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鱼
出站口,一堆人围了过来。美女,住店不?美女,到哪儿去?要车不?略带河南腔的襄阳话又一次灌入耳膜,“美女”二字独特的方言发音,让我恍惚。我摇摇头穿过人群,向着广场对面卧龙饭店的方向走去,十几年前,我也是这样去对面拦出租车,以避开火车站前守株待兔准备宰“外码”的车。
我是来参加一个采风交流会的,因为有点私事,所以提前了一天出发,当然不好意思麻烦组委会。我提前来是想找一个人,一个失联了好多年的人,在我看到开会通知函上的“襄阳”二字时,她就跳入了脑海。去翻一个被弃用的通讯录笔记本,那上面是这样记载的:
佟茉莉
BB机:685293
座机:84326107
地址:襄樊市樊城区解放路28号6栋2单元
BB机早就成古董了,座机已是空号。至于地址,我寄过三次信,都被退了回来,说是查无此人。
我清晰地记得,她曾带着我悄悄潜入某栋楼,上到三楼的时候,她还将左手食指压在嘴唇上嘘了一下。我还记得,我和她踏雪跑去一家面店,吃牛油面,我甚至记得她吃面时的动作表情:噘着嘴巴吹开面上的红油,眉角上扬,使得眉角上的那粒小黑痣也跟着跳起来,她喝了一大口汤,然后拼命嘶嘶吸气。那碗牛油面在她的要求下多加了一勺辣椒,比我的要辣,她吸气的频率当然也比我高。活灵活现的一个人,十几年后,居然查无此人。
好吧,我也知道要在一个六七百万人口的城市,寻一个断联了十几年的人,纯属异想天开。好吧,找人确实算借口,去我青春时代曾经出没过的地方转转是真,没办法,人到中年多少都有点喜欢怀旧的矫情。
首先我要找到那个S社区。S社区十几年前属于城乡接合部,一大片私人民房,有些外墙连水泥石灰都没涂,直接是砖墙。墙壁上涂写着各种颜色的字,写得比较正规工整的是口号,歪歪斜斜的小字大概是醉鬼涂鸦,另外就是零零碎碎的小广告。进进出出的有乡下人打扮的民工,也有花里胡哨、形迹可疑的游民。当年,房产中介带我过来的时候,我不放心安全,这就像问卖瓜的甜不甜一样可笑。回答是:安全啊,房东还是居委会的。那是一栋三层带院子的小楼房,从外观看在这一片已经算不错了。一楼的三间房住着房东一家,二楼、三楼都出租。房东领我上了三楼的一间,大概有十五个平方米,水泥地,白石灰墙,一米多高的绿油漆卫生墙。一张小方桌,紧靠着饭桌的是一圈人造革沙发,有点破皮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海绵,还有席梦思,当然是弹簧嘎吱响的那种。房东是个中年妇女,看起来也还和善。
我的眼光在简陋的房子里来回逡巡,破是破了点,但日常用具基本够了,不必再添什么大件。光线也很好,最吸引我的是价格,要比闹市区那些公寓房便宜了一大半都不止。
房东观察着我的神态,见我眼光停在窗户上,立即走过去,打开玻璃窗对我说,后边的窗子装了防盗栏,前面过道上的窗户不用装,我在院子里,就算爬个蟑螂上去也看得到。
她不知道,让我下决定的不是防盗栏,而是窗外的那一道明亮的水光。十几年过去了,我怎么还会记得这么清楚?尘封的大门一旦打开,檐角梁榫,一股脑地从灰尘中凸显出来。那些沾染过你生命气息的物件,都尘封得好好的。
我在解放路上的一家江景酒店住下。房间不大,但安静,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汉江。稍事休息,我便背上小包出发了。
“师傅,您知道这附近有个S社区吗?就是以前有很多私人民房的,靠着汉江边的,旁边还有个农贸批发市场。”
“知道,有點远哦,要六块。”
没想到这么顺利,我顾不上还价,抬腿就坐了上去。车夫大约四十多岁,黝黑精瘦的身板。将手上的一条毛巾往肩上一搭,嘟嘟嘟,电动机发动了。我跟他商量:“师傅,能不能关掉电动人力骑啊?我很轻的,多加四块行吗?”
