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云的人

2020-09-07 08:05纽太普蝈菓猫
少年文艺 2020年9期
关键词:云朵姑娘草原

纽太普 蝈菓猫

来租云的是个女游客,脸圆圆的,个子不高。她付了租金,从我手里接过拴着云的细线。我提醒她要把线牢牢绑在手腕上,要不然云飞走了我可不赔。女孩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拽着云朵跑了。

我是个出租云的人。如果你来到我的城市,我一定会推荐你租一朵云。虽然不算便宜,但租一朵云好处多多。

最简单的用法是挡太阳。这里中午很热,阳光容易把脸晒红。这时候,你牵着一朵云走在路上,云朵便能留下一片阴凉。如果你和云朵交流顺畅的话,还能让它下点极细密的小雨,落在脸上像是微湿的海风。

我从山里带来很多的小云朵。挡太阳的云不用太大,所以租金很便宜。到了夏天,几乎每个游客都会一手拉着云,一手拿着冰激凌,走在城市与海滩。

当然,除了这种小生意之外,我也接受一些专门的预订。在这座城市,云和鲜花同样重要。前几天我刚刚接了一个大活。

为了满足客户的要求,我特地找牧云人要了一大块最白净的云,又在山峡间的风口吹了半天,把它吹成爱心的形状。这可是个手艺活,初學者很容易把云吹成屁股的形状,那样的话除了卖给痔疮药公司做广告之外,就一点用都没有了。

当然,用无人机可以很容易地把云切成心形,但那样就不太自然——你如果给女朋友送了打磨出来的心形石头,还说是海滩上捡的,她肯定不会高兴。

最后,我把这朵像百货大楼那么大的云捆在车顶,一路慢悠悠开回城市——如果开得太快,云的形状可能会受损,就像你捧着个大蛋糕不能走太快一样。而且,还得绕开那些新建的高楼——它们可能会把云给撞破。

好在这些辛苦没有白费。客户在求婚的紧要关头用上了这朵云,求婚自然成功了。

每隔几天,我都会去山里进货。山是云出生的地方,也是它们的家。

我开着老吉普,和那些想回家的云同向而行,很快就到了山顶。山顶的空气很好,风带着清冽的味道,目力所及之处全都是绵延不绝的绿色。我按按喇叭,不一会儿便有人在远处喊:“等会!正在抓呢!”

我看到了牧云人。他从腰间的软兜里取出一小块漏斗形的冰,在冰块中间扎上一根细绳。他提起冰块用力挥动,突然一放手,冰块就带着线绳蹿向天空,钻进上空的云层里。

过了一会儿,牧云人轻轻拽了拽线绳,发现线绳已经吊在了空中,便把它用力往下拉,像是一个对着天空钓鱼的渔夫。这些冰块是用上好的白酒和蜂蜜混合做成的。云朵都喜欢它的味道。牧云人从云层里拉下一朵云彩。他把云绑在腰间的钩子上,又取出另一块冰块,挥向空中。不一会儿,他就钓下了很多小白云,绑在腰间。

牧云人钓完了云,向我走来。尽管隔着一座山谷,他还是很快地走到了我面前。他在山间移动得很快,只要牵着很多片云彩,就能得到向上的升力,仿佛月球上奔跑的宇航员。

“老规矩,六十朵小白云。”我把钱递给他,又从车里拎出一袋烧鹅递给他:“这可是我特地开车去深井买的烧鹅。”

山里没啥好吃的东西,我每次都会准备点零食给牧云人。牧云人满意地闻了闻,把腰间的云线拴在我车顶的架子上。

我看看手上的订货单,“对了,最近有好的雷云吗?有客户要。”

“又是报复人的?”牧云人问。

和白云相比,一般很少有人会租雷云,毕竟雷云飘在头顶上可不太安全,只有想要报复别人或是搞恶作剧的人才会这么干。

“比一般的报复可厉害,这次是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她。”我答道,“唉,挺好一姑娘,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

