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从炎
二十世纪是帝国终结的时代,大清帝国、大英帝国先后轰然倒下。有关帝国生命最后时光的记忆,支离破碎地散落在书籍史料中,若将历史中那一帧帧影像、一组组镜头拾起拼接,尚能断续回放出二十世纪的一幕幕场景:这些帝国曾经引领一个时代,代表某种辉煌,到头来背上太多那个时代的负担,无法延续既有的辉煌,衰败的征兆终会显露。然而,在这个历史时刻,总有一群人,感知到帝国徐徐趋弱的脉象,却仍怀念着帝国旧时的荣光,孜孜探求良方妙药,竭力对抗历史的车轮。
清末洋务派领袖李鸿章曾自嘲是一个“裱糊匠”,为了维系清王朝这间“破屋”,一生辛苦,东补西贴。他卧病之时,耀武扬威的大英帝国也开始盛极而衰,相应地也出现了一群维系大英帝国的“裱糊匠”。
大英帝国的“裱糊匠”的行为,史上称为“圆桌会”,即在二十世纪,发起了以改良方式延续大英帝国的“圆桌会运动”(The Round Table Movement)。
大英帝国在十九世纪达到鼎盛,进入二十世纪,此起彼伏的反殖民抗争,连年征战的巨大代价,英国本土的社会矛盾、厌战情绪和不断兴起的政治运动,种种因素让这个号称日不落的庞大帝国,前行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在帝国显出衰老征象的时刻,一个年轻人群体的挽救之举,悄无声息地发端于当时的帝国边陲。
二十世纪初,这群年轻人,由时任南非英国殖民地总督的阿尔弗雷德·米尔纳(Alfred Milner,1854-1925)招募,不远万里从英国本土来到南非。他们大多二十来岁,毕业于牛津大学,充满理想。彼时的南非,地处大英帝国疆域的边沿,是一片新的移民热土。然而,由于当地的丰富矿产带来了巨大利益,激化了英国殖民者与当地的荷兰早期殖民者后裔白人布尔人、黑人土著祖鲁王国之间的矛盾,引发了旷日持久的冲突斗争。尤其在大英帝国完成了史上最后一次海外扩张,经历了两次惨烈的英布战争之后,留下了一个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南非,英国人与布尔人都在积极寻求一种可以和平发展的方式。第二次英布战争后,这群年轻人被总督赋以重任,走上了帝国新领地的管理岗位,处理殖民地事务、战后重建并斡旋与布尔人的关系。他们常常由米尔纳召集,针对大英帝国的诸多事务开展研讨。共同的理念抱负、频繁的思想碰撞,使这个讨论小组迸发出強大的活力和凝聚力,产生了兄弟般的情谊,渐渐聚拢形成一个紧密的团体。这个团体除了米尔纳以外都是年轻人,故被外人戏称为“米尔纳的幼儿园”,而且讨论的都是宏大的问题,所以他们也自称“空谈会”。这批年轻人在南非事务中崭露头角,并通过不懈努力,探索出一套英国人与布尔人都可以接受的治理体系,为日后双方的种族和解铺平了道路。一九一○年,大英帝国在南非的四片殖民地(开普殖民地、纳塔尔殖民地、德兰士瓦和奥兰治自由邦)合并为南非联邦,并作为拥有高度自治权的自治领地加入大英帝国,为南非日后经济社会的发展和统一国家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二十世纪初的南非,仿佛一切社会问题集中引爆的试验场。战乱冲突、种族矛盾、殖民主义、社会割裂、贫富悬殊,问题层出不穷,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完全解决。同时,在南非社会持续激烈的碰撞和冲突中,许多新思想也在孕育。印度圣雄甘地的非暴力不抵抗思想,是在南非形成并首次付诸实践的。空谈会的年轻群体,获得面对和处理复杂社会问题的宝贵经验后,也以南非社会为缩影,对大英帝国面临的诸多问题进行深刻的思考,开始探索大英帝国的未来。面对彼时的大英帝国,表面上强大无比,领土占到世界近四分之一,但是他们清醒地认识到,海外众多殖民地、自治领地,与大英帝国的权力中枢渐行渐远,并预言:如果不进行巨大的变革,大英帝国必然走向分崩离析;如何重构大英帝国的政治版图,英国本土与海外领地能不能找到一种和平共处的方式,将决定大英帝国的命运。
一九○九年,空谈会主要成员和支持者在英国本土举行了一场会议,正式宣告圆桌会成立。他们的建会宗旨是实现大英帝国“内部”更加紧密的联系,主要是拉近帝国中枢与海外领地的关系。一九一○年,他们创办了圆桌会的刊物《圆桌会季刊》(The Round Table Journal),编委由圆桌会主要成员组成。随后两年,圆桌会在英国多个海外领地,包括加拿大、南非、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建立当地分会,招募会员,并安排专人巡游各地,协调各个分会,日后又将分会拓展到更多地方。他们把圆桌会期刊作为主要媒介,成员为期刊撰写文章,在帝国各地广泛发行。他们跟踪分析各地时事新闻,增进帝国各地彼此了解,同时针砭时弊,传播理念。英国本土和各个海外领地以当地的圆桌会为基地,针对圆桌会的刊物文章,频繁开展交流研讨。
圆桌会的行动方针带有理想主义色彩,但在那个时代还是有一定的前瞻性。创立之始,他们就坚信,实现他们的目标,需要超越党派政治。对他们而言,党派政治人物受到本地民意影响太大,而民意是造成那时不利局面的根本,所以首要任务要让英国本土及各个海外领地的民众能够理解并接受大英帝国内部“更紧密联系”理念的必要性。他们不像有些组织把精力放在对关键政治家施加短期影响,其主要策略是立足长远,期望通过英国本土和海外领地持续促进民间交流、长期广泛传播理念,来达到逐步影响和塑造各地民意的目的。他们特别重视各地的关键少数和意见领袖,重点发挥他们的作用,产生以点带面的宣传效果。
