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将军署的迁徙之罪

2020-09-10 01:22卜键
书城 2020年9期
关键词:黑龙江将军

卜键

研读清代黑龙江档案文献的过程中,注意到黑龙江将军的设立和黑龙江城的兴建,也注意到这座将军署的不断迁徙:先是从左岸迁到右岸,接着从瑷珲迁到墨尔根,再迁至齐齐哈尔。事情发生在康熙朝,发生在清廷收复雅克萨未久,其恶果则显露于一百六十余年之后,而以江左辽阔国土的丢失、以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惨案最让国人扼腕痛愤!前事当然不是导致后事的唯一原因,或也不能论为最主要的原因,但二者之关联清晰可见,可悲的是不少治史者不愿提及,好像若这么一说,就会稀释了侵略者的罪责。

是谁主导了那一次次迁徙?

是谁造成黑龙江将军衙门一步步远离其得以命名的那条大江?

是康熙皇帝玄烨吗?每一次迁址都会得到皇上御批,但也能感觉到其批复时不无勉强;是首任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吗?他确曾陈述过各种内迁的理由,却又不太像是拿这种主意的人。那么又是谁呢?

一、 艾浑,达斡尔人的城寨

明清易代之际,外兴安岭以南、黑龙江左岸,散居着我国的不少氏族和部落,其中又以达斡尔族较为强大。该族主要生活在黑龙江左岸,分布区域辽阔,从上游的石勒喀河到精奇里江(俄人称作结雅河)两岸,耕种土地,饲养家畜,也建造了一座座城寨。此地在元朝属于辽阳行省,明代属奴儿干都司,清初则归宁古塔衙门管辖,向朝廷缴纳少量贡赋,生活简朴安定,岁月静好。

瑷珲副都统衙门

一六四三年夏,雅库茨克督军戈洛文命书记官波雅尔科夫率领一支“考察队”,前往传说中的黑龙江探察。他们在隆冬时节艰难翻越外兴安岭,抵达精奇里江的上游,构建冬营,再以交朋友、做生意为名,诱捕了当地酋长多普狄乌尔,得知此地属于清朝,也获知许多有关中国的事情。波雅尔科夫逼迫其部落缴纳贡品,又派出七十人开往距离最近的达斡尔城寨摩尔德基德奇,也是故伎重施,奉上礼物,好言相诱,抓获了出城迎接的多西伊等三位酋长。其中一人为多普狄乌尔的儿子,被放回筹集粮食,派人送上很多燕麦与十头牲畜。可哥萨克的胃口哪止于这些,执意要进入城寨,被拒后押着人质逼近寨门。未等他们发起进攻,愤怒的达斡尔勇士便从门洞与地道涌出,不少猎人也骑马赶来助战。多西伊酋长趁乱杀掉看守逃回,指挥部众四面围攻,哥萨克仓促抵抗,很多人中箭死亡,余者侥幸逃回。而达斡尔勇士已跟踪前来,发起进攻,但由于哥萨克火器精良,达斡尔人死伤惨重,几天后只好撤围而去。围困中,哥萨克士兵饥饿已极,竟然将达斡尔人尸体割肉分食,据说吃了五十余具尸首。就这样硬撑到暮春,待后方运粮船只赶来,仍有约四十名哥萨克被活活饿死。

波雅尔科夫整顿残部,乘船顺流而下,越是向南,两岸越是庐舍密集,阡陌相连。但当地民众严密监视,不许靠岸,高声斥骂他们是吃人的生番。波氏一伙到达精奇里江与黑龙江汇合处的瑷珲,意图建堡驻留,而原住民奋起抗争,手段也更激烈。一个二十六人的哥萨克小队外出侦察,只有二人生还,其余被消灭。数日后,心惊肉跳的哥萨克匪帮乘船进入黑龙江,向下游行驶。

“瑷珲”这个名字,牵连着国人的一段惨痛记忆,其实早时位于黑龙江左岸,就在江东六十四屯一带。它本名艾浑,来源于一条不大的艾浑河(俄名芒嘎河),曾是达斡尔人的重要城寨,在精奇里江口以东数十里处,土地平沃肥美,居住着很多从事农业种植的百姓。明代典籍中已有记录,译作艾呼、艾浒等。一六五一年至一六五二年哈巴罗夫匪帮侵入后,在两江汇流处修建结雅堡,并对当地部族大肆劫掠,艾浑城中的居民也为之一空。约三十年后,雅克薩督军派人侦察清军动向,看到该城,有着这样的描述:

