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的疾病

2020-09-06 13:37赵佳昌
湖南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诊室病人身体

赵佳昌

我是个永远也停不下工作脚步的人,睡觉的时候也不例外。即便是在虚妄的梦境里,我依然穿着白亮亮的大衣,把听诊器放在那些梦里出现的病人的身上。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里,唯一没有变的是医生这个身份,所以我工作的脚步从未停止过。半夜醒了以后从床上坐起来,用力抵抗着从脚尖爬上来的疲惫。窗外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地从这条名叫友谊大街的道路上驶过。夜晚的样子被车流织成了两条线,一条往东,一条朝西,仿佛没有尽头。车灯是汽车在夜晚里睁着的眼睛。凌晨一点了,那些汽车的眼睛依然明亮,它们不曾有丝毫的倦意。和那些在马路上疾驰的铁甲虫们不一样,我是疲惫的,困意丛生,可我刚刚还在工作。当我从温暖的房间、从舒适的大床上进入梦境时,我就坐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诊室里,重新穿上洁白的大衣开诊了。

就在刚刚结束的那个夜晚,我大概看过四五个病人。他们其中有一个嘴斜眼歪,双脚走在墙壁上,身体悬空着就进来了。那是个十来岁大的男孩。问他叫什么名字,可他总是说不清,每次嘴一张开的时候,声音就消失了,然后就看见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挂下来一尺长。听不清便不再问,我觉察到我反反复复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不高兴了。他的腮帮子上鼓起一个大大的肉疙瘩,嘴角歪向对侧。你说我的嘴为什么是歪的,还有我为什么不能在地上走路。男孩发出了疑问,这句话我勉强能听得清。是啊,这太难了,从来没遇见过。疑难杂症对于我这个小大夫来说真是束手无策。我在紧张中惊醒,那个男孩随之消失,只留下一身疲倦和心有余悸的我。夜晚是静的,只有窗外的那些铁甲虫们一个一个列队驶过。它们的脚在地面上爬行时发出嗤嗤的声音,两条射向远处的光柱好比两条触角,探寻着前方的未知,随时面对一个个能让人心有余悸的特殊路况。

过了一会我再次睡去。即便有极大的不情愿,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又回到那间诊室里了。接二连三又来了几个病人。当我再次从那间诊室里走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那些病人也在我醒来的时候全都消失。疲倦像一场风暴一样席卷着身体,可是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每天下午五点半从医院的诊室里走出来,夜晚入睡以后又走进另一间诊室再次开诊。那些奇异的人是睡梦在暗夜里拼凑出来的一个个虚拟的病人,是一个个虚无缥缈的灵魂,是没有肉身的影像,他们得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病,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走到我的面前,给我出一道又一道难题。可是当我醒来以后它们全都瞬间稀碎了。把那些碎块从记忆中捞起来,它们失去了刚才的魔力,它们的力量甚至不如友谊大街上传来的汽笛声清晰。然而,它们却在另一个空间里等着我,用百变的形式给我制造着一个个医学难题。

已经这样很久了,因为休息不好,所以看上去没精打采的,我的双鬓过早地染上了和年龄不相符的白发。电梯里偶遇同单位的赵姐,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气色不太好啊。我笑着点点头寒暄两句就过去了。她走开了,可那句话却没有离开。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我整天没精打采,腰膝酸软,连中医都说我是肝火旺,脾胃肾虚,已经吃了很多剂中药。那个被我称之为赵姐的资深护士说的一点都没错,不愧是学医的。实话说,我没有丝毫夸赞她的成分在里面,相反,我更为自己感到担忧。能够一眼就被人看出气色不好的人还不该好好担忧一下吗。