车夫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我,大概是看到我确实瘦,点头答应了。嘎吱嘎吱,车轮带我转悠进了襄阳的大街小巷。只有晃晃悠悠的缓慢才是最适合回溯的方式。
这已是一座陌生的城池!行道树要比记忆中的稀疏,种类却多了,其间大片大片的花圃,使得道路看起来更宽敞,车流来往穿梭。望着夕阳涂抹下的城池,我恍然,这还是我记忆中的襄樊吗?没错,它以前叫襄樊,2010年后才改回老名襄阳。古襄阳曾是赫赫有名的兵家必争之地。可我当年到此不是来怀古寻幽的,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就站在类似这样的滨江路上,指着对岸跟我解释:襄樊就是襄阳和樊城合起来的称呼,汉江为界,江这边是襄阳,那边是樊城。
老实说,我在复述当年租房情景的时候,刻意回避了一个事实,当时我不是一个人去的,身边陪着的就是他。我辞了工,不远千里跑到这个地方来就是为他。当年要不是继父解劝,母亲真会被我气死。我那时的糊涂和愚蠢,现在想起来都会脸红。不顾一切的结果是,他始终没让我跨过那座汉江桥,用尽花招将我阻滞在了襄阳这边,而他在樊城的家和工作单位我从没机会去。对了,茉莉老公的单位也在樊城,所以她才会在襄阳这边找到当时算偏僻的一个地方躲着。
“姑娘,你哪一年来的?私房早都拆掉了。现在这块有好几个商住楼群,你具体要到哪个小区呀?”车夫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傻了,这就是S社区?哪里还有记忆中的影子?全是崭新林立的高楼小区。车夫看我发愣,于是指着一个地方说:“东边那个小区的背后就靠着汉江,以前那儿是有很多私房。你要是想找饭馆的话,在那个小区背后就有一条美食街,要不要我带你到那儿去?”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谢谢,我自己下来走走。”
跟梦游似的,我在十五年后,再一次踏上了我曾住过两年的土地。已没有一寸土是我认识的。就在我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时候,空气中传来似曾相识的味道。紫薇花!这里还种着紫薇花!站定凝眸,我仿佛又看见了茉莉,她正摘下花枝,然后一边在手上旋转着,一边跟我说,我老妈咋不给我起名紫薇呢?你看,这种花大气繁盛,一开一大片,不像茉莉,小朵小盆小阳台,小家碧玉,小巧玲珑,小桥流水,哪里是我……
我被她给逗笑了,也跟着打趣:好,你是大家闺秀,大手大脚,大江大河……
她上来胳肢我,我一边闪躲,一边不住嘴地继续说,绝不能小盆小景小阳台,要大门大户,大官大富……
耳畔突然传来“哗啦”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吓我一跳,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家小酒店门口,瓷片摔碎的声音是从那里面传来的,大概是服务员不小心失了手。我正好想喝一杯,于是找了个靠近窗口正好可以看到紫薇花树的位置。我把半斤装的襄阳产石花酒倒进一个大大的白瓷茶杯,四周隐隐有各种眼光射过来。好多年了,这里还是少见多怪的气氛。当年和茉莉在小酒馆对酌也是这样,我们一般尽量找人少的饭馆,可人少的菜又不好吃。有几次,还引得邻桌的陌生男人过来搭讪,这让我们很烦,终于下决心在租屋支起炉灶,学着自己弄吃的。
盘鳝端上来了,一股焦香的辣油味,这是继听到“美女”的称呼之后,又一次让我陷入恍惚的时刻。那年也是在九月紫薇花正艳的季节,茉莉一手拿着锅盖,一手将盆子里的活鳝鱼丢进开水锅,然后迅速盖上锅盖,有几条钻了出来,蛇一样游到我们脚下,我们尖叫着乱跳,吓得院子里的房东大嫂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然后对着我们哈哈大笑。第一次做这么高难度的菜,虽然噼里啪啦大动干戈了一番,但总算像模像样地端上了桌子,就是这种香味,被开水烫熟,又被辣椒油煎得焦香的鳝鱼,一条条卷着。吃的时候,我有点不知道怎么下嘴,茉莉就给我做示范,先从头颈处轻轻咬开脊背上的一小截肉,不能咬断,然后顺着往下一撕,脊背的肉就被完整地撕下来了。
这是以前我妈最拿手的菜。唉,要是我爸妈能活到现在,肯定要那小子好看。茉莉说着眼圈有点红了,我赶紧打岔:来来来,我们为茉莉饭庄又推新菜干杯。
茉莉喝了很多酒,然后开始哭诉:他动手打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男人?怪我啊,瞎了眼,找了个混蛋。
