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少琳
我不是拿起笔来就能写作的那种人,我在写作之前必须要有一些日子的宁静,在这些日子里,我把心头的杂事、烦躁、不安渐渐地滤掉,让自己不断地恢复和回到宁静。当然,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还必须要紧紧地抓住书本,像僧人诵读经卷一样,以滋养和增强我对语言的悟性。在我渐渐靠近语言的时候,我希望我的宁静能够保持下去,这样我写作的欲望就不会被破坏,否则的话,我写出的文字肯定是潦草和易碎的。
给人写评论,就像善良的郎中给人看病一样,药下得轻了人家说不管用,药下得重了,人家又嫌涩苦,让人左右为难。徘徊中,直让那下药的郎中不好下方。
这不,建平的诗集《暖色调》即将付梓,让我说几句话,我怕说不好,便感到了常有的胆怯和心慌。好在建平给了我一些时间,让我靠近他诗歌的灵魂,靠近他诗歌的肉体,苦思冥想中,我便粗粗地有了以下想法,也不知道说的和他的诗歌是否还沾一点儿边了。我想,建平也是世面上的人,吃不吃我说的这一套,他定会有自己的判断。
一、选择具有文学性的语言
选择具有文学性的语言,或者准确地说是选择具有诗意的语言,可以看出一个诗人在语言面前所表现出的能力,什么是文学性的语言,就诗歌而言,就是要看一个字,一个词组的字形、字貌和词性是不是具有一定的弹性和韧性,是不是具有血肉和金属的分量,是不是稳重和具有神秘感。
譬如:云彩和陶罐两个词组,前者显得轻浮,而后者显得凝重;譬如:小草和葵花两个词组,前者小草就显得单薄和虚弱,而后者葵花就显得壮烈一些和更有个性。再譬如:山河、红旗、努力、大道、欢腾、人生、情思、向前呀等等,这些浮躁的公共话语放在诗歌里确实让诗歌抬不起头来,而我们许多写作者常常意识不到这一点,这很可怕,作为一名诗人,在语言面前畏缩和妥协,只是轻率、盲从地和一些贫穷的语言缠绕在一起,缺少与语言的对峙,缺少向着语言冲锋,不能突破语言的障碍以及它的核心,这实质是表现出了一名诗人或是一个作者的弱小。
在这本诗集中,我喜欢你写的《史蒂夫·乔布斯》:
那个缺口,在无数人眼中盛开/使一个远去的背影余温犹存/你纤瘦得像个果核/却掏尽毕生火焰/燃烧出一个新的世界/清晰,简约,特立独行/咬去那一口/把自己的魂黏合上去/一种唯美的完整/轻轻触摸你的激情/十分爱渴,一半愚痴/阴影,噪音,他人观念从不附体/创新的长调/回响着内心的呼啸/你似一道光,灵射硅谷/八十三亿美元的奖赏/耀眼了你匆匆的一生/谁说那个苹果/是图灵吃剩下的/谁说上帝的第三个苹果/幸运砸向了你/欲左右长空/必先左右自己/犀利超越,有因有果/你说想和苏格拉底/相处一个下午/而他说,想与你同行
———郭建平:《史蒂夫·乔布斯》
明显的,这样的诗歌剔除了日常低矮和带有惯性的语言,你所选择的语言正好能够柔韧地展示出其诗歌的肌肉,这让我们读这首诗时尝到了甜头,有了暖意。
在写作上,我们就是要为每一首诗歌,找出所需的不同的每一个词来:沉湎、追忆、联想、推敲、跋涉、颠覆、眺望、靠近、辗转……为一首诗能找到一个准确的词语去受苦、去受难、去创造一首诗的宫殿和魔方,是一个诗歌信徒应有的信念,也是一个诗人所应该铭记的心经。
在当下,好些人的诗歌创作仍处于盲区,他们被大量泥沙俱下的诗歌所裹挟、所左右,被任性粗浅的诗歌所撩逗。从而,一次次掩埋了诗歌的真相、诗歌的籍贯。寡淡、虚弱、迷茫、莽撞、失血而成为一股股诗歌语言的流弊,让人不知所措和晕头转向。