我的身体曾不止一次向我提出过健康警示。穿着洁白的大衣坐在门诊里给别人看病时我是医生。病人因为各种不舒服而来到这间诊室。我的大脑快速分析着病症,尽快做出诊断,用以给出治疗方案。在一群围得水泄不通的病人中,白大衣白亮亮的,似乎更加耀眼,叫人一眼就能认得出,那是一种让人感到亲切的白亮。可有一次我正和一个病人的家属吐沫星子横飞大谈孩子的病情时,忽然一股力量在我的肚子里迅速升起来,传遍胸膛,涌进大脑,但只是瞬间便撤走了。它撤走时还抓走了我身体里原来的东西,顷刻间大脑、胸腔和肚子里變得空空荡荡,四肢无力,心脏快速跳动着,手心里浸出了细密的汗珠。我先前激情澎湃的说教立刻怂了下来。这里的一切都被低血糖击垮。那是第一次,我并没有在意,可它们一次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就想到会不会是我的健康出了问题。

问过内分泌科的同事,给出的答案是可能会是糖尿病的前期。我太害怕听到“糖尿病”这三个字了。我的大姑,二姑,大伯全都是糖尿病,而且他们其中有的人已经有了并发症。糖尿病并发症的厉害我是知道的,我的大姥姥就是死于糖尿病并发症。从医几年中我也接诊过几个I型糖尿病的孩子。他们因为未能及时被发现患了糖尿病而昏迷。来的时候意识模糊,喘着粗重的气息。在他们那里,空气是黏稠的。粘腻的丝线裹住他们小小的身体,并拉向死亡的沼泽。得费好大的劲才把他们从死亡的泥潭里拽出来。死亡的威胁是摆脱了,随之而来的将是漫长人生中的无数针胰岛素,想想都觉得疼。糖尿病让人越想越害怕。

第二天清晨,空腹,护士同事把一根闪着银光的采血针扎进了我胳膊上不太清晰的血管里。暗红色的静脉血携带着我身体里的秘密流进了采血管,它最后会变身成一份证明我身体健康情况的报告单,从幕后走到台前。事情的结果还算是叫我满意,关于糖尿病的一些指标都是正常的。先前的担心立刻烟消云散了。糖尿病还没有走进我的身体,于我而言,它是虚拟的。

在这个钢筋水泥构建起来的城市里,快节奏的生活使人面临的压力陡增。人们为工作,为楼市,为孩子的补课费担忧,同样也为自己的身体健康担忧。每天上下班,走相同的通道进入医院门诊大楼,门诊大厅每天都是人满为患的景象。来到这里的人为自己的健康忧心忡忡,或为亲人的健康担惊受怕。那些病人的脸上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痛苦表情。毋庸置疑,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也都是为了寻找根除疾病的良方。他们是芸芸众生中特殊的群体。他们可以来自不同的行业,在医院外他们可能是政府官员、警察、教师、商人、农民、手工业者、无业游民、街头混混,可是到了这里以后,之前的那些身份信息就统统不重要了,他们一律被贴上了病人的标签。他们身体的健康情况被密封在一个个牛皮纸袋里。那些个牛皮纸袋的封面上都印着三个字“病历袋”。

来到医院的病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等待挤过疾病设置的一道道关卡。挤过去了会喜笑颜开,甚或喜极而泣;挤不过去就会号啕大哭,伤心欲绝。偶尔在上下班的时候看到医院里停着的灵车。灵车旁边站满了面带悲伤的人。不知道是哪个命苦的人没有挤过去。这些病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得的病也是真实存在的,并不虚拟。他们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不按时吃饭,没完没了地应酬,无休无止地熬夜,和永远也理不清头绪的烦心事较劲。时间久了身体便无法承受,疾病就顺着人的脚跟爬了上来,开始疯狂地报复。那些已经被疾病附体的人在身体难以忍受的时候走进了医院,有的是为医治疾病,有的则是为了寻求心理安慰。

