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岛上

2020-09-06 13:37沙爽
湖南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岛屿海水

沙爽

岛屿之夜

岛屿上的夜晚是失明者的夜晚,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浪漫的海景之夜往往只存在于想象中,因为海水本身并不能制造光亮。有时人们之所以能够在夜间确信海洋的存在,除了浪涛拍击海岸的声音,往往还需要借助于月亮。月亮要刚巧出现在观察者与海水的对面,并且足够明亮,足以在海面上洒下一道光带,像从门缝里窥到的几根柳丝,根据经验,人们知道春天已经到来。而如果月亮升上中天,那么它多半不会照亮海水,即使漫天的星光让人晕眩,但海水仍会吸收掉这数百万年前出发前往地球的微光,从而继续隐身。

在岛上,住在海景房里,意味着你可以看到这世间更广阔而深浓的黑。就像海洋一万米深处的景象翻涌了出来,让你想起宇宙中的黑洞,所有的光线都无法从其间逃逸。你也会想起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一场突然席卷而来的失明瘟疫,患者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但白光里不再出现任何物体的形状。而暗夜里的海洋让所有人疑心自己罹患了另一种失明症,病理学上称之为“全盲”或者“黑蒙”,患者眼前是一片完全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你也想往这黑暗中扔一颗石子,它必定会悬浮在那里,浓稠的黑暗将它托起并层层包裹,仿佛黑色的树脂凝成的一粒琥珀。直到天光熹微,黑脂溶解,石子缓慢地落进海中。它触碰海面时发出的轻响,淹没在海鸥的一声啼鸣里。

如果早出生一百年,我还有可能看得见燃亮的灯塔,像一个独眼的巨人,目光如炬,扫视,闪烁,对茫茫黑暗打出他的旗语。但是灯塔其实是属于陆地的,属于礁岩或者岛屿,它从来不曾属于海洋。

那些夜晚,我在阳台上欣赏漫天星光。没有摩天大楼割据而成的狭小天井,岛屿上的灯火也远非城市的辉煌,横贯天宇的银河与漩涡般的星云显现出它们的形状。童年时我也见过这样的星光,然而十年、三十年或者五十年,对一颗星来说大抵并无不同。如果一颗星星在一百万年前已经死去,化为灰烬,它依旧会在我们的头顶上方继续闪耀一百万年。如果一百万年后地球和人类仍然存在,那时候我们才会收到它死亡的消息。所有真实的信息都是滞后的,即便在后互联网时代也注定如此。就此层面而言,我们的命运确实早已书写在星空里。占星师押上了整个的一生,试图破解宇宙中那面隐形的镜子——在镜中,人类未来的影像始终模糊不清。

在阳台上我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些。黄昏时分我洗过的衣服晾在旁边的衣架上,风轻轻拂动着它们,像拂动着我白天里扁平的影子。风捎过来周遭植物的气息,农家粪肥的气息,不远处烧烤牛肉和海鲜的气息。其实,在岛屿上,风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吹来,无一例外,全部来自于海上,这个事实让人感到惊异——海洋如此辽阔,在这个方圆只不过二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小岛屿,为什么海的气息可以如此轻易地被人间的气息所过滤和遮蔽?在漫长的旅游季,岛屿上挤满了可能来自地球上任意地方的游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只会在这里驻留上一两天。到了夜晚,肥美的海鲜激活了味蕾和食欲,喷着泡沫的啤酒一打一打地送上餐桌,使得这里的每一个夜晚都仿佛最后的狂欢。

一天傍晚,在海岛的一家海鲜馆里,我见到一只章鱼。它的两条触手长长地垂挂在水族箱外,像两只幼细的手臂,上面覆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它在空气中摸索着,极其缓慢地,向低处伸展。作为供食客挑选的新鲜食材,它似乎知晓自己命悬一线,触手上苍白的吸盘微微抖动,仿佛在探寻刚刚遗失的深海家园。完全是鬼使神差,我伸出右手,试图握住其中的一只,但是几乎就在我碰触到它的同时,那手臂倏地从我的手心里滑了出去,眨眼间便整个缩回到水族箱里。激起的水花有几滴溅到我的脸上,沁凉的微腥之气,让我心头一颤。记忆的沉渣泛起,但终究是握不住的一团轻烟,在岛屿的暗夜里缓慢飘散。

有一些事情发生在海岛上的夜晚,只是同样混沌不明。而动荡的海水有可能助长流言。有人聲称在海边散步时遭遇了荧光之海,幽蓝的细碎光焰,伴随浪花波涌、闪烁、明明灭灭,宛如繁密的星河落入了人间。而当我走在岛屿的夜里,脚下的道路仿佛在无垠的海中飘浮,除了似有似无的涛音,岛屿如此岑寂。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感受到某种隐蔽的摇晃,来自于内心。

