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例会,老丁很高兴,快结束时,他从包里掏出那份报纸,温柔地放在身前桌面上,“多少年咱们这小县也没上过《中国邮政报》,还是头版头条哩!”他目光看向我,随之,与会之人纷纷看了过来,我瞬间成为异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事早已人尽皆知了。
我们私下叫他老丁,实际是丁局长。能得到丁局长的表扬并不容易,对于一个早年从部队转业到我们邮政企业,又在企业干了一辈子的领导,他身上的老干部风可见一斑。比如,他谨慎地排斥着电脑这类电子设备,凡材料都要打印,那之前,我每回递上去的材料都会被他改得通红一片,像陆判官批生死符,语病、用词、标点……一遍一遍,逼得人发疯。连墙报也要打印,每季度一次的墙报制作流程是这样的:先将老丁的话变成黑色楷体字,一个字一个字剪下来,然后在墙上贴一层大白纸,再一个字一个字贴上去。老丁的话,短则一两百字,长则三五百字。一般标题是一句口号,比如“大干100天”“冲刺再冲刺”之类,内容列个五六条,每条一项任务,比如“紧盯四大客群,狠抓五大市场,力争储蓄余额净增破1亿,顺利实现‘开门红”“转变思想观念,深挖政务客群,确保函件收入再创新高”“举全局之力,全面打响报刊大收订关键一枪,实现圆满收官战”等等。每次做宣传栏,剪字时间不算,单说贴就够我贴一下午,还得两个人齐上阵,我站在桌子上贴,底下的姑娘给我看行和列整齐与否。冬天里,过堂风吹得呼呼响,我流着鼻涕贴着字,还生怕风将垫在下面的大白纸吹出褶皱。底下的姑娘说,老丁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我说你看看这标语多猛,像怜香惜玉的人说的话嘛!咱单位是“玉”太多,都又不是美玉,惜什么惜?男人当牲口用、女人当男人用向来是单位的传统。那姑娘脑路极快,完了,亏我还整天在楼底下晒被子呢!她为了她口中的“便于工作”,不惜租住在离单位较远的那片邮政宿舍。我笑她,你还想怎么地?还想用你的女性荷尔蒙勾引咱们的中老年男领导啊?姑娘说,好歹混个眼熟,我想着我整天在楼下转悠肯定就能经常碰见老丁,这不是增加“偶遇”率吗?我说当心被老丁碰见就抓你做事……很多年后,当我得知其他同行单位都将宣传栏彻底承包给广告公司,分分钟印制搞定时,我时常怀疑自己遇到了一个假局长。
那天,老丁的表扬真真切切,我低着头,高兴不起来。报纸上,我们的照片被排在那篇名为《有一种精神叫坚守》的通讯的正中央,通讯的作者是我,照片作者未知。画面远处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洪水,主景一共七个人,身着橘色冲锋衣呈人字形排在冲锋舟的两侧,我在“人”字型的最右下角,“人”型顶端是冲锋舟的舵手——连长的小兄弟,正在掌舵,连长则挨着他坐在左侧。报纸的折痕不偏不倚从连长身上压过,却丝毫压不坏他抖擞的精神和强大的气场,那略显稚嫩的圆脸因黝黑泛红的肤色而透出坚硬,他目光如炬,从报纸上飞起来,与我四目相对,我的心瞬间柔软了。我发誓我要去见他。
我得承认,我是个无聊的人,认识连长之前,我的生活无聊透顶。十年前,我通过我们省邮政局招聘,分配至县局工作,交通闭塞,语言不通,对于一个在省城读了四年大学的北方人,那种憋屈感简直难以形容。县城的日子加剧了这种无聊,要不是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恐怕会长久无聊下去。后来,我同事马小鹏说,这地方每年都涨水,都内涝,稀松平常。事实证明,马小鹏是对的,可那一年的洪水却把县城搬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小县一下就出了名,因为决堤了,听说还死了人。新闻联播一播完,县政府开始亡羊补牢,组织当地所有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和国企抽调人员成立巡堤组,在其他未决堤的堤段昼夜轮班巡逻。单位里网点的人动不得,机关人又少,年轻人更少,我和马小鹏还有另外几个同事都入选了。那阵子政府抓得太紧,我们有了充足的理由暂时搁下本职工作,老丁也毫无办法,只能默许。
