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忆
洪玲是典型的外强里弱的女人,五十多岁的她,在外总是把自己捯饬得光鲜亮丽,见谁都一脸笑,跟她打过交道的人从面上看,没有谁能看出她是个守寡多年的妇人。即便有人知道,洪玲也只是像哈了个哈欠,风轻云淡地说道,没事,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也挺自在的。她这话说得是没错,自从丈夫老张八年前死了之后,她过得确实比从前自在,至少不用每天为了他操心一天三顿饭怎么吃,每顿饭烧什么菜才能合他胃口。老张在世的时候他们俩就经常为饭菜不合口拌嘴,有一回老张因为红烧鱼烧咸了,把好大一块鱼肉嚼都没嚼就“呸”一声吐在地上,又将筷子使劲往桌上一摔,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一把年纪整天正事不干,净会捯饬自己。洪玲在老张面前也不是什么言听計从的贤妻,一股火直窜上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整盘红烧鱼“哗啦”一声倒扣在桌上,瓷盘在玻璃桌面上弹跳起来,她对他吼着,爱吃不吃。老张死后,洪玲也没有改嫁,其实按照她自身的条件,真想改嫁也不是一件难事。但她总说,得了吧,都是五十几岁的小老太太了,我可不想遭二茬罪。有这功夫,我不如等我儿子结了婚,给他带带孩子。洪玲和老张有一个儿子,原本以为没几年儿子就能成家有孩子,但没成想儿子一晃快三十了还没个正儿八经的对象,这让洪玲十分焦虑。
去年春节前,洪玲总算盼来了好消息,儿子带了一个漂亮媳妇回来。见了面才知道,这么多年哪里是儿子一直没有女朋友,其实人家早在高中时就好上了。只不过女孩从大学开始作为交换生去了国外,儿子一直在等她回来罢了。儿媳妇是带回来了,洪玲和对方父母都很满意这桩婚事,没过半年两家人就进入了商量婚礼和房子的步骤。婚礼两家人一起办,各拿一部分资金。可房子终归是男方家的事,洪玲又当爹又当妈的,愁了好几夜没睡好。她想,自己现在住的房子是一套两居,儿子媳妇结婚后回来够住是够住,但自己也是个识趣的人,婆媳住一起,时间长了总会有摩擦,到时候为难的不还是儿子吗?她翻来覆去,眼皮耷拉就是睡不着。不能让他们住家里,得想办法给他们弄套自己的房子。可是买房子花的不是小钱,死鬼老张临走前统共留下几万块钱,这钱用作彩礼她都觉得少了,买房子塞牙缝都不够。而自己每个月就那么两三千块的退休金,现在全掏出去,以后怎么办?她又翻了个身,要不把住的房子卖掉,换两个小套的?也不行,儿子一辈子就结一次婚,房子太小太蹩脚,会让女方看不起。对了,老太太!洪玲突然一骨碌坐起来,脑瓜一激灵,眼睛瞪得发亮。是啊,老太太有房子,一百平的三居室不是正适合儿子结婚吗!
第二天一早,洪玲就精神抖擞地来到了老太太家。虽然她和老张吵吵闹闹大半辈子,但是跟老太太关系还算不错,这些年就算是老张走了,她逢年过节也不忘来看看自己的婆婆。老太太今年也七十多了,身子骨还算硬朗,这么些年下来,除了请个保姆照顾日常生活,很少麻烦别人。儿子虽然走得比老公公都早两年,但是老太太那几年如同身经百战的铁娘子,愣是扛过来了,这一点,洪玲倒有点更像是她亲生的。洪玲每回来都先从超市买了各种荤菜蔬菜,把老太太家里的冰箱塞得满满的,这次买得就更多了。老太太虽然牙口不好,能嚼的东西不多,但却十分喜欢吃水果,夏天尤为爱吃西瓜。毕竟做了几十年的儿媳妇,洪玲买的东西老太太总是没得挑。家里雇佣的保姆是半天钟点工,见洪玲来了,保姆麻利地烧好午饭便走了。婆媳二人吃着午饭,洪玲明白不能直接跟老太太提房子的事,就兴高采烈地告诉她,她孙子给她找了一个特漂亮能干的孙媳妇。老太太听了自然很乐呵,自己儿子死得早,就这么一个大孙子,当然盼着他早点成家,自己还“痴心妄想”在有生之年能看见重孙子呢。老太太迫切地问:他们婚期定了没有?别拖了,让他们赶紧把婚结了。洪玲见老太太热情高涨,嘴边一滑溜,迫不及待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定了定了,两家人什么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差房子了。此话一出,老太太就明白了洪玲今天的来意。老太太把筷子上的菜放进嘴里没再接话,洪玲也吃了一口饭,漫不经心地暼了老太太一眼。不一会儿听见老太太小声问道,你那儿不是有房子吗?