多年前的一天下午,我跟着带教老师出门诊时曾经碰到过一个病人。他因为头晕恶心来医院就诊。我给他测量血压。水银柱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值开始跳动了,每一下都跳在我的神经上。那是个穿着得体身材臃肿的男人,他在看到血压数值后没有丝毫的惊慌,而是问我的老师他还能不能接着喝酒。喝酒可以让他谈进动辄千万的生意,不喝酒大把的金钱就从他的眼前飘走了。然而不幸的是他的血压数值就像他做的生意一样日益增长起来。他的头开始变得昏沉,看东西已经开始模糊。这些信号早就提醒他不能再没完没了地应酬了。他做不到,不愿意因此放弃大把的生意,于是他开始排斥它,虽然也在口服些降压的药物,可是治疗效果甚微。他对自己的高血压心生怨恨,不愿意接受它的存在。他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以此来增加他继续在酒桌上拼杀的勇气。在他看来,高血压病的严重程度不在于病的本身,而全凭大夫的一句话,高血压是不真实的,医生的话才是真实的。

说到真实,我又想到了我经常在睡梦中出诊的情况。虚拟与真实该如何区分。黑夜里有一双无形的手,以黑夜里的空气作为原料,捏出形态各异的人物形象,他们拖着一身疾病走进我的梦里。我被这些疑难病症纠缠得焦头烂额,惊醒以后才又回到了现实。虚拟和现实在浓稠的黑夜里相遇,互相纠缠,相爱相杀,说不清道不明。那个身患高血压的富人,疾病已然不断地向他发出警告,可他全然没有认真对待,在他的潜意识里把高血压看作一句吓唬人的口号而已。事情的结果是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愤愤地走了。我和他不一样,我身体出现的任何不适都会被我当成大事而担心得睡不着觉。按照我们当地人的说法叫惜命。惜命并不是什么缺点,重视自己的健康终归是不会错的。可有的人却过了头,乃至不断地怀疑自己得了这样或者那样的病。

多年前,也是在我轮转实习的时候,见到过一个惜命的女人。人们都叫她高娃,是个蒙古族中年妇女。她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走进医院的。那年的夏天旱,收成不好,牧场的草料打得不如往年的一半多。打草的时候她的好朋友不幸因为突发疾病而亡,据说只有四十五岁,什么病不清楚,料理完朋友的后事以后接着打草,打完草料的第二天她就病了。这些是陪她来的家人说的。当说到病症时,她觉得有个人在她的心脏里面打鼓。他就把鼓架子摆在我的心脏里,没完没了地打,时快时慢,难受极了。她坐在长椅上用不太流利的汉语慢条斯理地说着。当时她脸色惨白,头发凌乱,看着确实吓人,若是在将黑的天色里,还以为是哪里冒出来的女鬼。值班医生给她测量血压,做心电图,出来的结果是没有异常的。为了保险起见又让她去做了心脏超声,结果也是正常的。在这期间她一直反反复复地问医生自己会不会死。当医生把这些正常的结果告诉她以后,她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血色,嘴角也开始有了笑意,然后满意地走了。

三天后她又出现在了医院,她去了呼吸内科,是我在呼吸内科的同学跟我说的。她同样坐在了医生办公室里的长椅上,依然脸色惨白,依然头发披散着。她开始咳嗽,她说自己的肺里长了一个瘤子。那个瘤子是紫黑色的,像个圆圆的茄子,而且还在不断地长大,它在吃她的肺。说着说着她开始咳嗽了。阴云密布,秋雨潇潇,风带着凉意吹进来,一派萧条的秋日景象。呼吸内科的医生被她的说法吓坏了。仔细听了又听,没听见异常。拍了肺片,也没见到占位性的病变。呼吸内科医生把肺片的结果告诉她以后,就好像有一味立竿见影的止咳药被她喝了下去,立刻就止住了咳嗽。她满意地走了。