临近黄昏,我们出发了,老丁派了一辆小面包送我们,邮车开行十余公里,行至分属我们堤段的村庄入口处停了下来,前方内涝,路面水深及膝,汽车不敢开,于是我们卸下物资,肩扛手提,慢慢向目的地靠近,我们需在堤坝上过夜,帐篷、棉被、充电灯、饮用水、小食品、驱蚊剂、腊绳等被塞进几只五号大的邮袋里。越往里走水越深,路两旁,几公里外决堤的河水倒灌进来,一片汪洋,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路。远处,堤坝露出半个头,近处,老乡的房屋二层以上尚在水面之上,房屋与堤坝中间的水面,电线杆七倒八歪,停电数日,尚未抢修完毕,还有蘑菇头一样的绿色植被点缀水面上,别以為是浮萍,其实是树冠,草地和农田早已沉没于水底。
部队官兵奋战了几个日夜,被困村民全部安全转移,村庄成了空村,只剩冲锋舟和官兵的身影。零星官兵驾着冲锋舟在水面上巡逻,更多的冲锋舟则歇在路两侧。眼下,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剩下的任务只得交给时间,让太阳一点点将洪水熬干,将它的命数耗尽。
路边一处地势相对高一些的高地,几个士兵从民房里出来,看得出,这栋民房是官兵集中歇息之地,也是冲锋舟集中的地方。那个瘦一点没穿迷彩服的人解开一只冲锋舟,引我们上了船,又高又胖、一身迷彩装扮、还戴着迷彩帽的兵紧随其后,最后上来的迷彩服没戴帽子,若以前面的胖子为参照物的话,后面这人则又黑又瘦,看上去却比之前的两个兵都干净利落,散发出一股文化气。他目光炯炯,透着这世上少有的单纯,简直不像眼下这个时代的人,这个时代人的眼神过于迷离或困惑,要么过于复杂或奸诈,唯有他是那般明亮而坚定,似有种类似于信仰的东西在背后支撑着他。用老一辈话讲,这人长得极精神,不是现在人口中的帅气,比帅气要帅一百倍,仿佛眼睛里都长着铁骨铮铮。他们称呼他连长。
马小鹏却说他是指导员。
我问你怎么知道。
马小鹏神气活现地说,一眼就能看出来啊,我在部队都呆了多少年了。
我暂且相信马小鹏的话。
忘记说了。在我们单位,同事们年纪普遍偏大,作为单位里第一个大学生,他们对我很照顾。可光有照顾之情也不够,他们自认为我最需要爱情。因此没过两年,热情的同事们开始操心起我的终身大事,他们急不可耐地想把我变成本地媳妇,加上家里催得也紧,我走上了一条相亲的不归路,直到马小鹏出现,我才终于能歇一歇。马小鹏是部队退伍进来的。听说我是全省邮政系统第一批正式招录的大学生之一,那之前很多年,接父母的班、和招收部队退伍兵成了单位两种人员输入的最重要方式,邮政世家和战友群在局里都极为常见,大家都习以为常,只有我一个人心生怪异,甚至有抵触感,到头来,我成了局里最怪异的人。马小鹏既是世家又是退伍兵,据他说他转了几期士官还是没留下,只好退伍进局接了他爸的班,因此他与我年龄相仿。马小鹏在市场部,与我不同部门,可单位小,一共就那么几个部门几十号人,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说不上喜欢马小鹏,可各方面综合考量,又找不出讨厌他的点,既然同事三番两次撮合,处就处吧。
上了船,一个部队文书模样的迷彩服过来拍照,拍完就下了船。接着,马小鹏给大家散烟,却没人接。指导员,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省军区舟桥连的。胖一点的兵说。
连长冲那兵使了个眼色,连长似乎不太想多话。
噢,舟桥连—你们是独立连吧?你们那是不是有个政委姓肖?
