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在雨雾中捕获勇气

2020-09-01 03:52汗漫
南方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苏州河苏州上海

汗漫

我常常在苏州河边晃荡。

一条源于太湖、途经苏州的河流,成为上海叙事、沉思、抒情等种种话语的背景。比如,孙甘露写下这样关于苏州河的句子:“再远处是外白渡桥,它似乎是我灵魂中唯一的桥。我的邻人在此处溺水而死。我记得那兄弟俩在扶栏上飞身跃下的身姿,在空中仿佛是长机和僚机。”

英国领事馆、百老汇大楼、邮政局大楼、自来水厂、圣约翰书院、新天安堂、上海大厦、俄罗斯总领事馆、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大楼、礼和洋行、新亚饭店……上海开埠后,首先出现于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的建筑,有些成为旧址,有些转换功能。一座城市、—个国度的现代化进程,就是从外白渡桥开始沿苏州河向西缓缓推动展开的,像逆流而上的伟大者。

上海特别市设立于一九二七年(一九三〇年改称上海市),隶属关系由江苏改为国民政府。三十年代中期,上海工业资产总额约占全国的百分之四十,工人数目约占全国的百分之四十三,工业产值约占全国的百分之五十。由此可见,上海对于中国的意义,苏州河对于中国的意义。

当下,那些年代久远以至于曾被废弃的旧仓库大楼,在河边次第展现,大都是荣毅仁家族的工厂、码头、仓库。中国纺织业、粮食加工业都在这一条河边起步,继而通过河上的驳船、黄浦江与东海上的货轮,影响中国乃至东亚的经济和社会面貌。

一条贸易之河,就是一座城市的血管、动脉。

各种各样的排水管道,长期以来朝着这条河倾泻市井生活的种种热力、腐败与毒素。近年改造之后,那些管道隐蔽到了淤泥之下,水质持续改善,鱼群与垂钓者开始出现。各个时代的枪眼弹痕,在岸堤、桥墩、河边建筑上依稀可见,无法改造也无须改造,像细碎的伤口、眼睛,继续保持痛感和视力。不断有污泥、浊水、鲜血、呐喊、呜咽注入,苏州河從未放弃奔流,像忍辱负重的母亲。

四行仓库,由省城银行、大陆银行、盐业银行、中南银行四家银行公用的一座仓库,在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至十一月一日期间,成为全世界关注的淞沪会战的最后战场,也是一个政治舞台——国军中校谢晋元带领的四百名军人在此拼死抵抗日军,让苏州河边租界里的美、英、德、法人士,坐在窗口、阳台上,像坐在包厢里一样观看、评述,再把感想传播至世界——蒋介石就是这幕戏的导演,试图以此赢得国际社会对中国抗战的同情与支援。

牢记其中一个细节:傍晚,雨中,某个女孩游过苏州河,给守军送去一面中国国旗。

这是五月,雨丝间杂着雷声,

我从楼廊俯望苏州河,

码头工人慢吞吞地卸煤

而炭黑的河水疾流着。

一艘空船拉响汽笛,

像虚弱的产妇晃了几下,

驶进几棵洋槐的浓荫里;

雨下着,雷声响着。

另一艘运煤船靠拢码头,

“接住”,船员扔船缆上岸,

接着又喊道:“上来!”

随后他跳进船舱,大概抽烟吧。

轻微的雷声消失后,

闪出一道灰白的闪电,

这时,我希望能够用巴枯宁的手

加入他们去搬运湿漉漉的煤炭,

倒不是因为闪电昏暗的光线改变了

雨中男子汉们的脸膛,

他们可以将灌满了全身的烧酒

赠送给我

但是雨下大后一会

停住了,他们好像没有察觉。

我昔日冒死旅行就是为了今天吗?

