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德荣
盐
盐水河不是河,是地名。
会川河从龙肘山出发,一直好好地走着,走着走着就被“两肋插刀”了。杨家箐小沟、烂木桥小沟像两把匕首,准确地对称着插进会川河,盐水河就在烂木桥小沟这边,像刀柄上滴落的一滴血,静静地卧在会川河东南岸,是个不足十户人家且同一姓氏的小村落。大江大河一路接纳小溪细流可谓最平常不过的事,但像盐水河这里,两条小溪对称着进入一条河流,实属罕见。盐水河属木古镇,对面的杨家箐属爱国乡,往西出去几步就是凤营乡的三道坪村,故盐水河是一个鸡鸣三乡的小地方。
地名的由来可以望文生义,这里出盐水,就是可以用来煮盐的那种水。谁都知道,盐是百味之王,它不仅是最重要的调味品,更是维持人体正常运作不可缺少的物质,古代西方甚至认为盐是神赐之物。《说文》中记载:“天生者称卤,煮成者叫盐。”这样说来,盐水河这里的水该叫盐卤水。以水煮盐,各国各民族皆有之,在我国,煮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的炎帝时期。古人以晒和煮两种方法制盐,听说西藏芒康县的盐井镇至今还保存着规模很大的晒盐作坊,还在晒盐。当地人借助梯子向下深入到几米甚至十几米的洞底,将盐卤水背上来倒在盐田里,经过强烈的日光照射,水份逐渐蒸发,最后得到盐粒。
盐水河这里曾经也煮过盐,煮盐的历史止于解放后的50年代,起于何朝何年己不可考,但应该与盐水河的人居史同步。从盐水河的驻民张姓人家得知,他们兴字辈曾祖父的祖母,就是当年父女躲避官司流落此地,看见这里地僻少人,又出盐水,才决定结束颠沛,落脚在此。这个家族与盐有关的奇缘已无法深掘,倒让我想起清代文人纪昀纪晓岚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的—个故事:
有灶丁(煮盐之户)夜方寝,闻室内窸窣有声。是时,明月映窗,环视无人,怀疑是虫鼠之类。突然,人声嘈杂,自远而至。有人连呼:“她进这个屋了。”说着就到了窗外,只听扣窗问道:“你在这里吗?”室内有女人低声哭着回答:“在啊。”又听到问:“人家收留下你了吗?”又是低声哭着回答:“留下了。”再问:“你和他同床了吗?”停了一会儿,低哭回答:“不同床谁肯留我啊?”随之,听到窗外顿足捶胸,抚掌叹息:“完了,完了!”忽闻一妇人大笑:“我早就料定,她会有这个结果,现在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何面目再把她带回去呢?”言毕,就听到索索人行声,再无人说话。过了一会儿,窗外妇人对灶丁大声说:“我家的婢女逃到你家,既己留宿,义无归理。刚才发生的事,不是出于对你的胁诱,我没有理由和你结仇,你们睡吧,我们走了。”灶丁捅破窗户纸,偷偷地往外面看,什么也看不到。回过头来,却见一位艳女躺在自己的炕上,一时既高兴又害怕,就问她事情的因果。艳女说:“我本狐女,被这个坟里的老狐买来作妾。大妇妒恨,每每打骂,再呆下去,已无活路,就设法逃了出来。我之所以不先告诉你实情,是怕你害怕,不肯收留我,所以一直躲在炕的角落里。等他们追来,冒死说已失身于你,希望他们因此嫌弃而放过我。今幸得脱,愿从此跟定你过日子。”此后,狐女与灶丁结为夫妇,妻子操织并臼,日子竟至小康。