在结雅河口下游半昼夜路程的地方,有一个中国土城瑷珲,这个城有内外城,上有马面,墙高二至三俄丈(按:1俄丈=2.134米)。城内无人居住,当地居民不知道何人于何时在城里住过。米洛瓦诺夫交了一张绘制的该城草图。(《外贝加尔的哥萨克[史纲]·米洛瓦诺夫探听到的情报》)

萨布素塑像

清廷入关后忙于对内地的征伐,无暇兼顾,仅命将当地部族迁往右岸,数年之间,曾经城寨稠密、阡陌相连的左岸,几乎成为无人区。

通过俄国文献的记载,可知达斡尔人的城寨已具有相当规模,以雅克萨一带的五座小城为例,“所遇到的小城和要塞都是木头围墙,有四到五个塔楼。墙的周围有高高的土垒,并挖有深沟。塔楼下有出击时用的门(洞口)和通往河里去的密道。城墙里面,有以纸糊窗的石头房子(就像现在的中国房子)”,“小城之间相距一天至一天半的路程(六十俄里至九十俄里)”。这些城寨很难抵御携带新式火炮的罗刹,多数被放弃,坚持抵抗的也被摧毁,成为一个个废墟。而建筑城堡也是入侵者的保命之道,每一股哥萨克匪帮都有自己的筑城高手,能够就地取材,很快修建坚固的堡垒。《外贝加尔的哥萨克(史纲)》在总结其早期殖民化过程时说:

哥萨克向前挺进,每走一步都要建立一个不大的木头工事—城堡来加以巩固。哥萨克把一部分人留在新建立起来的城堡里,然后便小股小股地分散到西伯利亚的各个角落。

他们在黑龙江地域也是如此,先后修建了伊尔根斯克、尼布楚、雅克萨、呼玛尔、结雅、阿枪斯克、图吉尔等大大小小的城堡,从黑龙江的源头直到下游的入海口,成为楔入中国土地的一枚枚钉子。

除了耗资巨大、水土不服的远程征调,清廷也就地征召屯戍士兵,许多达斡尔部落原系从江左内迁,精奇里江两岸为其祖居之地,借收复之机鼓励他们回迁,岂不两全其美?玄烨原规划在额苏里安插乌喇宁古塔兵五六百人,达斡尔兵四五百人,要求携带家口前往。萨布素声称额苏里霜冻期甚长,当年七月已经出现霜雪,最好是明春先招五百名达斡尔兵赴额苏里耕种,根据秋收情形再迁家口。他还提议乌喇宁古塔兵马轮番驻防,不用携带家眷,康熙帝予以驳回,再一次提出“在黑龙江建城永戍”。

皇上有旨,不管萨布素所部怎样不情愿,还是要垦荒播种。为确保屯田的成效,朝廷还特派户部侍郎萨海前往督耕。户部加大各项保障事宜,粮种、耕牛与农具等源源运来,大生产开始了。从侦察敌情的郎谈等人口中,康熙帝得知俄人在雅克萨开垦的田地肥沃,收成甚好,认为清军理应如此,心中充满期待。在宁古塔官军开往雅克萨期间,为不误农时,他还特调盛京兵丁代为耕种。《平定罗刹方略》卷二记载:

又发盛京兵五百人,代黑龙江兵守城种地,出征兵还,亦令还盛京。种地事宜,遣户部大臣一员督理。罗刹所云早熟之谷,即内地春麦。今我兵亦多种春麦及大麦油麦,霜降前六月皆得收获,则不因出师,旷一年田功。

可知皇上对屯田之事多么用心,连适合哪种作物、罗刹种的是什么都做了研究。而盛京兵来接手后,发现“耕牛倒毙已尽,农器亦有损坏”,报请补送。康熙帝大为恼怒,痛斥:“萨布素等故毁农器,尽毙耕牛,其意在多方迟误,冀撤离黑龙江耳。”堂堂将军应不会去搞此等小破坏,但属下有人干,又失于监管,也是事实。玄烨洞察秋毫,犀利指出根源在于他们想尽早撤离,给萨布素记了一笔账。

