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二爷

2020-09-08 06:25陈世旭
小说林 2020年5期
关键词:酒鬼寡妇

陈世旭

洲上人老得快,五十挨边就叫“爷”。

张爷起得早,一睁眼就叽叽咕咕唱曲。本来他就是不做声,下巴也老往下掉,一唱曲就更是嘴歪眼斜:

栀子花开十二匹,

六匹高来六匹低。

六匹高来开得早,

六匹低来开得迟。

我今摘花不得时。

刚刚还鼾声如雷的杨爷被吵醒,骂:

老色鬼,号丧!唐寡妇没准哪天就给你号死了!

杨爷因为夜里喝酒,瞌困重。每天早上都是张爷唱曲把他吵醒。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忙忙乱乱地穿衣服。

我做、做么事号她,我号的就、就是你,你个死酒鬼!

张爷说话结巴,唱曲流利:

栀子花儿五匹开,

三匹正来两匹歪。

你把歪花来带我,

正花留着别人来。

两样心事真不该。

杨爷越骂,张爷就越唱。

“不该?我看你他娘的就是活该!老色鬼!”

杨爷“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凉水,抓起昨晚剩的麦粑,往外走。

莫急莫急,又没、没有女人等你!我还、还没有唱完呢。

张爷一抹满嘴的口水,“嘿嘿”地坏笑。杨爷是他唯一的听众,不能轻易放过。

去你妈拉个巴子!

杨爷脚下的恶狗跟着“汪”了一声,先蹿出去。

两位爷好像前世埋靠了坟,同住一个棚子,同做一脚事,却总是相骂,都恨不得对方早死。

张爷家本来是洲上的大户,老子抽鸦片,到他手上,成了屁股打得板凳响的光卵一条绳。一九四九年,解放军过江,他家里住过伤员。洲上办农场,他就去找管事的,说他早就革了命,应该当干部,不应该种棉花。场里给他吵得没有法子,就派他去管坝外的防浪林,特地把“管”字说得重重的,证明他是干部。还郑重交代:你手下还有一个国民党兵,你要好生看管他。

张爷扯一把要掉下去的裤子,哆哆嗦嗦抖起来,像刚吸足了烟泡子似的一身是劲儿。

那个“国民党兵”就是杨爷。解放军过江那年,他受重伤成了俘虏,抢救过来后让他回老家。老娘在他当兵吃粮不久就饿死了,江北老家再没有亲人,他带着在路上捡到的一个长官太太坐船漂流到了洲上。

那时洲上只有十几户人家,再就是芦苇和蓼草,獐子和豺狗。那个长官太太没有多久就死了,杨爷从此不跟别人打交道,整天搂着一只盛了酒的军用水壶,后面跟着一条恶狗。醉了,哪怕是大冬天,是坝头,是大路,他也倒头便睡。

農场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成立的。当年就开始筑坝,坝里开垦棉花地,坝外种了这条环洲一围的防浪林,用来减少汛期洪水对坝的冲击。树一成林,麻烦也来了。一年四季,老是有人偷树当柴。坝里的人好管,捉住了,往死里扣工分就是。坝外的人就难办了:半夜驾了船来,装了一船就走人。

场里于是决定派专人看守。找来找去只有杨爷。别个谁愿受孤凄?搞不好死在偷树贼手里。杨爷久在行伍,腰身剽悍,一张黑脸,胡子络腮,浓眉下眼露凶光,像个钟馗,只有鬼怕他,没有他怕鬼!

守林的棚子挨着坝脚杵在洲尾的江滩上,孤零零的,像个山大王的营盘。里边很宽敞,床、灶、桌子板凳一应俱全,都是杨爷捡林子里的树棍木板自己弄的。

杨爷看上去粗鲁,针线做得比女人还细,衣服上的补丁跟画的一样。再热的天,扣子也一定扣到嗓子眼。一大间草木棚子,里外光鲜,整整齐齐。树棍钉的床,铺着厚草,盖上洗过的化肥袋,上面一根草屑也没有。

