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华
一生
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歌《寒春》最后一节,写最小的蛾子,写萤火虫,让人似乎回到一个不太冷的春天的夜晚,那是很久以前:
灯光下,贴着你白色的前门,
最小的蛾子,一如中国纸扇,
压扁自己,淡黄色、橘色
或苍灰色之上的白银和镀银。
现在,自茂密的草丛中,萤火虫
开始翩跹飞舞:
上升、下降、再上升:
点亮渐高的翱翔,
在同一时刻向同一高度飘拂,
——恰似香槟中的气泡。
——后来,它们升到高得多的地方。
而你暗影幢幢的牧场将提供
这些独特的、闪闪发光的贡品
遍及从今天到夏日的夜晚。
從未见过萤火虫,说来遗憾。一直以为萤火虫的发光部位在翅膀,到了晚上,翅膀一拍,光便一闪一闪。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象萤火虫肯定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大袋子,圣诞老人那样,到了晚上,光从袋子里发出来,萤火虫便背着袋子飞。朋友说南方乡下很多萤火虫,晚上外出时萤火虫会落在衣服上,回家时需抖掉,像抖掉一群顽童。南方的乡下,我只住过一晚。梅雨季,天地全湿透,我躲在潮湿的被子里,关了灯,想象墙壁上爬了四五条壁虎。后来,查资料,才知道萤火虫的奥妙。原来人家不仅是光学专家,而且是个魔术师,光之类的物质都不屑于装在袋子里。
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歌里,萤火虫是香槟里的气泡,轻轻地向上飘。很可惜,香槟我也不熟悉。我见过的萤火虫照片,在夜间的森林里,是黄绿色的圆点小光斑,轻盈,仿佛笔尖的颜料刚刚甩出去,尚未来得及晕开。
作为一个北方人,如果还有什么愿望,那么看看夜晚的萤火虫肯定是首选。北方的夜晚,飞得最多的是一种名叫“撞倒墙”的大虫子,有点像斑蝥,褐色,比蝈蝈还大,蠢笨蠢笨,一边飞,一边撞,撞到哪里算哪里。所以在北方的夏夜走路,得随时提防,以防被“撞倒墙”撞得唬一跳。在乡下,早晨的墙根,常常会有撞得死去活来的“撞倒墙”,当然,夜晚,如果玻璃窗上咚咚响,不用怕,那肯定是它在撞。
这几年,小区旁边的人行道上,常常会出现一些绿色的穿铠甲的小虫子,身体五边形,慢悠悠地走,像未来战争里的士兵。有时候见到它,在路中央,怕行人踩到,就找个物件将其挪到路旁草丛。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连个“撞倒墙”这样的名字都没有。它有可能来自路旁高大繁茂的银白杨,也可能来自路旁的绿化带丛。有一次,我甚至想,它可能来自黑暗的地底下,沿着下水道井壁,慢慢往上爬。
原先还有飞蛾的,现在很少见,不知是因为住进楼房的原因,还是飞蛾确实愈来愈少了。
以前在乡下,晚间点了煤油灯,飞蛾便来了。始终不知道它是怎么飞进来的,因为窗户是关闭的,屋子的门也早早关闭了。煤油灯灯芯大,火焰忽闪忽闪,屋里明明暗暗的光线便晃得厉害,看小人书或玩什么,常常扫兴。如果飞蛾再绕灯芯飞几圈,黑影一重又一重,更闹心,便用手赶。然而赶是赶不走的,只好希望它们落下来,浸在油污里,动不了,捉了扔到外边去。可是一捉,手指上又是一层银粉,那一种黏糊糊地滑,怎么都擦不掉。
我想在那儿退隐,什么都不做,
或者不做太多,永远待在两间空屋中:
用双筒望远镜看远处,读乏味的书,
古老、冗长、冗长的书,写下无用的笔记,
