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佳童
秋天的午后,整个天空下都弥漫着一种慵懒与困倦的气息。空气明亮,阳光四处碰撞。所有物体都泛出蜂蜜一样的浓稠光芒。北方白桦的叶子纷纷变成紫色,卷起来,在空中发出嘎嘎的清脆声响。
十一岁的少年伊秋第一次踏上列车。他要离开十里望,前往一个叫野坡的地方。他的手里小心地提了一只课本大小的黑色编织口袋,口袋里包着一饭盒稠稠的麦仁肉饭。肉饭很热,隔着一层布还十分烫手。
他要去给爸爸送饭,以前都是妈妈去的,但是妈妈今天要去帮赵小明即将出嫁的姐姐缝红花被。要知道,妈妈的手总是很巧。赵小明的妈妈就在火车上当乘务员,伊秋被妈妈托付给了她。
列车驶来的时候,伊秋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紧张。他的鼻子上冒出清亮的标准的球形汗珠,两道光从眼里射出来便如同蝴蝶般紧绕着铁轨盘旋而不肯离去。车站的站务跑过来拉了他一把,“靠边呀,站到警戒线里面!”
伊秋突然觉得有些抱歉。他听到割草机在田野里传来割草的声音,嗡嗡嗡,就像木尜在地上转来转去,然后他就登上了列车。
伊秋两只胳膊紧紧护着带给爸爸的饭,跟着赵婶婶走了许久才从七号车厢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一节车厢好长呀,好像比整个火车还要长。要是从另一边上就好了,伊秋在心里想。
一号座在七八车厢的连接处,靠窗。和二号座并排,对着一堵墙。伊秋看到那个男人时,他正歪身坐在二号座的蓝色布垫上,用废弃的输液管编织一条尾巴和眼睛都很大的透明鱼。他本来是低着头的,当伊秋站到他身边时,他抬起脑袋,笑了。
伊秋看到男人的眼窝深深凹下去,额上洒满浅浅的皱纹。伊秋还看到他的脸色苍白疲惫,如同黄昏时的落日忙了一天要赶着下山休息。这时列车开始移步,缓缓驶出站台,阳光在一瞬间泼了进来,男人手里的那条鱼被放大无数倍投在他的脸上,不断游动。
伊秋惊讶地坐下,手里抱着口袋和饭盒。很奇怪,他竟然不觉得晕。来时妈妈一再嘱咐他,坐火车会晕的,晕车千万不要低头,要把头抬起来,倚着靠背。“伊秋你听见没有,要倚着靠背。”
但是伊秋现在不想倚着靠背。麦仁饭已经没有那么烫手,伊秋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如果见到爸爸饭都凉了那可怎么办?伊秋想了想,决定尽可能让盛饭盒的口袋暴露在阳光里。阳光是暖的嘛。于是他便把口袋挂上了列车窗户的挂钩,并且用手不断翻面。
这时他发现男人身边有一只和爸爸留在家里的旅行包一模一样的帆布包,一样的深灰色,一样写着鱼城招待所五个红字。伊秋记得爸爸在去野坡前也曾在鱼城打工,那里的鲜花一样开遍的工厂曾是所有自乡镇迁徙来的谋生候鸟的天堂。
男人还在编他的鱼,鱼的头部和尾巴还不完整,鱼的身体灵活地游荡在男人的手指间。男人的手机铃响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抻直上身,从腰里掏出手机。他把手机拿得很远去看屏幕上的字,这个动作伊秋只在数学老师身上见过。因为数学老师老了。人老了以后,眼睛就会变花的。
“喂?”
“爸爸!”伊秋把眼睛从男人身上移到窗外时,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叠音。
“哎。”
“你什么时候到家呀?”
“快了,就快了。”
“我想你了,爸爸你有没有给我带什么礼物啊?”
“有的有的,不过现在要保密哦。”
“爸爸,我要买学习机,同学们都有,妈妈说你回来才能带我买。”
“好好,买,买。”
“爸爸你在鱼城做什么呀?”