在黎明到来之前,有隐晦的手指拨动我体内的指针,让我总是提前醒来。那时我脚下的岛屿仍在沉睡,夜神即将展翅飞离。星月隐退,我慢慢地记起来,自己正停泊在一片苍茫大水的中心,但不远处的大海仍然隐身于黑暗。我假设自己是这小岛上第一个醒来的人——几乎在所有的科幻片里,太空旅行中最早醒来的那个人,总有些麻烦事在等待着他。有可能是意外入侵的外星怪物,巨大的冷血爬虫,所过之处溅满黏液,嗜血的口器里喷出熏人的恶臭……因为如果他不曾醒来,休眠舱中的人们在无知无觉中被吞食殆尽,所有的情节都无法被人类记述和知晓,如此,发生的一切就只是事故,而并不能构成故事。

在岛屿醒过来之前,我短暂地记起了远方的城市。距离我最近的那片陆地到底在二十公里还是一百公里之外,似乎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即将开始的仍会是晴朗的一天,我的日程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仅此而已。

我知道远处的海面上,有巨鲸开始了它的歌唱。这神秘的海洋行吟者,它所倾诉的幸福、悲伤、鱼群、磷虾、极地与深海,是这个星球上我们始终未能破译的密码。

岛的样子

我见过这岛原初时的样子。

那时候它还在奔跑,仿佛要挣脱陆地的最后牵绊,径直跳进茫茫大海。那时候它是一只健硕的兔子,长圆形的耳朵飘在脑后,粗壮的后腿高高弹起,一组斜插入海的礁石构成了它蓬松的短尾巴。它就这样在大地与海洋之间狂奔了亿万年,直到这世界进入了西元纪年。在二十一世纪最初的十几年里,它的形貌开始日夜变幻。先是头骨被越削越薄,然后背脊部分也进入了改造阶段,如今打开高德地图,再也没有人认得出它的本来面目。它的整个背部变成了一片平坦的广场,正中心的长方形码头仿佛一块端端正正的纪念碑,高高耸立在蓝色的海水之中。码头上的吊车,来来去去的卡车与人群,构成了碑石上不断更改的铭文。只有它的腹部,还保留着一小块柔软葱茏的绿意——那是人工种植的五千亩海防林。

这座半岛曾经在历史中隐匿多时,直到明代,才正式被纳入官方记载。可以想象,在此之前的漫长世代,这里是一片真正的世外桃源。兔子柔软的身体凹陷形成了多个天然良港,多数滩长水缓,诚心诚意地庇护着渔民们的小船。他们亲昵地叫它“兔儿岛”,说它是月宫中的玉兔在凡间生下的孩子,只因不小心得罪了张果老,才被化成了礁岩。那时候没有地图,没有航拍机,作为至高点的悬崖也并不足以俯瞰半岛全貌,他们一定是走遍了这岛上的每一寸地方,才一点点在脑子里绘出了它的形状。即使后来官方将它命名为“仙人岛”,却也无法更改早早就名声在外的“兔岛怒潮”。

我曾经登上那道悬崖。崖壁陡直,崖前建有一座二层高的观景楼台,虽说略显破败,倒也古色古香。登楼下望,正值退潮时分,崖脚露出了几块嶙峋怪石,色泽黑褐,铁铸一般。到了涨潮时分,这一带海底地势陡峭,没有缓冲带的涌浪化作惊涛,拍得石壁訇然作响。这“兔岛怒潮”虽然很早就被列为地区八景之一,但悬崖所在的位置甚是偏僻,一路攀爬上来又要花费许多时间,有机会欣赏到它的人其实寥寥。

一定有一块巨大的磁石隐藏在这座岛上。二十多年前,自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次又一次地,我听从于它的召唤,自愿放弃了原有的生活轨迹。那时候还没有GPS导航和随时可供查看的手机地图,我完全不知道车轮在哪一秒钟开始驶离了真正的陆地,而滑入了三面环水的半岛区域。在半岛与陆地之间,有着某种似断似续的联系,它仿佛是漂浮着的,并不属于真正的烟火人间。而只要越过那条界线,我体内的一部分便自动更新了它的质地。然而这界线是如此隐蔽,我至今没有找到它究竟横亘在哪里。当我置身于这座岛上,某种失真之感,直接影响了我的判断能力。比如说,通往岛上的风景区与居民区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径,但二者之间复有捷径相通。风景区的背后是一片化工能源园区,几十架电力风车把这一带变成了童话里的巨人之国。但半岛上的居民似乎并不觉得它们关乎自己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属于海洋。而按照北方渔村的惯例,女人们是不能出海的,她们负责留守,负责祈祷。在居民区后山的半山腰,建了一座雄伟的龙王庙,下面还有一座供奉狐黄白柳灰的五大仙庙,虽说规模小了许多,却也并未遭受冷落。隔着一道几近半圆的海湾,两座庙宇与风车之国遥遥相对,分属于不同的时代叙事。半岛因而成了一座小径分叉的花园,让我时常难以决断。在某一个点上,我会突然停顿下来,猜测脚下的道路将通往哪里,如何拐弯,又如何折回始点。

