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文才
日使博肯,意为水草丰美的地方,即普格海口牧场。海口牧场位于螺髻山南段,海拔高度3200米,四面环山,形成天然盆地,盆地西南有一高山湖泊,呈东西走向,东高西低,东西长约1000米,南北宽约350米,形如弦月,镶嵌在海口高原之上,皓映碧空,属于典型的高原湖泊。
日使博肯可牧面积达67000余亩,牧草繁茂,水源丰富,上万亩的索玛花海独一无二;牦牛、羊儿成群在湖边生息,与湖鱼相映成趣。日使博肯不仅拥有迷人的自然风光,这里还典藏着许多美丽的传说,自然与人文的高度契合,让这片土地成为彝人心中一片温暖的港湾。
一
人间四月芳菲尽,海口索玛始盛开,海口牧场的初夏在四季的轮回中如期而至,满山遍野的索玛花肆意地绽放在海口牧场的周围,粉红的、雪白的、淡紫的……一片一片占满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坡,它们像天上星辰—样随意散落。
蓝天白云,青青芳草,绚烂索玛,湛蓝湖水,日使博肯的色彩是如此的多姿多彩,成群的牛儿羊儿,有的如绅士般行走在草地上,有的如优雅的少女,低眉于绿荫间,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人间四月天的赏赐。
索玛花被称为大凉山的“迎客花”,每到初夏,就把千里大凉山点缀的美轮美奂。无论是布拖乌科山的索玛花海,还是会理龙肘山的索玛花海,无论是金阳百草坡的索玛花海,还是昭觉七里坝的索玛花海,都是凉山索玛花中的极品,但和海口索玛花海比起来,都显得稍逊风骚了。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海口索玛的气场,海口索玛的雍容华贵,海口索玛的晶莹剔透都来源于这里是索玛花的故乡,是大凉山索玛花的发祥地。
美丽的梦沉淀着美丽的忧伤,人间天上代代相传着海口索玛的美丽传说。在很久以前,海口牧场居住着一家日使土司,土司家有一儿女叫索玛,索玛长到17岁时,真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具有羞花闭月之色、沉鱼落雁之容的索玛引来说媒者无数,但索玛都没有答应,原来她爱上了英俊的平民之子木呷,双方爱得如胶似漆,他们发誓要作天上比翼鸟,愿做地上连理枝。
日使土司知道索玛和木呷的事后,气得天昏地暗,使出棒打鸳鸯散的狠招,将木呷五马分尸,将索玛囚禁在灰暗的地下室。索玛知道自己和心爱的人已经阴阳两隔后悲痛不已,终日以泪洗面,汩汩眼泪便化作了美丽的海口湖,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索玛趁机逃出地下室投湖自杀,凄凉的灵魂追随木呷而去。
后来,索玛和木呷的灵魂变为两只美丽的杜鹃鸟,常常在湖岸比翼双飞,在林中相向和鸣,夜夜达五更。听到婉转而哀怨的鸣叫,日使博肯的耕者忘其犁,牧者忘其羊。久而久之,两只杜鹃口中啼血,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满山遍野的杜鹃林,第二年便开出来无比灿烂的杜鹃花,人们为感念这段美丽而坚贞的爱情,将花儿称作索玛,后来的后来,凡是彝人居住的地方都能闻见杜鹃鸟的啼声,也能望见索玛花的花开花落。
传说虽然美丽,但依旧是传说。漫步海口湖边,我们总是感叹这湾高原湖泊的神秘,也感叹它的神奇,当满山遍野的索玛花环绕在它身旁时,强烈的色彩對比和融合,让我们浮躁的心灵顿感安宁,疲惫的身躯瞬间轻松,在灵魂深处,我们每一位凡夫俗子都有一种成仙的冲动。
二
