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兴村也会忘记我（组诗选三）

李春龙

TA们

一

最讨厌莫过于

天没亮就醒来

然后一遍二遍三遍声嘶力竭地叫

最羡慕莫过于

顶着一面旗帜

带着一个小分队无往不前

最有力莫过于

抄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字

写穿了白雪这张纸

二

春天在圆塘里撒欢

没意见

冬天在圆塘里撒欢

也没意见

从立夏开始到立秋这段时间

请自觉从圆塘里消失

否则别怪石头落水溅老远

不是怕游不过不好意思

是怕圆塘里太多不明物质

三

一个能下三碗饭

外婆昨天就在喊

才到门前的禾场坪

两团白影就扑了过来

好险

除了落荒而逃

还有两个大问号

这难道就是骆宾王笔下跑出来的？

莫不外婆喊我来的事走漏了消息？

四

从来没对谁谁这么好过

放学回来扒两口饭

整个下午

跑遍田间地头

土坎石山

如果稍微偷下懒

竹筛里的绿色就迟迟涨不上来

而谁谁趴在栏里最多哼哼

从来没确认过眼神

五

一直不明白起先一样大

一样吃一样玩

一样蹲一样跳

一样早出一样晚归

一样分辨得清细声咳嗽

一样半夜不睡觉

一个滚圆石碾一个杨柳细腰

一个金刚怒目一个膝下轻绕

一个大黑天天跟着一个小白跑

六

咬破了黄帆布书包

咬烂了放瓜子落花生的裤兜

咬碎了藏在枕头底下的零花钱

那天来后再没有过

相比而言

飞上饭桌可以原谅

吃了腊鱼可以原谅

打翻盐罐可以原谅

没有什么不可原谅

七

从矮半个头

眼看着一天一个样

到高半个头

不过半年光景

而体重更是成倍地多

是谁说吃肉吃饭比草有營养

唯一安慰的是

还比较听话

可以每天骑着一路到椅子山

八

水库坝下的一大片青草

真青啊

白云落下七朵

风再怎么吹

也只缓缓走

走到青转黄变枯

白云一朵一朵被牵走

说是换一个地方

草正青得发烫

九

先是一阵锣鼓铛铛

再是一挂大红炮仗

一般只在正月初一出山

当然要把声势造足

翻滚腾挪扑闪剪跃

挨家挨户闹闹热热把一年的门串起来

直到十五归山

而雄风嘶吼何时隐于土漆衣柜门上

竟有些惘然

第三代建房

一

红砖外墙经得起风雨

还很扎实

土砖间墙厚重坚挺

起码还可以挺立一百年

屋顶继续用黑瓦只需好好检修一下

保持一贯大气耐看的主色调

三合泥的地面稍作填补

所有的墙不用想

都刷成一片白好呼应月光

二

除了堂屋门

其余十一扇门太矮全部换掉

不能让李尤其他们回来进出

还要时刻弯腰小心碰头

九个窗户太小

虽然是玻璃窗也全部换掉

通风是一个方面

采光是一个方面

关键是更适合加装窗帘开合随愿

三

楼上会重点收拾一下

给踩楼装上木栏杆

看书写作喝茶时

心情才可放松到最大限度

墙上挂几幅字画

或送或买都是好友作品自带光芒

把顶吊好

万一半夜漏雨了可缓冲一下

不至于直接把梦打湿

四

水泥平台与四间小屋拆了

往左移一丈

留出更多空间好放落叶或雪

左边另建两间作厨房洗漱间

县城住久了已不能回到从前

右边另建一间给锄头镰刀斗笠竹篮休息

中间就是院门

门楣上初定写四个字：大兴小院

谁来写两边挂不挂对联到时再看

五

屋后是马路

有十米高坎

左边是院门也不用管

只剩右边和前面

上黑下白围墙当然一样统一颜色

把两棵桂花树两棵樟树围起来

把半亩空地鸡鸭狗猫们围起来

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

那就再建一个小亭子围起来

六

屋左边有四块土一座小竹山

屋前面是一丘大田也当土做