我说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在福建当的兵吗?
马小鹏说,天下军队是一家嘛!
你怎么没穿军装?马小鹏看着掌舵的瘦青年说,他冲锋衣里的上身是一件蓝白格子相间的T恤,下身则是短裤,脚上穿了双人字拖。
瘦子有些内敛,我退伍了,他唯唯诺诺地说,脸上瞬时浮现出一丝落寞。
他去年退伍了,胖兵抢话,这次一听说要抗洪,他正好也想回来看连长,就又从江苏跑来找我们了。
连长的脸始终僵硬着,此时浮现出刹那的得意,那得意又瞬间被强压下去。我伺机观察他,也掏出相机按了几下快门。马小鹏说,你还带相机来巡堤啊?我说你以为老丁就专门让我来巡堤的?
他是连长最喜欢的兵。胖子说。
连长的神情再次浮出星星点点的骄傲,像舟下的涟漪,紧接着再次消失。连长盯着我们穿好冲锋衣,双眼快速打量一遍,像检查着什么。一切准备就绪,冲锋舟晃动了几下,瘦兵拉响了发动机,冲锋舟冲了出去,轰鸣声让马小鹏彻底住了嘴。我始终偷偷打量着连长,他真好看。
胖兵却意犹未尽,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呶?马小鹏示意他看那几个邮袋,眼熟不?还有那个的邮政绿,马小鹏指了指另一个投递员同事,唔,他把邮政绿穿里面了。
噢,邮政的。
嗯。马小鹏说在他当兵的那个地方,部队和邮政感情很深,他们那是一个小岛,官兵们都等着盼着邮递员送邮件。——对了,他对我说,你记得上次你给我看的那张邮政报不?就是照片刊登的那样子,马小鹏做了个投递员举着邮包的动作,那底下小岛上那人啊——我们都在底下等着呢!那叫什么?他想了想,雀跃,对,雀跃。
我说你很会用词。马小鹏说怎么样,不比你笔杆子差吧?
这几年邮政不行了,哪还有那种影响力啊!马小鹏自嘲道。
有的。胖兵说,我们也都盼着取包裹、收信件的。
连长示意马小鹏坐好,他严肃的样子真好!
耳旁暖风呼啸,萧条的景象随着黄色水面快速向后跑去,竟然有了美感,我正忘乎所以时,突然,“咚”的一声,船底像是刮到了什么,船身猛地不平衡,在一阵惊呼声中,我一个趔趄砸向水面,等反应过来,人早已置身汪洋之中,冲锋舟在十米开外熄了火。我成了落水的旱鸭子,挥舞着手示意船上的人,发现照相机还在脖子上挎着呢,此刻也泡在了水里,老丁非杀了我不可。马小鹏背对着我,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身影却早已跳入水中,冲我回游过来,是连长。
我被连长裹挟着、拖拽着,刚才的恐惧荡然无存,我大概是嗆了口水,忍不住咳嗽,喷了他一脸,我仰在水面上,顿觉羞愧起来,直到被拖回船上,脸都阵阵火辣。六月的黄昏,气温并不高,忍不住发抖,加上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难免尴尬,马小鹏将袋子里的棉被掏出来,铺在我身上。我试了一下照相机,算是彻底报废了。接着,我对连长连声道谢,他说了句没事,接着就始终无话,怎么会有这么沉默的人?看不出他是在为救了我一命而骄傲,还是在为我不小心落水而埋怨,或者在为自己没尽到安全义务而自责?什么也看不出,他面无表情,像个被冻住的人,水从他湿透的袖口和库管滴答流下。他低着头,双手用力摩挲了一阵不长的小平头,水珠飞溅,我似乎闻到了专属于他的男性荷尔蒙。
瘦兵检查了一遍冲锋舟,确定问题不大后,给连长使了个眼色,发动机器,继续前进。
马小鹏这厮盯着我摆弄照相机,看了一会却突然憋不住笑出声来,看样子他憋得很是辛苦。
你庆幸我没被淹死是吧?说完这话,我偷瞄了连长一眼,他嘴角似乎微微笑了一下,我却没顾得听马小鹏说什么。
我其实有点生马小鹏的气,大概一点点,不多。马小鹏却说,我知道你嫌我没下去救你,我也不会游泳啊?怎么救?再说你玩的也太大、跳下去得也太利索了,我都没反应过来。我真想锤他,他又小声说,再说了,他们本来不就是来救灾的嘛!
