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隙碎笔

2020-09-06 13:24宁雨
都市 2020年8期
关键词:桑树老屋

宁雨

以桑为记

这个城市收留我二十年之后,也收留了一棵桑树。桑树被安顿在我们小区围墙边的绿化带上。我在一篇散文里,叫它“飞来的野树”。

我遛弯时无意中发现,马路对过一座废弃的厂房边上,也有一棵野桑树。身量、相貌跟我们小区的神似。我们小区的桑树,结满桑葚;对过的一棵,却一个葚子也不见。莫非,桑树也有男树和女树?

野桑树十二岁。树梢跟四楼平齐,身长十米开外。冠如华盖,方圆二十平方米之内绝对遮天蔽日。今年,女桑树结的葚子格外多。它长大了,天天跟对过的男桑树眉来眼去,或许早就过在一起了。桑树家办婚事,也不给咱发个请柬,办桌喜宴,真是不够意思。

五黄六月,麦黄风一吹,每天早晨树下人行道上都是一地桑葚。

葚子这东西挺好玩,紫红紫黑的,据说跟人的肾脏有点相似,可以补肾。古人造“桑”字时,一定正在捡拾满地的葚子。“桑”字,木头之上,堆积的三个“又”,就是葚子的简笔画图。那时候,人类尚处于采集时代,农耕文明的烛光才撕开一点点光亮,向前,道阻且长。据我推断,《山海经》中透露的桑树崇拜情结说明,桑树为人类采集时代的重要奉献者。桑葚,味道甘美,可以提供糖分;桑蚕,柔软易捕捉,可以提供高蛋白;嫩桑叶,鲜嫩多汁,聊可度春荒。

有一个种族在桑林定居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是个善于说故事的种族,在桑林,他们说了一个故事:羲和生了太阳,天亮之前,她在桑林附近的河边给太阳洗澡。太阳洗完澡就被放在东边桑树上。后来,桑树附近形成一个以桑为记的聚落。桑树聚落的后代,以“桑梓”代指家乡。

有多少人指望着以一棵桑树为记,在多少年后落叶归根。现在,桑树却已经移民,并且成功落户本城。

不如每天捡一盘桑葚,美美享用吧。

领到牙了吗?

你家领到牙了吗?传达室师傅问。我一愣怔,然后忍不住乐。

小区居民车辆过杆电子化管理,嚷嚷了一年。一年间,私家车一天多似一天,有时候连楼宇门口都泊了车,出楼,得先跟车阵周旋一番。有的车骑跨在便道和区间路之间,稍不留神,就可能擦蹭。有一次,一辆停着的小红车尾部被顶,车主出差一周回来才发现。传达室有录像,女车主一分钟一分钟倒着看,从上午看到下午,又从下午看到后夜,看得看大门师傅都跟着她打哈欠。当她老人家意志就要崩溃时,肇事车终于出现。

火柴盒般的楼,火柴盒样的车,叠在空中,铺满地上。人把自己装在盒子里,进门出门,就是从一个静止的盒子倒腾到一个长着腿的盒子。

为控制外来的盒子进院,我们决定为合法的盒子验明正身,并且装上一颗牙,准确地说叫蓝牙。有了这颗先进的电子牙,只要它嫣然一笑,小区门口的电子杆就自动感应,轻快地升起并且在适当的时间之后自动落下。

领牙的手续在传达室办理,需要户口本、行车本和房产本。我家先生开玩笑,三本一定要不离手、不离眼,这可是咱家最重要的文件啊。我说,凭这些重要文件来决定一颗牙的合法性,这颗牙就不只是四十五元工本费那么简单了。

本小区居民最近见面打招呼,不再问吃饭了吗、到哪儿去之类老土的问题。最时鲜的问候语是:你家领到牙了吗?