我们总是在想:是山依湖而绵延起伏,还是湖依山而碧波荡漾,还是山与湖就像索玛和木呷一样永远厮守,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海枯石烂;我们总是在叩问:是谁的呼唤在这里千年传响着,是谁的期盼在这里千年传递着,是谁的思念在这里千年的流淌着。湖与山的牵手就这样从远古走来,走到了今天,将走向未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到海口,娇艳动人的索玛让你超凡脱俗;夏到海口,连绵起伏的绿意让你流连忘返;秋到海口,一望无垠的金黄让你宁静致远;冬到海口,一尘不染的飞雪让你心如明镜。四时的轮回让你感受到人生不同阶段的不同感悟,旅阅海口就是阅读人生,感受酸甜苦辣,品尝喜怒哀乐。
海口的美景总是和美丽而凄凉的传说相生相伴。每次到海口,一定带着神圣而沉重的心情去凭吊尊母石,一块平凡的石头承载着彝人千年的孝母情结,也是这块小小的石头衍生出了彝族传统文化中“母贵舅大”的伦理道德,彝族经典《创世经》记载:
“站在日使特补/望见日使博肯//日使博肯这地方/蒲合三子在此生/蒲合家三子/因故起纷争//为争牛羊归长子/为争土地归幺儿……/长子阿图说/产权归长子/我的母亲该依我//次子阿格说/次子两头空/我的母亲该依我//三子吉敏说/幺儿供祖灵/我的母亲该依我……//兄弟三人不相让/便将母亲来开剖//坚硬蘑石打母亲/尊母石上分母身//长子得母头/次子得母腰/三子得母脚……”
从争夺财产演变为争夺母亲,人陛中善心始终还是战胜了恶念,他们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用最残忍的手段完成了一次最公平的分配,三人的形象在瞬间由丑陋变为伟大,从此,“三分母亲”这个鲜活而残忍的故事千百年来一直在海口湖边徜徉。
“三子吉敏啊/为要超度母亡灵/托人请毕摩/请来提毕扎木/请来尼毕始祖/请来阿地学徒//身背除魔具/手拿花皮书/动身来主家……//尼毕始祖作祭师/山中绵羊扇骨拿来灸/檐下家鸡腿骨拿来插/柏杉树枝作神枝/捉来小猪小鸡作祭品/红枣树枝作祖灵/拔来竹根绕头转/念经又超度/祖灵挂家中……”
《创世经》详细记载了三子吉敏费尽千辛万苦请来毕摩为母亲亡灵超度,回归祖地,蒲合三子也开创了彝族“尼木措毕”的先河,这种超度亡灵的仪式千百年来依然深深影响着后世。
从远古到现在,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无论时空如何变迁,日使博肯的尊母石告诉我们,母亲永远是彝人心灵深处的最爱,母亲的名字永远是彝人心中最温暖的名字。彝族另一部经典《训世经》记载道:“天下人类史/源起母亲身//世间烦忧多/母亲最忧伤”,经典告诉我们,在我们幸福人生中,是母亲孕育了我们,她是你在这个世间最亲最近的人,母亲的一生都生活在无尽的担忧和操劳中,担心自己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担心自己的儿孙不幸福不安康,担心和操劳伴随着母亲走向生命的尽头。因此,我们也把最美的赞美给了母亲,“驰骋疆场的骏马多又多/它们是无名母马的良驹//纵横天下的英雄数不尽/他们是平凡母亲的好孩子”,这句彝族谚语道出了母亲的形象在彝人的生命中是如此的光辉。