洪玲干脆放下碗筷,郑重其事地跟老太太开了口:我那房子不是太小了嘛,他们小两口结了婚,媳妇不会愿意总跟我这婆婆住一块,再说他们以后有了孩子,那么小的房子肯定不够住呀!
那你是什么意思?老太太也是个爽快人。
您儿子走得早,您孙子都三十一二岁了,可算盼到他要结婚了。我这不就是当妈的可怜心,想让孩子体体面面地娶个媳妇,总不能让人家女方因为房子瞧不起他。她还是没能把话直接挑明。
我懂了,你想要我这房,是吧?老太太就是这么直爽。
是……是这么个意思!洪玲终于把来的目的说明了。那我住哪儿?老太太问。您搬到我那儿去,跟我住就行了。为了彻底打消老太太的顾虑,她没喘气又接茬说道,您毕竟是孩子的奶奶,哪怕老张不在了,我还是你们张家的儿媳,我除了一门心思替我儿子着想,您这个婆婆我也照样服侍到老,跟我住,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毕竟儿子不在了,老太太心里对洪玲的提议还是打起鼓,一顿饭婆媳二人没吃多少,事情也没商量出结果。回到家,洪玲还是辗转反侧,一心想怎么才能说通老太太把房子给儿子结婚呢?
没过两天,她又去看老太太了。天气越来越热,入夏的气温稳步升高。她问保姆,老太太几天没洗澡了?保姆说,我都是上午来干活,我哪知道老太太几天没洗澡了。洪玲跑到阳台一看,晾衣架上果然一件洗过的衣服都没有。她又问老太太:这么热的天,您几天没洗澡了?老太太说,还好,不热!洪玲一听就知道她少说也有三五天没洗了。于是,她一边走进房间整理床上的被子,一边冲着外面说道:今天正好趁我在这儿,吃完饭我帮您洗个澡,免得您一个人洗起来不方便。老太太淡笑一声:你洗一把澡,我就能干净了?过几天还不是又脏了!隔着一堵墙,洪玲还是听到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对她的“嘲讽”。她回应一句:那我以后隔三岔五就来,至少这个夏天保您干净。
洪玲虽然性子刚烈,但自从年轻时嫁到张家,对公婆一向还算孝敬,这会儿帮老太太洗个澡当然也不在话下。午后阳光充足,淋浴房里热气腾腾,洪玲手上裹着毛巾为老太太搓背。有洪玲这么帮忙,老太太果然感到很舒服。洪玲将手上的毛巾取下,伸到老太太眼前说:瞧瞧,这身上多少脏灰被我搓下来了。老人洗澡总体来说是个体力活,被洗的人累,帮洗的人更是轻松不到哪儿去。从蒸汽朦胧的淋浴房出来,两人坐在沙发上吹着电风扇,喝了一壶凉白开。老太太大概为之动容,便问:我要是搬到你那儿去住,洗澡是不是方便一些?洪玲将埋在茶缸里的半截脸迅速抽出,往喉咙里使劲吞咽,涨红的脸颊突然喜悦起来:那当然方便了,住我那儿天天给您洗都不是事。
老太太终于答应把房子让出来给孙子结婚住,这让洪玲的算盘打得喜出望外地响。她跟老太太约好,今天就回家把房间收拾出来,最迟下周就来接她回去住。洪玲在家哼着小曲收拾出平常堆放杂物的小房间,最大的问题迎刃而解,她着实喜上眉梢。周六收拾好房间,周一上午她便准备去接老太太。临出门前,儿子打来了电话。提醒她:去接老太太别忘了跟她要房产证,结婚前最好能把房子过户到我的名下。洪玲也觉得老太太既然都答应把房子给儿子结婚了,肯定是想好了把户过给他。
却没想都快替老太太打包好行李了,她理所应当地问了一句:房产证呢?孩子想在结婚前把过户办了。什么?过户?老太太眉头锁了锁,纳闷地脱口而出:我没说把房子过户给他呀。洪玲一下子被老太太说蒙了。不对呀老太太,您那天不是跟我说得好好的把房子给孩子结婚住的吗?老太太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没问题呀,是答应把房子讓给孙子结婚住的,但又没说把房子彻底过户给他!