对自己说话,并在浓雾天
观看小水滴滑落,承载光的重负。
继续读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这一段诗,让人联想到的,依然是飞蛾扑火的事情。我以为飞蛾是因为向往光而趋近灯火,但是科学家解释,飞蛾扑火是因为迷失。
“残灯一盏野蛾飞”,多么像一个人的一生。
醉扶归
早市上买来两把芍药,一把五元,全是花苞。卖花的姑娘嘱咐:都是昨晚刚从地里割来,插瓶时放一片阿司匹林花就开了。我对“从地里割来”一句充满无限遐想,觉得那简直就是富豪的举止。想一想,一大片黑黝黝的土地,全是芍药,早晨,芍药尖桃一样的花苞嘟嘟嘟冒出来,远观千万点红,傍晚,花瓣们噗嗤噗嗤全打开,“一朵花盛开,就会有数千数万朵花盛开”。
剪去多余的叶子,茎也斜着剪去一点儿,插在玻璃瓶中,放入一片阿司匹林。我对插花时加入阿司匹林有些不信任,以前都是勤换水,然而这次不同,如果花不开,岂不辜负了芍药这一生。芍药遇水,叶子很快舒展开,仿佛艳阳下走了一天路,此刻入客栈,冲了凉,坐在凳子上喝冰啤。屋里原本有沙枣花的清香,那是前几天买来的,芬芳流水一样,清洗着屋子,连博古架上浅浅一层浮尘都似乎有了云雾的轻盈。芍药花苞们乖巧得出奇,俯身去数,不多不少,二十四个。“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幸运的是,这些世事未知的花苞们,与繁华,与笙箫都无关系。
一整天屋子里都安静,除了做饭时播放的几首曲子。现在日子随意得连听几首曲子都没有想法,碰到哪首就哪首,都能接受。一成不变的,买菜做饭吃药休息外,就是读几页书,敲几个字,外出去附近小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走。文章愈来愈短,好像是话愈来愈少。敲字的间隙,会经常停下来,发现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是枯瘦呢,还是枯寂?人怎么愈来愈自闭,连写篇文章,都不愿触及旁类。
随之而来的薄暮,倒一杯热水,坐在桌前,窗外照例一道青山影影绰绰。山脉没有起伏,只是一堵城墙那样横贯东西,缺少韵致,然而毕竟是山,总惹人多望几眼。如果天晴,努力去看,山后还有隐隐一抹雪线,那是遥远的,整个夏季都要覆盖一层积雪的高峰。很多时候,云从那里生起,沙尘卷来,首先也路过那里。至于眼前这道横贯的低矮山脉,土质不好,干旱,植物生长稀疏。有一年冬天,一场山火燃起,救火车呼啸而过,惊心动魄。那场火像烧焦了一块皮肤那样,在山坡留下醒目疤痕,现在依然看得清楚。山脚一片青杨林,四月开始枝繁叶茂,逢着雨天,倒也一幅“平林漠漠烟如织”的景象,十月底,又将一身黄叶落尽,徒留枯枝承接风雪。
暮光里无需忙碌的片刻,就是从时间这个整体上脱落下来的零碎,一枚枯叶或者一枝鸟翼那样,又像裁剪衣服时剩下的边角料,像夏季庭院里溢出大缸的水,幽静而多余。
芍药在花瓶里,同样幽静,偶尔去看,时光似乎在那里已经停止。可是,隔一段时间,再看,花苞又悄悄膨胀了许多,有一朵,甚至已经将花瓣打开,露出金黄的花蕊来,凑近细嗅,一点点药香。这样,掌灯时,青山隐隐的窗玻璃上映出的,已是一束半放的芍药花了。芍药花的影子与窗外青山重叠在一起,芍药花似乎就开在了山上。
高山上常开的一种芍药叫川赤芍,我们却叫它臭芍药。原生种的花,单瓣,玫红,金黄花蕊。开出的花稀疏,一丛植株,也只有三四朵花。川赤芍生活在杜鹃和金露梅组成的灌丛里,因为稀少,平时很难发现,然而一旦开出花来,格外夺目。川赤芍开在端午时节,我们去踏青,會拂开灌木纵横的细枝,走过去嗅闻川赤芍的花心。是有一点儿“臭”味,跟黄堇散出的味差不多,川赤芍也因此得以保全其身,从未被我们采摘。