洲尾有回流,常有上游飘来的死猪死狗死牛死人在水里打漩,被回流推上江滩,给杨爷带来一笔横财:死人——洲上叫“江流子”就地挖个坑埋了,可以到场办领五块钱现金,差不多一个普通劳力半个月的工分值。杨爷是酒鬼,光靠埋江流子,酒钱就足够了。江流子谁先抢到算谁的,杨爷在洲尾扎了根,这条生财之道别人就再莫想沾边;死畜生只要没腐烂,就割了煮到锅里。吃饱喝足了挎上酒壶,带上恶狗,在林子里转悠。夜里,狗听到动静,会把他从烂醉中扯起。不论哪个,猛然见到这样两个凶神恶煞,没有不魂飞魄散的。防浪林从此安生多了。

杨爷于是很惬意也很神气,觉得自己真是山大王。场防疫站给他那条狗颈挂了个小木牌,写了编号,有人把编号刮掉,写上“杨爷”。他和狗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起哄。他以为大家把他当了大人物来欢迎,“呵呵”地笑,谦虚地摆手。

现在竟他娘的来了一个张爷,而且这个老色鬼还自称是来管他的!杨爷死也咽不下这口恶气。一听见张爷的响动,他就赶紧爬起,忙忙乱乱穿衣服,就是懒得睁眼看见张爷那副■样。

张爷一身旧军装是当年解放军伤员留下的,早已变了颜色,烂得像抹布。剩了一颗扣子,老也对不准扣眼,加上肩歪背驼,前襟就一边长一边短。裤腰系了一根没有插销的皮带,一走动裤子就往下落,总要用手扯一把。军帽已经黑了,像一泡牛屎扣在头上。枣核脸上,两只永远睁不开的眯细眼,尽是眼屎。酒糟鼻子底下,稀稀朗朗的几根老鼠须,糊满了鼻涕。一张龅牙嘴,牙齿都露在外面,下巴也总是往下掉,一开口就流口水。

咽不下你也得老、老、实实咽。老子四九年就革、革命了,还管不了你?你个国民、民党老酒、酒鬼!

张爷占领敌阵地似的在杨爷独霸的山大王营盘里清出一大块空地,给自己安了家。

先前清清爽爽的棚子,立刻乱成了狗窝,还多了一股臭烘烘的气味。张爷站在他带来的那堆垃圾中间,摆出个茶壶的姿态,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杨爷:

告,告诉你,我是、是场部派、派来的,你要喊、喊我长、长官。

杨爷对场里干部一律喊“长官”。

我日你妈拉个巴子,老子两个指头就能捏死你,你信不信?

杨爷看着瘦骨伶仃却神气活现的张爷,两眼直冒火。

你、你敢?找、死差、差不多!

张爷看着怒目金刚的杨爷,掉下的下巴半天合不上,口水直往下落:杨爷真要动手,两个指头真能捏死他。

杨爷没有“找死”,而是去找了一堆柳树条子,用稀泥糊上,在棚子里隔出一道墙。

隔了墙我、我就管不、不了你了?一、一样管!

墙那边的张爷仍然茶壶姿态。

我日你妈拉个巴子!老色鬼!

杨爷一扬手把一只空酒瓶甩过没有隔到顶的柳条墙。

张爷立刻噤若寒蝉。后来发现杨爷最烦他唱曲,他一开口,杨爷就骂他号丧,却不能堵他的嘴,他就唱得更起劲。气死老狗日的酒鬼不偿命。有一回唱了半天,隔墙那边无声无息,他很闷。隔墙上糊的泥早起了皮,一碰就稀稀拉拉往下掉,中间的柳条也都干瘪了,一扯就断,他忍不住把隔墙掏了个洞,发现杨爷那边人毛狗毛都不见,忽然记起,昨天半夜,杨爷那条恶狗听见江边的动静,把他扯走了。

呸!

张爷很不得味,一泡口水用力朝那边呸了过去。

年轻时候张爷常逛堂子。后来因为家里破败,从小定的亲废了,再没有睡过女人。他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挑担,眼界却还高得很,色迷迷的眼睛总在顺眼的女人身上睃。防浪林到了夜里是后生妹子的戏台,张爷过足了看戏的瘾。人家亲嘴搂抱,摸摸捏捏,甚至干事,他都躲在附近盯着看。杨爷骂他撑死了眼睛饿死了卵。他很骄傲:我还晓得饿,不像你一条死木卵,只晓得尿尿。

