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演出季

羊斌

一

我们这所全区最大的公办初中里，周三傍晚的食堂与平时一样熙熙攘攘。我端着餐盘，又一次开始踌躇：是在食堂吃，还是回办公室呢？

远处先坐下的周老师喊了我一声，我想了想，还是应着走过去了。

果然，坐下没多久，我俩边吃边聊了没几句，身边又坐下一个人。不用看，准是初二（5）班的学生，赵珊。

赵珊的动静总是夸张的，“咚”一声坐下，“砰”一下放下饭盆，然后，必是把筷子含在嘴里，歪着头看着我们，一脸“你们快点说完我还有话”的样子。坐对面的周老师嘴边露出个戏谑的笑，做了个“你们聊，你们聊”的动作，停止说话埋头吃饭，留出时间给赵珊。

“高老师，我们短剧社的演员选定了吗？”又是这个问题。

我很有点心虚，“快了快了……”

“我、我很期待哦！”赵珊满脸的急切中又透着真诚。

“这个……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看了看周老师，汗都要出来了。

我很有些后悔。都连续两周被赵珊堵着了，这次还抱什么侥幸心理呢？

又是演出季了。

两年一次，市里都会举办中小学生短剧大赛，可是作为编剧的我如今十分犯愁，离正式比赛已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灵感迟迟不来，我的剧本还在难产中。

我和教音乐的周老师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在学校进行一场以班级为单位的短剧比赛，特别要求剧本原创。我们的算盘打得挺好：既能选得优秀的表演人才，又能从中寻找编剧的灵感与启发。

可惜，原创剧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校级比赛中，绝大多数班级仍然只是把网上搜来的本子修修改改，基本以搞笑为第一要义，开涮老师为最大乐事，舞台表演非常随意，效果差强人意。

只有赵珊所在的初二（5）班，让人眼前一亮。

剧本一眼就可以看出，确实是学生自己写的，题目叫“男女生辩论赛”。舞台上，男生女生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赛。男生起劲夸男生好，女生只管说女生好，因为话题里有很多学校里发生过或正发生的事情，观众很有共鸣，看得非常带劲，发出一阵阵的掌声和叫好声，甚至还有大声帮腔的。虽然剧本很粗糙，立场也很不客观，但舞台效果确实非常好。我立刻通过班主任把剧本要来看，问是谁写的。班主任说：“还能有誰？你的得意门生呀。”

果然是赵珊，就是舞台上女生领头的那一位。我坐在台下看到舞台上的赵珊时，就觉得应该是她写的剧本。

二

赵珊在本年级算个名人。

初一时我不教她们班，对她也没什么印象，到了初二，她忽然成了办公室里的常客。

我是初二接的这个班的语文课。我注意到赵珊，是因为她的文笔非常好，有时候柔美清新，有时候老辣犀利，跟同时期的大多数只会写幼稚文字的初中孩子相比，完全不在一个重量级。初读她的文章，我像发现一个宝，在办公室里啧啧赞叹。班主任却给我泼冷水，让我不要高兴得太早，说这个丫头不是省油的灯。

我不赞成给学生贴标签，何况，赵珊的文章篇篇都好，我几乎每一次作文课都忍不住要在班里读一读她的文章，夸一夸她。我看到她坐在教室角落里，平淡无奇的小脸会慢慢抬起来，被长刘海挡住的眼睛里，发着灼灼的光。

某个时间节点，大概是初二第一学期过半，她忽然开始除了语文，什么作业都不做。性情也大变，忽而沉默如铁，忽而奔放似火，前者是常态，后者只在语文课上。

因为经常不完成作业，或者和同学起冲突，她一次次被拉进办公室。

她在教室里并不惹人注意，进了办公室，近距离接触后，才发现她确实有些令人不适。她永远含胸驼背，眉眼低垂，小小的身子套着宽大灰暗的衣服，总是给人脏兮兮的感觉，半长不短的头发老是浆成一缕缕的，把眼睛挡掉一半，像是关上的窗，窗上有厚厚的灰尘。她像一块灰扑扑的抹布一样，被扔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散发出一股模糊不清的怪味。