细想,马小鹏的话在理,可还是教人生气,这表现,算什么男人?突然就有点恼火。回想起自己悲催的恋爱经历,总是遇上这样的人:高中时第一次喜欢一个男生,那时的我酷爱打排球,是校队队员,有一次排球赛突然因低血糖晕倒在操场上,那男生站在观众堆里无动于衷,仅仅因为胆小,要不是我的班长急忙将我背去校医室,后果不堪设想。大学时谈第二段恋爱,有一次坐公交车因为投币的问题跟司机大吵起来,当时的男朋友竟然全程无视,不帮忙不说,还一脸嫌弃,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给我们送到堤上,连长带着他的兵撤下去了。同行的同事开始支帐篷。帐篷支起来后,他们一行人就去巡堤了,我则将外衣换下来,拧干,晾在堤坝上。马小鹏跟着冲锋舟回去给我买内衣去了。本来大家想干脆让我回去算了,可那样又得折腾人送我,还得叫车来接我,我也怕老丁不高兴,老丁那人挺看不上女人娇里娇气的,他人又小气,我都不知道相机的事该怎么向他解释。我决定留下。我孤苦伶仃地裹在被子里,连长的身影就在这样的回忆中一次比一次清晰起来。他刚才似乎是碰到了我的腿,或者我的胸,或者……别看他个子不高,也不壮,还挺有力气的,他……
哪里来的热气呢?
我仿佛还驾着冲锋舟在凉爽的水面上疾飞,突然就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了,隐约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气流朝我扑来。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我靠!我被吓得往后一缩,一张牛脸离我仅一尺远,它从帐篷口伸头进来,也怪我,竟忘了拉上帐篷。好在马小鹏回来了,呵走了那牛,那牛优哉游哉地往堤坝下退了几步,那里杂草更茂盛些。
他们在吃八宝粥,就着小面包和榨菜,我则有幸吃了份马小鹏打包回来的炒粉。接着各干各的,他们几个人在帐篷里借着充电灯斗地主,马小鹏无聊,也过去看他们打牌了,我脑子里则塞满了一个人,那人吸引着我走出帐篷。
河堤两侧是两种不同的情景:左手的河轰隆隆地滚着深沉的浪花,右侧的村庄正死气沉沉地呆在死水里。洪水到达二层楼民房的位置尚未褪去,时不时的有房板或砖块脱落的声响。其实水位离堤坝已经很近了。
夜黑了下来,我蹲在河堤靠县城的这一面,隐约能看见官兵们歇息的民房。我想,他们应该在吃晚饭,连长可能正蹲在门口吃炒粉。头顶繁星满天,我百无聊赖地数,数得它们嗖地一颗颗滑向河心小岛 ,或落在村庄的背侧。我试图想点美好的事情,譬如下午的落水,那是一次多么美丽的意外带来的无与伦比的愉悦啊!现在,那种愉悦变成了回忆,被湍急的河水齐刷刷地冲走。
手电筒的光从身后打过来,河堤这一侧是村庄,它们一半以上都被埋在水下了,还有一半露出个头。头上面长着草,使你分不清那草究竟是长在屋顶还是水中。河堤这侧,已经变成了一片黄色的湖,借着微光,偶尔可见一两只鸡或鸭子站在洪水中露出头的房顶,同样站在房顶的可能还有破沙发,不知从哪里冲下来的破沙发或破衣柜,它们或许根本就不是这个村子的。它们和我们一样是闯入者。
马小鹏走了过来,你在想什么?他蹲下来,胳膊试图搭我肩膀上,被我闪过去了。
想稿子。我赶紧收回思路。
想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吧!