从雨雾中捕获勇气。

以上是肖开愚的诗《下雨—一纪念克鲁泡特金》。

苏州河边的雨,让一个四川籍诗人想起克鲁泡特金和巴枯宁这两个无政府主义者——据说,同样来自四川的作家李尧棠的笔名“巴金”,就来自这两个人汉语译名的组合。巴金,一个隐秘的无政府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像苏州河边这场雨,想怎么下,就怎么下。而一个写作者的笔尖像闪电,迅疾闪现、枯萎,短暂改变现实的光亮度,让人们“从雨雾中捕获勇气”。

肖开愚是这首诗中苏州河上劳动场面的观察者。视角似乎来自河边华东政法大学的楼廊。

华东政法大学前身,是一八七七年建设的圣约翰大学,孙中山曾在此面对学子演讲。邹韬奋、宋子文、荣毅仁、林语堂先后在此就读。肖开愚站立的楼廊,无数才子也曾掮5洒地站立在那里。我家就在这楼廊的对岸,河上劳动场面,在九十年代以后消失—一为了河水的清澈度,煤炭们的黑脚只能避开这条水路,去走生硬的铁路。

当下,战士、码头工人、工业、资本家消失,艺术、艺术家涌现。苏州河边的仓库与工厂成为文化遗存,被改造成别致的画家工作室、美术馆、艺术设计车间、画廊。长发飘飘或光头闪烁的人们,出出进进。艺术品收藏者、拍卖师、游客,进进出出。著名的“苏州河艺术仓库”,名动四方。

曾经在河边莫干山路一个由纺织厂改造成的美术馆内,看达利作品展,印象深刻——

《永恒的记忆》。钟表瘫痪在树枝上、木桌边,时针分针无力地固定在六点五十分左右的位置,成为超现实主义的著名符号。像这座城市里的人想起老上海,就会说:“三十年代……”

《人体上的抽屉》。女人胸前一左一右两个抽屉装着什么?爱情、回忆还是购物凭证?少年时代某个中午,在父亲抽屉里翻读到他与母亲热恋时的情书,我慌乱而好奇。在上海,各种办公室里的抽屉,都必须上锁——如果让达利将抽屉移植到那些官员、职员、演员的身体上,随身游走,是否可以增强其安全感?在上海街头或巴黎旅行途中忽然丧生的人,有可能给清理他抽屉和遗物的亲人,带来震惊—一他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消失的影像》。双影像画法。一个正在读信的女子和背景中的地图。仔细看去,那女子的头部、胸、腹、裙子,又幻化为男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胡须……像一行诗叠加若干意象、一个梦堆积众多的梦、一条苏州河汇聚众多的溪水和流言……

达利,一九〇四年出生于西班牙菲拉斯市卡达克斯镇,以艺术和行为上的叛逆之举,被马德里圣费尔南多王家美术学院勒令停学,后又被当局作为危险分子投入监狱、逐出马德里。一九二七年来到巴黎,爱上了诗人布勒东的妻子——俄国女子加拉。加拉最终选择成为其唯一的模特儿和爱人。曾经照亮一个诗人的加拉,开始照亮一个超现实主义画家。一九八二年,加拉在塞纳河边去世,达利一病不起,七年后追随而去。

加拉反复出现在达利作品中,获得永恒。比如,《出现三个卡拉的肖像》:三块被置于荒野里的石头上,卡拉金发深眸、高鼻阔嘴的美妇人形象一一镌刻其上,夕阳在背景中退潮……加拉的选择可能是对的,她造就达利也造就自己。诗人大都比画家寂寞,诗人的爱也比画家的爱寂寞。加拉不寂寞了。

苏州河常常被誉为“中国的塞纳河”。美术馆外,早年纺织厂的一座烟囱保留着,像苏州河这一个苏先生所手持的烟斗,向巴黎雪茄致敬。

郁达夫撑着一把伞站在苏州河边,等待客船去杭州。

这是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三日的早晨,瓢泼大雨,冲洗街道上前一天冲突中死难者的血迹。此刻,罢工、对抗与镇压,在全城仍然持续上演。《中国革命史》称这一事件为“四一二反革命政变”。

经过长久预谋,以蒋中正为代表的国民党右翼势力,自四月十二日开始,与杜月笙代表的江湖势力合谋,在上海大肆屠杀国民党左翼人士、共产党员和工人。广州、北京相继出现类似屠杀事件。四月十八日,蒋中正在南京成立“弃俄联日,清党反共”的国民政府,与武汉国民政府分道扬镳。四月二十八日,李大钊遇难。国共第一次合作失败。