大多数时候，无论老师跟她说什么，她都死不开口，像挂在墙上无语的弓。无论班主任如何苦口婆心语重心长，或者恩威并施雷雨交加，她都如风过耳，全无反应。但如果哪句重话戳痛了她，这张弓会慢慢拉满弦，弦上闪闪的都是仇恨的光。

班主任说搞不清她怎么变成这样，明明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忽然就自暴自弃了，个人卫生也从来搞不好，全身都是味，同学都不愿与她同桌，只能一个人坐在班级角落。请家长的法宝，也根本用不上，因为永远联系不上，永远不来。班主任完全拿她没办法，简直要被她气死了。

赵珊却毫不掩饰对我的喜爱，以及对其他任课老师的不屑。只是，她对其他老师的敌意和对我的亲昵，都有些让人觉得怪怪的，说不出来的滋味。她表达出来的喜欢，我总是下意识地想逃离。

三

这个剧本最初是赵珊写的，所以她想参加演出也算是正当要求。

在再一次被她围追堵截之后，我又一次施了缓兵之计，说节目的排练是我与周老师一起负责的，所以还要与周老师商量一下才能确定。

我本来还是属意赵珊出演的，因为赵珊在本班演出时表现挺不错。可是因为上周遇上一件事，又让我犹豫不决。

那天也是晚自习值班，我吃过晚饭，就往一号楼去。经过六班，看到一群学生围在教室门口起哄，一见我就朝教室里喊：“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幸灾乐祸。

走近前去，先看到的是教室里扔得乱七八糟的书本文具，地上还有一堆断裂的粉笔头。一群男生抓着拖把笤帚，和讲台前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孩对峙。女孩一边哭一边骂，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抓到什么看也不看，直往男孩们身上扔。

男生听说老师来了，立刻放下了手上的“兵器”。女孩却不管不顾，继续乱扔。我认出她是赵珊，可赵珊是五班的，怎么会出现在六班？还发生这样的事？

不用开口询问，围观的学生们已七嘴八舌说了事情经过：赵珊觉得口渴，发现自己班里的水喝完了，就拿着杯子跑去六班，想从六班的饮水机里借点水喝。可不知谁起了个头，六班男生齐齐跳起来，说是不能借，赵珊的犟脾气上来了，于是就打起来了。

这么一听，我觉得是六班男生的错，不就是借一点水喝嘛，这么小气！我用息事宁人的口气简单潦草地批评了一下男生们，回头走过去拍了拍赵珊的肩，想安慰一下她。可是，赵珊忽然歇斯底里起来：“别碰我！别碰我！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全身发抖，闭着眼睛，根本不管面前的是谁，继续大叫：“我不过是借一口水，借一口水！你们所有人都讨厌我，通通冲上来要打我！以为我好欺负吗？以为我好欺负吗！你们都给我滚开！”

我的心里觉得很难过。

“你们所有人都讨厌我”，这句话由赵珊的嘴里说出来，真让人心酸。可是我知道那几乎就是事实，不光是别班的，就是本班的同学，几乎都把她当作取笑的对象。她的不合体的衣服，头发里的怪味，还有她对人的态度，都那么不招人喜欢。甚至我的许多同事，也在背后给她一个这样的评语：怪胎。同事们学着赵珊对我说“我很期待哦”时，我也觉得有些难堪。

第二天，赵珊特意来向我解释前一天的失态。她有些语无伦次：“老师我不知道是你啊，他们太欺负人了，老师对不起，老师你一定要原谅我！”

她站在我面前，失去了往日的亲昵与自在，战战兢兢地捍卫着自己那微弱而可怜的一点点自信。

我到底有点被吓到了，因为担心赵珊情绪的不可控，也因为周老师的抗议，我一直在纠结是不是让她出演。

四

这次冲突，赵珊把六班一个男生的脸给抓破了。

我也教六班语文，知道这个男生叫丁伟。丁伟挂了彩，家长可就不依不饶了。他们给六班班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拒绝只跟赵珊交流，一定要与她的父母见面。无数次电话后，赵珊的母亲终于答应来到学校，我作为处理纠纷的当值老师，也在中间进行调停。