当她第二次进入我的视线里时是在消化内科的长椅上。那天因为要送一份转科的病历到消化内科,所以我才又见到了她。这不是高娃吗,她已经因为多个器官不舒服而来到医院就诊,这次又来到了消化内科,想必是胃肠不舒服了吧。她的脸色依然如前。她说她可不想像自己的朋友那样突然死掉,在她觉得肚子里有一条蛇在扭动时就赶紧来医院了。那条蛇在她的肚子里滑上又滑下,她想把它吐出来,可它就是不出来。她想把它拉出去,它也不出去,它赖在她的身体里不走了。有了前两次的就医经历,最后在医生的建议下她的家属把她领到了精神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这些臆想出来的疾病曾经让高娃痛不欲生,它们虽然是假设出来的,可是依然力量强大,让她终日难安。很多事情都怕假设,那些虚拟的事情往往会被想象得非常严重。當一个简单的问题衍生出各种可能以后,你会发现前方的路会变得举步维艰。当我们身陷这种假设的怪圈时我们将很难再轻装上阵。

儿科门诊的就诊人数是最多的,我通常会在一上午的时间看三十个以上的患者。如果遇到疑难病例,可能时间就要放慢,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可是有一种时间拖延的情况却是因为家长抛给了我各种假设的问题。我要占用很多时间来尽量消除假设带给他们的困扰。我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够起到很好的效果,可有些时候连我自己都身陷在泥沼之中不能全身而退。

发热一天,心脏和肺部听诊没有异常,咽部充血,诊断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可回家口服些抗病毒的药物,然后观察疾病的动态变化即可。年轻的母亲用质疑的口吻说难道不该抽血检查一下吗?我说上呼吸道感染绝大多数都为病毒感染,可以口服抗病毒的药物观察一下。接下来的问题接踵而来了。她先是问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的孩子不是那少数细菌感染中的一个呢?我说担心的话可以抽血看一看结果。年轻的母亲毫不示弱,那你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一会说不用抽血化验现在又说实在不放心可以抽血看看,到底该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有很多并发症,不就是个感冒吗?你怎么确定我的孩子会得还是不会得并发症?他要是真得了并发症该怎么办呢?你的治疗意见一定能见效吗?你对感冒这个病做过充分的预估吗?最后以“你这个医生的水平极为差劲”而收场。她抱着孩子离开诊室,离开前她把各种假设当成砖头砸向了她眼里的庸医。那些还未变成现实的并发症,它们在虚幻的维度里用狡黠的目光看着我,露出狰狞的面容。是啊,那么我也来问问对面的你。谁说只有真实的才是可怕的?再说,你能确保那些假设不会变成真实的吗?你能吗?

没有必要为还未发生的事而担心。我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了,反正是很多人说过。对,很多人说过,说得很轻巧。当真正面对那些具有威胁的假设时,这句安慰人的话又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很多人会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想到惨淡的未来,它们会不会变成现实不清楚,反正是一不小心就会实现的。它正张牙舞爪地看着这些在生活的道路上艰难爬行着的人们,还会时不时地抛过来一些石块。那些石块是买不起的楼房,掏不起的物业费,买不起的汽车,上不起的幼儿园,补不起的课。它们有的砸在人的身上,有的堆在人的眼前挡住去路。

我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我得的病被称之为睡眠障碍,这个病于我而言并不虚拟,它是真实存在的。可以口服镇静助眠的药物,但是效果并不理想。我又去看中医。起初是见效的,可当我白天工作的强度增大,就还会在夜里走进那间虚妄的诊室。那里依然是形形色色的奇异怪人,他们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疾病来找我,给我出一道道难题。我曾于梦境中真切地感受过额头冒汗的情景,以至于醒来后我都怀疑那是不是真的。我用惊醒这种方式来逃离,但是我还会睡去,那些虚拟的疾病再次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城市的夜幕下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他们正经历着生活带给他们的各种难题。他们也在睡梦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解析着他们面临的疑难杂症。可是它们越来越多,多到难以应付。那些虚拟的疾病汇聚成汹涌的洪流,此刻正试图越过一道闸门,当它们越过闸门以后就会涌向那条被称之为友谊大街的街道上。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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