“四月是残酷的。”诗人、小说家、创造社成员郁达夫,知道艾略特的这一名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这是郁达夫的名句。三十一歲的青年作家,风头正劲,已经发表小说集《沉沦》,在新文学运动中占据醒目位置。

此刻,满城风雨,郁达夫心绪黯淡。街头时时有枪声响起。河边码头上站满候船的人。他要去杭州,去一个叫王映霞的女子那里寻找安慰。

沪杭铁路已经因上海的流血冲突而中断。等了五个小时后,郁达夫才上船、起航。轮船先是向东航行,经外白渡桥进入黄浦江,再一路经过董家渡、高昌庙、闵行、松江、金山,进入浙江境内的运河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四月十四日清晨,至嘉兴。傍晚,抵达终点站杭州拱宸桥,郁达夫看见码头上一个花一般的女子,迎面扑来。

一九二八年,郁达夫不顾鲁迅劝阻,在杭州与王映霞举行结婚典礼。之后,与友人发起成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随后参加抗日宣传工作。果然为情所累——婚变。移居新加坡,主编《星岛日报》。一九四五年遭日军屠杀,四十九岁,尸体下落不明。

王映霞后来定居上海。与人聊天或接受记者采访,喜欢回忆郁达夫,不提戴笠等蜜蜂一样试图在她身上采蜜的政客、商人。一个诗人给了一个女子寂寞,也给她虚荣,算是几十年前一场恋爱的利息,可以慢慢享用。“那辰光啊,我俩每月日常开销有二百大洋呢,吃得比鲁迅家还要好。”“那辰光啊,苏州河上起航的船很慢,我看着钟表等他。”

就像加拉反复出现于达利的油画作品中一样,王映霞也反复出现于郁达夫上海时期的日记中——

“南风大,天气却温和,月明风暖。我真想煞了霞君。”

“我的钱,已经花完了,今天午前,就在此地做它半天小说,去卖钱吧!我若能得到王女士的爱,那么恐怕此后的创作力更强些。”

“天上浮云四布,凉风习习,吹上她的衣襟,我怀抱着她,看了半天上海的夜晚。”

“映霞的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不离在追迫我。向晚的时候,坐电车回来,过天后宫桥的一刹那,我竟忍不住哭起来了。”……

天后宫桥,就是现在的河南路桥。无数越过苏州河的人,在电车、汽车、马车、轿子里哭着,确保了苏州河在上海人精神世界里的水位,始终不落。这些痛苦、痛哭的人,也从一条河流的无穷动力中,捕获勇气。

二〇〇〇年,王映霞去世,时年九十二岁。

“招商局内河轮船码头”“戴生昌码头”这两个颜体书写的横幅标志,一前一后,树立于苏州河边。

旗帜半舒半卷。吹动旗帜的风,大约是晚春初夏时节的风,暖融融,懒洋洋。码头上的人影,看不清是下了船还是在准备登船。

河上,一艘客船与一艘似乎装满青菜的货船,纠缠在一起,像性格不合的人、主义不同的党派,有了纷争。河面不宽,相互要小心避让,才能各自通过。

这是我从一张苏州河老照片上看到的情景。拍摄者大约站在山西路桥或河南路桥上,向河面及岸边俯瞰、拍摄。照片上的颜色,由照相馆师傅手工上色点染,毫不吝啬红色绿色的使用,显得喜气洋洋。

大约是晚清或者民国初期的照片——其中,苏州河北岸,还没有出现一九三五年建成的河滨大楼。由于地块形状的限制,设计者公和洋行因势赋形,将河滨大楼设计成手枪形状,解决了建筑的通风采光问题。从空中俯瞰,它大致上像一个“S”,契合了这一大楼的所有者沙逊英文名字中的第一个字母。底层甚至设计了游泳池——用不自然的水,向自然的苏州河致敬。

米高梅公司、哥伦比亚公司等美国电影制作机构,都曾租用河滨大楼办公,通过窗前的河流获得美感和灵感。公寓居民大都是外国高级职员。二战期间,沙逊作为上海犹太商人协会会长,将其作为犹太难民营。淞沪战役结束后,河滨大楼被日军作为集中营,关押英美侨民。一九四九年后,沙逊在上海消失,市政府安排知识分子和南下高级干部居住于此。