这天，赵珊带着母亲刚走进办公室，就被丁伟的妈妈推搡了一把。而她身后的母亲，是一个个子瘦小、孱弱惊惶的女人，和女儿一样穿着不合身的过大的暗色衣服，面色晦暗，眼神游离。这不像一个母亲，她好像稍稍一碰就会倒下，全然不知道如何应付对方的咄咄逼人，她只会躲在女儿身后，神色慌张。

赵珊的表现再一次让我大跌眼镜。

她站稳了，直视着对方。眼睛里没有敌视，没有愤怒，有的只是诚恳的歉意。

丁偉的妈妈叫起来：“就是你？疯丫头！你看看把我家小伟挠成什么样了？”

赵珊的声音很轻：“对不起。”

丁伟的妈妈探头找赵珊的妈妈：“你看看你家女儿！你们怎么当父母的？”

赵珊的妈妈像复读机：“对不起。”

“对不起就算了吗？赔！赔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

丁伟在一边觉得有些难堪，一边拉下妈妈指向赵珊母女的手臂，一边说：“妈！也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嘛！”

赵珊喊了声“阿姨”，挡在瘦小的母亲前面，一五一十讲述了事情发生的过程，态度诚恳，语调平缓。她让丁伟承认自己先动手打人，然后检讨自己当时情绪的失控，愿意作出相应的赔偿。她还陈述了家庭的财务困境，希望对方能够容她缓一缓，筹到一笔钱后就会偿付医疗费。

她那么有礼有节，全然不是那天教室里的模样。她轻描淡写地捋起袖子，给对方看了胳膊上的淤青。她说腿上还有，不过慢慢不怎么疼了，而且她也不确定是丁伟打的，“好几个呢，都拿着拖把和扫帚。”所以没关系，只请对方原谅她情急之下的鲁莽之举。

丁伟的妈妈像被噎住了，看样子是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最后的结果是，她在自己儿子的脑门上用力一戳，让他站去墙角反省，自己摇着头，不明所以地叹息着离去。

我站在一边，觉得面前这个女孩越来越陌生。这个与前晚判若两人的女孩，居然靠自己的力量，把事情解决得这么圆满，简直不可思议。我看着赵珊把惊魂未定的母亲送走，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班级，也没想起来自己该说点什么。

五

我还是不顾周老师的反对，让赵珊加入了短剧社。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觉得我考虑不周，甚至预言说，后面会有苦头吃的。

我说：“这个剧本由她而来。还有，我已答应她了。”

我没有说，我是对赵珊提了条件的。我要求她不再拖欠作业，认真学习，还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舞台上的一切都听老师的，另外有个附加要求——注意自己的个人卫生——我说得很委婉，但赵珊仍然脸红了。可她几乎没有停顿，欣喜地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赵珊欢天喜地地来参加排练，她被安排的角色就是那个老师。

她潦草地修剪了头发，大概是妈妈随便拿把剪刀剪的，因为刚洗过，看上去还是顺滑了不少。衣服还是原来那件，但变得干净合身了，应该是简单改了改，人显得利索起来。一直隐藏在头发里的眼睛，忽然跑到了前台，又圆又亮。整个人完全变了，她居然可以用“漂亮”一词来形容。

这个短剧的演员一共有七个，颇为巧合的是，六班的丁伟，因为周老师的力荐，也成为演员之一。每次排练都非常热闹，也还算顺利。其中好几个是初一学生，完全不认识赵珊，所以也没有成见。又听说这剧本是赵珊写的，他们立刻致以崇拜的眼神。又因为赵珊演的是老师，大家都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叫她“赵老师”了。