“爸爸……爸爸给人家打工嘛。”
“爸爸你不去鱼城了好不好?”
“爸爸要赚钱啊。”
……
“爸爸再见!”
“好,再见!”
男人放下手机时,下意识晃了晃头。伊秋转过脸来看到电话带来的光泽正从男人的脸上飞速消失,苍白再次降临,笼罩了他。这时列车换轨,车身咯噔一下抖动起来,好像冬眠的蛇受到惊吓,好像一匹马撒了一个欢儿。还没有编好的输液管鱼从男人的腿上滑到列车的地板上,伊秋捡起它,一种凉凉的触感传遍全身。然后他把它交给男人,男人很有礼貌地笑了。
“一个人坐火车不简单。”
“我不是一个人,我婶婶也在车上。我要去看我爸爸。”
“你爸爸在哪里?”
“野坡。”
“好孩子,我也有一個女儿,我也要回去看她了。嘶——咯——”
“叔叔你病了?”
“病了。”
“我也病了,鼻子总是不通气。我每年总要感冒一次。”
“我们的病不一样的。”男人笑了,接着编那条硕大的输液管鱼。
“叔叔,这是你送给女儿的礼物?”
“她会喜欢吗?”
“会。如果爸爸送我一条这样的鱼,我会很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爸爸了。”
少年伊秋这时突然想起爸爸送给自己的木尜。它躺在阳台上见过很多风和雨。它躺在阳台上很久没有转动过了,变得老朽而迟钝万分。爸爸总喜欢把送给自己的礼物藏在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里,然后让自己来猜。木尜也是。他还记得爸爸要出去打工时,爸爸说:“伊秋,我们做个游戏吧,你来猜爸爸藏在哪个门后面,只有一次机会。”
伊秋闭上眼,爸爸藏起来了。伊秋睁开眼,说:“爸爸你藏在厨房的木门后面。”于是他走到厨房,打开门,没有人,只有一只青色的芦苇扫把。
然后他又说:“我输了,爸爸你藏在仓屋里。”
没人说话。
“爸爸我看到你了,你快出来吧。”
伊秋跑到仓屋,没有人,爸爸已经走了,去了鱼城。那天的天很蓝很蓝,像海水挂了上去。伊秋一个人在院子里抽木尜,直到星星出来。星星出来,伊秋知道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他走进屋子,妈妈说:“伊秋你怎么哭了?”
伊秋说:“我没哭我没哭,是星星掉进了我的眼里。”
伊秋问:“叔叔你是在鱼城打工吗?”
“是……是啊,鱼城嘛,谁不知道鱼城。”
“我爸爸以前也在鱼城。”
“那他后来去了野坡?”
“嗯嗯,后来他在鱼城出了一点事情,就去了野坡。”
伊秋还说:“叔叔,我听到你要给女儿买学习机了,学习机我知道的,要好多钱。”
“是啊,要好多钱。”男人的手突然顿了一下,一根鱼尾巴就编错了。
“看病也要好多钱啊,理发店的老板拿走我的头发还要收我的钱,医生给我打针那么痛也要收我的钱。”
这是一个笑话,男人没笑。他把编错的透明管线抽出来,又重新别了进去。他的手指很粗,编起鱼来却十分灵巧。伊秋突然觉得好羡慕,不过好在他也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爸爸了。
想到这儿,他伸出手摸了摸挂在列车窗户上的口袋。唔,好像是变热了。然后他在心里把妈妈告诉自己的从野坡火车站到爸爸在的地方的路线过了一遍。妈妈害怕他找不到,还特意画了一张图。怎么会嘛,他都是十几岁的大人了,野坡又不是很大,肯定能找到。况且那个地方在野坡很出名的,一旦迷路问问人就好了。
男人揉揉眼睛,好像是很累了。他放下鱼,开始眺望窗外,大口喘气。列车在秋天的田野上疾驰着,撂倒的黄色玉米秆从人们的眼睫毛下飞闪而过,只留下一点水滴一样的亮光。窗外的人都很小,像猫一样在田野上窸窸窣窣地动来动去。他们移动柴草和高粱,开着拖拉机,赶着牛群,这一切在列车上的伊秋和男人看来就像过家家一样。
这时伊秋好像听到男人小声说:“从车厢门到站台出口最快要一分四十秒,一分四十秒……”
后面的话伊秋就没有听清了,他转过头来问:“叔叔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男人惊讶地看着伊秋,“没有啊,我没有说话啊。”
伊秋觉得很奇怪,刚才明明有人在小声说话啊。男人眨眨眼睛站起来,看了看七八号车厢的连接处。八号车厢是餐车,接口被戴大盖帽的人锁住啦。于是他稳了稳还在恍惚晃动的身子和神情,穿过长长的七号车厢朝另一端的卫生间走去。刚走出几步又踅回来,对伊秋说:“帮我看一下好吗?”