洪玲瞬间泄了气,一屁股坐到了床边。但她还是不放弃地说道:他是你们张家的孙子,现在要结婚了,你们张家就该给他支持。老太太试图劝慰洪玲:是我孙子没错,但是房子想过户,没你说得那么容易。这房产证上是我和老头两个人的名字,我一人说了也不算。洪玲觉得老太太说这话就是在故意搪塞她,大家都知道,老头死了房产第一继承人就是老太太,她怎么可能一个人说了不算。老太太耐心地把事情给她捋了一遍,这房子是当年老头单位分的房子,房产证上是她和老头两个人的名字。可老头虽然死了,但是老头临走前把属于他的那一份单独立了遗嘱。
老头临走还立了遗嘱?这事她和儿子居然一点都不知道,看来老张一死,他们是真把他们娘儿俩当外人了。她问老太太,老头遗嘱里写什么了?老太太说,老头说等我以后也归天了,就把这房子卖了,把他的那份钱给二儿子。凭什么给他?他们夫妻双全,一个闺女嫁了人,又把他们夫妻俩都接到了上海去住,一家人日子过得一点负担都没有。老头怎么想得起来把一份钱专门留给他?洪玲很不服气。老太太叹了口气,眼袋下垂:老二当年十几岁就下放到农村,有那么好的底子却没能让他去考大学,一辈子在机械厂上班,三十多岁就被搅掉两根手指头,老头也是觉得亏欠他了。老太太似乎是在自说自话。洪玲一脸不以为然,顾不上听老太太讲这些陈年旧事,直接抛出自己的观点:那也不行,这要说起来,老张也没上过大学,年轻时候也吃了不少的苦。他还提早死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谁还能比我们更难?老太太看洪玲这么蛮横的样子,也只能叹气。顺手解开收拾好的帆布包说,我住哪儿都无所谓,今天还是住家里吧,明天保姆还来。
从老太太那儿出来,洪玲立刻给儿子打了电话。儿子一听这话就急了:开什么玩笑,我都要结婚了,怎么冒出这么个事?居然还有遗嘱这回事?老太太现在是说什么都不肯把房产证拿出来,一口咬定这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做主的事。洪玲一时间也呛不过老太太,她问儿子这该怎么办?儿子在电话那头叫她先不要着急,他觉得这事一定还有回旋余地。他说:妈,我这会在外地,几天内也回不来,但是这事越往后拖也就越难。您明天先去趟房产交易中心详细咨询一下我们家的情况,看看人家怎么说,有没有更便捷的方法能直接过户到我名下,然后再想办法说服老太太。洪玲听了儿子的话,觉得还是年轻人有头脑,这种事不能用“强买强卖”的方法解决。第二天她便去了房产交易中心找人咨询这件事,工作人员告诉她,让爷爷奶奶把房产直接过户给孙子辈不是不可以,但如果房产证上死亡一方生前留下遗嘱给他别的子女,那过户的程序就很麻烦了。不仅需要让健在的一方签字同意过户,还要遗嘱上继承房产的一方到公证处确认放弃所得的部分房产。工作人员为洪玲分析了半天,弄得她头昏脑涨。但重要的两点她是听明白了:一是要老太太自己同意过户给她的孙子,二是要上海老二确认放弃老头留给他的那一份房产。还没走出交易中心,她便拨通了上海老二的电话。
老二倒是个明事理的人,洪玲把情况跟他一说,没想到老二不仅满口答应,还在电话里安慰她说:大嫂子,我大哥走得早,这么多年也苦了你和我侄子了。孩子终于要成家了,我们张家人应当支持。老二答应把上海家里事处理完就回来帮他们到公证处办放弃房产的事情。与老二通完电话,洪玲上火的心总算涌进一股清流,被交易中心大厅的空调吹得十分凉爽。老二很快便从上海赶了回来,他们提前预约好办理时间,去公证和过户那天,洪玲也向老二承诺,房子过户给了她儿子,老太太今后的生活全由她来照顾。洪玲的承诺反而让老二觉得有些歉意,对洪玲抱歉地说,今后也只能辛苦大嫂了。而老太太在厨房里磨蹭半天不出来,在楼下叫好车的孙子等急了,跨着大步上楼叫唤着:都好了吧?赶紧走吧!老二走到厨房叫出老太太,就听孙子一个劲地催促,老太太拄着拐杖,胳膊肘上还挎了一个大包,被洪玲和老二搀扶下楼。