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望
一
临近傍晚,雪花又紧了些。铺天盖地的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了。
尤娜缩了缩脖子,看看树枝上堆的一个个长面包样的雪,又看看已經雾腾腾的玉皇山,把羽绒服拉链又往下拉开了点,才又在老嘎和小石的搀扶下,气喘吁吁追着走在前面的大胡。
尤娜眼睛鼻子都有点酸,她已经哭了几天,脚脖子的疼痛钻着心,鼻梁上的钝疼也撕着肺。虽然北风呼呼地刮着,可因为赶路,她身上依然汗津津的。她17岁的生涯里,啥时候受过这个罪!一想,她就觉得委屈。一委屈,她就不停地抹泪。小石已经训她好几次了,她就是哭,也不敢出声。
她乱七八糟地抬腿踩进雪地里。道路梆硬溜滑,她伸着双臂,重心左倾,好不容易才能跟上老嘎和小石的节奏。
大胡戴着黑色毛线帽,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大约四十岁。他在远远的前面停下,冲他们喊:“快点,快点,那家旅社到了。我就记得在这儿嘛!”
旅社挂着“森林客栈”的灯箱。雪花不停打在灯箱上,扑棱扑棱作响。天还没黑透,灯箱已开,透着昏黄的光。院墙用石头堆的,很矮。透过院墙,大胡看见院子正中站着一个抱着柴火的男人。大胡挥手打着招呼,声音也五大三粗的:“老板,有房吧?”老板老谢在雪地里站住,等大胡到了跟前,方说:“有,大雪天的,都封山封路了,你们这是……?”
他边问,边探头朝大胡背后看去,看清了后面跟来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姑娘。俩男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老一少,颇像相声里的一对儿捧哏和逗哏。他俩架着的那姑娘显然是脚崴了,一瘸一拐的。那姑娘长得娇小玲珑,穿着雪白的羽绒大衣,毛茸茸的大衣帽子紧紧扣在她脑袋上,露出巴掌大点的一张脸。
大胡喘着粗气说:“封路前我们就进山了,在山根下到处转着玩。没想到这雪越下越大,车他妈的半路又坏了。”呼哧呼哧的,尤娜三人也走到了跟前。
玉皇山坐落在这个市最南边,离县城也有百十公里远。夏天旺季游客都不多,一到冬天,也不能说完全没人来,总有些雅人摄客喜欢这里的冰天雪地,但总归算人烟稀少。老谢暗地寻思,眼下这几位,一人背一行李包,随随便便,里面装的不像有摄像器材,也不像有驴友装备,大概是那种自驾随便溜达的吧?
老谢拉开房门,把四个人让进去。屋里烧着土暖气,比外面强多了。老谢把柴火扔进灶房,回到客厅,倒着水,让着烟,又说:“要不是这雪下得急,我们都差点关门回城忙年了,那你们可就抓瞎了。”大胡说:“好险!谁想到这雪下这么大。”
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女人,双手交叉着裹紧一件大披肩,瘦削单薄的中年人,眼窝深陷,两个脸颊泛起两大坨褐色的蝴蝶斑。老谢指指她:“我老婆,朱丽丽。”几位客人脸上忙堆起笑,打了招呼。尤娜卸下帽子,睁着瓜子脸上嵌着的两只大大的红肿的眼,对着夫妻俩苦笑了下,算是打招呼。
朱丽丽定睛看了那姑娘一眼,走到柜台后坐下:“身份证。”
老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身份证,盯着柜台上的电脑说:“只登记我一张行吗?”朱丽丽从抽屉里翻出—个本子,头也不抬说:“那可不行,别看下雪网线断了,回头都是要在电脑上登记的,要不公安局罚呢!”几个人一听,倒是很快掏出身份证,交给朱丽丽一—做了记录。
这间小小的深山旅店,是老谢夫妻承包的一座农家小院,孤零零立在半山腰上。院子的主人都进城了,空留着院子无用,索性包了出去。客栈二层,六七个房间。楼上三间客房,楼下是老谢夫妻的卧室,一间客厅兼饭厅,一间厨房,一间公用的卫生间。
朱丽丽问:“我这都是标间,开三间?”大胡抬头说:“两间。”他指指尤娜:“我未婚妻。”
旁边的几个人都骚动地互相看了看,朱丽丽敏感地注意到了,她因此也和老谢交换了下眼神。自打他们承包了客栈,见得多了,也懒得管客人的事,即便眼神里带着一丁点“老牛吃嫩草,鬼才信是未婚妻”的疑虑,可也有“兴许络腮胡是有钱人”的猜测。
尤娜这姑娘,朱丽丽从身份证上看到了,这小姑娘叫尤娜。她看出来了,尤娜哭过,眼还肿着,奇怪的是她鼻梁也肿着。这当口,尤娜的脸稍微不自在了一下,但很快佯装镇定地低头看着脚。朱丽丽的心微微抽动了一下,不免泛起一阵怜爱。她想起了刚上大学的女儿,女儿也是这般年纪,快过年了,女儿也快回来了。