伊秋点点头答应了。看见男人把手里的鱼轻轻塞进深灰色帆布包里。布包口打开时,伊秋看见巨大的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瓶未开封的药液和两个馒头,还有一柄造型奇特像春天里的柳叶一样的小刀。起初伊秋以为那是用来割输液管编鱼的,可转念一想,输液管当然是越长越好,怎么会用到小刀呢。
对了,现在里面又多了一条鱼。
伊秋盯着那个深灰色帆布包,太阳一点一点照进来揉搓着他柔软的头发。他发觉自己的脑袋变得沉沉的,有点昏昏欲睡。他闻到空气中飘浮的麦仁饭的香气,他的鼻子通气啦,他还闻到阳光的香气。尽管阳光是隔着窗户照进来的,他还是坚信他闻到了,鼻子告诉他阳光的气味就是玉米的气味。他嗅着玉米气味想起来自己前几天躺在玉米堆上睡觉时梦到了爸爸。
准确地说那不是梦,是一段回忆突然闯入了他的睡眠。这样的事情在爸爸离开家去野坡后时有发生。
先是奶奶在一个雨天不小心在枣树下摔伤了腿,老人气血弱,躺在床上要好多天才能下地。妈妈一个人胆小不敢拿主意,打电话把在鱼城的爸爸叫了回来。爸爸刚回来,伊秋就在学校里打伤了一个同学。伊秋说:“他真不是东西,知道我爸爸不在家,老是欺负我。把我惹急了,我就揍了他。”媽妈赶到学校时,伊秋还坐在地上哭呢。老师说:“伊秋,是你打了别人你哭什么?”
伊秋哭着喊:“我不想打人的,回家我爸爸要打我了。”那时伊秋已经知道爸爸回来了,他还知道自己一见到爸爸就要挨揍了。爸爸是个很老实的人,老实人从不许伊秋在学校惹事。
妈妈揪着伊秋的耳朵回到家,看到爸爸守在奶奶的床边,地上是一个写着鱼城招待所的深灰色帆布包。伊秋等爸爸从奶奶屋里出来后自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爸爸,妈妈在一边带着哭声讲:“你这孩子,要赔人家钱的。”
爸爸听完问儿子:“伊秋,他之前骂你了?”
“骂了。”
“他之前打你了?”
“打了。”
“好,以后有事情要告诉大人。”爸爸没有打伊秋,反而摸了摸儿子的头。伊秋抬头看着爸爸。
爸爸在回来的当天又连夜坐上火车回了鱼城。在火车上爸爸碰到一对神情疲惫的父子,爸爸就问他们去干什么。那个爸爸说他要帮儿子赔人家同学钱,儿子说他要给老娘找治腿的钱。
晚上伊秋去奶奶屋里陪奶奶,奶奶问:“伊秋,你爸呢?你爸怎么吃过饭不来看我?”
伊秋说爸爸回鱼城去淘换钱了。
奶奶听了撩起雪白的头发,蹭了蹭伊秋红红的脸。“伊秋长大了,以后别惹你爸生气,我儿子好累的。”
伊秋听了点点头,看见奶奶攒了一口气在自己那条摔了的腿上狠狠捶了一拳。“添乱!”