厉害!他说。
我灵机一动,可是相片——对了,你不是留了那个连长的电话?下船时,我看你要了人家电话。你帮我问问他们拍得怎么样,咱们上船时他们的那个文书不是也过来拍了几张。
太麻烦了吧?一定得配照片吗?
这种新闻,最好配个图。
马小鹏盯着我,我回避他的目光,看向洪水对岸的民房,那里有微弱的光,他们在用什么照明?蜡烛?充电电灯?他们有发电机吗?
可惜,连相机都一命呜呼了。我说。
就咱单位那破傻瓜相机,都多少年了,也该跟老丁申请换一个了。你看人家那大炮筒多专业!马小鹏说,别多想了,照片的事,包在我身上。
事实证明,马小鹏办事能力还可以。第二天接我们下堤的不是连长他们几个,我们上岸后我甚至去民房门口瞄了几眼,也始终没见到连长本人,但马小鹏果然说话算数,他将照片给要过来了。
几天后,马小鹏电话联系我说已跟连长打好了招呼,他会加我QQ传照片给我。没过一会儿,一个QQ果然加了我,我心砰砰直跳,第一时间去查看他的资料,点开他的空间,巨大的失望瞬间袭来,QQ空间里有一个女人和孩子的照片,那是他的妻子和儿子?他莫非已经结婚了?竟然已经结婚了?他怎么这么年轻就结婚了呢?他分明看上去比我年龄还要小。
突然就难过了。
他连招呼也没打,直接飞过来几张照片。
这时我才发现,他救了我一命,我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落水,光顾着狼狈,光顾着想念,光顾着相机,连他怎么称呼都不知道。他QQ说他姓黄,他的QQ昵称叫“志文”,按这逻辑,他本名应该是叫黄志文吧?跟那个著名演员“王志文”就差一个字,跟某个叫“金志文”的歌星也只差一个字。
他很低调,空间里竟无一张完整的个人照片,为数不多的照片都是拍的别人。但有些信息还是拼凑出了他的某一部分,比如,他是军校毕业的,怪不得气质与一般的兵不同,晒过一张某军校的大合照,全是人头,根本找不见他。他还晒过一张他们训练的某水域照,背景的地标出卖了他,那应该是洪城的青山湖,正好距省军区不远。空间的个性签名同样寥寥无几,最近的是一句脏话:说说?说个几把!下面第一条留言是,注意素质,黄团长莫动粗。他则在这条留言下面回复了一排敲头的QQ表情。黄团长?他不是连长吗?或许是他的兵揶揄他开他玩笑,看得出来,他人缘不做。他传来的照片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照片一共四张,有三张是那天大家在冲锋舟上的合影,最后一张竟然是他和他的兵在救灾现场的合照,九个人中规中矩站成一行,他站最中间,挨着他左右两个正是那天一胖一瘦两个兵,那个胖的胳膊挽着他的脖子,穿便装的瘦子则挽着他的胳膊。黄连长举着一杆红旗,旗帜垂落下来,只看到“独立连”三个字,别的字被遮住了,应该是有个什么名号,比如“冲锋”“钢铁”“猎鹰”之类的,电视剧里常爱那么演。
最后这张照片最令人欢喜,也最让人疑惑,因为对我的稿子没有丝毫作用,我的稿子肯定是宣传我们单位参与地方巡堤这项工作,他为什么要传这样一张照片给我呢?他莫非明白我的心思?或者,他根本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稿子、以及我需要哪种类型的照片?正要继续聊天以解惑,他的头像却灰了。
后来,他陆续上线过几次,时间都很短,我刻意对他设置了“上线提醒”,每次都第一时间打招呼,他要么不回,要么只回QQ表情里排在第一的那个表情。有时他头像灰着,我也会跟他打招呼,问他在不在。憋闷得受不了时,会写上几句话,如同写几句日记。但他从未回复过我。
我好想跟他聊天。