现在的河滨大楼,享受历史保护建筑的待遇。德高望重,显得苍凉。我在一个午后去窥探。格局混乱,居民身份不一。楼道里堆积居民们的各种杂物。有“剪发请进”“定制旗袍”等生意招揽的字样,出现在几扇门上。炒菜的滋滋啦啦声和油烟味,电视里的沪剧吟唱和洗发水广告乐曲,在楼道里荡漾缭绕。几个妇人围聚在楼梯拐角开阔处,撑起麻将台,霸气十足地瞥了我这个陌生人一眼、两眼、三眼。

赶紧下楼,我在苏州河边松了一口气。

太湖水进入大海的途径有三条:吴江、东江、娄江。

吴江是苏州河最初的名字,河面宽约十公里,浩浩汤汤。此时,黄浦江仅仅是其支流。杜甫来到江南,写下诗句:“剪取吴淞半江水。”于是,吴江就被称作吴淞江。由这一句诗,还引发出一九一八年所建的私家园林“半淞园”,后毁于日军轰炸,只留下一条“半淞园路”隐隐作痛。

在唐代,吴淞江边的青龙镇(今上海市青浦区)是一个国际性港口,苏州、杭州、湖州、漳州、泉州、越州、温州、台州的船只,时时满载货物,在此航行、交易。南洋、日本、新罗等国的商船屡屡可见。日本遣唐使也自东海方向而来,沿吴淞江,经青龙镇、苏州,辗转去了长安城。为了给夜晚航船指示方向,吴淞江边建起众多古塔,七層八面,灯火通明。

北宋以后,由于海岸线向东撤退,苏州河相应缩小宽度至两公里左右,至元朝,河宽急剧缩小至六十米。明朝初期,苏州巡抚海瑞,通过建设水闸、分流、疏浚,使一贯泛滥、改道的吴淞江,竟然转变成为黄浦江的支流。曾经吸引米芾、梅尧臣、苏轼、秦观、王安石们造访的青龙镇,沉寂了,烟火万家化为芳草连天。

上海镇取代青龙镇的位置,迅速壮大。上海地图中的虬江路,是吴语中“旧江路”的讹音—那里是明代吴淞江或者说苏州河的河床,目前的路貌,仍可看出早年流水委曲前行之状。

一八四三年开埠后,苏州与上海之间航线异常繁忙。一八四八年,上海道台在英租界扩大区域的协议中,首次正式把吴淞江写作“苏州河”。苏州之苏,繁体字由草、鱼、禾组成,充满了具体的美感和爱意,值得记忆和珍惜。简体的这一个“苏”字,像一个抽象、空泛的人,不值得托付情感和信任。

上海滩流行一个去苏州吃鱼的时间表:正月塘鳢肉头细,二月桃花鲑鱼肥,三月甲鱼补身心,四月鲥鱼加葱须,五月白鱼吃肚皮,六月鳊鱼鲜如鸡,七月鳗鲡酱油焖,八月鲃鱼先吃肺,九月鲫鱼要塞肉,十月草鱼打牙祭,十一月鲢鱼吃只头,十二月青鱼要吃尾——不去苏州吃鱼的人,在上海餐馆等待苏州河上货船运来的水产,这价格就比苏州馆子贵了。

把煤炭、蔬菜、粮食运进来,把布匹、唱片、茶瓶、肥皂、汽油、书籍、玩具、家具、服装、手电筒、自行车、收音机、缝纫机、化妆品……运出去,苏州河吐故纳新,像一个生气勃勃的新郎,让上海这座妖娆魔幻之都,始终处于新婚期。

上海何以成为上海?苏州河如此成为苏州河。

一九〇八年沪宁铁路通车,一九〇九年沪杭铁路通车。之前,上海人出行的主要方式,就是在苏州河边乘客轮。江南水网密集,走水路进出上海非常方便,仅需一夜或者一天的时间。人心慢下来,深思熟虑,上岸后就能做出比较妥当的选择。即便冒险、下赌注,也多了一份成功的概率。五四运动后,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柳亚子,遭国民党通缉追捕,不敢坐汽车火车,化装成水乡妇女自黎里划船摇桨,沿苏州河吱呀吱呀而来,在十六铺码头坐轮船去了日本。