我们缅怀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创作,那是个屏声静气而又喜欢沉思的年代,那时的诗歌创作朴素而又确实让人心头发热。我手头就有我省诗人潞潞发表在《人民文学》1982年第九期上的《城市与勇敢的野牛之血》和发表在《山西文学》1983年第七期上的《南海,我把北方的风雪寄给你》。现在,就让我们一起返回到那时的诗歌现场,看看我们能不能在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里取暖:
上海音乐厅。/圆形的拱顶,奶油色的墙壁,/小步舞曲加珍珠霜的幽香。/六角人民币和四十分钟排队的辛劳,/使我挤进这城市的高雅与堂皇。/管弦乐。独唱。小提琴五重奏。/报幕员的甜笑。起落的金属指挥棒。/而后是黑色额发一个瀟洒的甩动,/崛起了小号,崛起一片广阔起伏的高原,野牛的/长鬃风一般飘扬……/这不是上海,分明是我的北方。/有着苍劲的群山,燃烧的落日,/有着白毛风、马群和男子气的北方。/金的号键,白皙的手指,/激情———突破上海。/勇敢的野牛之血呵!/文静中,感到速度,平衡里,感到癫狂,/温文尔雅接受着力的碰撞。/不可抑制的音乐厅,/腾起野牛疾驰而过的尘烟和轰响。/这是上海。/是一片湖蓝涂上山岩的褐色,/是幽静庭院风的光临、海的涌浪。/呵,年轻的小号冲决了堤坝,/压过来轰轰烈烈的北方———
———潞潞:《城市与勇敢的野牛之血》
这里是北方。雪,纷纷落着。/雪纷纷落着,已经三个昼夜了。/风也结伴而来,从遥远的西伯利亚/甚至,更远的地方。/草原、大漠、森林被不可抗拒地逾越了!/到处是力的旋流,速度———/昂着头在奔跑!/于是,我想起了你,南海。/你以为我对你是陌生的,不。/你还是那样湛蓝吗?平静时,/像全神贯注地默想与思考。/你很深,翻滚着白色的浪花,/我不知道,那是由于鲸鱼还是爱情?/你还有海鸥,它不惧怕风浪,还有船,/鸣着汽笛,船头有着旗帜和年轻的海员。/你很骄傲,南海:/可我,一名北方人却为你感到遗憾。/你有着暴烈的风。那风/可以使你翻一个180度,使你呕吐,/使你的珊瑚和水草为之战栗。/但你有雪吗?噢,怎么会呢?/雪,可以使你凝固,使你封冻;/也能让你感受到春天里解冻的欣喜。/让你的椰林、你的土地落下一天飞雪吧!/你也燃起红红的篝火,煮沸一锅雪水,/你也穿起厚厚的皮大氅,背上猎枪,/骑着马,在雪原和密林里追逐熊和狐狸吧!/那样,你会更加勇敢,也更漂亮。/我把北方的风雪寄给你了!/每一枚洁白的、六角形的结晶体,/都是一篇美丽的童话,/它会向你叙述它奇妙的变幻,/见过的雪山、冰板以及黄河,/怎样曲曲折折地流着,高原一片空旷;/它也见过马群在飓风里跑动,咴咴长啸,/见过黄羊坚韧地刨着冰雪下的草根,还有/人们在风雪里开动油锯,满脸胡须结着银霜……/我把这一切装在一个蓝色的航空信封里,/连同北方冷峻的、粗犷的呼吸……/南海,在你收到我的北方之后,/请你回一封信吧,莫忘记/贴牢那张画着金色铁锚的邮票……
———潞潞:《南海,我把北方的风雪寄给你》
这是沉淀下来的诗歌,因它保持了诗歌的温度和理想,而正成为诗歌灵魂的一部分,这样具有碾压性的诗歌究其原因是立意的强大和想象力所赋予语言以锐气,从而,建立起了一座座奔放的花园,给读者以情感上的响应,让人长久地停留在这些诗歌的面前,而不愿意离去。