彝人由敬重母亲到敬重舅舅再延伸到尊重天下妇女的优秀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彝族谚语:“天下什么最遥远/那是通向远方路//世间什么最伟大/那是我的亲舅舅”,将路的远长和舅舅的伟大进行形象的比较,让我们更加生动把握舅舅在彝人生命中沉甸甸的份量。在彝族女孩出嫁时,送行的人们会唱道:“远嫁的女孩啊储记住父母/父母是你的后盾//远嫁的女孩啊借记住舅舅/舅舅是你的翅膀/没有翅膀你无法飞翔”,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把深深的“爱母”情结拓展到“敬舅”情怀,舅舅成为了我们彝人生命中最大的精神气场。
夕阳的余晖静静洒在尊母石上,此刻它是如此静谧与安详,太阳在群山与群山间缓缓地坠落,透过云层的阳光如一层巨大而瑰丽的幕布被缓缓开启,将阴影一步一步压在湖边的草地上,那些间杂着斑驳的云影,在对岸的缓坡上拾阶而下,从容不迫隐入平静的湖面,尊母石在如血的残阳中走进黄昏和黑夜。
三
大凉山彝族的历史实际是一部迁徙史,从传说中的祖地兹兹蒲武出发,翻过天险金沙江,进入大凉山,一路艰辛一路跋涉,《创世经》记载了当时迁徙的盛况:
“西方住的伙/来到西方时//上游从吕黎渡口过/成百上千阉牛领头来/偶蹄家畜数不清//成千上万神马领头来/圆蹄家畜数不清//中游从尔基渡口过/金银跟着渡江来/财帛用不尽//下游从俄措渡口来/三百男丁领头来/三百姑娘领头来/人丁兴旺数不清……”
大凉山独特的地理地形让我们这个民族的耕牧文化有别于一望无垠的草原文明,也区别于沃野千里的稻作文明。人丁兴旺,牛羊满圈,五谷满仓成为这个迁徙民族的追求,并在此理念的促成下形成了独特的耕牧文化,《训世经》记载道:
“居木之后代/种植五谷者/五谷堆成山//饲养牛羊者/牛羊满山坡//喂养骏马者/出门骑骏马/子孙想幸福/勤种五谷是出路/后代要安康/饲养牛羊是途经……”
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为的是一方丰美的水草,一片能够种出庄稼的土地。不断在迁徙的彝人深深瞳得“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道理,为了能丰衣足食,他们在不断追求自己理想中的居住地,在《创世经》中借对祖地“兹兹蒲武”的描写表达出了对理想居住地的要求:
“兹兹蒲武这地方/屋后有山能放羊/屋前有田能栽秧/中间人畜有住处/坝上有坪能赛马/沼泽地带能放猪/寨内既有青年玩耍处/院内又有妇女闲谈处……/兹兹蒲武这地方/屋后砍柴柴带松脂来/屋前背水水带鱼儿来……/兹兹蒲武这地方/小马到一岁/肚带断九根//小牛到一岁/犁头断九架//小羊到一岁/羊油有九捧//”
在祖地的选择过程中,我们的祖先从来没有停下过脚步,他们从来没有随遇而安,总是从大局出发,总是从群体的利益出发,总是站在子孙后代的立场出发,确保能生存能发展,坚决抵制短暂的诱惑,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好的选择,这既是生存的技巧也是生存的智慧。
站在日使博肯登高望远,人们总是晾叹经典中所描述的故土难道不是这里吗?抬头望去,这里草场绵绵,牛羊成群;低头鸟瞰,日使普基良田起伏,稻浪滚滚,而郎干忝土地肥沃,出产丰盛。这里森林茂密,溪流潺潺,河流、山川、草场、良田能为先民提供他们想要的一切,这里便是传说中“兹兹蒲武”的现实版。于是,疲惫的脚步在此停息,孤独的心灵在此疗伤,炊烟和梦想在这里升腾,日使博肯成为彝人心中永远的故乡。
四
站在日使博肯远眺,对面群山中隐藏着一块同样富饶的草场,那就是日都迪萨,日都迪萨是中国彝族火把节的起源地,在流火的七月,借着多汁的嫩草,斗牛膘壮,骏马扬蹄,此刻来一场精神的盛宴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于是小伙角力,姑娘比美,悠扬而动人的“朵乐嗬”便响彻云霄。