无论我怎么劝也止不住,到后来我也懒得劝了,干脆跟着一起哭,我可哭的伤心事不比她少。哭完了两个人又笑,又接着喝,那个晚上我们到底喝了多少,记不清了,反正到后来就稀里糊涂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的大太阳晒得老高才醒。醒来看见艳阳高照,心情又好了,将昨夜乱七八糟的现场连同自己都好好地收拾一通之后,高高兴兴地拉着手出去逛街。
两个人的疼痛碰到一起,原来不是叠加得更痛,而是相互给抵消了大半。而青春是什么?是鼓胀在四肢百骸里的血液细胞,荷尔蒙激素是不会被轻易打败的复原力。照理两个人都前途堪忧,未来都不晓得悬在哪一堵峭壁上呢,可我俩就有那个本事,跟时光耗着,逃避着,过一天算一天地虚度着。喝喝小酒,看看电影,逛逛街,读点小说。那个时候没有网络,至于电视,也看不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世界闭塞又单调,物资贫乏到让人感觉不到贫乏。日子长久遥远,没什么可着急的。不像现在,慌忙火急,和朋友见一面都是奢侈,有事网上留个言就解决了。时间都用去赚日益多出来的那部分物质,也不管那些东西是不是我们生命里真正需要的。茉莉,如果我们没有失联,到今天,你会不会同样也被卷进忙碌?连抱头痛哭一场的时间都不会再有?
那时我也曾问过她,未来怎么打算?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躲下去吧。她说躲一段时间再说,说肯定是要离婚的,只要离了婚,自己就自由了,到时候看是和我一起去武汉找工作,还是想办法回原单位,看情况吧。
我陷入了回忆,餐馆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板过来问我是否还要加菜,我才意识到我耽搁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结了账走出小饭馆时,已是华灯初上,汉江边有好多散步的人,我很想加入其中,那潋滟的江水在夜色下越发温软诱人,但没走几步,脑袋就有些发晕,喝多了,算了,回去吧。
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我知道再也没有一盏是为我开着的。茉莉,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本来已经有些淡忘你了,为什么年纪大了,尘埃落定之后,反而总是想起你?茉莉,还记得那天吗?也是这样一个傍晚,我也在外面和他喝多了,跌跌撞撞地走上楼,你的灯那么温暖地亮着,我知道你在等我,但羞辱让我不想去面对你,于是走进了旁边那间后来我用作厨房的租屋,悄悄蜷缩在破了皮的人造革沙发上独自哭泣,直到水壶的鸣笛响了,你匆匆跑过来,才发现我,你拿了条毛巾给我,然后安静地陪着我,你什么也没问。茉莉,那一次真艰难啊,他跟我摊牌了,我的梦破碎了,千里迢迢赶赴的竟然是骗局。我那时懵懂无知到可笑的地步,羞恼与自责盖过了失恋的疼痛。第二天,你拉着我出去玩,并且不顾被发现的危险,踏上了开往樊城的公交车,让我第一次从那座桥上走过。
你说,看啊,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我们自己愿意,没有过不了的桥。
茉莉,你大概不知道你当年在桥上说的这句话鼓舞了我很多年呢。然而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竟然表现得那么愚蠢和软弱,愧疚像一根刺,时不时就浮上来,折磨了我好多年。我妄想着仅凭这次短暂的会议就能找到你。我真的想找到你吗?我能通过向你解释些什么而拔掉那根刺吗?
想到这儿,我脑袋越来越晕,扯过被子,倒头便睡……
我是被自己的叫声惊醒的,好长时间沒做噩梦了,唉,或许我真不该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才凌晨四点多钟,我不想睡了,打开床头灯,靠在床上发愣,那个我用了很多年去努力遗忘的一幕,又潮水般卷上来。事实上并没有噩梦那么激烈,当时的气氛表面上很平和,但我却感到说不出的紧张。他轻轻敲开门,他满面笑容。我要走开,被茉莉拉住了。
好了,茉莉,别闹了,你都把我急死了,生怕你出事,还好,发现你中途回去拿过衣服,我就放心了。你看都快半年了,也该想通了吧?别任性了,跟我回去吧。不然我怎么交代呢,我不是还得赚钱养家吗?你总得给我,也是给你自己留条路吧?