请不要说这样的诗歌已经过时,难道北岛的诗歌《回答》,梁小斌的诗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食指的诗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江河的诗歌《太阳和他的阳光》,昌耀的诗歌《划呀,划呀,父亲们!》,杨黎的诗歌《冷风景》,欧阳江河的诗歌《玻璃工厂》,海子的诗歌《亚洲铜》……等等都过时了吗?殊不知,这些诗歌都产生于20世纪80年代,而敢于说这样的诗歌过时了的人,我看他们只是嘴巴子很硬,而笔头子却不坚挺,往客气里说,他们对中国的诗歌只是有着断崖式的理解,并没有看到中国诗歌生长的过程,这对以往中国优秀诗歌的繁衍造成了伤害。我注意到有这样一种现象,时下,当有人写出了这样的诗歌,立刻便引来了读者的惊呼,好像无意中捡拾到了一粒金子。
譬如有这样一首诗:
一枚螺丝,锈死在一块铁板上/看起来那么腐朽而寂寞。/我用扳手拧了几下,没拧动/它像仇人一样,咬着牙。/只好滴几滴机油,渗到螺母里去/一根烟的工夫,时间苏醒/我再拧,它尖叫着松开了手/与死爱的这块铁板一丝一扣地分离/在我使劲转动下/听见它撕心裂肺地喊疼。
———李伟:《拧螺丝》
读者比我们聪明,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是很清楚吗?这样的诗歌出自真正的诗人之手,而这样的诗歌在20世纪80年代遍地都是,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我们现在有些作者仍旧处在一种盲区里边,自娱自乐着,这让人感到了沮丧和焦虑。
建平,我举出以上的例子不仅仅是让你解渴,不仅仅是在为你的诗歌培土,而更多地是想让你增加一些想法,从而,在你的诗歌创作和心理上起到一些光合的作用。
二、用疾苦和肉体温暖你的文字
你写的《我想……》和《霍金》这两首诗歌,写得既有灵气又有底气,不妨,我们先把这两首诗歌抬出来,看看有没有眉眼,看看是不是你箱底里的东西。
我不想因一次雾霭肆虐/就抱怨环保工作不力/但我想,纵横于雪域//我不想因一次透水事故/就对所有矿井安全心生质疑/但我想,不再出现悲剧/我不想因洪水泛滥/就冷眼江河的情意/但我想,请回李冰和大禹/我不想因个别不雅视频/就相信都是权钱色交易/但我想,与珠穆朗玛峰庄严并立。
这首直视现实的诗歌,从结构上来讲就颇有道法,从立意上来讲又颇有狠劲;核心稳定,语言先抑后扬,思想层层递进,段落起承转合,在我们读这首诗时不会影响我们的自尊而引起一些杂念。这首诗好读,因为它含蓄而富有节奏地直指和活检着我们的生活,让我们和这首诗有了一种血亲的关系。
有人抱怨说,我也有生活,我怎么就写不出这样的诗来。我想,作为一名诗人首先要忘记赞美和市井的喧哗,忘记物质对我们的勾引,而潜心地去成为一名时间的囚徒。形象地说,如果你还爱着诗歌的话,我想说,从明天开始,就让我们的手回到一支笔上来,就让我们的目光回到一张纸上来,就让我们的身体回到一对桌椅上来。种种:从明天开始,不去关心那些大佬们的车子、皮包和香水;不去关心他们所说的期货、证券和股指;不去关心灯红酒绿的街头……
从明天开始,要远离那些瓦解你定力的鲜花、景致和酒桌……以及远离那些喧嚷与是非。你要埋头奔跑,在每一本书的站台和河流上,去寻找自己的故乡和渡口。这里,我亦欣赏你写的《霍金》一诗:
霍金,昨晚梦见你/站在广义相对论的阶梯上/给我阐释奇点定理/不行,我还是弄不明白/多想讨一杯成果充饥/轮椅上的梦在黑洞发酵/绽放了宇宙之谜/与你的名字连在一起/仿佛缩短了天地距离/命运对你悲惨的咒语/使泰晤士河/有了一个杰出的传奇/强大的思想徜徉在天域/仍像当年赛艇舵手一样/敞亮而积极/管它黑暗還是窒息/你成为一个符号/生命的质感/在时光本质中沉淀、增值/放射着深意
读这首诗,使我想到了过去的一件事情:中国的紫砂壶在民间是受文人墨客喜欢把玩的器物,为了锦上添花,他们常常想让锔匠在紫砂壶上补上锔钉,而一把新的完好的紫砂壶是没有裂痕的,怎么办?