小区里有一丛芍药,是那种绣球形的,花朵硕大,花瓣层叠繁复,颜色白中带粉。花开得奇多,花丛又大,花们便直接卧到地面上,乱成一堆。那日散步,骤然看见,几乎一惊,想起青板石上醉眠的史湘云。那丛芍药如果称作“醉扶归”,也不错。
昆布或海带
昨晚读周作人翻译的《枕草子》,读到《昆布》一段,不禁一乐。日本饮食中不能或缺的昆布,原来也可以如此尴尬:“为的躲避这个困难的处境,在食案上有样子并不漂亮的昆布在那里,我就拿了这东西,乱七八糟地吃,借此马虎过去,在不上不下的时候,吃这不三不四的食物,人家看了一定要这样的想吧。”
吃过几次日韩料理(当然不正宗),小碟子小碗,一小撮昆布盛在瓷盘里,是那种透着光的浅绿色,白芝麻撒在上面,小虫子似的,光鲜可人。似乎另有一种,却是深绿到发黑,肉质厚,同样的白芝麻撒在上面,观感稍差。海产品我不太熟悉,也不热衷,或许是因为没有童年记忆。人一生的记忆,似乎只有童年少年的记忆是真实的,一旦长大成人,记忆不过滥竽充数。因此饭桌上遇到海产品,可吃可不吃。
熟悉的,倒是中药里的昆布,前两年常吃。即便是食物,一剂药里,昆布最多也就二十克,与薏米仁、白花蛇舌草,与射干、山芋、桂枝之类配在一起。抓药时,看一种一种熟悉的药材,昆布是黑褐的那么几片,干硬,不像木蝴蝶那样轻盈得几乎飞起,也不像蝉蜕那样保存一个虫子曾经的形体。有昆布的药汁,带点咸。中药汁里,最好喝的自然是有大枣和甘草的,微微的甜。有山楂的酸味也能接受,比起吃青杏子要好一些。中药加了黄连,苦味纯正,一口灌下去,可以大声叫嚷,这种苦毕竟只在味觉,不像灵魂里的苦。带咸味的药汁,有点邪恶,仿佛魔鬼的味道。如果带咸味的药汁里又有腥气(干蟾皮之类),一些油花浮在药汁上,通常都是憋着气灌下,灌完之后,恨不得将药碗高高举起,摔个稀巴烂。可是忍耐是必须的,一碗药都忍不了,怎忍得这漫漫人生。
除了在中药里将昆布称呼为昆布,其余时间,我只叫它海带。据说海带不一定都是昆布,海带是海带目海带科,昆布是海带目翅藻科。可是我又不知该如何细细区分,便只管海带昆布地乱叫。
九十年代初,一个傍晚,在单位的院子里,我站在水龙头旁看同事洗海带。是那种干硬板结而布了白霜的海带,从远处看,仿佛一块烧黑的木柴。然而我在近处,便看到同事将海带掰开,浸在洗菜盆里。在水中,海带渐渐有了植物的柔软,植物的形体也开始呈现,那变黑的水换了一遍又一遍。同事说泡好海带就可以炖排骨。那时我初出校门,在四野有风的乡下,一个人住一间十五平方米的宿舍。宿舍用纱布帐子隔开,一边放煤块,一边放桌椅床铺。做饭用炉子,夏天也是。一个人吃饭,抓三把米刚好煮成一碗,就饭菜无非是茄子菜瓜,或者大白菜清炒。可是那时我连清炒这个概念都没有,反正热锅倒点菜籽油,冒烟了,蔬菜放进锅,加盐,出锅前再加点蒜苗或者葱段。如果有肉,事先切成细丁,炒熟,用盐腌在碗里,油蒙了一层,炒菜时直接在热锅里放一勺咸肉,油都不用。海带炖排骨我第一次听说,不知那是一道怎样的菜。应该很好吃,墨绿的海带片,小段的排骨,葱花飘在上面,热气冒出来,是微缩的炊烟……就那样站在水龙头旁,听着夏季的哗哗水声,想象一道菜做熟时的样子。
然而后来,我始终没有做过这道菜。去超市,看到那种干硬而结了白霜的海带,通常都会买一点儿回来,搁在高处,长时间存放。偶尔也自制火锅,撕点海带,泡在水里。据说海带上的白霜不应该洗掉,可是清洗的时候,总会弄丢。火锅里的海带,煮的时间一长,烂了,表面黏糊糊的,便不想吃了。
想来我注定要在西北的阳光中行走,与海无缘。
