胎气舔舐精血的瞽给惊吓了。祖母说过,凡是给瞽惊下了的畜们,别指望它能长大,能健壮。覆盖住母羊身躯的棉被揭除了,战战兢兢的小羔子睁开眼睛。它的另一个自己,似推开一道窄窄的门,从黑暗进入乳状的明亮样,进入了躯体的它。它试图站起又倒下,试图站起又倒下。
依然被疼痛侵蚀着的母羊,是那么怜惜、慈爱的舔去小羔子身上的胎衣,粘滞、明亮的腥味浓郁的胎液。
太阳还没有出来。
祖母手中捏过的红,系绑到了小羊羔白雪样嫩嘟嘟的脖项。小羊羔咩地叫了,它纤弱的四肢驮负着颤巍巍的自己,偎依着母羊仍在疼痛的躯体。它开始迫切的寻找那母羊的鼓堆堆的乳头。
我在晨光潜入眼瞳的烧灼里,哇哇哭叫……
古老与风尘构成的颜色,
是凄绝与戕痛构成的形体。
你从浓雾、大梦坠入了苏醒,
或从苏醒坠入了浓雾,大梦。
你开始审视这无措、琐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