如果用一把锤子去敲这把紫砂壶,敲得过劲了就敲碎了,敲得过轻了或许无济于事,不急,锔匠自有锔匠的门道。抬手间,锔匠把一把把豆子放进壶里,倒上水,然后把壶盖和壶身绑在一起,等待着那豆子在壶里膨胀。不用多久,渐渐膨胀的豆子就把那壶身挤裂了。之后,锔匠把那挤裂的地方锔上铜钉,使一把壶看起来更加的耀眼。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一首诗就是要有一把豆子的力量,给人鼓舞和投射出一束光线来,给人以前倾的信念。《霍金》这首诗就做到了这一点。
当然,在写这首诗时,作者或许也经历了波折与痛苦,就像一把豆子在苦闷中前行,而最终照亮了人们的脸庞。难道创作不也是这样的吗?写出一首好诗那是要经历泥泞和坎坷的,那是要经过阵痛的。在写作上,我们常常会败给一支笔,常常会败给一张纸;我们在一支笔前逃离,我们在一张纸前逃离,我们甚至会在一对桌椅前逃离。因为,在写作的途中会布满荆棘。
从以上的诗中我可以看出你在宁静地写作,不急不躁、不滥竽充数,使你的诗歌洋溢出了纯洁的温度和气息。建平,在你的诗歌里,我似乎不止一次地看到,你在黄昏里,怀着一颗悠久的心,向着悠久的诗歌,用疾苦和肉体温暖着你的文字。
三、想象和比喻与诗人是鱼水的关系
想象和比喻与诗人是鱼水的关系,没有想象和比喻的诗歌就好像鱼儿离开了水,那离开水的鱼儿,注定是一条死鱼。
过去有个皇帝不是爱写诗吗,一生中写了四万多首诗,其中有一首写雪的诗是这样写的:一片一片又一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这是诗吗?我看连儿童诗都不是。这首诗就是一条死鱼。这样的东西毫无诗歌的面孔和表情,最终被大家当成了笑话。是皇帝你就好好当你的皇帝罢了,作什么秀呢!
在这里,我想提醒你的是,不要在这虚假的东西面前低头。即使皇帝写出来的诗,也不要被他的龙颜所吓倒。
现在,让我们看看诗人海男在20世纪80年代写的一首诗歌《在你的手臂仍然孤独》,看看具有鱼水关系的诗歌是什么样子的:
生命的呓语发出请柬。我肩上披散的长发/目睹了无处归宿的长夜。/我们不再蒙蔽的时候,我的脸上/最后一滴泪水枯干。我抽回我的手/在坍塌中颤抖。我不是你/怀抱中那个永远安宁的信徒。/在剧痛中抽搐的是灵魂的病体。/我最后想告诉他/让黄蓝色在四野弥漫。/我什么时候/学会了荒诞地跪在你面前。我带着永久的哀伤/充满在你的手掌。我始终是一个/带着死亡的信息生存的幽灵。我却不知道/爱你奇特而沉思默想的渴望。我什么时候/让你在十二夜后染黑我的躯体和眼睛。
———海男:《在你的手臂仍然孤独》
这种卓越的联想与比喻,让读者读得兴奋和有了醉意,这在当今仍然是一线的语言、比喻和想象,是现时疲软的诗歌所无法追赶的。如果我们把诗歌创作形象地当成一道佳肴去做的话,那我想,它应该所具备的条件是:立意+想象+比喻+动词等等。意识不到这一点,那我们的诗歌就会带有一些天生的缺陷。
无山可落时/就落水,落地平线/落棚户区,落垃圾堆/我还见过。它静静落在/火葬场的烟囱后面/落日真谦逊啊/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挑三拣四
———张二棍:《太阳落山了》
姑姑在剥洋葱/洋葱让姑姑流泪/洋葱因为开不出花委屈了一辈子/剥去旅居地、迁徙地、暂住地/姑姑要剥出洋葱的籍贯/剥去死掉的丈夫、打工的儿子/走失的狗/摔碎的鱼缸/姑姑要剥出洋葱的命运/一层一层,不停地/姑姑,像在掘开自己的坟/像要越来越快地/挖出自己/在这个村子里,这个午饭时辰/有多少人在剥洋葱?/有多少人像姑姑一样/不停地/流着泪
———唐小米:《剥洋葱》
每次剥轴子的时候/你都只剥一半/让剩下的一半/在妈妈的胎盘里/多睡一会儿
———灵鹫:《剥柚子》
我不住地往出打着手中的好牌,我不知道你是否领会了我打出每一张好牌的意图。从这些好牌里,你能不能看到诗歌的嘴唇,你能不能看到诗歌的眼睛,你能不能看到诗歌的面孔……如果你能看到这些,那你就不会在它们的呼吸和心跳里走丢。