赵珊慢慢适应了，她如刺猬一样的针收起来了，周身的气流也变得柔顺起来。丁伟有时候刺她一两句，她翻个白眼也就过去了，丁伟也就不好意思起来，俩人眼看就往握手言和的方向去了。

一次排练间隙，我听到他们两个说到了上次打架的事。

是丁伟先提起来的，他把脸伸给赵珊看：“你看你看，都过去半个多月了，还没消掉！唉，我这玉树临风的小白龙啊，就毁在你的魔爪之下。”

赵珊伸手摸了一下那个隐约的疤痕，眼神里有点担心，但还是嘲笑道：“你还小白龙？那天你们都是小流氓！”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为什么呀？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呀。”她低着头，刘海低垂，谁也看不到她的脸，半晌，两滴泪珠掉落在舞台的地板上，噼啪作响。

丁伟坐在地板上，头埋在两腿之间，好半天没再说话。

我也没有说话。也许真没有为什么，十来岁的男孩子，大概就是浑吧，有人喊一声“开打”，头脑立刻就不清醒了，被恶作剧带来的快感控制了。还有一点，应该是害怕被集体抛下，要力证自己与他们是一起的，一伙的。

多么傻啊。

六

继续排练，一切都很顺利。等到节目成形，要试服装的那天，又来事儿了。

男孩女孩当然都是学生装，只有饰演老师的赵珊，被要求穿深红色的西服套裙。周老师特意去问小个子的女同事借了一身来，排练时要求赵珊穿上。

赵珊说：“老师，我不穿裙子行不行？”

周老师断然拒绝：“不行！台上就是穿裙子好看！”

赵珊说：“你不也穿裤子吗？为什么非得穿裙子？”

周老师说：“为了舞台效果，为了与学生装有更大的区别。”

赵珊继续哀求：“老师我不穿裙子行不行？我从来没有穿过裙子……”

周老师悄悄埋怨我：“我就说不该让她进短剧社的，你看看，这么麻烦……”

好半天哄得她换上了套装，却蹲在地上，紧紧地搂着膝盖，哭得满脸是泪。一边哭一边还在说：“我从来不穿裙子，别让我穿裙子好不好？老师，求求你了。”

我也觉得她有点多事，多大事啊，要哭成这样。男孩子们促狭地伸头来看，赵珊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出去，出去！”无论我们怎么劝，她最后也没穿着裙子走出来。

周老师后来告诉我，她隐约看到赵珊的大腿上有疤痕，一大片，好像是烫伤。不过疤痕比较靠上，穿短裙其实并不会露出来。

不必费多少周折，我就知道了这些疤痕的由来。

赵珊有个懦弱瘦小的母亲，还有个嗜酒暴戾的父亲，她是在怒吼与拳头、眼泪与伤痕中长大的。那大块的疤痕，大约是赵珊五六岁时，拜那个父亲所赐。听说她的母亲，为了替她挡滚烫的水，更是整个背部与臀部大面积烫伤，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

赵珊刚上初二，父亲因琐事与人争执，闹到进了监狱。母女两个虽然舒了一口气，但生活更加艰难。母亲起早贪黑地做一些零工，勉强维持着两人的生计。好看的衣服是不想了，整洁干净也常常顾不上，爱好文学的赵珊，变得敏感又易怒，从那时起，她开始与整个世界为敌，大概只有在母亲面前，她才会变得强大。值得庆幸的是，自从排练以来，赵珊的一切都在变好，作业也基本能完成了，几乎不再迟到早退。班主任对我竖了大拇指，说没想到一出短剧，治好了这姑娘的毛病。

周老师说：“要不算了吧，可能赵珊对身上的疤痕很在意，怕被发现，被询问。穿裤子也挺好的，也不影响剧情。”

我沉吟半晌说：“要不再试试，不行就算。”

第二天排练前，周老师提前把赵珊叫到舞台边的小房间里换装。不出所料，僵持再次出现，赵珊又一次哭得满脸是泪，即使已套上裙子，也还是蹲在舞台边的幕布后，不肯站起来走一步。