当厚重而悲壮的日使博肯遇上多情而浪漫的日都迪萨时,这里便碰撞出了一群具有特殊气质的彝人,人们叫他们为“阿都”,他们凭借着剽悍、耿直、重情、朴实等特质在这块土地上生生不息,这块土地也成为了阿都彝人的心灵牧场,精神家园,从此,人们亲切地称从日使博肯到日都迪萨这一代都叫“阿都木地”,这里也成为阿都彝人深情挚爱的居住地。
到了深秋时节,满眼金黄预示着丰收己过,牛羊满圈,五谷满仓的美好愿望在日使博肯终于变成现实,祖先们在这一刻选择吉日宰杀肥猪祭祖,追寻迁徙路上的点点滴滴,祈福纳祥,祈求人丁兴旺,于是便衍生出来“库史”,这些节日更加坚定了先民对真善美的永叵追求,后来更是演绎成为独具特色的文化。
站在日使博肯,远方的群山,森林,还有河流都尽收眼底,神话与传说和美丽风光在这片土地上交相辉映,我们总是感叹时光的流失与相承,那么多悲情与美丽在这里相伴相生,相互依存。夕阳已经西下,落日将对面山壁涂抹上迷幻的金黄和暗红,日使博肯沐浴在一片宁静与祥和中越发美丽。
站在日都迪萨辽阔的大草场上,头顶蓝天与白云,脚踏萋萋芳草,突然有种刻骨铭心的顿陪。
要想在阿都彝人的心中寻找一处能够安放心灵的牧场,应该非日都迪萨莫属。在这个崇拜名山大川,总是虔诚地认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雾霭雨露、花草树木都有灵性的族群心中,日都迪萨是魂牵梦绕,挥之不去的精神家园。
遥望日都迪萨
一
日都迪萨是彝族火把节的发祥地。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个大力士叫斯惹阿比,地上有个大力士叫伙体拉巴,两人都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力量与气魄。有一天,斯惹阿比想要同伙体拉巴摔跤比试一下谁的力气更大,地点就选在美丽迷人的日都迪萨大草原,可是伙体拉巴有急事要外出,临走时,他请母亲用一盘自己吃剩的铁饼款待斯惹阿比,斯惹阿比认为伙体拉巴既然以铁饼为饭食,力气一定超越了自己,便赶紧离开了。
伙体拉巴回来后,听母亲说斯惹阿比刚刚离去,便追了上去,要和他进行摔跤比赛,結果斯惹阿比被摔死了。天神恩梯古兹知道了此事,大为震怒,派了大批蝗虫来吃地上的庄稼。伙体拉巴便在农历六月二十四那一晚,砍来许多松树枝、野蒿枝扎成火把,率领乡民点燃火把,环绕田间地头烧死害虫,从此,彝族人民年年过上了火把节。
人神角力的故事在远古各个民族的神话传说中都有记载,人间天上代代相传,只是在日都迪萨大草原上上演的这场角力却演绎出了一个美丽的节日,并且深深根植于这个民族的血脉之中,在因自豪而血脉喷张之时,我们总是感叹这个山地民族伟大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除了人神角力的故事,在日都迪萨还有更加哀婉动人的故事。相传,阿都地区居住着号称“八大家族”的比布、吉狄、莫舍、吉扭、比祖、帕查、惹尔、阿俄等姓氏其中吉扭家就世代居住在日都迪萨,吉扭家阿吉支有个美丽贤惠的女儿叫阿吉史诺,长大成人后嫁到了布拖拖觉莫说家。
当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走到日都迪萨北面马布飞克时,突然一片天昏地暗,新娘被天神抢走了,更为奇妙的是九天九夜之后,日都迪萨便下了一场红色的大雪,等大雪融化之后,在日都迪萨的入水口(日都飞克)发现了新娘的尸体。惊骇之余,吉扭家族举家搬迁离开日都迪萨。后来,八大家族共同商量对策,商讨如何对付害人山神,最后决定组织成千上万的少女作盛装到日都迪萨过节,看看它还会再来抢谁。