四、不能不说的一些话语
当然,在你早期的诗歌里,我也曾看到过你一些涣散的诗歌,譬如:
似一道道长虹落地/把蠕动化为通达/老百姓心里的五色梦/重叠出座座立交桥的雄灿/远望,车流如一只只彩蝶/从不同方向/在视野中飞来滑去/行车千里任穿梭/红绿黄灯成看客/入夜,演绎闪亮的魔幻曲线/羞退了火红的晚霞/浅浅吟诵风景这边独好/使人荡气回肠/嗖嗖疾驰,吹着本质的口哨/现代版的激情荡漾在星空/宛若要摘下一颗/送给筑桥人/桥连桥,桥连路,桥连心/施施而行于桥畔/与之互诉衷肠/不用酝酿,内心的词如春风/早已浩浩荡荡/顺畅的呼吸,舒绿了田野/宽绰了希望
———郭建平:《桥之语》
在你的胸前徜徉/脑海中是你澎湃的形象/低着头施施而行/生怕惊扰你沉睡的梦乡/休眠上万年/你还是升腾时的模样/小沙弥平息了你暴躁的脾气/生成富硒的滋养/使脚下众生/找到了奋起的方向/捡一小块你的遗存带走/不为镇宅,只想用它听到塞外人/“萱草无忧”的歌声/常在耳边回响
———郭建平:《火山群断想》
我必须要诚实地指出,这些诗歌语言软弱,公共话语强烈,感受肤浅而使诗歌处于一种低温的状态,以致形成了诗歌致命的内伤。挑剔的读者对这样的诗歌是抗拒的,是不会给好脸色的。就此,如果我遮遮掩掩、半推半就、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些寡油淡水、应付差事的话,不去找出这些诗歌松软的部分,这无异于是在戕害和谋杀一个成长中的诗人。抚今思昔,或许我只是在杞人忧天。
建平,你有能力去背叛这样的诗歌,因为你能够写出《史蒂夫·乔布斯》,你能够写出《霍金》,你能够写出《立冬,一个清瘦的名詞》,你能够写出《我想……》等等,在螺旋式的上升中,你一定会改写自己,写出让读者点头的作品来。
或许,我们并不是轻易就能够到达一条河流的,在到达这条河流之前,我们饥渴、冥想,甚至还会虚脱,但我们的额头却可以将一根根的火柴擦亮。忘我中,我们在向一条河流靠近,终究,我们的眼睛里会有这条河流的反光。
举例说明:让文字具有纪念的意义
———读韩润梅的诗集《石头垒起的故乡》
离开文本去谈论诗歌,其实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它会让读者和作者感觉到脚下有被抽空的异样,像人走路时踩不到一块块砖似的:笼统、无当、漂浮。一个诗人的创作前途,是需要有硬货支撑的。什么是硬货的支撑,除生活之外,那就是文本的灌溉,以及再产生出新的文本,这不算我们过分的盼望。
你可以看得出来,在此文中我对文本的倾向,我不以为这样的叙述显得笨拙和多余而会带来不快,相反地我认为我和作者的交流会产生一种默契,这种默契是来自作者诗歌和文本的观照,因而让作者对她的诗歌有了衡量,这种方法简单、策略而远离了玄学,远离了那些故弄玄虚般的粗暴。
润梅诗歌的创作,从情感转向语言,从语言转向技术,我们可以看出她诗歌书写的移动是带有春风性的。那么,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开始谈谈我对她的诗歌一些具体的看法呢,我想你是同意的。
一、哭泣的诗歌
润梅总是站在人的背后,不多说一句话,似乎她在别人的眼里并不存在。其实,这个小巧的女子并不是不会说话,这恰恰表现出她在人前的一种德行,她不去遮挡别人的光线,而只是在不懈地守着自己的内心。
这样的歌手是适合当诗人的,他们在拥挤的人群留下的缝隙中踮起脚尖来眺望,他们羞怯的脸庞正吻合诗歌的性格。这话或许我说得有些抽象,我是说:羞怯的人的内心大多是善良的。善良的人对身边的事物总是充满了敬畏,他们怕稍有不慎就会哪怕是对指尖大的事情的伤害,都会有着切肤的愧疚、切肤的反省。因此,他们单纯、腼腆、多愁善感。是的,作为一名诗人,她会让这种情感在她的诗中达到辽亮的程度。
在石碾村,更多有光泽的/事物,悄然消逝/人群走散/走散的还有石碾/和磨盘/废弃的磨坊是村庄最后的坚守/破损的窗户是磨坊疼痛的眼睛/无神地望向路的尽头/像一种祈盼/仿佛一个母亲/看清了自己的宿命又放不下一颗牵挂的心