牧云人笑笑,“那可得找块够劲的。”说着上了我的车,“走,去山谷里。”

你可能会产生误会,觉得我的工作大部分和城里人的情感生活有关。其实倒也并非如此。

城市里经常有走丢的小孩,警察如果看到了出租云的人,就会让我们用无人机把云削成孩子最喜欢的卡通形象,让家长牵着云朵去找孩子。

这种寻人方法相当有效,唯一的副作用是有些卡通形象很受欢迎,会让别的孩子也不由得跑过来看。有一次,我削了个特别可爱的皮卡丘交给家长,因为家长又急又气,情绪感染了手里牵着的云,导致皮卡丘形状的云朵里还闪起了电光。这就引得周围二十几个小孩都来看。

结果,一开始走丢的孩子找到了,又引发了三起走丢事件,其中两起是因为小孩贪看皮卡丘,脱离了父母的视线;还有一起则是父母贪看皮卡丘,脱离了小孩的视线。

我载着牧云人去抓雷云。

我们在一个山谷边下了车。我们俩都穿着胶鞋,戴着橡胶手套,低头就能看到蓄满雷云的山谷,不时有几道光在雷云里穿行。

牧云人把一根线垂下去,那线的一头拴着一节电池。没过一会儿,下面闪起一道雷光,线开始颤抖起来。我看到牧云人的头发竖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头发也是如此。

牧云人掌着线,突然猛地一拉,又向上一甩,一小团雷云便从云海里跃了起来,暴躁地发出雷鸣。

这团雷云毕竟很小,一会儿工夫便耗尽了力气。牧云人把线收紧,往云里又扔了一节五号电池,那灰色的雷云颤了颤,便慢慢安静下来。

“这么大应该够了吧?”牧云人把云线交给我。

“够了,再大我还怕出人命呢。”

客户在花园酒店外面等我,是个个子高挑、妆容精致的姑娘,穿着高跟鞋,一身仙气飘飘的裙子,还喷了香水。

我交代了注意事项,嘱咐她要好好拉紧云线,别让雷云挣脱。“你放心,这么小一团云,不会劈伤人,最多把头发劈成鸡窝,或者把蛋糕劈成蛋饼。”

女孩儿一脸杀气,“就没有威力更大的吗?”

我笑笑,“云就是你的心,你心里有多愤怒,它就打多大的雷。”

女孩儿点点头,扯着云进了花园酒店的大门。

因为雷云多少有点危险,我一般会等客户使用完,再亲手把云放走。我在吉普里等了半个小时,客户就出来了。

我还纳闷怎么没听到雷声,就看到女孩儿拖着雷云,一边哭一边往外走。她浑身湿透,发梢上全是水珠,裙子也蔫蔫地贴在皮肤上。她抬眼看到我,带着哭腔说:“你赔钱!一个雷也没打,光顾着下雨,他们都看我笑话!”

我知道,心里有怒气,云才会打雷。心里悲伤,云就下雨。这么小的云,下了这么大的雨,她心里一定挺不好受吧。

我有几个特殊的客户。其中一个是我们城市的前特技表演飞行员。之所以说“前”,因为他现在是个植物人。

在此之前,每当节日的时候,人们会租上好多云,在空中组成迷宫。飞行员开着飞机在云朵的宫殿里上下翻飞,飞机尾巴拉出五彩的烟幕,每个人都会大声叫好。但有一次,他的飞机出了故障,他尽力让飞机远离观众,一头栽进了城外的森林。

“他以前一直带我飞,飞到最高的地方,他就打开舷窗让云撞在脸上。”他妻子来找我,“我听说,把植物人放在他最喜欢的环境,可能会刺激他醒过来。”

我觉得这件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但对于她来说,有一点希望总比没有好。我找牧云人要了最干凈的白云,又准备了很多的酒和蜜吸引它们落到地上来,关进一口老旧的行李箱里。