火把节这天,姑娘们都精心打扮,身着盛妆,聚集在一起,手牵着手,送亲的队伍唱着忧愁的“朵乐嗬”走到日都迪萨火把场,男人们头扎英雄结、腰佩英雄带,骑着骏马,牵着强壮的公牛、公羊,到火把场开展斗牛、斗羊、摔跤等竞技活动,展示力量与激情。
山神被人间这种团结、强大的力量所震慑,再也不敢来抢夺人间的少女,源于日都迪萨的“朵乐嗬”、选美、斗牛、斗羊、摔跤等作为火把节的特有活动保留了下来,并传遍千里彝乡。从此往后,火把节成为彝族最为盛大的节日,这个节日也成为了展示这个山地民族最大精神气场的强大载体。
无论是神话还是传说,在日都迪萨点燃的熊熊火把,都彰显出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传递着对精彩人生的理解,选美、摔跤、斗牛、赛马等活动也在年复一年的生命轮回中流动出这个民族心灵的欢乐和生命的激情。
二
“山顶斗牛斗得牛断角/平坝赛马赛得马断腿/草地摔跤摔得汗成河”这一切都是力量、智慧、意志的较量。
透过火把场人山人海的场面和一系列精彩纷呈的节目,我们可以从内心深处深深感受到,我们的生命需要自由歌唱,我们的人生必须尽情狂欢,人们歌唱神圣的火、光明的火、“驱恶的火”、“衣食的火”、“人魂的火”,“照着人来”又“照着人去”的火;这个含蓄而深沉的民族需要这样一个平台将一年来积蓄的压抑统统释放出来,塑造出—种美与激情。
“来呀来过节/土司打犏牛来过节//来呀来过节/富人宰阉羊来过节//来呀来过节/穷人杀母鸡过节//来呀来过节/单身汉煮鸡蛋来过节//来呀来过节/寡妇吃荞粑馍和辣子汤//”
尽管在过去的彝族社会里,还是像其他民族一样有着阶级压迫,但在充满着欢乐和祥和的节日气氛中,人们早已忘记了阶层的高低,财富的多寡,大家都不约而同沉浸在节日所带来的欢愉中,享受节日带来的恩赐。
站在日都迪萨广阔的草原上,总想匍匐在地,拥抱大地,亲吻多汁的嫩草,聆听飘荡在这里的达达马蹄,回味历史留在这里的匆匆足音,发祥于此的火把节,能够永驻彝人的心里,是因为这个节日能够表达出人们对公平、正义、光明、胜利的企盼和礼赞。
“妈妈的女儿哟/走了一程又一程/走到高山顶/高山寒流滚/女儿浑身冷冰冰//走到深谷中/深谷静悄悄/女儿心境更寂寥//走到森林里/风吹叶打颤/女儿心跳神不安……/妈妈的女儿哟/走了一程又一程/最后走到布谷山南婆家门/各位公公正襟坐/我的爸爸却不在//各位姨姨笑盈盈/我的妈妈却不在/满屋宾客黑压压/我的好友却不在//他爸纵然千般好/我对我爸才是真心爱/他妈纵然千般好/我对我妈才是真心爱/他友纵然千般好/我对我友才是真心爱……”
当彝族经典长篇叙事诗《妈妈的女儿》那深沉哀怨的基调在日都迪萨和“朵洛嗬”相遇时,火把节最为美丽动人的歌调便诞生了,后来,《妈妈的女儿》中的歌词成为了“朵洛嗬”的歌唱的主要内容,歌词的内容大都述说新婚姑娘对亲人的思恋,哭诉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反差、以及崇山峻岭阻断下撕心裂肺般的绝望。
蓝天为顶,白云为盖,青草为毯,流动的黄伞,来自天籁般的少女的声音,这种民间少女集体大合唱最能表达出来自我们灵魂深处的悲凉,人们总是这样评价道,要说火把场上什么最能扣人心弦,让人怦然心动,使人潸然泪下,那便是彝家“朵洛嗬”。
“朵洛嗬——朵洛嗬/好斗的公牛哟/快进人海斗锐角/假如今年不斗角/来年呀/犁地的抬杠就要落在你颈上//骏马哟骏马/快上跑道赛飞蹄/今年不做丹里阿宗(神马名)/来年呀/驮粮的马鞍就要落在你背上//表哥哟表哥/快进摔跤场子显威风伶年不当摔跤手/来年啊/安家的房子就要盖在你头上//”
在日都迪薩的草原上,“朵洛嗬”一年又一年被演唱着,让人在年复一年的欢乐中深感青春易逝、人生易老、时不我待的人生情怀,也正是这种真切的人生感受激励了人们珍惜当下,尽情欢娱,自由狂欢,忘却生活的艰辛和悲哀,忘却贫富贵贱的门第和隔阂,通过对生命的真切感悟进而释放出生命中最为精彩的本真。