———韓润梅:《老磨坊的疼痛》
这是一首读了让人流泪的诗歌,这也是一首非常善良的诗歌。由于诗人心肠的柔软,她所表现的内容也和我们有了血肉的联系。
我们要静下心来去读这首诗,如果你是在异乡,如果你还在途中,如果你曾有过乡村的履历和背景,有过乡村的经验的话,你就会蹲在这首诗歌的面前痛哭。那时,摇摇晃晃的乡村曾养育过我们,无论她怎样地忍饥挨饿,面容憔悴,她却站在过我们的面前为我们挡风。
我们在她的心怀里长大,我们知道佝偻的乡村吃过很多的苦,她用粗糙的双手和泥土养育了我们,而我们对于这泥土的依恋,却也难舍难分。
此刻,作者的心底是苦涩的,仿佛这是一次难以治愈的疾患,这无异于也是一次内心的挣扎,她低垂的内心被折磨着,这个有过鸡鸣、炊烟和石圈的地方曾留下多少我们怀想的体温,当这一切开始斑驳而远离了我们的时候,我们真的是有些飘摇、恍惚和有着被切割的疼痛。
现在,在这样的诗歌面前不要说什么写作的技术性和缺少难度写作的追求,不要说这首诗还存在着多少语言的缝隙。这首诗的立意铺展的是在我们寻找温暖的时候,却忘记了这个温暖的地方。我们渐渐地不再回到这片泥土的身边,而这片悠久的泥土也渐渐地有些冰凉,包括那里的枣树、院落和烟火……
那是我们朝夕相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生死死相依过的地方,也曾是我们最终皈依的地方。《老磨坊的疼痛》难道不是我们的疼痛、村庄的疼痛、时代的疼痛吗?
同声相应,在润梅的诗歌里还有:
两扇柴门久久/站在一起/仿佛两位垂暮的老人/门环的手攥在一起,已经/好多年没有分开/任岁月从身边缓缓流淌/两颗心化成了一把铁锁/被命运紧紧拴着/露出锈迹斑斑的沧桑/两扇柴门布满裂纹/门缝里,一朵迎春花/探出头来
———韩润梅:《岁月深处的院门》
是的,我想再次说明的是:我们与故乡的紧密正在松手,土地和家园也在隐隐地哭泣,那是粗粮养大的村庄,那是被犁和镢头擦亮过的村庄,那是午后有着干枯阳光的村庄,那是黝黑的老榆树上鹧鸪的鸣叫的村庄……当这一切停顿并开始生锈的时候却变得甜蜜而又酸楚。
在这里,诗人韩润梅仅仅选取了岁月深处的院门这样一个朴素的角度,就把我们带到了黯然超重的泪水里面。
这样的诗歌,我们要细细地去读,假如,我们现在的处境,正处于失落的时候,就越能够感受到这个让我们背靠过的地方,曾给过我们的恩情。通常,一首诗歌字面的表达只能触碰到我们的视觉,而字面背后的情感才是这首诗的核心和底色。
这样的诗歌谱写着的是善良和人性。
二、写一些纪念性的文字,让文字成为活着的文物
写出一些纪念性的文字,我是说要写出一些被大家公认的文字,就诗而言,就是要写出一些被大家公认的诗歌。什么是被大家公认的诗歌呢,我想,像聂鲁达、普希金、惠特曼、波德莱尔、泰戈尔、叶芝、雪莱、戴望舒、郭沫若、艾青、臧克家、牛汉等等,他们沉湎于时间,一次次地征服着自己,与语言做着不懈的斗争,无论是赤烈的白天,还是庞大的夜晚,他们行走于想象的边缘,捕捉着像萤火一样的亮光,并把那亮光举过了头顶。是的,他们写出的诗歌和文字,都具有象征和纪念的意义。
我再也不会有什么期待,/我再也不会爱什么幻想;/唯有痛苦还伴随着我,/那是心灵空虚的果实。/在残酷命运的风暴下,/我鲜艳的花冠已经枯萎;/我孤独而忧伤地生活,/我等待:末日是否已来临?/就这样,忍受着暮秋的寒意,/仿佛听到冬天风暴的呼啸,/如同一片弥留的树叶,独自/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战栗。
———普希金:《我再也不会有什么期待》汪剑钊译
闲暇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看看雪莱的《西风颂》和以上诗人们的经典作品。是会让一个真正的诗歌爱好者有所悟的,会从中收割到很多的东西。