时间是一种测量单位
那时沼泽地积水尚多,早晨抑或傍晚,阳光自山巅斜射过来,无数形状不一的碎小明镜掩映于草窠花朵间,闪烁出亮光。如果靠近,则会见到诸多小太阳分身水面,仿佛未来某个不可多见的太空景象。夏季傍晚,有时我会揣一本英语词典,路过沼泽地,到远处山口迎接羊牛回家。那时羊牛进山,都是村人轮流放牧。母亲忙于稼穑,轮到我家时,总是雇人。上学日,如果我回家早,便去山口迎接。所谓迎接,就是羊牛出了山口后,我跟着它们跑,万一它们涉足农田,试图尝尝青稞油菜时好过去吆喝几声。那时我已略微懂得时间的宝贵,羊牛归来早晚不一,我便随身携带一本英语词典,等待时,坐在石头上背几个单词。如果恰逢星期天,早早出门,拐到沼泽地,小心翼翼,寻寻觅觅,试图在沼泽地踩一条自己的路出来。每次都是败北,沼泽地始终拒人千里。
站在沼泽地旁,眼前总是一片金黄。沼泽地植物大多为中国马先蒿和高原毛茛,都是低矮的草本植物,同时开花。中国马先蒿花序总是高出叶子,花瓣明黄,一簇簇聚生,花期长。高原毛茛花茎纤细,袅袅婷婷,小花单瓣五出,仿佛浅黄的小号梅花。高原毛茛因为花型小巧,有淡淡的清芬,又有长柄,可以采一束,捏在手里把玩。中国马先蒿却因为花束倾卧,花茎脆弱,密被柔毛,往往会逃脱被采摘的噩运。之外,也有报春和珠芽蓼,报春粉红,珠芽蓼微白,它们势力薄弱,又有高草纠缠,常被忽略。
如果是夜晚,看完电影路过沼泽地,蛙声四起。有月亮时,能看清四周连绵的“铁的兽脊”似的山脉,森林横在山腰,脚下的路仿佛银子铺就,沼泽地月色迷离。如果夜空阴沉,月亮不知迷失到什么地方,又无蛙声,路过沼泽地时,四野黑漆漆一片,常想起迷魂鬼的故事。那时便跟在大人身后,飞一般地走,唯恐被迷魂鬼迷到沼泽地,辛辛苦苦走一晚,翌日一看,还在原地打转。
更早时候的旱季,大人们会将沼泽地下的泥炭土挖回,晒干,用来烧炕。那些深灰色的土块格外疏松,细看,会发现一些植物曾经的形体。人们说,千万年前,那片沼泽地一片森林蓊郁,后来地质变迁,森林被埋到地下。森林埋到地下,定有虫豸陪葬,可那时候,我对生命所知无多。已不记得旱季的沼泽地什么模样,唯一的记忆是,一个正午,我在挖泥炭土的大人身边玩,一架飞机突然飞过。飞机低,机身庞大,呼啸声掠过原野,似乎地面仅有的草窠都被拂动起来,疯狂摇摆。
多年后,重新站在那片沼泽地旁时,当年浮光跃金的水早已不见,当年的中国马先蒿和高原毛茛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裸露的沙石和贴服地面的杂草。人们早已不去翻开草皮,挖草根下的泥炭土了,羊牛也不再路过沼泽地而奔跑着回家。记得当时在沼泽地流连,我似乎是沼泽地的一部分,而沼泽地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我全身心地沉浸进去,不知时日。几十年过去,再站在沼泽地上,发现沼泽地除了引发记忆外,再也不是一个整体,而我的世界也不再是这一块小小的土地了。时间改变了沼泽地,也改变了一个人:时间终于像一把板斧,一点一点,将一个人从一块土地上砍下来。她身上一道道的划痕,细密杂乱,划痕的凹陷处,填塞了四野八荒,西风独自凉。
时间在改变沼泽地的同时,也像沼泽地那样吞没了一个人。可是,电影《超体》里,露西说:时间是一种测量单位,时间就是存在的证明。
西汉的玫瑰
