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狩猎愉快》的身体想象

2020-09-06 13:30安秋蕙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权力身体

安秋蕙

内容摘要:《狩猎愉快》糅合了神话想象与科幻叙事,刻绘了主人公“燕”的身体形态所历经的“动物→人→赛博格→赛博狐狸”的转变过程,这是主人公“主动→被动→再主动”选择的三次转变,也是近代中国从被迫改头换面到主动求变的生动写照,是一次跨文化、跨历史、跨身份的实验之旅。

关键词:《狩猎愉快》 蒸汽朋克 身体 权力

2019年3月,奈飞(Netflix)推出了18集科幻动画剧集《爱,死亡和机器人》(Love, Death & Robots),劇集题材丰富,囊括科幻、恐怖、幻想等多种类型,甫一问世即广受关注。对其评价褒贬不一:有观点持肯定态度,为该片叫好:“技术细节和风格新颖的水平令人难以置信,显示出未来的可能性,具有真正的前瞻性思维。”“在样式与现实之间架起了桥梁,既熟悉又令人愉悦,新颖而大胆。”也有观点持否定态度,批评蕴含其中的充满敌意的性别偏见:“高度且不必要地针对女性,使人不堪忍受的激进和落俗。”《狩猎愉快》(Good Hunting)为该系列剧中的第八集,改编自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Ken Liu, 1976—)的同名短篇小说。该片以远古时期和20世纪初的中国为背景,糅合中国古典神话故事与西方现代技术,讲述了猎魔人“梁”与狐仙“燕”在偕同中国由古代步入近代这一风云变幻过程中的命运浮沉,充满浓郁的蒸汽朋克(steampunk)风格,是一次跨文化、跨历史、跨身份的实验之旅。

一.动物与人:神话想象下身体的主动变形

《狩猎愉快》中,主人公“燕”的身体形态经历了“动物→人→赛博格→赛博狐狸”的转变过程,其第一次身体变形是基于神话想象的由动物至人的主动转变。神话是初民对世界的认识的理想化反映,是古人内在心灵奥秘的外显。自然系统中客观存在的山川、河流、草木、鸟兽,都可视作“灵”的表象,即不可言说的神秘之力的表征。

神话是自然与艺术的媒介,既可作为宇宙本原的显现,亦可充当文艺创作的质料。鬼怪、狐魅与凡人的爱情纠葛,是中国传统民间故事的常见题材。狐狸精形象在《聊斋志异》、《封神演义》、《太平广记》等古典文献中均有记载,尤以蒲松龄的《聊斋》为代表,如聂小倩、红玉、莲香、阿绣等女子与宁采臣、耿生、桑生、刘子固等普通人之间的爱情故事,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狩猎愉快》即化用了这一狐仙与人类的纠葛的传统题材,剧中主人公燕、小蓉在“狐仙”、“狐妖”的名号外,又有“狐狸精”的贬义称谓。剧中导演保留了刘宇昆在英语叙事中对她们“hulijing”的直译,使其作为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符号得以留存。人狐往来一旦触及、扰乱并威胁到既有的道德秩序,在民众观念中作为邪恶、不正当的一方的狐狸便会遭到压制、贬抑,甚至根除。作为第一代猎魔人,梁的父亲奉命捉拿燕的母亲,以献上狐狸精的头颅领赏作为谋生手段。在中国土地上活跃着的三类生物之间,形成了“猎魔人(梁)→狐仙(燕)→猎物(兔子、野鸡、蜥蜴)”层层递进的狩猎线索。

第一条铁路的修筑、第一辆火车的通行,改变了中国传统社会长期以来的面貌,也破坏了大地上的生物活动秩序。以铁路、机器、烟雾为代表的西方工业文明,使得自然的神秘、魔法、灵力剥落殆尽,破坏了中国乡村的自然生态环境。神灵的象征无迹可寻,技术解构了这片土地孕育的古老神话,成为未来世界中新的魔法。土地的灵力被攫取,生物数量锐减,灵狐的能量来源削弱,燕凭狐形狩猎的谋生之路受阻,不得已困在人形之中。燕的身体由自由变形渐趋转向难以变形,甚至无法变形。

二.人与机器:权力阴影下身体的被动改造

十八世纪中期,全球经济、文化、政治的发展步入新阶段,中国被迫卷入英国资本家为掠夺生产原料而发起的鸦片战争,成为他国为输出商品而向外开拓的贸易市场。大清王朝不敌,不得已签订战败条约,打开闭关大门,接受资本、技术的疯狂涌入带来的冲击、塑形与改造。彼时,香港随《南京条约》的签订被迫割让给英国,自此开启了长达一百五十余年的殖民地生涯,中国的近代史开端亦由此开启。

“东方是非理性的,堕落的,幼稚的,‘不正常的;而欧洲则是理性的,贞洁的,成熟的,‘正常的。”[1]49西优东劣,这是西方一直以来凌驾于东方之上所形成的对东方的固定知识、认识。时移世易,该剧场景由乡村转移到城市。生存压力所迫,梁决定赴香港谋生,为英国主顾效命,完成了由“猎魔人”至“工程师”的角色转变。燕困于人形,失去了利爪、尖牙、疾足,无法以狐形的动物身体的本能捕猎觅食,只得依靠人形的狐狸精的美色换取财富,谋得生存资源,其角色由“狐仙”转至“妓女”,其社会身份依旧弱势、边缘。梁对齿轮运行、活塞跳动的机器状态了如指掌,得到英国人的另眼相看,而这一称赞、改观是建立于梁是一名中国人这一事实的前提之上。几名英国男人在燕下班不再接客后仍继续轻薄、戏弄燕时,给出的理由是,他们认为中国人最爱积极从事、参与到这种勾当之中。也就是说,在英国人眼中,中国人从来都是愚昧、幼稚、堕落的代称。