我在飞行员的床前打开箱子,云气慢慢地晕开在他的脸上,但没有动静。

于情于理我都很希望飞行员能够早日恢复健康。一个经常真正意义上穿越云层的人,很难不成为我的朋友。但这件事并不容易,如果不能做成,我也不该为此感到愧疚。

这么说来,我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但这也是我能干这一行的原因之一。毕竟,我每天都要牵着很多云在城市里穿梭。如你所知,当人牵着云的时候,云会沾染人的情绪和想法。吸收太多,云也会累。所以,干这行的人不能想法太多。

在山里,牧云人每天都会带着云朵四处放牧。牧云人用一条长幡牵引着它们到盆地里——那里风很小,云朵可以安安静静地晒太阳。晒完了太阳,它们又去溪边饮水,增加自己的规模。

牧云人还要经常带云朵去山口。那里风很大,可以吹散云里郁积的情绪。这些情绪是它们被人牵在手里时沾染的。它们刚被人牵走时十分雀跃,因为它们原本什么思虑都没有,对一切情绪都很好奇。

但几天之后,它们就会感到疲惫。它们最终会把那一小块含着蜂蜜和酒精的冰块消耗干净,然后毫不留恋地离开人们的头顶,顺着风回到自己的家里。它们习惯于没有情感、没有思虑地在天上飘。在风口里,它们舒展身体,沉重的情绪凝结成细小的沙尘,被风吹散。

没有人能够真正拥有一朵云。我们只是在一段时间里和云相遇。所以我是租云的,不是卖云的。

我休了一次假。平时我尽可能让自己心情平和,但保持心情平和这件事干久了也很累,需要偶尔休个假。

我去草原。草原风很大,云要么被风拉薄成浅淡的丝绵,要么就沉着地凝成厚重的一大块,压在天际线上。那些云身体里藏着令人颤抖的力量。

就在我们乘坐越野车穿越一片草场时,我看到了一个骑着马的人,他手上拿着一根长杆,肩上停着鹰。

“这在城里可看不见。”导游道,“猎云人,一辈辈传下来的手艺。”说到这儿,导游突然拍拍我,“听说你在城里是租云的?这个猎云人也算是你同行。”

我有点好奇,“猎云人?猎云做什么?这云那么野,普通人拉都拉不住,恐怕也不好猎。”

导游说:“他们猎了云去酿酒。”说着解下腰间的酒壶,“这就是云酿的酒,一般可不敢给客人喝。”说实话,我很好奇一个随身带酒壶而不是水壶的导游,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果然,五秒钟之后,他就倒了一小杯递到我手里,“尝尝?”

我喝了一口,感觉有一颗炸弹在嘴里炸开,扩散到全身。脑子里好像有一阵狂风吹过,让我想要叫喊。已经化成水的云好像在身体里又流动起来,寻找出口。“轰”的一声响,我发现我的嘴里、耳朵眼里、鼻孔里都冒出了白色的云气。

这时候,那个猎云人已经找好猎物,控着缰绳举着长杆,全靠两条腿固定住身体。猎云人的肩一抖,猎鹰发出一声唳叫,飞向空中。在太阳下面,我看见长杆顶上有一张细密的网,像是一片幻觉那么轻薄。网的另一头连着猎鹰的爪子。奔马和猎鹰配合着,兜住了一线淡薄的云气。

导游说,最轻、最快的云是很淡的,只有猎云人的手能感受到那种细微的震感。猎云人好像抓到了什么,打了个呼哨。猎鹰俯冲下来,落回肩上——这时候,连我都能看到,那网好像兜住了什么正在四处挣扎的东西。

但就在此时,那网里的云气突然一挣,猎云人的手腕一拧,似乎受了伤,松脱了杆子。网里的云气带着杆子和鹰在低空四处乱飞,鹰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叫声。