在车上,孙子都计划好了,说我们先去公证处给二叔办公证,再去房产交易中心给我和奶奶办房产过户。洪玲和二叔都觉得这样安排挺好,只有老太太夹他们中间嘟囔一声说:房子的事什么时候不能办?老二难得回来一趟,我还打算带他去看看三丫头呢。洪玲明显觉着老太太不乐意,但都到万事俱备份上了,她当然不想在这个时候惹恼了老太太,便哄着说:就因为孩子二叔为了房子的事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想着赶紧把事办了,我们也不敢多耽误他的时间。你们要是想去看小妹,明天,明天我全天陪着你们去。老太太听了并没有把洪玲的话当回事,直把搁在腿上的包又往怀里搂了搂,像是要捂住什么重要东西一样。身边的老二也看出老太太不太高兴,只好顺着洪玲的话接着说下去:妈,没事。我这回在这儿多待几天,等今天给孩子办完事,我就陪您去看小妹。老太太反而冷笑一声:我住哪儿都无所谓,你准备在哪儿多待几天啊?老太太靠在车椅背上闭起眼睛,叹了一声长气念叨,可怜的三丫头哟!
三丫头确实是可怜的,从小就智力低下,活到几十岁,行为智商还只是个三五岁的孩子。最初老两口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照顾,后来他们年纪越来越大,三丫头也越来越难照顾。在老头临走之前,托了好多人才把当时只有四十多岁的女儿送进了郊区的养老院。
给二叔办完了放弃继承房产的公证,洪玲他们又马不停蹄地拖着老太太赶到了房产交易中心。出门办事前,洪玲和儿子就怕老太太忘了带房产证、身份证和户口本,前一天晚上就打电话再三提醒她今天一定要带齐房产证、身份证和户口本这些证件。在办理过户手续的时候,洪玲的儿子特意对工作人员说,这是我奶奶,我是她孙子,我们是过户给自己家里人。洪玲帮老太太从包里翻出需要的证件,翻了好半天才从一大包东西里找齐这些证件。奇怪的是,来办房产过户从包里翻出来的第一样东西居然是个很有分量的保温瓶。而洪玲他们现在哪还顾得上这些。办理的工作人员问:那你奶奶有没有写过户公证同意书?这倒把他问住了,人都来了还要这个吗?老太太还没等大伙反应过来,就说道,我字都不会写,哪会写这个。工作人员一想也没错:确实有很多老人不会写这东西,但是无论过户给谁,都需要本人留下证明同意过户才有效。孙子急了:按手印行不行?老太太睁大眼瞪着孙子:什么按手印,你把我当什么了?犯人吗?按手印画押。洪玲和老二赶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这只是一种确认的方式。工作人员再提示,现在的确不用这么传统的方法了,只要让老太太在这儿对着摄像头录个像,说一句同意把房子过户给她孙子就能生效。大家都感到这个方法很好,就是两句话的事。他们让老太太坐下,正当摄像头对准她面前时,老太太眼眉低垂,伸出手摩挲肚子,洪玲似乎隐约听到她在说肚子饿了。你说什么?这个时候肚子饿?顿时觉得心里一团火种“腾”烧了起来,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提高了声音,对着老太太嚷起来,老太太,你是什么意思?不就过个户嘛,至于这么折腾?
老太太也当仁不让,用比洪玲更高分贝的嗓音:我什么时候说肚子饿了?我说肚子疼。说着她拎起台面上的保温瓶,拄着拐杖便朝洗手间方向走去。大约不到两分钟,只听得洗手间里“轰隆”一声,保温瓶里摔开的热汤顺着老太太倒下的地方,弯成了一道奶白色。老太太被抬上急救车时,那长满皱纹的手仍然攥紧保温瓶盖,瓶盖底部在闷热雨天里飘散热腾腾的香味。她舌头打结费力地说,三丫头想喝鱼汤……
责任编辑: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