三十年代以后,上海周边的铁路、公路网密集起来,许多航线停运。在上海与西塘、南浔、乌镇、横扇、松陵、锦里等偏僻小镇之间往来时,人们还是愿意乘船。这些近距离航线,一直保留到上世纪六十年代。

苏州河边的潘家湾、谭子湾、药水弄、番瓜弄、陆家宅、沈家宅等区域,因苏北、湖南农村的大批移民聚居而成。这些人依靠苏州河而生存,作为挑夫,在码头上穿行劳作。或者在码头边做生意,开一个面馆、茶馆、理发店、旅店。也有设在船上的妓院,客人上船后就摇到僻静港湾,衍生出上海滩一个暧昧词语“入港”,意思是“事情办成了”。

火车、汽车取代轮船后,挑夫们就去火车站、汽车站谋生,学习与现代化的车轮建立感情,偶尔回头面对苏州河,是否也会产生一丝伤感和愧疚,就像抛弃前妻的浪子?

目前,苏州河的客运功能完全消失。旅游公司的快艇,上上下下的码头,南腔北调的游客,都崭新得像急于否定过往的人,没有一丝旧上海的痕迹与气息了。

对苏州河目前的新局面,小说家金宇澄不满意。

多年前,在巨鹿路上一个餐馆里,他、我和另外两位女作家,曾经吃过一次晚餐。那时,他还没有特别著名。谈起八十年代以前的苏州河,他坦言,喜欢这一条河流的芜杂、喧嚣、污浊、生机勃勃。

曾经居住在苏州河以北的金宇澄每周一、三、五骑自行车越过江苏路桥,去《上海文学》杂志社上班。过苏州河,他都停下来看看河面,觉得很养眼。半晌,又一挥右腿骑车而去,车铃叮叮当当。

苏州河进入他后来的长篇小说《繁花》,自然而然:

“阿宝慢慢走上三官堂桥,背后的景色,已让无数屋顶吞没,脚下的苏州河,散发着造纸厂的酸气,水像酱油,黑中带黄,温良稳重,有一种亲切感。阿宝静下来,靠紧栏杆,北岸是六十二路终点站,停了一部空车,张开漆黑大口,可以囫囵吞进阿宝,远远离开,可以一直送阿宝,到遥远的绿杨桥,看到夜里的田埂,丝瓜棚,番茄田。”

三官堂桥,就是江苏路桥。八十年代的一个电影《大桥下面》,就在这座桥下拍摄。演员龚雪、张铁林并肩看着苏州河,说着抒情的话。

民国时代的茅盾,在长篇小说《子夜》中,也安排主人公、资本家吴荪甫及其父亲吴老太爷,出现在苏州河的黄昏里: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流去。”

“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铁马路,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的汇集处。”

“码头上冷静静地,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船甲板时,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

上述的“云飞”,就是戴生昌轮船局的小火轮。茅盾应该坐过这一小火轮,回乌镇去,或从乌镇来。有感情了,就把它写进小说里去。那小火轮上,应该配有藤椅。

一个上海作家没有写到过苏州河,是可疑的。像一个上海人没有在苏州河边出现过一样可疑。

因此,我在三观路桥或者说江苏路桥下晃荡数次,终于写出了一首诗《苏州河腊月的一个黄昏》:

桥洞里,一个流浪者在人行道边的破被子下

沉沉大睡,像头熊

用冬眠来对待冷峻的现实。

卡车、货车反复穿越桥洞中间的道路

隆隆作响像春雷,试图结束美梦或噩梦——

像医生在对流浪症进行穿刺?