张爷只要见到三队的唐寡妇,就站在不远不近发痴。别人寻他的开心,说你不是革命干部么,搞可以,不能瞎搞啊!他不睬,照痴不误。

唐寡妇奶子和屁股都是翘的,包在紧绷绷的衣服里拱得老高。四十多岁了还在场部国营(商店)买月经带。发髻乌黑一丝不乱,油菜开花的时候还摘几支插头。

杨爷说:

你这辈子要是能摸到唐寡妇一根毛,我做狗跟你爬。

唐寡妇男人是先前洲上劳改队的犯人,解放前从堂子里把她赎出来做了最后一个小老婆。劳改队改农场前病死了。她真正的相好是南边老屋一个小学老师,有一次她跑去南边会他,给人发现,一群人举着火把大呼小叫沿江追赶,惊动了这边洲上的人,纷纷跑上坝头张望。

人群最前面的是三队队长朱癞痢。唐寡妇好不容易泅水回来爬上江滩,当时就被他打得半死。

朱癞痢早就搞了唐寡妇。不过张爷晓得,唐寡妇图的是有人心疼,拿她当人,不是朱癞痢这种畜生提起裤子就狗脸生毛。

张爷有事没事就滴滴嘟嘟为唐寡妇叫屈:我会真疼、疼你,会真拿、拿你当人啊!

你瞧你這副德性,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谁拿你当人啊?

杨爷冷笑:

要不要过来,喝两口,掂两筷子?

我才不、不、不呢!

张爷一边“不”着,一边挨挨擦擦挤过已经快要散架的隔墙。

你他娘的嘴还挺硬。

杨爷把身边的板凳朝张爷面前一踢。

张爷坐下来刚抓起筷子就“呜呜”地哭起来,却流不出眼泪,只有鼻涕和口水糊了一嘴一下巴。

我早说了你摸不到她一根毛的,你不信。趁早死了那心吧!

批斗唐寡妇的那天夜里,张爷的脑壳里一直响着唐寡妇撕心裂肺的喊声,喊得他手脚冰凉。

早上张爷站在洲尾,看着宽阔的江水一直铺到天尽头,白花花的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现在咋样?连人影儿也没了。

杨爷说:

真要等,去洲尾等。兴许回流能给你送回来。放心,她真要是来了,我不跟你抢,好歹让你摸到她的毛。

洲尾的这片林子,就是大白天也有几分阴森。洲上的鬼怪故事都发生在这一带:阴雨天,有人见过梳头的女人,头不在肩上,在手上;亮月下,明明听见林子里到处是抽泣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张爷就像一个活鬼在林子里飘忽。他整天整天地在那个江流子出得最多的滩上转过来,转过去,实在转不动了,就靠着树脚溜下去,闭一会儿眼睛。始终不歇地是唱曲:

七月初一买棺材,

上街买到下街来。

我郎不要松木板,

要买柏木黑棺材。

活不光彩死光彩。

张爷天天唱,唱到后来只有下巴在动,口水也流干了,在嘴角上结了壳。

杨爷起先只说风凉话,后来不由得有些怕了:

老色鬼,成天不吃不喝,只会号丧,也想死啊?

张爷不理,只管唱:

八月初一去抬埋,

姐在前头端灵牌。

哪管别个戳背脊,

无儿无女跪尘埃。

我送我郎上天台。

到最后, 杨爷从柳林子里背回了一把干柴似的张爷。

张爷尽力睁眼睃着壁上挂的一个发黑的破棉絮卷:

原是预备送给她的。她跟我也罢,不跟我也罢,总是我一份心。而今都好过了你个老酒鬼。你要肯积德,帮我做两件事:一件,万一她回洲上,你收了尸,帮我埋深些,莫没过几天就给狗刨出来了;一件,我落了气,好歹送我回老屋。你要缺德,就都拿去买酒喝。你到了阴司我再找你还账。

临死前张爷口齿清楚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真的连根毛也没有摸到。

杨爷从壁上扯下那个发黑的破棉絮卷,翻出一大把钱,骂道:

老色鬼,你真是白活啦!

杨爷找人给张爷做了棺材,又租了船送他回南边的老家。剩下的钱,都买了酒,洒到江里,一边洒一边嘟哝:

缺德?你他娘的才缺德。老色鬼!你不号丧了,害得老子冷清。

作者简介:陈世旭,当代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写作至今,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多部。小说《镇长之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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