墨尔根城的黑龙江将军府

其实萨布素倒也做好了“永戍”的准备,其思路是先将达斡尔人迁来,待耕种形成规模,也好说服部下搬迁家口。于是轰轰烈烈的就地招兵开始了。理藩院侍郎马喇、郎中宜道都与达斡尔上层关系密切,加上索伦两位总管的积极推动,晓以家国大义,不少拥有农奴的富人前来应征,自备鞍马兵器,要去打“罗刹鬼”。五百名达斡尔兵很快招满,编为八佐领,于次年三月开抵瑷珲,可发现是要他们种地,不免大为失望。后来得知待遇与满兵差别甚大,又听说续招的“穷索伦官兵”有买奴银、娶妻银、买马买牛银等项,更是生出怨愤情绪,而将军、副都统与督耕的户部侍郎全然不知。趁着暑月放假,达斡尔佐领噶纳逊等带人跑到北京告状,造成了影响很大的“移眷风波”。后噶纳逊等被革职,萨布素也不再坚持令达斡尔兵移眷,只要求接任的佐领把兵带回来。

俄军攻打雅克萨

比较,最是人们的思维惯性。康熙帝将大清臣民与罗刹流民相比,连远离故土的夷人都愿意携家前来耕作,且能在进剿袭扰中连获丰收,朝廷为戍边将士提供那么多支持保障,有什么理由种不好庄稼呢?乌喇宁古塔将士则将瑷珲与一千余里外的故乡比,那里虽然也冷,比起来却犹如天堂了。而达斡尔兵比的是待遇不公,比上不如乌喇兵,比下不如穷索伦兵。群体事件引起了朝廷关切,就这么一闹一告,不光达斡尔兵,连带着乌喇宁古塔兵也不迁家口了。

不迁家口也罢了,不种地可不行。将军与督耕大臣及时调整管理模式,开始依赖官庄。不是陆续流放来一些犯事高官吗?他们既饶有资财,又有管人管事的能力,便成为早期官庄的经营者。如原云贵总督蔡毓荣就拥有三个大型官庄和大批庄丁,大多数带着家口。肥沃的黑土地,天然适合农作物的生长,因而也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本来不需要太多硬性规定与强迫的。到了第三年,多数官庄都获得丰收,不光足够供应驿站人员的口粮,还有余粮入仓。皇上闻讯喜悦,降谕嘉奖。

四、将军署的三连撤

清代历史上有两座黑龙江城:一在左岸,一在右岸;先建的在左岸,后建的在右岸。它们也都被称作瑷珲城,左岸的叫旧瑷珲,右岸的叫新瑷珲。

对于第一座黑龙江城的建成时间,未见确切记载。康熙二十二年九月实录中有一条文字,记皇上接萨布素“来年迁移,兼以筑城屯田,力不能支”之奏,颇能体谅,传谕:“令副都统穆泰率盛京兵六百人,于来年三月抵彼处,筑城器具悉备以行。”以六百名士兵,加上一些当地民夫,修造一座规模不太大的木城,三五个月应是够了,推测大约建成于二十三年夏秋间。康熙帝将此事交给穆泰,命萨布素率部西进,在额苏里地方设立营地,兴建木城。此事说来也有趣:盛京副都统建了黑龙江城,黑龙江将军又建了額苏里城。东北边疆规划蓝图初见成效,黑龙江左岸一下子就出现两座中国城镇,皆有大军驻扎。为适应攻剿雅克萨的需要,皇上命黑龙江将军与副都统衙门暂设于额苏里。萨布素率所部乌喇宁古塔兵于此厉兵秣马,朋春等率京营劲旅与藤牌军赶来,然后合兵誓师,扬帆西进。

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清军顺利克复雅克萨。康熙帝闻讯开怀,旋即讲到在那里的驻守问题:“收回逃人,回复雅克萨城”,“雅克萨城虽已克取,防御决不可疏,应于何地永驻官兵弹压,此时即当定议”。设兵驻防,在皇上看来是必需的。而对于前线将士来说,雅克萨实在是太荒僻偏远了,没有人想在那里驻守。朋春所率前锋营、火器营等部陆续离开,出征已两年多的乌喇宁古塔兵也获准回乡休养,没有部队留在雅克萨,黑龙江城则交给代为筑城种田的盛京兵与索伦兵守卫。