街路

俗话说,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昨天晚上,这天儿,就是马王爷。今天继续。缘由,数伏了。

几天前街边贴了安民告示,市庄路中华大街至北新街段封闭施工,工期从7月18日至8月底。安民告示不安民,看了,心里咯噔一下子,路封了,就得绕,一绕就得多出一公里多的车程,且是没有树荫儿的。我的坐骑是两个轮的单车,单车,大太阳底下多骑一千米,人的汗毛眼就得多甩多少个汗珠子。转念一想,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咱不是正想着法子玩出汗呢,这是多好的机会。

临了,封闭施工开始时间延期三天。工人们倒是进场了,装移动钢板房儿,垒伙房,给移动钢板房底下垫的空心砖抹水泥,一点一点的,工地休息区就有了些模样。比起以前的苫布窝棚,钢板房是个进步,起码,进进出出的不用猫着腰了。可这大伏天的,钢板房要是不开空调,那不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钢锅呀。每间房子,主机倒是安着,就是不知道怎么个开法儿,但愿时时可开吧。对了,怎么没见厕所呢,几十口子人,一个工地一待四十多天,他们到哪里去方便?正搭建钢板房的时候,我散步路过,聽到围挡内一种液体撞击搪瓷容器的声音,跟夏衍先生《包身工》中描绘的声音十分相似。过了一会儿,有个中年人提溜着裤子转到围挡外面。

天天经过的街路,从上次封闭施工重修,到现在快十年了。十年,我们消遣完了一条路。光阴,也把每个人给消遣了十年。

记得有个夏天,这条路上开始流行烧烤。每当橘黄的街灯筛下槐叶斑驳的一地细影,半截人行道便成了欢乐大食堂。有个冬天,下了老厚的雪,我改成走班,每天傍晚,一个穿粉色羽绒服的妈妈牵着同样穿粉色羽绒服的小女儿,在雪泥里奔跑。有一个春天,一个叫王月的女孩,在这条街道的树疤上,画下被我命名为“树洞画”的十几幅动物、山水画。王月一度成为网红。有一个秋天,这条街要新起一个叫作华宁春天的楼盘,大拆迁、拉建筑垃圾的大卡车昼潜夜出,路的几个破洞洞上架起厚厚的钢板,我称之为路的补丁。

如果不是路面实在太烂,今年的街路还算是蛮漂亮的。当初栽的国槐都长大了,两边的道树、树冠相接,搭起一个天然的大凉棚。进入6月,鹅黄的槐花一串一串缀满花枝,这条街就是一条花街。风起,一阵槐花雨,落在人的头上、肩上,到了家抖落抖落,心里也漾起一丝美美的涟漪。只是苦了清洁工,无数次花雨,无数朵落花,活计,是怎么也干不完了。

最近,街路上,我遇到一个卖白吉馍的师傅。四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人堆里挑不出来的一个普通人。可他的摊子不普通,因为他的白吉馍是有品牌的,那就是他的名字曹志远。白底红字,曹志远白吉馍,二百米开外这招牌就能看得到。为了搭讪采访,我买了他一个馍。没想到,他的馍脆香,腊汁肉给的分量那叫一个足。曹先生说,他是江西人,来石家庄有年头了,主业是给大工程上做门窗。这两年,没揽到几个生意,就卖白吉馍挣生活费。他说,家人过年都回江,没回来。我没弄明白,一个三块钱的馍,馍和肉都用大大的料,利在哪里?曹先生做惯了老板,生活费标准是多少,靠卖馍能赚回来吗?

中午下班,赶紧蹬单车往家赶。我答应好的中午包饺子。“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炒鸡蛋”,老辈儿传下的规矩,我不能破。天气太热了,开着冷气干活儿,汗珠子却满脸满脖子都是。其实,吃什么都没关系,要的就是一股子劲儿。就那曹先生,估计要的也是一股子劲儿。一个老板舍下身段走街练摊,没一股劲儿是不行的。