在西方/东方、男性/女性的二元对立关系中,前者支配、统治,后者则必须被支配、被统治,不得不臣属于前者,落实到国家层面上,即体现为,国家的领地被他国侵占、事务被他国把控、人民群众和物质财富被他国掌握。“科学是关于知识和权力的学问。”[2]54大英帝国的技术带来权力,更多的权力催生更多的技术,二者之间形成一种良性循环,助长帝国在殖民地的强大力量。作为“狐狸精”这一中国神话传说中的典型形象的燕,是位于第二性的女性、东方的表征。处于被约束、被控制、被判断的框架之下,东方无法表述自我,只能被他者表述。

英国总督是一位常光临燕的主顾,待燕彬彬有礼。实际上,总督只会对机器而非女人产生欲望,燕的身体不得不遵循这种扭曲变形、起支配作用的欲望而被修正、改造,正如中国乡村根据英国的殖民需要而被改造:田野被污染、河流被铁路斩断、空气被煤烟笼罩。对于殖民者而言,东方人无人性可言,“永远是并且仅仅是他在英国殖民地所统治的肉体物质”[1]48。在殖民者建构起的一套权力机制中,燕作为主体的地位被剥夺,被转化为可改造的客体而存在。燕的躯体在手持镊子、铁锯的“外科医生”目光下被审视、改造,最终成为一个头部为肉身、躯体为机械零件的赛博格(cyborg)。此处,作为一个象征系统,燕的身体“成了无法进行判断、选择的事物的代名词,成了决断、自由意志的反义词”[3]137,只能被动接受改造,任人宰割,是居于被殖民一方的香港社会的整体隐喻:被殖民的香港接受了来自殖民者英国被动的权力惩罚与权力改造。大英帝国以其先进的知识、技术和力量为工具,实施它对香港的殖民计划,以期达到吞并这一殖民地的最终目的。

三.机器与动物:痛苦觉醒下身体的主动抗争

总督对化身机器的燕进行近乎变态的对待,而燕的态度则为恐惧、反感,终于由弱势地位转向强势地位,在一次忍无可忍的凌辱中将总督谋杀。这是燕的第一步反抗。燕的第二步反抗有赖于梁的帮助。梁依托在为英国主子效命担任工程师的经历中习得的知识,运用他称之为新的魔法的机器对燕的机械身体进行了重新改造,燕的身体形态由机械女人变身为机械狐狸。收获了新的身体躯壳的燕,纵身跃入灯火通明、喷着滚滚浓烟的烟囱、空中漂浮着电车、飞船、游轮的机械丛林。古老灵力以现代能源物质构成的新面貌复归,远古的狐仙魅影复活。在剧中,燕这样说道:“我只想要狩猎,狩猎那些以为能够支配我们的男人,那些作奸犯科,却美其名曰进步的男人。”燕把将她塑造为赛博女性的技术再利用,进行自我重塑,模糊了女性身体的范畴,实现了对社会文化将她禁锢于其中的性别身份的突围。燕不再是权力知识干预下的规训对象,而是一个自我构建的社会主体。总督的意识形态通过外科医生们手执的暴力工具实现,将燕加以束缚、改编,使燕的身体改造沾染上政治色彩,亦使得在燕第三次成为赛博狐狸的变形中,其身体成为反抗统治、反抗奴役的场所。

在该剧最后,作为女性、东方、被殖民的符码,燕展开了面向男性、西方、殖民的狩猎。一名中国女子被三个英国男人围堵至墙边凌辱,身体形态为机器狐狸的燕张开嘴巴露出利齿,从空中跃下扑向了英国男人,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燕的狩猎成功了吗?抑或可以这样问:中国对帝国主义机制的反抗成功了吗?导演并没有给出一个清晰明确的答案。联系历史背景,我们可知,面对列强入侵,国内洋务运动开展,“师夷长技以制夷”,在器物层面向西方看齐:学习西方的枪支、子弹、火器等,采取开采煤矿、铺设电报线路等一系列措施,以期自强、求富、救亡图存,但这种生产力的发展与生产关系不相协调的。加之考虑当时传统落伍的人才选拔机制,造成人们的思维受缚、思想僵化,仅将战败原因归结于技术力量、武器力量是不可取的,背后还有一系列更为深刻的文化原因、经济原因等等。

四.结语

《狩猎愉快》在时间维度上连接了远古社会、现代文明与未来景观,在空间维度上沟通了东、西方两种语境,时至今日仍具现代性价值:西方对东方的入侵和扰乱从未停止,不过是从技术层面转移到了思想层面。当前香港年轻一代为这种思想入侵所改造、变形,但他们没有正确辨识,向外来破坏力量发起反抗,而是顶着自由平等的旗号向同胞施加暴行、展开狩猎,这种反转不得不令人深思。画面以西方的文化视角呈现了对东方的想象,重重元素叠加,搭建出丰富的解读空间,给观影者带来别具一格的美感体验。

参考文献

[1][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2][美]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M].陈静,吴义诚,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

[3]汪民安,陈永国编.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4][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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