数年之间,萨布素所部大多在额苏里驻扎,并没在黑龙江城长驻,即以过江困难,公文往来不便,办公成本高昂为由,请求移驻右岸。没看到他的奏折,但知道皇上批准了这一请求。第一座黑龙江城(即旧瑷珲)没有被撤除,改由城守尉管理,呵呵,连个副都统衙门都不屑设置了。

又一座黑龙江城开始兴建,这次是在右岸,且在往下游十余里处。兴筑新城的情形未见于记载,应该仍以盛京兵为主,萨布素所部兵丁或也有一些人参加。推测他们拆除了额苏里城,用船只将拆下的材料运来,快速建成了新瑷珲,官方文书中仍叫黑龙江城。其内城与宁古塔、乌喇以及后来的齐齐哈尔同一规格,“方一千三百步,崇丈八尺”。几乎与此同时,罗刹在雅克萨也在抓紧筑城,而且是拼命赶工。

六月十四日,即接到大胜捷报十天后,康熙帝即命内阁大学士勒德洪等人会同郎谈、关保与议政王大臣讨论此事。因此时皇上正在出巡途中,郎关二人尚在黑龙江,只能等待回京之后再议。户部尚书伊桑阿与郎谈再次被派往黑龙江,会同萨布素、马喇做深入细致的勘察,提出了几个建城地点,均在右岸,且距黑龙江城甚远。至于在雅克萨、呼玛尔设兵驻防,压根没有人提出。他们先形成草案,再经议政大臣会议,提出:

墨尔根地方最为紧要,应筑城设兵,令将军萨布素及副都统一员驻扎于此,黑龙江设副都统一员,其驻防五百兵,以乌喇宁古塔兵参用。先流徙宁古塔乌喇罪人,俱入兵数发往。

这是一段关键文字,直接影响这一地域的攻防大势,留下无穷后患。今天读来会觉得匪夷所思,在当时一定显得理由充足,可除了气候寒冷、屯田不易、过江成本太高、士卒困乏之类陈词滥调,又会有什么别的理由呢?方案完全违拗了皇上的初心(玄烨曾不止一次讲到刚亲政时,十四岁的他已有廓清边疆之志),与其在江左建城永戍的大规划不符,可康熙帝居然就批准了。《论语》有“为君难”三字,号称圣明的玄烨,有时也难以推行既定方略,不得不免俯允臣下之意。

已经有木城的额苏里城,既然不在规划蓝图上,很快就被拆除,千辛万苦招徕的农民重又迁回右岸。二十五年春,雅克萨派出的哨探在库马拉附近抓获一名索伦兵,俄国文献中保存了对他的审讯记录,其中说:“阿穆尔河左岸,结雅河口上方乌苏尔斯克草原上,原有的一座中国城被摧毁,居民被迁往阿穆尔河右岸。”指的应是额苏里城,而“摧毁”它的,并非哥萨克,只能是建造该城的清军。

对于在右岸新营建的黑龙江城,清朝文献记述皆简,倒是俄人马克《黑龙江旅行记》一书,做了较为详细的描述:

要塞呈四方形,每边长约一百俄丈。整个要塞是由内外两道栅墙构成的,外栅墙高七俄尺,内栅墙高四俄尺半。外栅墙距内栅墙一俄丈。两道栅墙固定在一排横木上,相互之间距离也是一俄丈。内外栅墙之间有一道高二俄尺的土堤。应当指出,每道栅墙都是用一些不太粗的木桩夹成,外栅墙的木桩上端削尖。要塞的每边中间均开着大门。四角各修着塔形突出部,高度与要塞相等。每座大门旁边也都有这种突出部。此外,要塞四角与大门之间还各修两个突出部……(第五章“在瑷珲城的逗留”)

这是一八五六年的瑷珲。他说的要塞即是内城,是已迁至该江右岸的瑷珲木城,但仍保留着原黑龙江城的格局。不管是内城,还是外城,都没有太大变化,靠江的一侧仍没有城墙。书中写到的突出部当是楼橹,矮矮的连在木桩土堤之上,大约一两炮就会灰飞烟灭。毋怪马克忍不住要发出讥笑,说:“整个要塞的建筑表明,中国的军事技术处在可怜的原始状态。”

新瑷珲也是以黑龙江将军衙门为核心,可不久就有旨改为副都统驻守,将军府撤往拟建的墨尔根城。皇上悯惜参战部队,命萨布素所部返回故乡团聚,另派盛京兵负责筑墨尔根城。轻松的日子没过多久,哥萨克重返雅克萨的消息传来,萨布素急急带兵返回。额苏里已是拆没了,这位将军应是在瑷珲集结部队,两座黑龙江城都能派上用场,一左一右,成为再次进剿罗刹的后方基地。