我顾不得想太多,冲上去跳起来抓住了杆子。那云挣扎得很厉害,还带着杆子在我额头上狠狠敲了一下。好在它虽然力气不小,但终究是云,我对云总是熟悉的。我拽着杆子,一点点地收起来,一时顺着它,一时又用力拉。

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我把云拽了下来。那猎云人也跑过来,把一只牛角壶塞进网中。云发现有口子,便冲进了牛角壶里。

这时我才发现,皮帽和厚袍子之下是个年轻姑娘,脸红红的,眼睛很大。我被这团云搞得很累,她对我笑的时候,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愣愣的。

那天晚上,我、导游和猎云姑娘一起吃肉、喝云酒。我们三个的脑袋轮番冒出云气,像是三个烧开了的水壶。我讲自己的客户。他们讲草原上的人。

“你们城里人啊,也不知道一天天烦啥,把云都搞黑了。”猎云姑娘喝了一大口酒,一股云气从她耳朵眼里冒了出来。

我拿起密封好的酒壶,感觉它还在颤动。我给他们又各倒了一杯。

“小哥,你啥时候回去?明天带你去那边看土拨鼠,可好玩了,一个比一个胖,还有个人专门负责把它们拔出来。”姑娘脸红红的,眼睛很大。

我说:“那以后带你去城里看极光。我们城里来了个放极光的人,每天晚上在电影院里放极光,好看得很。”

她笑,“你骗乡下人呢。”说着提了根大骨头给我,“吃肉。”

我是在第二天离开草原的。说实话我挺不想离开的,假期原本还有个两三天,昨天又喝多了头疼,而且如你所见,草原姑娘又热情,眼睛又大,很是可爱。

但昨晚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我拜托大眼睛猎云姑娘替我又抓了一壶云,加紧往城市里赶。这是很有必要的,草原上的云在壶里待不了太久就会失去力气,变成安静的水珠。尽管猎云姑娘对我的离开不太高兴,但她还是细心地为我准备了最有活力的云。

我赶去了医院。牛角壶在我的腰间微微颤动,说明云的活力还很强,这是件好事。我冲进飞行员的病房,对着他呆滞的脸拔开了塞子。

“轰”的一声,一阵云气带着风,扑到他脸上,把他的头发吹开。云气从他的口鼻钻进去,狠狠扩张着他的胸,让他整个人都似乎挺直了起来。

流云穿过他的头发、脸颊和衣领,就像他当年开飞机时那样。云在皮肤上凝结,很快把他的脸打湿,两条细细的水线从眼角流下来。

直至云气全部冲出壶口,飞行员才像个放了气的气球一样,安静地平躺在那里。但这次,我清楚地看到,他笑了。不是脸被风吹得变形,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笑。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去草原,替飞行员带来充满活力的云气。我不止一次想带大眼睛猎云姑娘来城市里看极光,但现在是酿酒的季节,她很忙,能抽出时间陪我好好喝一壶氤氲云气的酒就已经很不容易。

与此同时,城市像是吹了气一样向上膨胀。高楼每天都在变多,牵着云的丝线很容易挂在楼角。有些飘得低的云,还会被困在楼群里面出不去,让楼群之间的雨下个不停。这导致我们这些租云的人经常被那些淋了雨的居民抱怨。

我听牧云人说,城市边缘建起了一片高楼,像屏风一样挡在城市和山之间。云想回家的时候,总会陷入楼群的迷宫,找不着出路。所以,山里的云也变少了。 “我准备回城市里,重新找个工作。山里虽然美,可也不能一直待着。”他说。

只有猎云的姑娘,还是会每两个月寄给我一壶酒。我问她什么时候来城里,她总是说,再过一阵。我就不再追问了。

九月是租云人的忙季。每年城市都会举办庆典,需要用大量的云作为景观,这也是我们这座城市最大的特色。今年,把云运进城里比原来要难——城市边缘的楼群让云很难进来,我们不得不绕远路。但总体来说,大家都是专业人士,几天工夫就运进来了上千片白云。