我想跟黄连长聊聊我的孤独,从毕业工作以来长久的孤独。我想跟他聊这个把我困住的县城,它是那么吵杂、拥挤、肮脏、污秽,尤其是泥泞的雨季一来,俨然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单位里的人彼此私下聊天时惯用方言,别扭的方言,将我隔绝开来。我们生活习惯不同,价值观迥异,单位搞全员营销,下的任务让彼此暗里较劲,甚至明里争斗。印象最深的一次,我揽收报纸揽到了同事的客户身上,结果在算业绩时闹得很不愉快,我们大吵了一架,那时马小鹏还没进局,我顿觉孤立无援。我一个人旷工跑去KTV唱歌,从下午两点一直唱到半夜十二点,直到嗓子彻底哑掉,直到淚水全无。我还时常想起那些在大城市打拼的同学,心中满是羡慕嫉妒恨,可我又不敢像他们一样。我还想跟连长说说我单位的那些老顽固,比如整天折磨我的老丁,明明就快退休了,还一本正经,什么大事小情都揪着不放,我的材料被他改得面目全非,他总是对人不满意,当然他不是针对我,是任何人。我想跟连长解释马小鹏的问题,我并非喜欢他,我甚至本能地排斥他,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短,可从没发生过什么,甚至连他靠我太近,连他试图牵我的手我都别扭,有几次过马路时,他试图拉我,都被我巧妙地躲开。我不喜欢马小鹏或许有很多原因,或许什么原因都没有,我不知道。归根结底,我想与他本地人的身份不无关系。他们都说找个本地人挺好,以后就稳定了,连我爸妈都这么劝我,可我偏不想找本地人,这感觉很怪异,如果“本地人”三个字组成一个巨大的屎球,那我这只屎壳郎是绝对拱不进去的,更没办法跟“本地人”马小鹏组成一个单独的个体、去向外对抗,“本地”这个词像个巨大的磁铁吸附着我,像一团巨大的棉花包裹着我,教我透不过气。
这些话,我终于通过QQ对黄连长讲了,当然是变相地讲,隐晦地讲,讲得不那么锋利,尽量让他能听懂、能接受和理解。可是,他却基本不回复我,或者过了很久才回复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我想,他或许很忙,再或者,他不方便总用手机。部队的事,谁知道呢!
我决定了,去见黄连长。真的。老丁举起报纸的刹那,我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给他送报纸。他是照片提供者,理应得到一份样报。稿子刊登在我们企业报上,他是我们企业外之人,样报由我给他,多么正常不过。之前就稿子的话题,我在QQ上联系过他,我给他看了我写的稿子,他回复说写的不错。我想多问点什么,他又不理我了,也对,稿子内容与部队无关。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终于说了句,写这样的稿子其实没什么可骄傲的。我怔住了,没明白意思。他复又说,大灾面前,你的报道,或者,别指着报道这个事出名——我有点不爽,可细想想,他说得在理,让人信服。我干了好几年秘书兼宣传员,宣传单位的报道写过无数,可偏偏这一篇产生了影响……
之前,我跟他要地址,用我最熟悉的方式,邮寄样报,他没回我。后来有一天,我留言说要不我给你送过去吧?他上线后回了句,真的?然后跟了一个呲着大牙的表情。到我决定给他送去那天,我再次在QQ上留言,可他再次不回复我了。
自始至终我没他手机号,不好意思直接跟他要,又不能找马小鹏,只有QQ这唯一的联系方式,还得亏马小鹏帮忙。我发现,我竟是那样懦弱。
那天是周五,我跟老丁说周末得请假去趟洪城,老丁有个习惯,不论是不是休息日,只要离开县里就要跟他报备。报备就报备,他却不同意,说周六要开职工大会。我说我真的有事,必须得请个假。他问什么事,我不好实话实说,倘若知道我跑一两百里就为送一份报纸,不教人笑掉大牙才怪,再说单位就那么大,要是传到马小鹏耳朵里就不太好。
我闺蜜病了,我去看看她。我说。
什么病?严重吗?老丁问。
肯定严重啊!都住院了,要做手术。
老丁想了想,同意了。
马小鹏非要跟着。
我说你跟着干嘛?单位有会,你也请假?再说我去看我闺蜜,你跟着算怎么回事?我们的关系到了那一步吗?