这就是纪念性的文字,纪念性的诗歌,像节日一样经久不衰,像一块块岩石一样透着光泽。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宽广。/那隔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不信,请看那朵流星,/哪怕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郭沫若:《天上的街市》
还有艾青的《大堰河是我的保姆》,臧克家的《有的人》,牛汉的《华南虎》等等,已经过了时间的淬炼,而种植在了我们的课本里。这些诗歌能够常常地被人想起,就是一种纪念。
其实,好的文字终究会像一尊完美的瓷器一样,成为世上流传着的文物的,当我们在不同场合谈论诗歌的时候,我们每每会谈到屈原、李白、杜甫、苏轼、陶渊明等等,谈论他们是因为他们的诗歌已被结晶,已被风尘打磨而成了活着的文物。不可否认,就连我们孩子的成长,都是被这些诗歌抚育和照耀着,使他们成了一株株诗歌的幼苗。
润梅,你亦是这诗歌长河里幼苗中的一株:
那是另一个我/在体内练习飞翔,不需要天空/只在乎飞翔本身/喜欢春天和绿叶/冬天,树叶落光了,站在树枝上鸣叫/仿佛树枝提前长出的叶子/仿佛冬天只是一种虚无/并不真实存在/自己制造了春天,并使之丰盈/我的体内也有绿草地/偶尔跳下来吃虫子,饮水/但一定把巢筑在高高的树上
———韩润梅:《我身体里养了一只鸟》
生活中,我在用力/滚动一块石头。/病痛/亲人离世和养育孩子之重/它们是西西弗斯推动的诅咒之石/它们沉沉地压我/我却装作愿意承受/主啊!我只负责/推动,你负责落下
———韩润梅:《西西弗斯》
它朝着西方/在千万次的匍匐中/额头上有尘土/有伤疤/由东向西,它从来/没有改变过方向
———韩润梅:《落日之歌》
你蹑手蹑脚地来到诗歌的身旁,聆听着诗歌的呼吸,用你的执着和勇敢,记录下你沐浴和眷顾过你的文字,并且用你的力气像滚动一块石头一样,要将你的诗歌推向山顶:“主啊,我只负责推动,……”携着情感出发,向着语言和技术过渡,自如、放松、清晰、含蓄。我看到你的诗歌已开始了阶段性的转折,这些破土的文字,已经显出光泽的不同和语言的柔韧。我是说:在诗歌创作上,你在颠覆和寻找着另一个自己。
我们不敢想象我们的文字会成为文物,而我想,作为一名诗歌的囚徒,她所付出的努力一定不会白费。
三、当前,我们应该读一些什么样的诗歌
读什么样的诗歌,在这里,我想做出一些回答和分析,并且说出一些诗歌的真相:
妈妈你听见学校的钟声/在叫女儿去上学了吗/它一直在当当地叫呢/不信你听———/那就是老师在一遍一遍/点女儿的名呀/女儿多么想端端正正直起身/响亮地答应一声:“到”/女儿不想这么小就被拴在家里/女儿想学校想教室想桌子/想老师身后黑黑的黑板/黑板上多一笔粉笔印儿/女儿眼前就多一条亮堂堂的道/谁说女孩子念书没有出息/让女儿用手指头蘸着口水/给你写字———/妈妈你看清了吗/女儿写的正是一辈子不会写的/你的名字
———高凯:《想上学的女孩》
用文章来感动人是可能的,用一首诗来感动人却是比较难的一件事情,因為用文章来感动人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来铺垫和叙述你想要说的事情,而一首诗从形式上来说,它就缺少这样的条件。它更多的是用形象和抽象的语言来说话,这样就缺少传播中大众化和普及性的语言,就造成了阅读上的障碍。因此,当我们读到一首好诗时,我们只能从艺术的角度去评判它,而不会承认这首诗从心理和情感上感动了我们。
以上虽说是一种常见的现象,却也不是绝对的。当我读了青年诗人高凯的《想上学的女孩》这首诗时,我一下子被眼前的这首诗照亮了,一下子就被涌动的泪水压住了身体。
诗歌的第一段就让我们心动,就让我的心情不能平静,因为在这一段里,我听到了一个孩子哽咽而恳切的哀求,用她小小的肺腑,承载着她还无法承载的苦衷:“妈妈你听到了学校的钟声/在叫女儿去上学了吗……”
妈妈或许是因为贫穷不能让女儿去上学,妈妈或许是因为女孩子在一个家庭中的位置并不重要,而不愿满足她读书的要求,这似乎让我们看到一个听话而无助的孩子,瞪大了眼睛在妈妈的面前流露出的苦涩。