栽一线密刺全围起来

再沿线先栽一排银杏树

要的是深秋黄金万两纷纷飘落的感觉

另外栽几排长青的桂花树樟树广玉兰

这么宽的土一年四季什么菜都可以种

在原有的枣树李树梨树桃树基础上

完全可以还种些想吃好吃的果树

七

还想修一条面上铺石板的步道

并作为最重要的工程来建

绕亭子出院门过小山在几块土里转

转得快晕了再上马路想走多远就多远

以上所有构想父母一致反对

说别人建的都是高楼

按你的想法建出得了客吗简直发癫

所以一直只是个想法

等等也好可不断修正不断完善

八

一九八五年父亲三十二岁母亲三十一岁

决心开建大兴村第一栋红砖屋

泥砖胚子主要自己印

买最好的煤请最好的烧窑师傅

石匠木匠砌匠小工全天到位

九岁的我四岁的弟弟也抢着搬与递

一千块积蓄加五百块借款

五间锁形大屋土黄如期换红颜

但再红也红不过圆垛那天父母的脸

九

一九四三年（民国32 年）

刚成家的爷爷用一百块银元

在大兴村买下一块地

建了五间锁形大屋

用来安放四十七年的漂泊

爷爷的左腿还是瘸得厉害

但五间锁形大屋四平八稳

砖厚木粗铁桶一般

站在大兴村正南边

此时两人围坐

一

卯时：开门声破折号一样

母亲带我去高石头岭扯小笋

小笋与石碑隐于茂盛细竹中

石碑是有文字记载的小笋

母亲并没有像我分心于此

小笋纷纷倒伏于竹篮

高石头岭空旷就两个人

石碑不需要再弯腰

我们继续向露水低头或致敬

二

辰时：锄头扬起道道弧线

春风翻不过来

惊雷翻不过来

屋门前的一亩半土

我现在也翻不过来

一半是母亲不准我翻

一半是我翻了一下双手就打了五个血泡

只有母亲一锄一锄耐心地翻过来

让蛰伏很久的土換一面看春天

三

巳时：种子从指间跳下

一米或者两尺的高度

对于一粒小小的种子来说

已经很高了

甚至高到晕眩

但种子没有丝毫犹豫

从母亲从我的指间跳下

跳进一个一个氹里

静候会溅起一朵一朵五颜六色的花

四

午时：一瓢水浇熄太阳

弯弯溪留不住水了

方塘圆塘藏不住水了

品字井干脆就不出水了

水从塑料管流到水缸里

灵动与波浪都大打了折扣

我从水龙头接水提水母亲浇水

以小菜们的亲身感受来看远不如

一瓢大雨浇熄红钵子太阳的酣畅淋漓

五

未时：关于草的分歧

草不用扯更绝对不能打除草剂

反正只吃得了这么多

又不靠拿去卖钱收多少算多少

我觉得绿色环保健康就好

母亲认为田没力气做了土做没做好

这关系到一个农民的面子问题

杂草长满了不扯掉

地都不会答应

六

申时：爱就是不停地摘

辣椒的辣有人爱苦瓜的苦有人爱

丝瓜的鲜有人爱南瓜的甜有人爱

豆角茄子做榨菜人人爱

而冬瓜的淡

得到了在中医院透析的父亲执着的爱

好像母亲耕作的土里直接长出了各种爱

这种爱是软的

摘下来尾箱装不下了使劲的话还可以塞

七

酉时：扁担坡

扁担靠在墙角是直的

扁担放在地上是平的

扁担架在母亲与我肩上

就是一个坡

现在上坡是我下坡是母亲

我也要抓紧棕绳扶好晒干的满箩花生

然后从禾场坪

平稳地送进屋里

八

戌时：静夜的沸腾

茶油是一段丝绸瀑布

从桶里倾泻进荷叶锅里

一段一段像是倾泻进海里

柴块子火通红丝绸的海波涛汹涌

一块一块白豆腐落入海里咕咕翻滚

然后一身金黄上岸堆叠成山

我迷恋母亲一个人包打包唱

营造的这种热烈气氛

九

亥时：两人围坐

柴块子火暖和容易上身

可不着边际闲话

可听雪在桂花树上暂停的轻微脚步声

母亲一个人回来守屋的一年年里

我也喜欢回来

有一种白发回到青丝的喜欢

虽然大兴村也会忘记我

但子时丑时寅时每时我都曾在大兴村醒过梦过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