他失望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没吱声。
我哪不好?咱俩又是同事,这多好!
天天黏一起叫好?——以后有什么任务都是双人份,朋友圈子又都一样,看怎么完成得了。
马小鹏有点不高兴,我说句不该说的,他说,你一个外地人,你想找什么样的呢?
我一下就火了。外地人怎么了?外地人就得求着你们本地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马小鹏嘟囔道,我就觉得找个本地人更好,融进本地的圈子,就稳定了。
怎么融?我又不是邮政世家,我又没一大堆战友,怎么融?
嫁给我,你就是邮政世家了。
为什么嫁给你?我为什么非得成为邮政世家?为什么就一定得进入到你们的圈子里?我有选择我想要的生活的权力。
那你就是不喜欢我。
你知道就好,知道你就退出吧。我说。
话到这个份上,心里一下轻松了,我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吧,不料这个男人却冒出一句,你等着,我迟早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周五下午没捱到下班时间,我就出发了,一路饿着肚子,直到在洪城下车才吃上晚饭。按照地图坐公交,在青山湖路口下车,顺着沿湖路往省军区的方向走,大约走了两三公里,确乎到了黄连长QQ空间里某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如果是白天,大晴天的话,黄连长应该会带着他的兵在这一带训练,他们驾驶着冲锋舟在湖面驰骋,场面定是蔚为壮观。此刻渐渐入夜,又是湖的腹地,离湖南侧热闹的北京西路尚有段距离,人迹罕至,只有沿湖灯光带照着翠绿的榕树,方才显出些生机。
行至沿湖西路过半处,往西一条小路插进去,再走上一公里,就到了省军区的正大门。两个哨兵门神一样地守在那,我驻足看了几眼,生怕被发现,又佯装路人走了过去,在大门口西南侧对着的路口对面站下了。
刚才上公交车时给黄连长发了条信息,下公交车时收到了他的回复:我在开会,得劳烦你等一会儿。之后又再无消息。这会儿又继续发信息问他开没开完会,也始终没消息反馈回来。
来来回回在门口走了几趟,哨兵似乎并未注意到我。有两次,我甚至想上去直接问路找人,又觉唐突。之后又绕着将省军区围起来的经一路、经二路、纬三路和纬四路走了一圈,四周都是围墙,围墙内侧是低矮的别墅,西侧有个可供汽车出入的铁栅栏门,我比划了两下,应该能钻进去,真有钻进去的冲动,又怕失了淑女形象,虽然性格不够淑,但毕竟有个还算淑女的外壳。也担心被抓,而且重要的是实在难以判断这些别墅和军区大院是否是相连的。
盛夏的夜不冷,但有要下雨的迹象,出来前忘记看天气预报,也没带伞,天空黑压压的云缓缓移动着。我只好在军区东北角落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了。那是一家古色古香的旅馆,木质材质居多的装修风格,与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相得益彰。
仿佛做了很长很久的梦,伴随着持续不断的嘹亮军号声,铁马冰河纷至沓来。又像是始终醒着,像被魇住,连睡着的那个自己都担心再也醒不过来。眼皮很重,房间空荡荡,手机上QQ收到一条黄连长的信息:不好意思,才开完会,发送时间晚十点半。
我回,你現在方便出来吗?