街路,也要一股子劲儿。被碾压得破烂到家了,劲儿全泄了,就该大修。到了大修也没机会的时候,一条路就沧海桑田了。

借宿

今晚的月亮很好,圆圆的,不知谁家供在天上的玉。

小区大门外,有卖白菜的两口儿,也顺道脚卖萝卜。他们是行唐人,中午在自家菜地起了菜,开上三轮,一百多里地奔到这城里。满满一大车菜,如今还剩下小半。冬储毛菜,青帮老叶都带着,便于晾晒收藏,每斤一毛五分钱,与四毛一斤的净菜比并不便宜多少,还是有不少人家欢迎。

我家不储菜,见了他家白胖胖的大萝卜,稀罕,就想买些,但人家已经收了秤。女人说,明天早晨再买吧,早晨我们还在这门口儿,已经有人预定白菜了。男人也凑近了一点,说想看看能否住这院里,找个避风的地方。

我问他们带被子没有。男人笑笑,说,没被子,有大袄什么的,凑合凑合。女人一直拿一双温和的眼睛瞧着我,几分恳求,几分卑怯。

他俩的神情,让我感觉那么熟悉。几百里地之外,我的家乡,一对对的农家夫妻也经常有这样的神情。夫唱妇随,泰然知命。

忘记自己是要买萝卜的。我的心里一下子无原则地软下来。我想给他们帮忙。

传达室的师傅已经睡下,屋里黑着灯。但还是被我敲门敲起来了,听我一番喋喋不休的求情。

师傅面有难色。我也情知让陌生人进院过夜没什么道理,但就是犯了拗劲,迫着人家答应。您就放他们进来吧。我去跟院子管委会的领导打个招呼。我仗着与领导为邻,搞起以上压下的攻心战术。

终究,卖菜夫妇连人带车进了院子。但我并不踏实。

如果真有什么事,公安就得把咱们一块儿抓起来。进了家,我跟先生半玩笑地说。

是啊,咱是保人么。先生嬉笑。

我心里认定,那两夫妇绝非坏人。肯拉着四千斤菜跑一百多里地,赚个一两百块钱,还要露宿,退一万步说,就是坏人也还有可爱之处。坐在电脑前,捧一盏热茶,我还在想着那夫妇俩。想着自己小时候,跟着娘到县城的集市卖鸡蛋,也是冬天,好冷,又怕被抓资本主义尾巴。那种狼狈,一辈子忘不了。

毕竟,行唐夫妇我们一点不了解。我们能帮的,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楼宇门内,就有我家的地下室;楼上,屋子也很宽敞。我却没有借他们容身之地的半点勇气。

还没供暖,房间里也不暖和。我写东西,要穿着厚厚的棉袄。楼外,月光下的卖菜夫妇呢?也许,他们忙着买卖,连晚饭也没吃,肚子还是空的。

今夜,小人之仁,害我心神不安。我知道,我要辜负那一轮如玉的月光了。

蔬菜自产户

有个叫秀兰的妹子,每天装一三轮车菜蔬,早晨在我们街上卖。街上的人说她是蔬菜自产户。自产户的菜,新鲜,秤上的分量足,卖得很好。一来二去,秀兰跟街里人的关系仿若邻舍。

有时晨练完了,我顺便在她车上捎点菜。她不忙,就闲聊几句。聊着,我拣菜,她称菜。她说,今年包了六亩地,六亩地全是棚菜。我也是种过菜的人,懂得个中甘苦,点种栽秧整枝打叉,授粉疏果拿虫施肥灌溉,都是慢工细活计。一个人拾掇个三四分地的园子,就得终日绑在地里头,没个闲在时候。两口子种六亩棚菜,怎生种得过来。“种六亩菜,雇人不?”“不雇,那可雇不起。俺卖菜,他一个人在地里拾掇。”“你俩真能耐。光摘菜就得多少时间啊。”“嗯。昨晚十点才吃饭。摘完,装车。再洗洗涮涮的,十二点才睡。今儿四点就起来了。”“一天就睡四个钟头。”“嗯,四个钟头。困得不行啊。那天拉着菜往市里蹬,险些睡着了。拿个西红柿,小口小口嚼着,治瞌睡。”