他如此温柔平和,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只是他的话让我觉得有点怪怪的味道,似乎在温柔平和之中藏着些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复杂东西。茉莉一直不吭声,过了好久才点头说好,我可以跟你回去,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说着从抽屉里拿出纸笔,低头写了些字,然后递给他:你签了字,我就可以跟你回去了。他接过去看了一下,很爽快地签了。茉莉将纸条折叠得小小的放进口袋,然后开始收拾东西,最后在跟我告别的时候,显得很正式地要和我握手。我伸出手,才发现她将纸条压在了我的手心。等我目送他们走远之后,连忙打开手中的纸条,是一张保证书。大概意思是男方保证再也不会有外遇,更不会施行家庭暴力,如有违反,将无条件同意离婚,财产对半。奇怪,茉莉为什么要把这样一张保证书留给我?而且搞得像地下工作者那么紧张。
茉莉说过两天就会来看我,这个谜底到时候自会解开了吧。可我等了好几天,没把茉莉等来,却等来了另外一位不速之客,他叫薄冰,是茉莉的同学,也是茉莉老公的手下。我们在一次逛街的时候碰到过他。当时他跟茉莉套了半天近乎,茉莉一脸严肃地要求他不许透露见到过我们。不用说肯定是他告的密。我之所以连茉莉老公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却记得他的,是因为他骗我说是茉莉让他过来问我要那张纸条的,在他花言巧语的哄骗下,我居然把纸条交给了他。事后我才知道是茉莉老公授意他过来找的,那张条子对茉莉非常重要,她本可以凭借它作为证据,将她老公告上法庭,争取自己的利益,也争取到自由。
一天天过去了,茉莉依然没有任何音讯。我几次想去找她,又犹豫,如果真的像薄冰说的那样,他们过得很好,那她就该来看我。
快要过年了,也没见茉莉的影子。那天我正蜷缩在被子里睡懒觉,屋外不时传来鞭炮的爆炸声,让我越发想家了。被窝里的热水袋早就已经冷却,怎么这么冷啊!环顾出租屋,没了茉莉的房子,又恢复了以前的凄怆寒酸,昨天熬的粥摊在小桌子上,快冻成冰块了。碎花薄窗帘后的天光亮得那么刺眼,掀开一看,又下雪了!我将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窗前的那排梧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视线中的江水悠长阔远。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扑簌簌地将低矮的一片平房顶铺白了。我想起来这儿的第一个冬天,他殷勤地来看我,今年冬天他虽然不来了,但我有茉莉陪着,虽然心头失落,但还不至于孤清若此。不行,不能待下去了,这个曾经让我无数次兴冲冲奔赴的地方,已经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马上走。当然必须先去茉莉家看看,只要知道她安好,我道个别,就可以放心走了。还有这个房子我要退掉,她的东西我也给她打了包寄放在房东那里,让她自己来取吧。
我收拾完行李,锁好门,走到公交站等车。公交车和出租车都很少,等了半天不见一辆车来。我冻得直跺脚哈气。就在我想打退堂鼓的时候,远远看见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连忙挥起了手臂。等近了才发现有人,不对,我再仔细看,居然是茉莉!她从车上下来,我跑过去,刚想举手捶她,忽然又停住了,她的一条胳膊居然打着石膏。震驚与愧疚压过了我的委屈,不必她解释,我已经猜到了她的情况,稀里哗啦开始哭,她却笑着拍拍我,我忍不住抱住她,继续在满城飞雪中抽噎……
我的回忆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是组委会工作人员打来的,我告诉他们马上过去报到。
报到当天,主办方宴请,巨大的圆桌围坐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评论家,我除了个别几个见过,其他的都不认识。于是相互询问介绍,作家们大多擅言谈,故事又多,加上其中有两个四川作家特别幽默,段子又多,经常赢来一阵阵大笑,觥筹交错、七嘴八舌之际,我很快放松了心情,从对过去的沉湎中挣脱了出来。
