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地理:古人喜欢在哪里说再见

2020-09-04 08:21刘小草郑泽浩
中外文摘 2020年16期
关键词:南浦歧路阳关

□ 刘小草 郑泽浩

“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如果说送别诗能评出个“第一”,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必然榜上有名。

这首诗经谱曲,改名《阳关三叠》,后又编入乐府,成为饯别名曲,历代广为流传。《阳关曲》或《渭城曲》的盛名,反而使这首诗的本名《送元二使安西》湮没。

阳关是汉武帝开河西四郡时建立的两座关口之一,位于甘肃省敦煌市西南,是交通枢纽,更是军事要塞。

据统计,《全唐诗》中,与“阳关”有关的诗篇共46首。唐人对“阳关”反复吟咏,“阳关”一词除了是地理意义上的关隘,更成为心理上的一重关卡。

阳关之内,尚为故土;阳关之外,便是异域。

送别诗中的阳关,常常与“绝域”“尽天”等意向并行。如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刘长卿《送裴四判官赴河西军试》:“阳关望天尽,洮水令人愁。”这些诗句构成了中国人对于“阳关”的集体想象——人烟稀少的天之尽头。在那里,友人远去的背影是孤独而萧瑟的,边地的厉风裹挟着黄土、风尘、沙砾,从字里行间扑面袭来。

在水一方:“送美人兮南浦”

在南方,送别总与水有关。

在江苏,王昌龄被贬为江宁(今江苏南京)县丞,登芙蓉楼远眺长江,一再向故人剖白心迹:“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

同样可以眺望长江,湖北的黄鹤楼因为“诗仙”而名垂千古。李白送孟浩然至长江边,看轻舟已逝,想象扬州的繁华:“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在浙江,为林子方送行的杨万里,留下关于西湖六月胜景的美好记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在江西,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遇琵琶女引为知己,在人生的转折点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琵琶行》)

再向前追溯,屈原的很多作品也都与水有关。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屡遭放逐,游历过长江、洞庭湖、沅水、湘水,多在江河湖海之畔行吟。在他歌咏河神的《九歌·河伯》中,诞生了“南浦”这一送别的经典意象。《说文》解释:“浦,水滨也。”南浦,即南面的水边。南方地区江河湖海众多,舟船是唯一便捷的交通工具。南方临水送别处,几乎处处是“南浦”。

屈原之后,也有不少诗词写南浦送别,《别赋》中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白居易的《南浦别》,惆怅而洒脱:“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及至宋朝,“南浦”的伤别显得更为细腻。柳永在“南浦”与妻子话别,“兰舟凝滞,看看送行南浦”,二人悲从中来,涕泪横流,“梨花一枝春带雨”,悲叹世间“算人生,悲莫悲于轻别”(《倾杯·离宴殷勤》)。更有名的则是他在“杨柳岸,晓风残月”中那一声感叹:“多情自古伤离别”(《雨霖铃·寒蝉凄切》)。周邦彦的《尉迟杯》,离情难遣,埋怨起江上的行船与烟波:“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南浦。”无怪姜夔感叹“送君南浦”“唯有此情苦”(《玲珑四犯》)。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相较于南方的诗意和细腻,北方地区的送别显得更为萧瑟苍凉。

在河北,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易水歌》)。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在易水旁与太子丹诀别,是历史上对忠义与反抗的经典咏叹。

在山东,最经典的送别属于唐诗的两座“高峰”。唐玄宗天宝四年(公元745 年)山东曲阜东石门一处小酒馆里,两位诗人临别对酌。

一位是已过不惑之年的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另一位是刚过而立的杜甫,屡试未中,垂头丧气。两位诗人在人生失意的路口相遇了。

他们泛舟泗水,也在俱徕山见证过海天一色的盛景,二人“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席间,李白为杜甫写下了“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之句(《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却未料想一语成谶。一人失意漫游,一人穷困潦倒,终其一生,再不复见。

北方广阔的平原地区,陆路交通远比水路发达,车马替代舟船,送别的诗歌中,反复出现的多是与路有关的意象,比如“歧路”与“离亭”。

站在人生的分别路口,有人泪满衣襟:“歧路相逢无可赠,老年空有泪沾衣。”(刘长卿《青溪口送人归岳州》)“忽此嗟岐路,还令泣素丝。”(韦应物《送李二归楚州》)。

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却选择潇洒挥手,送上祝福: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在分别的岔路口,大可不必悲哀,故人归去,友谊长存。歧路上一处处驿站、长亭,寄托着送别者的思念。

“长亭送别”,直至晚近仍然被反复使用。一百多年前的李叔同,在为约翰·P·奥德威的《梦见家和母亲》填写中文歌词时,也还化用了这一经典意象: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20 世纪20 年代,这首《送别》就在新式学堂中广为传唱。林海音的小说《城南旧事》改编为电影时,这首歌作为主题曲,出现在主人公的毕业典礼上。至今,《送别》仍是属于每一位学子的青春记忆。

随着车马舟船被现代交通工具取代,当代人更熟悉的送别场景是火车站或机场。火车站的经典送别,属于朱自清。1917 年冬天,朱自清随父亲料理完祖母的丧事,在南京的浦口火车站分别。安置好行李,他的父亲看到月台上小商贩在卖橘子,便穿过铁道、爬上月台,留下一个凝固在时空中的“背影”: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时光流转,人与人之间的地理距离,早已不像“车、马、邮件都慢”的时代那样遥远。在技术的加持下,人们可以在任意的时间和地点感受“天涯共此时”,却难以“竟夕起相思”。“爱别离”的人间至苦,似乎已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而失去了郑重与回味。

但回望铭记在书卷里的山川风物,我们仍能随着时间的脉络,寻回临别时,那些祝福与思念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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