带着客人进了房间,老谢问:“你们晚饭还没吃吧?想吃点啥?”大胡连连说:“对,我们中午就一人啃了个面包,真饿坏了。你下一大锅面条,炒俩小菜,再上瓶酒。”
昏暗的灯下,三个男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彼此碰着杯喝酒,也不多说笑,有些沉闷。尤娜也郁郁寡欢扒拉着碗里的面条,右脚放在一张矮凳上,脚腕上搭着朱丽丽给她敷的包了雪的冰毛巾。朱丽丽就着灯光在绣十字绣。老谢上了菜,就百无聊赖地坐一边抽着烟,划拉着手机。
尤娜不时转过去,瞅一眼老谢手里的手机。
吃了饭,都进了屋,电视也都没信号,几个人似也累极,不一会儿,就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老谢和朱丽丽久淹在大山寂寞深处,瞌睡也少,这时候也关了院门和房门,关灯进了卧室。黑暗中,老谢在被窝里叹了口气,悄声说:“多水灵一个小丫头,跟了这么个魔王样的鬼东西。”朱丽丽应了一句:“就是说嘛!也没见多有钱,饭钱还是那个老嘎掏的。”
两个人都没话,静静地睁着眼听楼上的动静。尤娜住的那房,就在老谢夫妻的楼上。只要有一丝声音隐约传来,两个人的心就跟着揪一下,又在黑暗中叹气。老谢突然说:“不会是拐来的吧?”朱丽丽侧过身,用胳膊支起脑袋:“我看着像,眼睛都哭肿了。怎么办?报警吧?”老谢斜了老婆一眼,说:“你别一惊一乍的,瞅谁都像坏人,职业病还没断根?”朱丽丽说:“我这不急的嘛!那姑娘是被打怕了,还是生性懦弱,问十句都不敢应一句,咱不帮她,谁帮她?那姑娘怎么也不向咱们求救呢?”老谢说:“别慌,晚上咱们睡灵性点,明天再看看。”
老谢睡了。朱丽丽起身,蹑手蹑脚把门打开一条缝,闪身出去,把大门里面挂着的锁轻轻扣住,钥匙捏在手里,轻轻回了屋。
楼上,身边那人猛折腾一阵睡了,真服气他这样的境况竟然劲头还这么足。尤娜只觉得浑身酸困,可越是困极越是睡不着。脚脖子倒是轻松多了,轻轻活动也不觉得疼了。可她只要一閉眼,眼前就出现一幕幕像鬼片样的噩梦。她根本不愿意想起这些天的经历,可她的脑子里、胸腔里似乎有无数只尖刺刺、黏糊糊的黑蝙蝠,在里面不停地抓挠、撕扯、撞击,让她一阵阵泛起恶心和惊悸。
尤娜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不睡,不睡了。”一阵委屈又涌上来,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淌:“不能再哭了,眼睛要哭瞎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她宁愿回到三天前。三天前,她的生活还是那么安稳,虽然依然穷,依然累,依然看不到指望。可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刀尖上的煎熬呀!
尤娜使劲闭上眼睛,眼泪却从眼眶里溢出来,滴在枕头上。身边的人打着那么难听的呼噜,脚臭味也熏得她反胃。她把他的袜子塞进床垫下,似乎好些了。
尤娜使劲闭上眼睛,心里数着:“一只羊,一只羊,一只羊……”以前她从不失眠,可这三天她几乎没合过眼。头一天,他们住在一个小镇的旅社,她就发觉自己突然不会睡觉了。她记得妈妈说过,睡不着就数羊。她学着数:“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可是没用。她变了种方法,只数“一只羊”,无穷无尽的“一只羊”,那些一模一样的“一只羊”源源不断从她脑子里缓缓走过。也许,只有这样单调乏味地数,才能让她趋于麻木,能迷糊上几分钟。
“一只羊”走过去了。那年,她才上初二。她学习不好,她知道自己考不上学。她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那些男生看她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长得好看的女生将来嫁个有钱的男人就行了,这是她唯一的理想。她辍学了,家里没什么活可干。她跟着邻村的表姐去了市里。
表姐是洗头妹,她也做了洗头妹。表姐晚上经常出去,表姐每个月有大把大把的钱,她天天腿都站木了每个月才能挣五百。表姐有苹果手机,表姐有SK-Ⅱ,有欧莱雅有纪梵希,还有LV。她只有大宝和表姐淘汰给她的一支美宝莲。
二
她知道表姐的钱怎么来的,她觉得脏,害怕表姐会得性病、得艾滋,将来还可能生不出孩子。她甚至不愿意去摸表姐的东西,害怕被传染。转眼半年过去了,她还是穷酸的打工妹,表姐不但没得病,还每天吃香的喝辣的,跟她显摆,给她脸色。