二十六年(1687)六月,萨布素遵旨由雅克萨率部撤回,驻扎于新瑷珲,即建于右岸的第二座黑龙江城。战事暂停,残敌仍在,双方的谈判大使各在路上,老萨与部下在这里度过严冬,等待时间大约一年。萨将军所部应称作黑龙江兵了,皇上早已下达“永戍”之旨,可有不少人想的仍是回老家。老萨职务在身,自是回不了宁古塔的,却可以到墨尔根转转。向南三四百里、嫩江畔的墨尔根城已然初具规模,将军衙门与官邸房间众多,磨砖对缝,前檐后梢,不复先前之简陋,只是不便再叫作黑龙江城了。

康熙帝深能感知弥漫于军中的畏怯情绪,既畏惧冰霜严寒,也畏惧哥萨克袭扰,不再提及在雅克萨驻防,批准黑龙江城撤往右岸,也允许这个将军署再撤至墨尔根,心中则大为不爽。当年十月,他先对边镇不知节俭、乱发粮谷严词责斥,几日后命兵部尚书鄂尔多等前往督察,临行前有一段恳切叮嘱,映见其心中所想。玄烨从滥发军粮说起,说兵丁戍边的劳苦,自己全都知道。从前俄罗斯渐次入侵,盘踞袭扰长达四十余年,雅克萨一役准备了充足的弹药粮食,派兵永戍黑龙江,才使之窘迫求和。如果粮储不足,便会如前车之鉴。他说朝廷想了很多办法,包括水陆运输与就地耕种,才使粮库充裕,而当地官员竟然不思撙节,滥发给无用之人,目的是“希图军储罄尽,势必将彼等撤回”。愤恨加上伤感,溢于言表。

此事若放在雍正、乾隆两朝,萨布素及一些在事官员恐怕要被降级革职。玄烨秉性宽仁,虽有强烈不满,仍以说理教导为主,曰:

我之官兵撤回,鄂罗斯大众难以齐来,彼地将军官员固皆稔知,然或一二人或十余人陆续聚集于黑龙江、松花江之间,构造木城,盘踞其地,则我取之维艰,是鄂罗斯为主兵,而我反为客兵也。今我惟多贮粮食、永戍官兵,则我兵得逸,而鄂罗斯兵为劳矣……若黑龙江我兵不行永戍,自松花江、黑龙江以外,所居民人皆非吾有矣。(《清圣祖实录》卷一三一)

可谓高瞻远瞩,可谓苦口婆心,也可谓痛彻心扉。对皇上的这些话,没读过书的萨布素应理解不深,行伍出身的他感激君恩,作战勇敢,且以体恤士卒称名,却真的不适合做封疆大吏。若是换了巴海,应比他强得多。

两次雅克萨之战后,尤其是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后,萨布素觉得万事大吉,不仅忽视边境卡伦的配属,忽视驿站和道路的建设,也将自己的将军署继续后撤:二十九年(1690),遷至墨尔根;三十八年(1699),再退至齐齐哈尔。每一次后撤都是理由充分的,都经过踏勘调研和议政王大臣集议,也都在最后得到了康熙帝的批准。

史籍中随处可见明主(自然也包括暴君昏君)的一言九鼎,号令天下,细读则知几乎所有的帝王都难免臣子的操弄—不管你是怎样的英明,也有可能“入我彀中”。玄烨逝后号为圣祖,是史家公认的一代明君,其对在左岸“建城永戍”的规划气象宏阔、虑及久远,而在实施中就这样被大打折扣。萨布素将军的抗俄故事入于满族子弟书中,传唱至今,而他在迁至齐齐哈尔不久即受到调查,女婿、儿子与儿媳均被逮讯,两年后被革职,主要罪名是涉贪和大搞裙带关系。不知康熙帝曾否想到,黑龙江将军署的接连后撤,才是萨布素的最大罪过,当日未见恶果,故谕旨中也没有提及。忽忽一百六七十年过去,待咸丰八年(1858)黑龙江将军奕山赶到瑷珲与俄督穆拉维约夫签约,玄烨的预言成真,黑龙江以外,真的“皆非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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