我甚至想打电话给猎云姑娘,问她有没有兴趣来发笔小财。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城里的云太软、太蓬松,她一扯恐怕就会散了。

庆典进行得很成功。地上的每一辆花车,都牵着一大片精心修剪的巨型云朵,云朵的形状与花车的主题一一匹配。每个参加庆典的人也都牵着自己的云,几十万朵小小的白云在空中载沉载浮。

总之,除了猎云姑娘没有来,一切似乎都很美好。就连飞行员也来到现场。他的出现,引发了全场轰动——尽管他还不能开着飞机在云中宫殿穿梭表演,但他拄着拐杖向大家挥手的样子,已经足够令人高兴了。

我是在两个月以后开始意识到出了问题的。

因为租云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我重新找了份工作,不再關注天空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偶然抬头,才发现天空中的云越来越累了。

这些云的体内似乎都存了很多的思虑和情感,这让它们很不舒服,想要回家。

但是,新城区的高楼把它们回家的路给挡住了。这些云的颜色逐渐变得暗沉,移动得也慢了。

异变是在冬天发生的。那是个令人不怎么高兴的冬天。城市的球队输了比赛,一户原本和睦美满的家庭发生了火灾没人逃出来,一家历史悠久的企业倒闭留下了上千个失业者……

云在逐渐凝结,互相融合。深色的云层像是某种黏稠的软体动物,它的腕足在楼顶上摩擦,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云的体内不时有电弧闪过,像是它的肋骨。

我还想要让猎云姑娘来城里看看呢。我把城市描述得漂亮又美好。我对她说,城里的房子不怎么高,但一栋栋都很可爱,像是巨人玩的五彩积木;我对她说,城里有热烈的太阳、雪白的云,还有冰激凌,口味多到如果每一种都尝一勺就会肚子痛;我还对她说,城里什么怪人都有,有把自己当成海豹做表演的人,也有在漆黑的影院放映极光的人,还有把梦当成商品沿街兜售的人。

如果猎云姑娘来到现在的城市,一定会撇撇嘴,说:“这儿哪里比草原好?”她那双大眼睛里应该会流露出很多失望。

天气预报说,一周内会有一场很大的雷暴。我很清楚这是对的。

这些云已经到了极限。它们已经不再能忍受情绪的郁积,随时可能爆炸。

我觉得,应该为这些云做些什么。这些云是被我们这样的人搬进城市的,它们并不想沾染城市人的情绪与思虑,更不该被关在城市里不得自由。

我想了很久。最后,我开着车离开城市,去了草原。我决定去见猎云姑娘。

离开城市之后,天空才变得空旷起来。日光像金属一样白亮,把前面的路照得很清晰。我踩着油门,向着那双大眼睛驶去。我知道在那里,我能够得到帮助。那个姑娘拥有我们没有的东西。

我们俩回到城市的时候,城市天空的云层已经变成了一道快要倒塌的堤坝。也许,再有一个人的哭泣,就会让它彻底崩溃。

姑娘皱着眉,但眼睛还是很大。她的眼睛里映着我,映着漫天黑云,还有一些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东西。

云越来越烦躁,它们开始撞击高楼。浓稠的云层把楼顶含在体内,让大楼原本光芒闪闪的表面变得坑坑洼洼。高楼顶上的玻璃开始碎裂,碎玻璃从高空坠落,街上的人们发出惊呼。

黑色的雨点打在街道上,发出轻微的爆响。有人在哭泣,也有人在怒吼,带着浓重负面情绪的雨点让整座城市的人陷入了迷乱。

我载着猎云姑娘,被堵在路上,前后满是暴躁的喇叭声,不断有人因为变道发生碰擦而争吵。

雷暴随时可能降临。

我下了车,爬上车顶。后面的驾驶员显然对我这种行为十分不爽,不断地按喇叭,但我并不在意。雨太大了,雨点落在我的脑袋上,像是几百个人在我耳边嘶喊。

猎云姑娘也下了车,和我一样在几秒钟里成了落汤鸡。但她的眼睛还是很亮,比任何一盏车灯都亮。她手脚麻利地跟我一起爬上车顶。车顶有一个巨大的牛皮袋子,一头连着一根胶皮管。她一把抓住胶皮管指着天空,拧开了末端的阀门。