表姐的男朋友有好几个,有未婚的,有已婚的。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可条件好的小伙子看不起她,有钱的男人只想占她便宜,和她同等条件或更差的小伙子,她又不愿意。她的心总是空落落的。
那天,她帮那富婆摘下的项链突然找不到了。她被指着鼻子一通骂,还被带到了派出所。虽然后来项链在富婆的包里找到了,误会解除了。可富婆不道歉,她气得嘴唇都咬破了。
她憋着一口气,如果有了钱,她就能有更好的出路,找个好男朋友,还用着这么屈辱地任人欺负吗?她想一下子想开,“你守着肉身上这点宝贝有什么用?”表姐总是数落她。“男人有钱不要脸,女人不要脸才有钱。要脸做什么?脸值几个钱?”表姐又给她脸色。表姐这活计,不偷不抢,雨不淋风不吹,又不累,只要不碰见变态的,这钱比她没完没了地涂洗发水、精华素,按摩冲洗要轻松得多。表姐数落她,她就生闷气,她就想,有朝一日,我要是发了财,挣一大笔干干净净的钱,你数落我的话我都还给你!
又“一只羊”走过去了。她认识了大胡,这简直是上天派来的贵人。别看这人外表是个粗人,他几乎隔一天就来洗洗头,一周就修修头发。他出手阔绰,还偷偷给她塞小费,又对她从无狎昵的言语,好像并无非分的念头,也没有大多数“上帝”那样盛气凌人,他几乎是她们发廊最受欢迎的客人。听说他是司机出身,开得一手好车,她就开玩笑说,想跟他学开车,省一笔驾校钱。他哈哈一笑就答应了。她就趁着休息跟着他学车,每次学完她请他吃饭,他都抢着把单买了。他说:“哪有让漂亮小姑娘陪着吃饭还买单的道理?”她是没想到,这么个粗糙老爷们,竟然还有颗侠义干净的心。
由这样的饭局,也认识了他的狐朋狗友老嘎和小石。
又“一只羊”走过去了。后来的日子突然铺天盖地朝她砸下来,如果她不认识他,如果她那天没有答应他……黑蝙蝠又开始扑腾了,一阵猛烈惊悸又攫住了她。她睁开眼睛,狠狠咬住槽牙。
第二天早上,雪还一阵紧似一阵。那几个人起来看了眼窗外,又回被窝呼呼大睡了,他们昨晚商量好的。
尤娜起身洗了把脸,神情恍惚地走到楼下,拖了把椅子到窗前坐下,隔着玻璃看雪。老谢和朱丽丽早起了,见尤娜下来,就招呼尤娜吃了早饭。
胡乱喝了几口稀饭,尤娜又回到窗口,继续看雪,不看雪又能干什么呢?
老谢提出一个篮子,冲她摆摆手,说:“尤娜,给叔搭把手,刨几个萝卜去,中午你阿姨给你包饺子。”“给你包饺子。”尤娜听出了那话里的温度,应声起身,扣好衣服帽子,接了篮子,随着老谢走了出去。
萝卜窖在后院外的山坡下。说是后院,其实也只隔了那道矮矮的石院墙,掩了几根木棍胡乱搭的一道窄窄的柴扉。
大瓣大瓣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两个人嘎吱嘎吱踩着雪走过去。按说尤娜这样的年龄,看见漫山遍野的雪白世界,该在雪地里撒撒欢才是。老谢的姑娘就特别喜欢雪,尤其去了南方读大学以后,第一次寒假回来就遇上了一场像样的雪,把姑娘欢喜得,懒觉也不睡了,又是发朋友圈又是堆雪人又是和老谢打雪仗。眼下的尤娜,对这老天赐予的洁白尤物却视如无物,这颇令老谢有点不爽,他本来还想从尤娜身上回味下女儿的娇态的。
老谢拽开掩在萝卜窖上的几根烂柴,用铁锹剁了几下梆硬的土,又把松动的土铲起撂到一边。萝卜窖挖得很讲究,挖开了足有二尺深才见露出一点萝卜的影子。但见了萝卜的迹象,老谢手下的劲道也轻了,只在萝卜堆的外围划拉着。
有两只萝卜现了原形,老谢并不急着去刨,他打算直起腰歇口气。他使劲把铁锹扎在地上,拄着它站直,活动了下腰,四下看了看。试探着对蹲在地上拔萝卜的尤娜说:“大胡比你大不少吧?”尤娜尴尬地咧了下嘴,讪讪地说:“大二十来岁。”老谢像是自言自语小声说:“可真不少,差一辈了。”尤娜不吭气了。
老谢拔出铁锹,铲了下土,装作无意地往左一指,说:“你看,那条小路,快走也就半个小时,就能到官镇。”官镇有通往县城的车。尤娜起身看了看,那条路确实小,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一头斜斜搭在他们来客栈时走的那条小路上,另一头向后院的方向远远展过去,应该是连接农家田地之间的土路。
尤娜伸长脖子把那条小路又看了看,还是没吭声。老谢又说:“我兜里有三百多块,借给你。”尤娜吃惊地抬起头,明白了。她藤着鼻音说:“身份证被收着呢!”老谢随口又说:“回屋去也就三分钟。”尤娜回头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却蹲了下去,拽住一只萝卜,猛地一拔,人坐在了地上,萝卜从她手上甩出了好远。她说:“我不敢。”
老谢想,丽丽说得对,这姑娘太懦弱,而且并不想逃。难怪那几个人敢放胆大睡呢!