菲利普·科尔(Philip Kerr,1882-1940)
圆桌会是“英联邦”构想的提出者。立会之初,他们的主要思路是建立统一的帝国政府,包括由一个帝国议会来代表英国本土和海外领地所有选民,作为中枢决策和立法机构,行使帝国对所有属地的权力。后来渐渐发现,对于这个理念无论英国本土还是海外属地的接受度都不高,因为这个模式需要所有领地在统一政府里都有代表权,这会削弱英国本土的权力,同时也有悖于海外领地更多自治权的诉求,还将负担全帝国高昂的军事费用,以及各方利益难以协调,可操作空间较小。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与论证,圆桌会改弦更张,创新发展出一个使各方都能够接受的“联合方式”的设想,就是让现有的海外领地与英国本土组成一个松散的联合体,每个个体拥有高度的自治权,并共同效忠于英国国王,这样的模式能够满足各方诉求,将会是一种比较稳定可行的联合方式。这就是“英联邦”最初的构想。在圆桌会的积极宣传推动下,这个设想最终依据一九二六年的《贝尔福宣言》(Balfour Declaration)和一九三一年的《维斯特敏斯特法令》(Statute of Westminster),得以立法实现。
圆桌会也积极推进了大英帝国海外领地自治权的改革。根据“英联邦”的设想,圆桌会认为,帝国的各个领地逐步成为拥有高度自治权的海外领地,才能满足各地对自治的诉求,才能与英国本土和现有自治领地“平起平坐”,平等地联合成为英联邦。这意味着,当时没有取得自治权的海外领地未来也需要实现自治。因此,圆桌会不遗余力地推动海外领地的自治,积极参与设计帝国领地自治的方案和路径。这其中包括一九二二年爱尔兰自治邦的设立。特别是大英帝国最大一块殖民地即印度的未来,成为圆桌会长期关注的焦点。他们认为,印度未来应当成为自治领地,并且帝国有责任积极推动印度的自治。这个理念在当时种族主义盛行的英国,是领先于时代的。通过圆桌会的宣传推动,最终促成一九一九年蒙太古宪政改革,第一次提出在印度发展自治机构,以建立自治政府为改革目标,推动了印度人自治,并在一段时间成为印度人和英国人共同管理的二头并治时代之发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改良形成一九三五年的新法案《1935印度政府法》(Government of India Act of 1935),賦予了印度更大的自治权,并形成了印度联邦体制的雏形。
里昂纳尔·柯蒂斯(Lionel Curtis,1872-1955)
圆桌会也为打造英美紧密的关系做出了贡献。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随着美国在世界舞台上快速崛起,圆桌会认识到,这个双边关系将越来越重要。一九一九年巴黎和会的系列会议上,由圆桌会成员组成的英国代表团与美方代表团讨论决定,双方的政策制定者及社会重要人物需要一种机制以保持经常的沟通交流,并同意设置“常设机构”来保障这种沟通。在圆桌会的促成下,英国的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又名“查塔姆社”)在一九二○年正式成立。美国的对应兄弟组织外交关系协会,也在一九二一年成立。这些机构是现代智库的鼻祖,其创立基于圆桌会多年总结的经验,即建立一个“思想者”与“政策制定者”交流的平台,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一定程度上是圆桌会瓜熟蒂落、最终正式“机构化”的体现。时至今日,这两个机构仍是国际关系研究方面最为知名的机构,不仅在英美双边关系方面发挥了重要影响,也对全球治理起到了积极作用。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创立之后,帝国多个属地的圆桌会成员,也按照此种模式,在当地建立类似的智库。
圆桌会的影响力随着组成成员的成长而不断提升,持续活跃了半个世纪。圆桌会的领军人物米尔纳结束南非总督任期回到英国本土后,在“一战”时期成为英国战时内阁五大臣之一,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圆桌会成立伊始的那群年轻人中,有不少在三十年内走上了关键岗位,包括南非总督、加拿大总督、印度总督、内阁部长、英国驻美国大使、英国南非公司负责人、泰晤士报总编、首都警察局长等,还有的成为金融大亨、船业大亨、知名学者等,在很多领域都极具影响力。一九二五年米尔纳年去世后,圆桌会由其中坚力量里昂纳尔·柯蒂斯(Lionel Curtis,1872-1955)和菲利普·科尔(Philip Kerr,1882-1940)领导。柯蒂斯作为英国多个政府部门的顾问,参与众多政策的制定,长期在牛津大学任教,又是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的奠基人和负责人,曾获荣誉勋爵和诺贝尔和平奖提名。科尔在“一战”期间曾任英国首相的私人秘书,见证参与了众多历史性决策,“二战”时任英国驻美大使。
“二战”之后,大英帝国国力一落千丈,在反帝国主义、反殖民主义运动愈演愈烈的冲击下,最终分崩离析。在那样的背景下,圆桌会试图保持英帝国内部紧密关系的目标再也无法实现,而且随着主要成员的相继离世,其影响力一去不复返。时至今日,圆桌会作为一个组织仍然存在,但已不是当初那个圆桌会了,其功能仅限于促进英联邦国家之间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