河面上波纹缕缕,像神的指纹、证词和诺言:

“再努力半個月,

你就是一河春水了。”

有鸟飞过的柳树,会先绿两三天。

仰头看见鸟飞的人

推迟五分钟进入暮年。

郁达夫之后,苏州河边的爱情继续生成。

“爱与寻找”这一主题的故事片,无时无处不在上演—一即兴演,按照命运之神编写的剧本来演,纪实风格地演。何况,这被两岸高楼挤逼而出的一条细腻河流,的确像断肠人的一缕柔肠。

娄烨导演的纪录片风格电影《苏州河》,故事凄美。少女牡丹跳入苏州河殉情、呼喊:“我变成美人鱼也要来找你。”扮演邮差马克的贾宏声,开始寻找周迅扮演的牡丹,却遇见酷似牡丹、依然由周迅扮演的舞女梅梅……

驳船突突突突掠过,装载着建筑材料、狗、灯火、花花绿绿滴水的衣裤——像春心,突突突突,一阵跳荡,然后平静。

我喜欢在苏州河边晃荡,沿苏州河路曲折地走——这条路的走势决定于河的走势。端午时节,河上会有锣鼓声、呐喊声响起——年度龙舟赛,有众男女扬桨击浪、形势雄壮,从武宁路桥开始,到外白渡桥结束,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

晚清文人、中国第一个新闻记者王韬,曾经报道过外国人在苏州河上“斗舟”的情景:“西人以操舟为能事,虽富商、文士亦喜习之。每于春秋之交,择空阔处斗舟乐。”一九〇五年,中国第一家划船俱乐部就成立于外白渡桥旁,目前只有旧址,船和划船的人都消失了。苏州河,像一个人的晚年,成为许多旧日欢乐的遗址。

沿苏州河晃荡,我看见邮差、少女、若干尊雕塑、新娘新郎、把假肢扔在远处诱发路人同情的乞讨者(假肢和他裤腿之间是一片青草)、背手风琴的外国人、蹲在路边翻读《唐诗三百首》的拾垃圾者、仰头看一只小鸟的孩子、用二胡演奏豫剧《花木兰》的盲人。我在这个盲人面前的破碗中放下口袋内所有的硬币。叮叮当当的声音,为《花木兰》加上一段明快节奏。盲人和花木兰,让我用几秒钟时间想了想故乡中原。

“想到故乡卡达克斯就感觉到深切的宁静。夏天的傍晚……画……早起的夜月,乡愁,一种宁静的爱……反光与蓝色天空,海……纯白的泡沫,快乐!一条回航的渔船及黄昏第一颗星星的闪耀……”这是画家达利的话,一点也不抽象、超现实、怪诞,因为一种宁静的爱。想到中原,就使我感觉到深切的宁静。那是我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父亲们的沉睡之地。

达利的《父亲肖像》,写实。肖像中的父亲,一个雅好艺术、爱跳萨尔达纳舞的小镇公证人,微秃头顶,侧望远方,背景是达利留下美好回忆的童年家园——一座依山傍水的白色小楼,在附近河面上微微映出反光……与他超现实主义画风迥异,这些作品也就不太引人注目,但令我久久观望。

在苏州河边画廊,发现一个普遍现象——从达利,到当下中国画家,在表达爱情和亲情时,都远离超现实主义,回到传统写实画风。甚至情诗、情书,如郁达夫致王映霞,在热烈处,必然出现结实的细节和直叙,确证这爱意与深情的存在,不再凌虚蹈空。

也许,超现实主义有利于揭示时代的迷乱、骚动和欲望,而写真,像爱,能够明确一个爱人、一个亲人的体态和容颜一

像一道充实的光,破开无边无际的黯淡。

达利的画,让我想起一九九七年冬天去世的父亲:小镇上的公务员,三个男人的父亲,书法、象棋、美酒爱好者。他知道上海和苏州河,但一生的足迹没有越出家乡。他没有太多照片,我也不是画家。通向他,似乎只有文字和梦这两种途径,但始终不够真切可触。

我也算是一条回航的船,在黄河与苏州河之间,身体之舱,有一灯如豆,照亮几尾鱼、菩萨雕像、香火、一些人的脸、诗……在中年以后渐渐加深的暮色里,寂然驶过,不为人知。周围,成功者、冒险家、大师们如同轮船一般灯火通明,汽笛高亢,电视直播着他们的航线、海平线,万众迎接或送别。

心脏如灯,照耀我穿过个人化的寂静黑暗,多么好——外白渡桥像外婆,张开铁一般坚韧的双臂,重新拥抱、接纳我的童年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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