第二天伊秋就接着去上学了,被打的同学的家长来学校里闹过,所有人都不敢和伊秋说话。只有一个矮个子女生在课间操时悄悄走到操场边的大榆树下面,站到伊秋身后。“你真是好样的,我喜欢你。”她说。伊秋回头时,就看不到人了。伊秋听到声音是从后下方传来的,所以他知道那是一个矮个子女生。
爸爸在第三天清晨赶了回来,手里提着那个深灰色帆布包,里面装了一沓钱。他回来时,推开门,门吱的一声和家里的母鸡同时叫起来。伊秋听见门响,光着脚从床上跑下来。他看见爸爸站在厨房里,额头上沾满了冰凉的露珠,三根短短的白发从他的耳朵边自然下垂。
“哪里来的钱?”妈妈煎着给奶奶和伊秋准备的鸡蛋问他。
“找老板要的嘛,欠我好几个月工资,要回自己的钱怎么啦。”爸爸说完,急着扔下布包去看奶奶。
这一个白天爸爸一直都待在家里,让伊秋觉得十分幸福。伊秋捡起阳台上的木尜,扔到爸爸手上。
“爸,来。”
“儿子,来。”
伊秋玩累了,就蹲着大声笑起来。爸爸也走过来,挨着伊秋蹲下来,也学着伊秋的样子大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伊秋问他。
“你笑什么?”爸爸问伊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风吹过来,把他们的眼睛吹得很亮很亮,像充满水分的柿子。
傍晚时,爸爸拿着行李和一群人离开了家。爸爸说他又要去打工了,要赚钱呀。爸爸还对妈妈说小声点不要吵到奶奶。爸爸对伊秋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吧,猜猜我藏在哪扇门后面。”
这时候伊秋已经十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什么都知道的,他知道爸爸这次不是去打工。但他还是配合着爸爸把游戏做完了。
伊秋大声说:“爸爸,我猜你藏在厨房的木门后面。”于是他走到厨房,打开门,没有人,只有一只褐色的带斑点的芦苇扫把。
然后他又大声说:“我输了,爸爸你肯定藏在仓屋里。”于是他走到仓屋,打开门,没有人,仓屋是空的。
这时爸爸已经和那一群人走了,伊秋蹲在地上哭起来。
伊秋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见火车驶入了一个幽长苍老的隧道。隧道里的深橘色人工灯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回过头看到一车厢的人都在昏昏欲睡,男人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伊秋不明白他为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他看见他的双手像刚才一样干燥,裂出深深的峡谷一样的枯纹。
伊秋对他笑了一下,伊秋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男人摸摸伊秋的脑袋,把帆布包拿到手上,掏出鱼接着编了起来。伊秋知道他马上就要到家了,这是他送给女儿的礼物,一定要编完的。对了,现在火车到哪里了?
“叔叔,你知道我们到哪里了吗?”伊秋扭头问。
“我们不是刚过了一站嘛,下一站就是琉璃仓了。”男人头也不抬。
那时候我一定是在睡觉,伊秋在心里想。
他伸出手去摸摸口袋,以及袋子里的麦仁肉饭。爸爸很快就能吃到了。
男人再次打起哈欠,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他问伊秋:“快到家了,你说我要不要再去一次厕所?”似乎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而他把决定的权利交给了十一岁的少年伊秋。
伊秋觉得这个问题好奇怪,你要想去就去嘛。
男人不答话,看着伊秋叹了一口气。“我有一个女儿,我的女儿也像你这么大了。”
伊秋说:“叔叔,你忘了你已经告诉过我你有一个女儿了,我刚刚还听到她给你打电话呢。”
男人笑了,“你不知道,有孩子的大人都不容易的。”
然后男人摸起布包抓了一把,放下后很快走出了七号车厢。
伊秋望着男人的背影,就像望着一头在宽阔田野里独自踟蹰的公牛,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莫名其妙。与此同时,他发觉自己有了尿意,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跟上男人。于是伊秋站起来,把淋在阳光下的麦仁饭摘下来藏进了蓝色印花坐垫里。他还不放心,便用手一次次把坐垫熨平。
但是伊秋又突然想到,刚才男人出去时曾让自己帮忙看守他的帆布包,这次他虽然没说,好像也应该帮一下的。于是伊秋翻着大大的眼睛想了想,最终抓起男人的布包同样塞进了二号座位蓝色坐垫的下面。这样就好了嘛。
伊秋的手感受到两只大大的戗面馒头,像两只肥鸽子在布包里扑腾,还有一瓶凉凉的药液,那柄小刀不见了!小刀不见了!