我想,倘若这条信息他能回复,我就立即将地址发给他,我希望他能出来陪我,当然,我不清楚他方不方便出来,我想部队一定很严,但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他来。我的连长,你快来吧,为了我的爱慕与敬仰。此刻,我就在你的领地外围,等你,等你来拥抱我、亲吻我……压抑的气球爆了炸,我终于不可控地哭出声来。在这座我曾经呆了四年的城市,熟悉的城市,陌生的角落,我不知今夕何夕,今处何处。
手机却再也没响。
推开窗,湿气袭来,刚刚下过了雨,路灯将叶子燃成了绿色的翡翠,一边是清幽的青山湖和军区大院,一边是尚有余温的市中心八一广场。湿热之气侵袭着我,黄连长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我好像丢了魂,从落水的那天,我的魂魄就沉入了水底。现在,我把我的魂魄从水中捞出来,将他们变成思念的文字,一行行写在了旅店的便签纸上。没有信封,我就将那份报纸折成了信封的模样,然后将我的心声装了进去,等待明天一早交给他。
原以为会失眠,许是太累了,竟睡到很晚,再次醒来时,阳光已从雕花木窗棂的缝隙射进来,推开窗的一刹那,竟没来由地想到《水浒传》里潘金莲推窗的场景,砸出一个西门庆来。
下楼吃了碗泡粉,继续在军区大门口晃悠,佯装作路人,走走停停,一会儿在马路这侧,一会儿又晃到马路对面。记不清走了多少趟,突然手机再次收到了黄连长的信息,不好意思,半夜临时接到紧急执行任务,已经不在军区了,让你白跑了一趟。
我知道,一切都熄灭了。
绝望不可控制,又着实令人哭笑不得。梦醒了,我到底在找什么?我究竟是在等什么?說不清。生活太无聊了,不论走到哪,都只剩无聊。
一阵风从脖颈钻进来,身后,一队拉练归来的士兵喊着号子步步逼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荒谬,我这是在哪?在干什么?我来见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可能叫作黄志文的连长、或者指导员,我对他的了解怕是连马小鹏都不如,我这是爱上他了吗?我究竟是爱他救了我的举动、爱他省城人的身份、还是爱他那身军装?倘若是那身军装,那么,马小鹏曾经也穿过,而那省城人的身份也跟我曾经读书一样,是短暂的,他只是在那当兵而已,对了,他有一天也会转业吧?他会不会也变成我的同事或领导?如此说来,这简直就像硬币的两个面。
气馁,悲伤,纠结……在巨大的纠结中,我清醒地意识到,他或许在骗我,他压根不想见我,他为什么要见我?他有家有室。我们又不熟。他或许对“自来熟”的我本能地排斥,会觉得我是个精神病吗?不,不,我不相信,这不叫“自来熟”,他救过我的命,他抱过我,他甚至可能无意间摸过我,这怎么能叫自来熟呢?可另一个声音又传了过来,他是个当兵的,他救过的人不计其数,他们舟桥连这次去县里抗洪,不就是去救人的嘛!
纠结,悲伤,气馁……剩下的是巨大的无聊。黄连长,长相好,面冷心善,勇敢顽强,会带兵,有能力……他符合所有女人心中的完美情人的形象,如果不是身在部队,不是为人低调,倘若他是个明星,一定会聚拢一帮脑残粉,我肯定也是其中之一。我发现,可能叫黄志文的这个人是虚幻的,他就是一个闯入者,他的特殊身份又带来一方新奇的可供猜测的世界。可当我低头盯着手中的报纸,印着他照片的报纸,报纸里的情书,纸短情长,又是那么真实。
手机响了,是马小鹏的短信,他为之前的态度向我道歉,然后问我见到闺蜜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去?
想到回去,我有些怕。我迅速将手机关机,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这时,一阵风吹来,报纸随风落地,连同便签纸散了一地,黄连长的照片翻了几个跟头飘向远方。我正犹豫要不要去捡,警戒栏杆倏然抬起,一辆军车从院子里冲出来,车轮狠狠地碾压了过去。
【作者简介】王明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6年生于黑龙江小兴安岭,2008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同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在《花城》《山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百花洲》《散文选刊》等刊发表作品六十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舞翩翩》。现居江西抚州,供职于某国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