梦境里一树玫瑰花开。玫瑰花的红不太深,不是绛红,也不是石榴红,而是偏向玫红,最平常的紫薇的颜色。梦的背景因为灰黑模糊,花便显得醒目明丽。玫瑰的枝叶全无颜色,似乎不存在,只有花盛开在灰雾中。玫瑰花不大,花瓣繁复,边缘稍稍卷起,熨烫了一般,是一种有秩序的乱,有点像棣棠花。一树玫瑰花毫无来由地出现在梦中,覆盖梦的全部,既无前奏,又无尾声,只是凭空出现,让人奇怪。平常的梦,似乎总有些情节,有个粗糙的过程,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甚至漫长到生生世世。但是玫瑰花在梦里,更像突然到来的一个比喻,并且是暗喻,本体都不存在。
梦中有人暗示:这是西汉时期的玫瑰花。
西汉是我多少了解一两个人生平事迹的朝代,尤其是萧何月下追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类人物。小学时候读《西汉故事》,书中似乎没有什么玫瑰花出現,倒是有大白蛇,鱼腹藏书之类。想想也是,一个朝代的跌宕起伏里,植物能有什么位置。植物是那种生也罢死也罢几乎无人问津的存在,只有诗人和博物学家偶尔瞅一眼。
读《西汉故事》那个时期,院中倒有一株被老人称为红刺玫的花树,六七月开一树红花,是暗红色的那种,忘了是单瓣还是复瓣。记得有人说,复瓣花都是变异了的花,只有单瓣花才是原始的正宗。院里的那株,紧靠西墙角,夏日早晨,太阳光自墙头慢慢垂下,落到花上时,花们仿佛在太阳中复活,红色明媚起来,流出光彩。我们偶尔也会站在花旁晒会儿太阳,顺手捏一捏花瓣。不记得花落时的情景,如果遇到阴雨天,细雨霏霏,院里泥泞不堪,花瓣坠地,想必也有不堪。只是过了不久,那株含芳当坐隅的刺玫树便被砍掉。后来当我见到更多刺玫花时,才觉察旧时西墙角的那株是正宗的玫瑰而不是刺玫。
其实,正宗又能从何谈起。所有的月季、蔷薇、刺玫都可以称呼为玫瑰吧。
说起棣棠花,只见过一次。是个傍晚,在浙江天台国清寺,在一个游人易于忽略的角落,看见一丛棣棠。以前曾在网络上看过这种植物,因此一眼认出。正是花期,朵朵黄花蓬勃而出,仿佛一窝鸭雏挤着叫着要人怜爱。想伸手摸摸,却够不着,它们被黑铁的栏杆围着,只有枝叶拱出栅栏来。惊喜莫名,用手机一张张拍照。更多的游人却走到另一边去,那里有大株晚樱,花开得如同唐宋。
有一次,在网上和朋友看棣棠花的照片,我说:木本的花怎么配了草本的叶子,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它凑合着过日子。
梦是否也把玫瑰的名字,紫薇的颜色,棣棠的花瓣,还有西汉这个历史时期搭配在一起让我看?
然而这个梦还是制造了些纷扰出来。于雨夜,于薄暮,于寂静山林,于喧嚣的公交站,于几个瞬间,一树玫瑰花会突然出现眼前,魔幻一般,只使人恍惚:果真有那样一树玫瑰吧,在西汉的某个深深庭院,或者,某座桥畔。
时间予以一切事物以平等。“一切终将逝去”,所罗门王指环上镌刻的这句话,只能说,过去的一切不再来。过去的一切原本不能再来,过去如果还能像现在一样,在身边蹀躞,那一定不是过去。横截面上的物,如同一把折扇扇面上的画图,撒开与折叠,无妨于它们存在。在我们无法见到的多维空间中,即便纵深处的时光,可以线条那般穿梭、交错,即便未来能够早于过去,但过去的,早在过去的时空中结束,未来在过去出现,依然是未来。
然而,这无损一树玫瑰的存在。
作者简介:李万华,青海互助县人,70后,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焰火息壤》等。作品曾获第18届百花文学奖,第七届、第八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二届青海文学奖。现居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