诗歌的第二段承载着诗歌第一段的惯性,把钟声想象成了:“那就是老师在一遍一遍/点女儿的名呀……”
前面说了,诗歌是用抽象和形象的语言说话的,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把这些非常诗意的句子和一个女孩内心的愿望结合得多么好呀。
我们每一个有着正常情感的人,不会不被这如泣如诉的语言所感动,我们每一个有着正常情感的人不会不被这朴素、睿智的诗意所震撼。此时,我们为女孩的命运揪心,为女孩的孤独和无助怅然起来。
第三段的语言更加的实在,但你却不敢对这些语言轻觑和慢待,读了这些诗句,真的是让人心里面发痛。作者把这些揪心的事物写出来,不能说是不重要的:教室、桌子、黑板、粉笔……这些都是我们在学生时代里不可缺少和热爱的东西。少了这些东西,我们无忧无虑的校园时代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教室了,哪怕从前的学校是多么的简陋和贫穷,我们依然把她作为心目中的圣地。因而,诗人把最平凡的事物放在了最为生动的地方,让我们为女孩的期盼流下了泪水。这里,可见作者也曾被一个女孩的境遇所感动。当然,在日常生活中女孩的这种境遇,可能是身旁的,也可能是别处发生过的。作者留心和留意生活中曾存在和发生过的事情,并每每肃然,因而作者在表达上才显得忧虑和郑重。
第四段是更难写的一段,因为它比前三段表现得要更为不俗,否则的话就会前功尽弃,就会让结尾破坏了调动起来的情绪。
作者真的是没有让我们失望,他在最后一段里胸有成竹,生动地给出读者一个意外的答案。这个答案是意味深长的,也是我们读者意想不到的。我想,它是否能够改变和唤醒一个母亲麻木的思想?这良苦的用心无异又一次让我们对作者的深思充满了敬意。
我不知道你是否认同以上这样的诗歌,也不知道你是否认同我的理解,读这样的诗歌也不知道是否能让你在写作上站稳、开心,反正我是把这样的诗歌当作一块糖来握在手心的。我相信这首诗歌是来自一个真正的诗人之手。
汽修工在春天劳动。不远处,一树桃花/斜斜地爱了过来,映得他/半身都是朦朦胧胧的光斑和花影。汽修工/一点不知道。汽修工,埋着头/全神贯注。一辆红色轿车的底盘,时而/被他弄痒,时而被他弄痛/桃花默默地笑。女车主,坐在花荫中/痴痴地探着脑袋瞧。身上/仿佛也有什么部位,在被愉快地调整/汽修工,毫不知道,他被春天/和春天的女人喜欢上了。汽修工,一头卷发/像年轻而标致的鼷鼠,蹲在/薄薄的香气里,暗中,挥动扳手/把劳动和春天牢牢地拧紧
———王顺彬:《春天的汽修工》
站在亮处/你只能看到房间里的黑。你以为她走了。/其实,她还在原处/一把空空的椅子/坐在房间的中央。你急促的呼吸/已摸到她离去的体温/你以为她还在原处/其实,房间里/已空无一人/房顶的天窗/漏下一团月亮的亮光,给今夜的漆黑/缝上了一块洁白的补丁
———叶致:《月光的窗外》
好的诗歌,就像南方玲珑的庭院里应该有山、有亭、有树;应该有小桥流水、鱼翔水底等等,使你一眼忘不尽她的雍容、妖娆和凝炼。这样的诗歌才能够让人读得目光炯炯、心血来潮。再进一步地说,我们被一首首好诗所沐浴,一首首好诗会唤醒我们内心里一次次的日出。
据说人类是由神灵而来,而人类最具神灵色彩的就是诗人,诗人保留了神灵的灵感、听觉和悟性,他们能够冥想和遥想到未来,这种睿智充满了先觉和神性,伴随着晨曦和朝霞而生生不息。
读什么样的诗歌,什么是好诗,什么是诗歌的真相,在这里,似乎我已经告清楚你了,你的诗歌也正是朝着这条路子上走,请不要怀疑你写作的方向。
润梅,最后我想告诉你的是:就一首好诗而言,在构思和布局上要像军事家一样突兀和奇崛;在语言及词汇的表达上要像律师一样缜密和严谨;在比喻和形象的选择上要像时钟一样丰盈和准确。在静穆和飞翔中,这是一个好诗人所应该怀揣的武器。
责任编辑管晓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