据说,盐水河煮盐最热闹的时候是清咸丰年间,当时有大批人马在包子铺挖沙淘金。那时,西方天主教势力已经渗透到会理,法国人在木古传教时,发现包子铺有大量沙金,就雇佣了更大量的民工在这里挖沙淘金。说是包子铺这个名字,就是因为那里每天要蒸七八石面的包子才够淘金民工吃而得来。包子铺就在盐水河下游两三公里,山高谷深,是典型的穷山鄙野。小小的包子铺一下子聚集了那么多人,缺粮断盐肯定时有发生,来盐水河埋锅煮盐也就成了必然之事。神奇的是,听说那些淘金人把一大锅水煮干,要么没有盐,要么只有锅底一层薄薄的铲不起来的盐垢。难道是盐神也不希望这里的黄金外流,特别是流到洋人的口袋里。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不可考,但大自然的神奇确实让自诩为主宰的人类在自然面前,常常不敢放肆而保留着应有的谦卑和敬畏。就像位于云南德钦的卡瓦格博雪山,那是雪山之神,是世界上最后的处女山,尽管只有6700余米,但她是迄今为止唯一没有被人类征服的雪山。自1902年英国登山探险队首次向卡瓦格博發起冲刺算起,人类已经数次向她发起过冲击,均以失败告终。说是抗战时期,只要日本人一来,日本人的飞机只要一靠近,神山立马云遮雾罩、雨雪纷飞。探险者每次不及半腰,雪山便风起云涌、冰崩雪塌。有资料说,日本探险死难者家属曾不远万里赶来,就想一睹神山的尊容,可卡瓦格博偏偏不给其面子,竟连续半月不露真容,日本家属只得怏怏离去。
如今,盐水河早已不再煮盐,通车后的盐水河已不再闭塞,依凭得得天独厚的农耕资本,靠着勤劳,盐水河人把日子煲熬得有盐有味。
席子
有席子的年代,盐水河席子,就是一个品牌,就是一个商标。
盐水河这地方,名副其实,出盐水,就那么一小涓,先前还有用其来熬盐的,解放后就不熬了。那盐水,除了很少量作为牛羊牲口天然营养口服液而外,其余的,又渗入泥土。那些再次回到泥土的水,犹如点豆腐的卤水,将盐水河的土地勾点得恰到好处的丰腴肥沃,使盐水河有资本成为小小鱼米之村。盐水河种水稻,大米总比别处的绵软香糯;种甘蔗,榨出的红糖总比别处的鲜艳松燥。当然,最有代表性的,还要数盐水河的席子。在席子还作为主要居家用品的年代,那一带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以拥有一床盐水河的席子为荣,相亲结婚时,都会用盐水河的席子作为聘礼。当年,力马河901镍矿的工人们,宁愿多出两三元钱,就只买盐水河的席子。
席子的编制与使用,在我国可谓历史久远范围广大。历朝历代的文学作品中,差不多都可以见到席的倩影。诗经中有“肆筵设席,鼓瑟吹笙”、“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之句。唐诗中的席更可谓多矣,有“月暗竹亭幽,萤光拂席流”的清幽;有“琥珀杯中物,琼枝席上人”的浪漫;更有“谓言挂席度沧海,却来应是无长风”的豪迈。
席子的原材料主要是苇草、蒲草或竹篾,有的地方用手直接编制而成,如白洋淀那一带。孙犁在他的《荷花淀》里就写了女人在编席时,因听说水生他们要跟大部队去打鬼子时,心里一颤,而被苇眉子划破了手。盐水河的席子,要借助工具打制而成,用的是蒲草。它耐脏,卫生性好,透气性强;舒适,软可当毯,硬可抵毡;耐用,一般可使用七八年,甚至十几年。过去,我们那一带的农村,席子旧了也舍不得丢,夏天到地田里干活,总会带上一床旧席子,累了倦了,田边地角选一个地方,打开席子,席地而卧,小憩一会儿。你别说,还真有“草席蒲团不扫尘,松闲石上似无人”的舒适惬意。