他没动啊,伊秋晃晃悠悠转身朝后走。他看见一个穿红袄绿裤子的女人正在嗑瓜子,瓜子皮崩开弹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干燥的轨线。
伊秋悄悄来到六七车厢的接口,当他伸出脖子看到厕所的门开着,里面空空如也时,他的尿意便消失了。伊秋小心地缩回脖子,又伸出去,眼睛看到六号车厢要比七号拥挤好多。他听到嘈嘈的声音,好像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木尜就跟在他的耳边转动。他摇动脑袋,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六号车厢过道中间的男人。
伊秋想喊他,伊秋想告诉他你是不是走错车厢了,你的位子在七号车厢嘛。伊秋的话还没说出口,伊秋就看到男人手上捏着一片亮晶晶的柳叶,啊,是那柄小刀!
伊秋看到男人身前靠过道的女人已经在位子上睡熟了,男人把小刀伸到女人胸前的皮包上,轻轻比划一下,好像用小刀帮她掸去灰尘一样,接着又装回了口袋。伊秋清楚地看到一只棕色钱包露了出来,男人把皮包捏过来,夹在手上。这时,一滴玉米粒大的汗珠啵的一声从他的脸上滑进了脖子里。
男人朝接口这边看时,伊秋匆忙把脑袋缩回了七号车厢。咚的一声,他的额头撞在墙上。伊秋头也不回地跑回座位,取出坐垫下的两只包,将自己整个上半身都倚在靠背上。他现在觉得有点晕车了。
伊秋闭上眼睛,突然觉得自己眼前站了一个灰色的影子。他只好睁开眼,看见男人回来了,一缕头发从额头荡下来。男人说:“孩子你好像出了好多汗?”
“有……有吗?车上是有点热。”
这时列车开进了琉璃仓,谈话也随着车头的减速而中止。有一些人上来,有一些人下去了。还有的人下去抽根烟又跑了上来。列车再次启动,车轮撞上铁轨,发出吱悠吱悠的重复音调。伊秋偷看男人把褐色钱包和小刀统统放进帆布包里,然后拿出输液管鱼。
伊秋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他不害怕男人,他害怕男人没有办法把这条鱼送给自己的女儿了。如果这样的话,那个女孩一定会不开心的。这样的事情伊秋经历过的。伊秋真的有点喜欢这个男人,他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爸爸的味道,是因为他们都在鱼城打过工吗?还是因为他和爸爸都有一个写着鱼城招待所的袋子?
伊秋看到男人把手伸到别人的包里时非常难过,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是一个小偷了,不管怎么說他是一个小偷了,但是伊秋还是希望事情不要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就像小时候伊秋见到一头牛在地里走歪了,总要拉着绳子把它拽回来。你走好路嘛,干吗要踩人家的庄稼。
于是伊秋大着胆子说:“叔叔,你要到站了吗?”
“是啊,下一站就到了。你不是要去野坡吗,那就是下下一站,千万不要坐过了,很麻烦的。”男人很和蔼地对伊秋讲。
伊秋说:“叔叔,你回家要给你女儿买学习机了?”
“是啊,我要给她买学习机。”
伊秋说:“叔叔,我爸爸也说过要给我买学习机的,但是现在买不了了。”
“为什么,你爸爸不是在野坡打工吗?”