我佯装不知，带着其他六位同学，先行排练。

短剧的前面一部分，是不需要赵珊加入的。直到上课铃声响了，叽叽喳喳的学生立刻坐好，整个剧场刹那安静，接下来，该老师出场了。

没有老师的影子。

我不响，周老师不响，六位同学你看我我看你，面色凝重，也不响。

一分钟如此漫长，两分钟更加漫长，在无边的寂静里，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

赵珊的抽泣声再次响起，她在用她的眼泪，做最后的抵抗。

七

寂静之中，我准备开始说话。

忽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丁伟站起来，向赵珊所在的地方走去。周老师想去拉他，他用力甩开，大声说：“别管我，我要说！”

赵珊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幕布后传来：“我知道你又要取笑我了！”

丁伟闻声立定在舞台中央，灯光从头顶打下来，他的身影显得颀长又孤单。他向舞台一侧的绛红色幕布转过去。他知道幕布后面蹲着赵珊，低声抽泣的赵珊。

他说：“我不是来取笑你的，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哭。我们等了你很久很久，就想等你站起来，走出来，与我们站在一起。在这个剧里，你是老师，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是要带着我们男生女生，放弃成见，携手前进的。你不该是现在这样，连面对我们的勇气也没有！

“我也许知道你为什么哭，为什么不想面对我们。你是因为我吗？你以为我要取笑你，因为我曾经嘲笑过你，驱逐过你，伤害过你，是吗？我一直想和你说一句话，想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我想说，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自己真的错了！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根本不讨厌你，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高老师在我们班读过你的文章，我们都非常佩服你。请你原谅我们的肤浅，或者，还有嫉妒。请你接受我正式的道歉！

“你知道吗？我和我们六班男生说，你不再那么容易生气，你和我们一起玩、一起闹。他们都非常惊讶，也很好奇。我向他们夸你，说你的剧本写得好，你在舞台上的表演也非常好。他们好想看你的演出啊，他们说，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变得好看了，你知道吗？听老师的话，换上裙子吧，穿上裙子你一定更好看。我们希望你能穿上好看的裙子，用最自信的姿态展现在同学们面前，我希望你战胜自己，勇敢地站起来！

“如果你还要我们等，沒关系，我们愿意一直等下去。等到你自己站起来，走出来，走到我们中间来！”

说完这段话，丁伟像是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在灯光下垂下了头。

舞台再次寂静，赵珊的抽泣声也停止了。

这一切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我觉得自己先前准备的一大段话都没有必要说了。

我与周老师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背过脸去，悄悄用手指划去脸颊上的眼泪。

少顷，赵珊站起来，走上舞台。所有的孩子像刚被解除了定身法一般，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立刻开始往下演了。

那以后的几天里，我的心里总在回放那个场景。

我被那大段的独白深深地打动了，被那坦率又赤诚的少年之心打动了。我甚至觉察到，还有一些说不清来路的忧伤，总在我心头盘桓。在少女脆弱的心灵里，老师的夸赞与肯定或许都可以忽略不计，她们要的是来自同龄男孩的赞美与认同。青春可以恣肆挥洒，也可以敏感纤弱，无论怎样，都是如此的美好。

那么美那么美的青春啊。

很快正式比赛了，大家都发挥得非常好。

赵珊穿着套装、化着淡妆的样子，真是好看，与前段时间的她，已经判若两人。

露天剧场展演前，我又看到了赵珊的妈妈。她带了一个饭盒，是多年前很常见的那种铝制饭盒。赵珊飞向看台上的妈妈，没有接妈妈递过来的筷子，而是直接用手捏了一块什么东西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腻在妈妈身上笑。

那也不是我记忆里的惊慌失措的母亲了，她依然瘦小，却满眼宠溺，开怀大笑。

可以想象，那最后的演出，一定能掀起整台节目的高潮。最卖力鼓掌的，必然是看台上的特殊观众。我甚至想象得出，那柔弱的母亲，一定会在笑声里落泪，就像我自己，一定会站在后台的黑暗里，看着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孩子们，激动不已。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