先前,农村有句老话,“地上席,脸上皮。”道出了席子的重要性。席子不仅是重要的卧具,也是重要的坐具和垫具。人类还在童年期的石器时代,就开始使用席子。席子作为坐具垫具时分为“筵”和“席”两种,铺在下面的称为“筵”,铺在上面的称为“席”,邰称“筵席”。“筵”要简单粗糙一些,大多用竹篾手工编成,面积大小可由场地而定。古人会客谈话、写作娱乐常在席上进行,“席地而坐”就由此而来。古人甚至还在席上进食就餐,于是,“筵席”渐渐就有了“进餐”“餐食”的意思,并生发出“酒席”“酒宴”“摆席”“摆宴”等。唐宋以前,并无桌椅之类的高架器具,只有几案一类的矮小物件,讲究一点的,就在地上铺筵席,筵席上置案几。十分讲究礼仪的古人,无论宴请宾客还是家庭就餐,都按地位与身份排位入座,我们今天所说的“主席”,在当初就是席上的一个位置。这样一来,“入席”“出席”“列席”“退席”“缺席”等,就不难理解了。
在我们那里,把打席子的工具叫席架。席架简单却又精密,由四根原木榫卯成一个方框,方框宽阔牢固,座子稳实,中间横杆上有一个席扣,席扣上有细密精准的槽位,每个槽位里竖向钻了均匀的两个小孔,孔中穿线,线是自制的优质麻线,穿线槽位的多少决定着席子的宽窄。席扣上,在两次黄金分割点的位置各装有一个手柄,用来指揮席扣打压递进来的席草。打席是一门技术活,打席的过程更像是艺术表演,两个人要默契配合,一人在右边用特制的竹签递席草,一人坐在席架前,握紧席扣上的手柄,用力将席扣自上而下,狠狠打压。递席草的通常是女眷,把一根浸泡好的席草熟练地套在竹签上,迅捷插入席架的线缝中,抵达尽头后,倏然撤出。整个过程如游龙健行,如蝴蝶穿花,让人眼花缭乱有魔术的感觉。递席草挺讲究,这一次是根部朝前,下一次就得尖部朝前,这样打出的席子才厚度均匀。竹签退出后,把握席扣的人,猛地将席扣往下一打,刚刚递进去的席草就与之前的,在均匀的棉线间紧密地交缠在一起。就这样,席草为纬,棉线为经,周而复始,左右上下,一经一纬,一递一打,一根根席草,就被打编成了一床床席子。
盐水河的席子,好就好在席草上,因为水质不同,盐水河种出的席草长得特别壮实匀称,也比别处的高,掐头去尾后,能保证打1.5米宽的席子不用接头。席草的韧性也非常劲道,打出的席子站立不倒,滴水不漏,能长时间使用而不破皮,并且吸汗透气,细密紧实,气味芳香。
盐水河打席子的蒲草每年农历3月中旬左右种植,管理跟水稻差不多,一年可以收割两季,收割的月份大多在8月和12月,为了保证蒲草的质量,来年又要翻根重新种植。刚收割回来的席草,先在场坝里晒上一两天,然后扎把,悬挂于屋檐下阴干,最后保存起来。打席的头一天,要把席草放在水里浸泡一番,泡出席草的绵软柔韧。就这样,一床席子要经过种草、割草、晒草、整草、穿线、添草、打席、修边、晒席等十余道工序,环环相扣,很是讲究。打一床席子,两个手艺娴熟的成人不停歇,也要四个多小时才能完成。摸一把盐水河的席子:柔软、密实、细腻、光滑、清凉、整齐,你一定会摸得到席草人的勤劳善良、心灵手巧;闻一口盐水河的席子:淡淡的咸、清清的甜,那一鼻子的清香味,会让你觉得那就是生活的味道。
如今,席子早已从床上撤去,打席子的席架已不见残躯,打席的手艺渐渐失传。不可否认,在社会进步、经济发展的同时,人们不经意的把过去很多东西冠以落后、陈旧的帽子,决然抛去,其实,那里面有很多东西,弥足珍贵。
(责任编辑: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