秀兰住在大马村,包大马村的地。大马村到我们街,少说也有十五公里。起大早卖菜,还得跟时不时冒出来的城管周旋。她很机智。“你又买了一件新衣裳?”跟我聊天,她不怠慢别的买菜人,那是我们街上搞卫生的。“啊,买了一件布拉吉。”“布垃圾?俺不知道什么叫布垃圾!”秀兰妹子语气里满是崇拜。搞卫生的女人脸上现出兴奋的红晕。

前些天帮朋友找红莙荙菜苗,跑到东营村。也是蔬菜自产户,兄弟两个,老大种,老二卖。市场上的人,就管老二叫“老二”,他的真实姓名,恐怕连他自己也常常忘记。老二的家,建在菜地边上,两三间窝棚,有门,每间不过七八平方米,住着老母亲和老大、老二的妻小,一共七八口子。屋里装着电灯泡,也许五瓦,也许十瓦。我从阳光底下进去,像钻了地洞,有个失去视觉的瞬间。从东营回来,我有好几天胸闷气短。

老二兄弟俩,来自邯郸农村。秀兰妹子,也是邯郸的。邯郸,有一批农村人背井离乡,在省会郊区包地种菜。老二和他的孩子们,在东营村念书。

蔬菜自产户跟我一样,也是这个城市的移民。有移民,方有“乡愁”。在他们面前,我感觉说出“乡愁”俩字,是可恥的。

拯救老屋

这个春天,“六毛党”(弟弟要微信红包,我总发六毛钱。弟弟说,我们姐弟仨是“六毛党”。)做了一件可以写入家史的大事———修缮老屋。

清明前,大爹来电话,说老屋得赶紧修,屋顶的椽子烂了好几根,靠近北山的苇箔也烂了,不修,到雨季非塌房不可。

老屋不算老,只有四十六岁。但老屋的确是老了。墙基的青砖,最先现出老迈之态,从外皮开始一点一点往里碱,那么坚硬的砖,竟成了灰面面。墙基老了,就好似人的腿不行了。每次看见老屋,我总见她颤颤巍巍的,像个行走艰难的老太太。现在,老屋的脑袋居然也不行了。

有一派意见认为,老屋反正也没人住,任她老去算了。母亲嘴上就这么说过。

还有一派意见,干脆推倒重盖。自己的宅基,盖几间房,比修缮老屋还省事。堂弟愿这么干。堂弟住我们家后院,后院曾有我们祖上留下的真正的老屋。最近三十年,不仅那些老屋没了,经大爹和堂弟之手修造的第二代老屋也没了。他们现在住的,是从1949年算起的第三代房子,一应设施跟城里一样。就是没有房子上摞房子,出出进进还接着地气,比城里强。

弟弟说,我们要老屋。就算修旧比盖新还贵,还麻烦,要老屋。我和妹妹说,是,咱们要老屋。

拯救老屋工程,三叔出任监理,堂弟代行业主职责。施工全部外包。四十六年前盖老屋时,三叔才二十几岁。他的职业就是盖房子。他会编苇箔,会泥瓦工,会设计,会勘察,建筑的事,全活儿。我们合族上下拆老屋盖新屋,都跟三叔商量。

立夏以后,老屋修好了。工程近尾声时,我拍了一些照片。照片存在手机上,经常翻出来看,给自己看,给朋友看。

修缮好的老屋,非常有趣。换了屋顶,换了门窗,换了电路,吊了顶子,刷了内墙,铺了地面,包了墙基。刷内墙之前,还在所有墙体上覆了泡沫板。仿佛还是那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戴了假发,安了假牙,换了眼睛鼻子嘴,连血管也换了,膝盖换了半月板,颅骨换了3D打印的。

母亲率领妹妹和弟弟去看老屋。归来,妹妹说,老屋比原先窄憋了很多,都是吊顶铺地覆泡沫板闹的。我说,老屋从来没宽敞过,是你看高楼大厦看多了,你的眼光变了。

责任编辑贾健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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