第二天,旅游大巴将我们带到了襄阳古城墙。我虽然在此断断续续生活过近两年,却还是第一次到此。襄阳古城墙自西汉起就已经开建,属兵家重地,各朝代都有修缮,即便到了摇摇欲坠的光绪年间,还有修缮记录。可惜民国之后,它在炮火和飓风的破坏下,一路坍塌,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小北门城楼。幸存下来的城墙显得格外珍贵,尤其是恢复原名襄阳之后,政府打文化牌,自然更加重视。周边环境已是花圃绿树,整洁漂亮。宽阔的护城河,倒映出的不再是剑拔弩张,水面平展如镜,只有蓝天白云安详地浸在里头。站在城墙上仰望,物换星移,茉莉,你还好吗?唯愿在这样的新城你能拥有新的生活。我摸着古砖的时候,身后的四川作家又开始调侃了:美女诗人守城墙,更难攻破啰。
现在是90后的天下了,该她们守城了。我指了一下正热热闹闹合影的一群年轻女作家。
君红老师哪里老嘛,跟90后差不多嘛。说这话的是个90后。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实话我不大喜欢这种嘴巴抹蜜太厚的人。不过大家明日天涯,逢场作戏不必认真。我忽然想起茉莉也已经明日天涯了,我却还记得她,和茉莉相识的那天,也像今天这样艳阳高照,我拿被子去院子里晒,她提着大包小包闯进来,风风火火上楼的时候,其中一件东西掉了,可她手上的东西太多,弯腰捡很困难。我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帮忙的时候,她主动开口了:晒被子的美女麻烦你帮我捡一下好吗?
她的声音很脆,一脸的笑,让人无法拒绝。我帮她捡起包裹,索性又从她手上接过一个,送她上楼。
原来我们是邻居啊!这太好了。对了,我叫佟茉莉。就是茉莉花的茉莉。襄樊本地人。她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林君红。武汉过来的。咦,你是本地人怎么会到这里租房子住?我那时真的年轻,一好奇就脱口而出。
就知道你会奇怪,待会儿等我收拾停当,叫你过来玩,慢慢跟你说。茉莉风风火火地投入了房间布置里。
人海茫茫,能一见如故的人真不多。仔细想想,我的朋友都有点茉莉这样的个性,直爽不扭捏。可如果我真能再次见到茉莉,还能像从前一样吗?耐心地相互融入,互相承载分担吗?天空湛蓝得了无心事,有人在咔嚓咔嚓地照相,有人在互相加微信、传相片。看似亲热,却没有一个像茉莉那样能直入心扉,当然萍水相逢,结交太深也是负担。
茉莉还是个很会过生活的人,她将租屋收拾得非常漂亮,破旧简陋的家具都给铺上了好看的碎花台布,床上铺着同款花样的纯棉床罩,床边铺着一块草色地毯,一下子把出租屋的寒碜给消弭了。几天后,她将我的席梦思搬到了她的房间,又将她房里盆盆罐罐的杂物搬到了我的房间,她的成了卧房,我的那个成了厨房兼餐厅。
下午参观的景点是古隆中,“三顾茅庐”的故事发生地。车窗外大片大片的绿色农田蓬蓬勃勃,却点醒不了车厢内的昏昏欲睡。除了一两个低语的人,中午的饱餐已让大多数人陷入沉酣。我知道古隆中其实离市区并不远,睡也睡不了多大一会儿,所以尽力保持着清醒。这和十几年前来时的情景正相反,那时候我们肩并肩坐在公共汽车上,窗外没有鲜亮的绿色,只见深灰的云层下一片片萧瑟的寒土,暗淡的天光也影响不了我们的兴致,一路叽叽喳喳,互相呵出的白气交融在一起。
四十分钟后,卧龙岗到了。游人如织,香火味很重。十几年前寒山瘦水的空寂,已荡然无存。那年我们去的时候,除了几个工作人员,几乎见不到游人。茅庐屋宇安闲地矗立在山间,就好像孔明先生还在此,还在大梦中。三义殿里的雕塑正襟危坐,静静相对,仿佛千年前的结义誓约依旧在生效似的。我拉着茉莉开玩笑说:他们桃园三结义,我们卧龙结金兰。
瞧啊,茉莉,那应该就是诸葛先生躬耕的陇亩。
还有一座小亭子呢,走,去看看。
茉莉拉着我兴冲冲地跑向亭子,亭内石碑上还真的写有“躬耕陇亩”四个大字。我开始发表议论:诸葛亮真聪明,种这么一小块地,又锻炼了筋骨,又不是太累。不过也有可能不止这么一点地,刚才我们上山那一路的农田估计都是他躬耕过的吧。