“爸爸是在野坡,但是你知道……”
这时火车驶上了那座横跨河流两岸的大架桥,火车和桥身产生了奇妙的共振,整个火车都发出一种锃锃的声音。少年伊秋和男人说了什么便只有那条河知道了。这条河的名字叫徒骇河,是这片北方平原上最大的一条河流了。它的流量带有明显的季节变化,千万不能在夏季去游泳。
火车一下桥就到了站。
男人看着伊秋,看着窗外逐渐慢下来的白桦。
男人把最后一根点了红漆的输液管折成九十度塞进鱼尾巴里,一条漂亮的金鱼突然在他的手上活了,奋力游动。他使劲搓了一把自己的脸,换上一副只有做了父亲才会有的笑容。然后他站起来,摸了摸伊秋的脑袋。
他是想说什么的,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男人穿过过道走下火车,伊秋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爸爸也应该是这个样子。太阳融化了他衣服的边缘,那只装着两只馒头、一柄柳叶小刀和透明输液瓶的帆布包在他的右手上不停摇晃,他的左手是一只尾巴火红的圆金鱼。
这时列车长走过来打开餐车的门。钥匙吧嗒伸进锁眼时,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只棕色的女式皮包。
他扶住大盖帽把钱包捡起来,挥着手臂大声喊:“这是谁的钱包?谁的钱包丢了?”
伊秋闭上眼,脑袋歪向窗外。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耳边,只有木尜不停转动的声音。嗡,嗡嗡。
直到列车到达野坡,赵婶婶来叫他下火车,伊秋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伊秋从野坡车站走出来,一片叶子飞过来扑在了他的脸上。他拿掉叶子,看到阳光穿过长街照在不远处的一堵高墙上。少年伊秋就在阳光里慢吞吞朝高墙走去。高墙像天一样高,伊秋矮矮的,像一株长在墙边的秋草。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伊秋的鞋带散了,于是他弯下腰系好鞋带,站起来继续走。
一直走进一间有两个电话的屋子,一间很宽敞的屋子。这间屋子在白天也开着灯。伊秋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爸爸。
伊秋说:“爸爸,我来看你了。爸爸,我会坐火车了。”
爸爸说:“好,伊秋长大了。”
伊秋说:“爸爸,我在火车上看见一个人和你有一样的帆布袋,他也在鱼城打过工的。”
爸爸笑了,“这个袋子在鱼城打过工的人都有,好多人都在鱼城打过工。”
伊秋还说:“爸爸,妈妈让我给你带麦仁饭来了。我用阳光晒过了,好烫。爸爸你吃不下就留着明天吃,好好吃。”
爸爸笑着说:“没关系,爸爸吃得下。”
伊秋说:“爸爸,你为什么光看着我笑,你就不问我什么吗?”
于是爸爸就开始问奶奶怎么样,妈妈怎么样。伊秋就按照妈妈教的告诉爸爸。
伊秋还告诉爸爸,赵小明的姐姐要结婚了,赵小明的爸爸也从鱼城回来了。这不是妈妈教的。
……
最后,伊秋对爸爸说:“爸爸,你以后不要到鱼城打工了好不好?”
爸爸说好。
“爸爸,你以后不要拿别人的东西了,老板的也不要拿好不好?”
爸爸说好。
伊秋又说:“爸爸,我等你出来,你快点出来好不好?”
爸爸说好。爸爸站起来想摸摸伊秋的脸,但是有玻璃,他摸不到。
然后爸爸就离开了。伊秋从里面走出来。伊秋是从监狱里面走出来的。伊秋一个人蹲在高墙下面,看着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伊秋一个人蹲在高墙下面,看着白桦的叶子纷纷落下,掉在地上不停滚动奔跑。伊秋一个人在心里小心记住,伊秋十一岁,登上了列车。
后来伊秋又坐着列车从野坡回到十里望。伊秋把在火车上碰到的事情告诉妈妈。妈妈问他:“兒子,你为什么这么做?”
伊秋说:“我觉得他像我的爸爸。好多爸爸都一样的。”
妈妈又问:“伊秋,爸爸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伊秋就不再言语,跑到外面去抽木尜了。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