风景区的一侧是悠长美丽的沙质海滩,沿着它,可以一直走到数公里之外的岬角下方。乘船拐过岬角,海水从碧蓝转为深蓝,融入真正的海洋。而风景区内海水清亮,在晴朗的日子里倒映出浅蓝的天光。这样的海水和沙滩,生来就只为让人感慨北方夏日的短暂,感慨人间琉璃薄脆彩云易散,感慨雨水偏偏落在月圆的那一天。所幸岸上的五千亩槐花盛开在五月下旬,让人可以对未来的时日暗怀期待。

这当然是洋槐。洋槐花的香气里杂糅了花蜜的甜美与清冽的酒意,因而无法被其他植物复制或模仿。然而,它的DNA何以会如此轻易地嵌入人类的记忆,这始终是一个谜。科学家们说,视觉带给我们的记忆可能在几天甚至几小时内淡化,而气味造就的印记却更为久长,甚至在大脑海马体无法起到作用之后仍能继续留存,从而越过成年之后罹患的健忘症,把儿时闻到过的某个气味和场景径直输送到我们的内心。

对我来说,洋槐花的香味里飘着我童年的院墙和炊烟,飘着我祖父和祖母中年时代的容颜,飘着梨花胜雪和油菜花的一畦金黄……在暮春的海岛之上,他们和它们,就这样真切地复活在我的眼前。

在岛上

我在正午时分抵达海岛。这是十月下旬,阳光猛烈,世界仿佛一张过曝的照片,白亮得让人睁不开眼。随着人流慢慢移出码头,北部湾平静的海水留在我的身后。那样巨大的一块淡绿色翡翠,上面匀开一层浅淡的波纹。谁能想到呢,就在两天前,名为“莎莉嘉”的台风刚刚从这片海域席卷而过,所有渡轮停航,让我的旅行日程不得不临时更改。而此刻,我乘坐的白色渡轮安静地泊在一湾碧水之间,四围暑气蒸腾,让我觉得自己犹在梦中。

到酒店放下行李,赶紧跑出去找饭吃。年轻的老板娘胸前兜着熟睡的婴儿,去厨房给我煮面。溅出的热油会不会烫到孩子裸露的小脚?我一面侧耳留意着厨房的动静,一面心不在焉地踱到窗前。窗子外面是一大片热热闹闹的植物,在紧挨着墙角的地方,我竟然看到了两棵香蕉树。原来南方的香蕉树生长得这样随意,我还以为它们都庄重地待在种植园里。做一棵亚热带的植物多么幸福,生长期比北方的同类长出二倍,像一个人可以活上两辈子。刚想到这儿,老板娘端着煮好的海鲜面出来了,里面竟然有一只皮皮虾、一只大花虾和一只中等大小的螃蟹,汤色乳白,鲜美异常——苏东坡当年煲过的蟹仔汤莫非就是这样?

一切都似乎完美到无法可想。我心满意足,出发去看天主教堂。教堂修建于一个多世纪以前,和这座岛屿上许多有年头的老房子一样,教堂所用的建材是珊瑚石。珊瑚多孔,质轻,但是足够坚韧。这座珊瑚的城堡,历经风雨侵蚀,苍灰斑驳,光影迷离。哥特式的尖削拱顶,让低伏的灵魂有了向天国飞升的可能。礼拜天的上午,阳光会透过祭台后面的彩色玻璃和大厅两侧的尖拱大窗,照亮耶稣和他的圣徒们的影像。但我来时已近黄昏,天光幽暗,适宜冥思和怀想。在一只被廊柱遮挡的椅子上,我坐了下来。作为一个顽固的怀疑主义者,我并没有找到让自己虔诚皈依的宗教。可是在那一刻,毫无防备的,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坐在那里望着祭坛,又好像一无所见。为什么我要哭?我心头并没有悲伤,但又仿佛如释重负。

真是奇怪,在岛上,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生物钟总是在清晨五点准时醒来。天色熹微之中,我穿过那条林间小路,去海边等待日出。酒店里的那只小黄狗知道我要去哪里,跑在前边为我引路。还有一天,是旁边客栈里的两只小狗,它们一路护送我到达海滩,然后神奇地消失不见。

“这是清晨六点钟的海。它正一波一波地醒来。”岛屿比海洋醒得更慢。习惯晚睡的南方也还在酣眠。“在很远的地方,在水天相接之处,有渔船亮着模糊的灯火……现在太阳升起来了,但那并非我想象中的海上日出。它像一只橙色的蛋黄,自距离海面一定高度的云雾中升起,在海面上铺出一条细细的橙色光带。只不过几分钟,它又躲入了重重云雾之中,光带消失了。但有肉眼难以看见的光芒,正从那团青灰的云雾中撒向海面。云雾好像被什么驱策着,突然移向了高处。太阳在此时重新露出了它的面容。已经可以感受到它的热度。是的,它带来了光焰,和催生万物的力量。在我的頭顶,有一半的天空,已经由灰白变成了淡蓝,在那里,有一只半圆的、接近透明的苍白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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