才不会种那么多呢,那他哪还有时间看书写字,心怀天下,还要每天掐着指头算人来?茉莉嘻嘻笑着。就在我们说着话的那一刻,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而且没有雪籽之类的过渡,直接大朵大朵地飘了下来。我们兴奋地惊呼,同时看见了亭外的一树红梅。那大概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丽的梅花树,刚才没注意,白雪这么一飘,梅花陡然精神百倍地绽出耀眼的红艳来。可惜当时我们没有相机,能拍照的手机听都没听说过。不过那一刻已然深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梅树下嗅香的两个女子的喜悦,仿佛她们的青春从来没被侵蚀砍削过,正完好无损地等着霞光万丈地铺开。这新鲜的充满青春的一刻,才是我所羁绊的古城最隽永诗意的一页啊。
那个亭子还在,我走过去。一群人已经拥进了亭子,各种自拍,合影……
最后一天,主办方设了送别宴。宴会厅开了两大桌,我眯着眼找我的座签,突然一个名字滑进视线:薄冰?是他吗?一个人影从遥远的地方穿过纷乱,流星锤般击打过来,之所以事隔這么多年还记得这个只见过几次的人的名字,是因为他的笑太诡异了。这不是我想见到的人,就是他偷偷跟踪到了我们的租住地,又带来了茉莉的老公,是他骗走了茉莉可以获得自由的证据,他不是茉莉的朋友,只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讨好巴结上司的爪牙。
不过不可能那么巧吧?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千万不要是他。那年与茉莉再度相会之后,我们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去武汉。然而,第二天我没等到茉莉,门却被这个人敲开了。我当时十分戒备地堵在门口,握着门把手,紧张地盯着他。
茉莉让我来转告你,你好走,她不能送你了。他样子看起来还算平和。我的手松开了,门晃晃荡荡地被风吹开。他当时说了一大堆,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脑袋跟糨糊似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想亲自见见茉莉,确认她无事。她的胳膊已经被打骨折了,会不会暴露了想逃的企图,又增加了其他伤害。
情急之下,我央求他带我去找茉莉。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条件是让我带上行李,见完茉莉立即就走。他一路上貌似语重心长,无外乎说我太天真,什么两口子打架床头打床尾好,什么你一个外人不劝和也就算了,还帮人拆庙?说我不仅是外人,还是个外地人,问我知不知道她老公是干什么的?说这次幸好茉莉想通了,否则的话,估计最倒霉的就是我了,还让我从此学聪明点,先保护好自己之类的一大通话。
我感受到了他的威胁和嘲笑。我在被说得昏头涨脑的情况下没注意前方的路,车子根本不是向着茉莉家去的,当我远远看到卧龙宾馆,才明白自己又上当了。正想跳下车,被他扯住:傻丫头,快买票回家吧,我是为你好。
当时太年轻,难免懦弱,抗击不了威胁和阻拦,也没有智慧,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知道但没那个勇气去报警。之后,我在联系不上的情况下,也没有再去找过茉莉,而是选择了遗忘,也许我有一千条理由,譬如要忙着工作啊,结婚生子啊之类,但这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原因也许是潜意识里想要彻底遗忘那段让我羞辱的经历。除此之外,很长一段时间我也裹上了比薄冰更复杂更沉厚的寒气,我学会了圆滑,学会了言不由衷,而且渐渐发展到说真话反而感到害羞的地步。
我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找茉莉呢?当年的我和当年的茉莉应该都已不复存在了。那缕青春盛开的清香,已然散尽了。宴席桌边,我一边跟熟悉的人打着招呼,一边却忍不住去瞧那个座签,坐上人了,哦,上帝保佑,不是他,是位女士。此刻她正迎着我的目光礼貌地笑着,我尴尬地回应了个勉强的微笑。
当地接待方最大的领导还没到,有些人在抽烟,有些人在聊些废话,我有点憋闷又有点心烦,推开椅子,朝着宴会厅的大门走去。风吹着古城厚厚的夜色,传来一阵奇异的花香,又是谁的青春在绽放?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