二
日都迪萨是祖先迁徙路上的必经之地,也是灵魂回归祖界的必由之路。
大凉山彝族的历史实际是一部迁徙史,从传说中的祖地兹兹蒲武出发,翻过天险金沙江,进入大凉山,一路艰辛一路跋涉,彝族经典《创世经》记载了当时迁徙的盛况:
“西方住的伙/来到西方时//上游从吕黎渡口过/成百上千阉牛领头来/偶蹄家禽数不清//成千上万神马领头来/圆蹄家禽数不清//中游从尔基渡口过/金银跟着渡江来/财帛用不尽//下游从俄措渡口来/三百男丁领头来/三百姑娘领头来/人丁兴旺数不清……”
根据凉山彝族的传说及《送魂经》、《招魂经》的记载,古侯、曲涅从滇东北进入凉山的线路,是从云南永善县的大屋基渡过金沙江,然后沿美姑河而上,到达凉山中心地带的利美莫姑(今美姑县)。至此两大家支分手,古侯向东、曲涅向西。
在《创世经》关于“兹的住地”中有这样的描述:
“……站在吕恩洛洛山(昭觉三合乡)/望见阿尼马洪(普格县马洪乡)/阿尼马洪这地方/有树全是泡木树/没有能做神枝的/不是兹住地/不愿在此住//站在阿尼马洪/望见日史特补(普格县特补乡)/日史特补这地方/蛤蟆叫声如虎啸/蝉鸣如猪叫/不是兹住地/不愿在此住//站在日史特补/望见日史博肯(普格县黎安乡)/日史博肯这地方/普伙三子在此生/普伙家三子/因故起纷争……/普伙三子啊/站在日史博肯/望见衣某伙木(布拖县依某乡)/衣某伙木这地方/竹子背铃子/草杆粗如牛脖子/除雪带斧头/舀水带盐锤//不是兹住地/不愿在此住……/迁到兹兹纳结/再迁兹兹蒲鸟/”
从日史博肯到依某伙木,日都迪萨是必须途经的必由之路,这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土地曾经多少次接纳了祖辈们迁徙路上疲惫的脚步,在一次次望眼欲穿般的期待中给他们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
迁徙、定居、繁衍生息,时光的轮回不止,永远向前的脚步不停,以日都迪萨为中心的方圆几百公里内,这片充满灵性的土地孕育出了一群具有特殊气质的彝人,也因为这里是大凉山四大土司之一阿都土司的管辖地,所以人们叫这群人为“阿都彝人”,他们凭借着剽悍、耿直、重情、朴实等特质在这块土地上生生不息,这块土地也成为了阿都彝人的心灵牧场,精神家园,这里也成为阿都彝人魂牵梦绕的朝圣地。
四
在《创世经》关于“兹的住地”中所描述的地名,其实是大凉山彝人迁徙路上曾经停留的地方,文学上只是用“兹”的口吻来对所经过的地方进行系统的梳理,并对该地的地理位置、物产风物、风土人情进行言简意赅、或褒或贬的描述。
在彝人的灵魂深处,祖先的魂灵是要回归祖界的,这个祖界的地理位置,也是古侯、曲涅两大家支体系迁徙至凉山各地的一个共同的出发地,彝人称其为兹兹蒲乌,大部分认为在今天的云南昭通,类似于汉族的世外桃源,藏族的香巴拉,基督教或伊斯兰教的天堂,彝族经典《创世经》这样描述道:
“兹兹蒲武这地方/屋后有山能放羊/屋前有田能栽秧/中间人畜有住处/坝上有坪能赛马/沼泽地带能放猪/寨内既有青年玩耍处/院内又有妇女闲谈处……/兹兹蒲武这地方/屋后砍柴柴带松脂来/屋前背水水带鱼儿来……/兹兹蒲武这地方/小马到一岁/肚带断九根//小牛到一岁/犁头断九架//小羊到一岁/羊油有九捧//”
草场绵绵,牛羊成群,稻浪滚滚,森林茂密,溪流潺潺,河流山川,良田沃土都是这个民族在迁徙路上孜孜以求的美好愿景,也是在民族内心深处勾画的理想世外桃源,在日都迪萨,这些神奇的元素都在一一呈现。