这个牛皮袋子来自草原上最巨大的牛。也只有这样的袋子,才能存得住草原上充满自由的风和云。

这些云是最新鲜的,猎云姑娘找了她所有的同行,才捕猎到这么多云——那天,几十只雄鹰和几十匹烈马在草原上奔忙驰骋。

“古时候大汗点兵前,才会酿这么多酒,抓这么多云。”一位年迈的猎云人一边指挥猎云人的阵型变化,一边笑着拍拍我,“她可是上了心。”

胶皮管口发出一声鸣叫,像鹰脱离了牢笼和脚环,飞上天空时的叫声。猎云姑娘双脚死死踩在车顶的架子上,双手牢牢地把着管子,向黑云最浓厚的地方喷去。

起风了。淡得近乎透明的云乘着风,喷向空中。草原的云气像是冲进黑咖啡里的奶泡,在空中描绘出复杂的花纹。黑云被推拉、撕扯着,原本沉厚凝滞的云层被撞开了口子。

黑云似乎回忆起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也有了更强的力量。它们被推动着,狠狠撞击着沿途的建筑,不惜撕裂自己的身体,也要继续前进。

我和猎云姑娘看着云层被渐渐推向城市边缘。许久不见的阳光在黑云的背后照出一条金边。黑云被推着,像是一座天空中的城堡缓缓移动,蔚为壮观。

但我们很快意识到,这还不够。因为我们释放草原云的地方不够靠近城市边缘,它们还没来得及打通城市与山区之间的阻隔,便失去了大部分力气。在城市边缘的楼群前,黑云再次凝结起来。

“云不够了。”猎云姑娘懊喪地说。牛皮袋子几乎空了,软塌塌地躺在车顶。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你看,我把一个姑娘带到了这里,让她帮我拯救这座城市。而现在看来,我们失败了。无论是云、城市还是我自己,似乎都没有得到拯救。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轰鸣。抬头只见一架飞机从脸上飞过。它飞得那么低,我们都能看到飞行员的脸。飞行员的妻子坐在他身后,她的头发在风里飞扬。

飞机一开始在空中有点摇晃,但很快就变得平稳。人们从车里出来,对着飞机发出欢呼。飞机在楼群间像一只穿花的蜜蜂,撕开浓浊的云层。我不禁惊呼起来——暴躁的云团内部隐藏着旋涡和雷电,随时可能把飞机击落。

飞机在高楼之间绕着圈寻找出路。突然,好像是一个肥皂泡破裂似的,飞机带着云团,找到了一条通路。云团被螺旋桨和机翼打散,变成了一条黑色长龙,跟着飞机冲出了楼群,像是从瓶子里倒出来的可乐——在离开城市的时候,云团边缘的云朵已经重新变得雪白,就像可乐的泡沫。

飞行员带着这条长龙在空中拖出一条渐变的长线。那些云逐渐变白,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它们的愉悦,这令我不由得喊出了声。我和猎云姑娘肩并肩,看着黑云冲出城市,去往山里。山很大,足够让任何一片黑云变得干净。

这时候,需要一些酒,需要在一个不用担心酒后开车,也不用担心云会把大楼吃掉的地方,和眼睛很大的姑娘一起喝的酒。

我辞掉新工作,去了草原。那里尽管没有好吃的冰激凌,但有好喝的酒,以及喝得再多都能把你送回家的马,还有眼睛很大的姑娘。

而且,那里的云永远都不担心会被困住。

发稿/丁爱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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