站在日都迪萨制高点远眺,埃俄安哈山(普格县螺髻山)、切克母土山(布拖县)、母切勒黑山(布拖普格交界地)、依母则母山(布拖县西溪河区)、阿布彩鹿山(布拖县拖觉区)五座神山熠熠生辉,《创世经》“洪水漫天篇”中提到的这五座神山像五位神女般紧紧依偎在的日都迪萨的周围,名山与圣地在此交辉相映、珠联璧合,日都迪萨成为阿都彝人强大精神气魄的诞生地。
群山、草场、山川、河流、甘泉,这些迁徙路上无数次闪过瞳孔的意象在日都迪薩一一定格,成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远的图腾,当群山与草场在此相恋、芳草与泉水在此相拥时,大自然的神奇与美丽在日都迪萨得到了永恒的完美诠释。
一代又一代的彝人永远携带着远古父辈留下的精神行囊,探寻遵从自然的生存法则,在崇山峻岭的分割包围下,从游牧迁徙开始过渡到农耕定居。历经沧海与桑田,在漫漫长路中他们始终坚持向上,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强大的精神气场和亘古不变的精神信仰,这是何等的艰难与不易。
五
在彝人的心中,生老病死就像四季的轮回一样自然,人的一生经过春暖花开,茁壮成长,成熟稳重,最后慢慢凋零,彝族经典《指路经》写道:
“世上的万物/没有不死种/人若不死啊/大地容不下/鸟若不死啊/树上容不下//世上要数阿布布聪明/阿布布也死/世上要数阿盈盈德高/阿盈盈也死//呼风唤雨的索倮玛杆也要死/美丽动人的苏涅维娄也要死/林中大象也要死/连人中精品皇帝也要死/万事和万物/没有不死种……/天上的太阳可以不死/但它昼出夜不出/也有死的时候/屋前的黑石头可以不死/但它总是黑沉沉的/扶它不起来/叫它它不应……”
豁达的生死观下,人们总是认为去世后灵魂会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一站一站永不停留,返回最先出发的地方—一兹兹蒲武,而通往祖界的遥遥归途则是我们祖辈的迁徙路线,祖界既是这个山地民族信仰中的最高乐土,也是宗教想象和文学想象中圣地。
在每一场葬礼的高潮时,人们会用颤抖的辅音为逝者指路,叮嘱逝者要沿着祖辈迁徙的路一站一站按逆时针方向回归祖界。这样的仪式,也让参与者和旁听者在心理上和记忆深处烙上永不磨灭的印迹,使之记住自己祖先发祥、分支、发展、迁徙的历程,这种心路历程使每一个彝人都有生不离族、死不离族的族体意识和文化认同。
《指路经·普格篇》中记载道,亡灵回归祖界时,首先从自家的堂屋出发,走到了院坝,然后就走到了归程的第一站—一博巍伙普(普格县大槽乡),第二站便到日都迪萨,而下面的一站又一站,也全是古代彝语地名,是祖先自昭通进入凉山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回头,亡灵铭记祖先迁徙路上的每一个点,重新领阅每一片风光,感受每一片风土,返回祖界,开始在另外一个世界开启新的生活。
在生与死的时空轮回中,日都迪萨总是成为经纬交错的连接点,毕摩经书《送魂经》这样记载道:“灵魂回归时,要过一山坳,从斯菲果洛过;灵魂回归时,要跨一垭口,从喳喳尖乃过”。斯菲果洛、喳喳尖乃都是日都迪萨大草原上的原始村落,这方神奇美丽的土地永远承载者彝人生与死的神奇密码。日都迪萨大草原的诱人之处在于,她既能接纳祖先疲惫匆忙的脚步,也能目送魂灵从容归去的背影。
无论时光怎样变迁、岁月如何流逝,只想静静站在日都迪萨辽阔的草原上,任每一阵吹过每一个山岗,让思想捡拾每一颗被历史抖落的记忆碎片,把它穿戴成一件精美的记忆长链,永远挂在阿都彝人永远高昂的头颅下方,光艳夺目一万年。
(责任编辑: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