他暗地叹了口气,又挥起铁锹,把土往坑里铲进去。他使的劲很大,呼哧呼哧像和谁生了气。恰这时,手机响了。他摘了手套,掏出手机,冲尤娜晃了晃:“你阿姨,离这几步还打电话。”朱丽丽让老谢就手再刨几根葱,拽几苗香菜。老谢挂了电话,刚要把手机往兜里揣,又瞥见了尤娜直勾勾看着手机的眼。
老谢停住了往回收的手,把手机就势递给尤娜:“你拿着,我这兜儿浅,干着活别摔了。”尤娜接过手机,几乎没有停顿就拔出了一串号码。她回头看看二楼的窗户,又蹲下去,背对着客栈。
电话通了,尤娜急急地先喊了声:“妈,是我!”声音哽咽,她停顿了下,稳了稳,似乎也顾不上回答那边的问话,语速很快地说:“妈,你放心,在外地,没事。你别理他们,你就说你啥都不知道。过几天我买了新手机再和家里联系。”侧耳听了几秒,她又说:“我不说了啊,这是借别人的手机,你别打。你和我爸别担心,我好好的。”把电话挂了,又删了号码。
看她还愣愣地看着手机,老谢嗔怪地说:“咋了?怕叔收费?”尤娜掩饰说:“不是,我妈病了,整天躺床上无聊,可啰唆了,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两个人早已成了雪人,又默默忙着手里的活计。尤娜似乎有些内疚,她抬起脸,看着老谢说:“叔,阿姨看着也可没力气,她没事吧?”老谢从鼻孔里呼出—道白气,说:“不瞒你说,你阿姨,去年做了乳腺癌手术,我俩辞职包了这个店,命不比啥重要?也不为挣钱,就是为了多吸口山里的新鲜空气。”可不嘛,这山是远近有名的森林公园,号称天然氧吧。
尤娜“呀”了一声,瞪大了红肿的眼睛,呆呆看着手里的萝卜。老谢见她不吭声,停住了锹,又拄着锹站定,像是安慰尤娜,更像是安慰自己,说:“我们的女儿,和你一般大,刚上大一。这几天就放寒假了。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你阿姨不会撒手的。”
尤娜站起身,问:“那医生怎么说?”老谢说:“这一年康复很关键。闯过去,三年五年甚至二三十年都有可能。”尤娜拉开羽绒服,从衬里的兜里掏出几张钱,数也不数,递给老谢:“叔,我遇见你和阿姨是缘分。你俩是这几天对我最好的人了。这个钱,给阿姨买点补品。”
老谢一推:“你还是个孩子,挣钱也不容易,不行。”尤娜急了,她猛地把钱塞给老谢,说:“叔,你放心,这钱是我挣的。你不要,明天我还指不定怎么乱花了呢!”说毕,拎起篮子就走。老谢跑上去一把拽住她,把钱又塞还给她。
尤娜干脆数出五张:“那少点,行了吧?叔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看她急得又要掉泪,老谢忙捏出一张拿在手里:“行,行,小姑娘的一片诚意,我替你阿姨谢谢了啊!”尤娜又塞过来两张,扭头摇摇晃晃走了。
朱丽丽已拌好了肉馅,就等萝卜。三个人围坐一桌,刚准备包,老嘎也过来帮忙了。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毕竟隔着人,朱丽丽想再问点什么,也不方便了。没包几个,尤娜的头就直往下点,朱丽丽索性让她回屋再睡会儿去。尤娜看来真是困极了,也不再客气,打着哈欠,扶着栏杆上楼去了。
三
老嘎擀得一手好饺子皮,供老谢夫妻俩包还绰绰有余,嘴却没手巧,倒像个老实人,本就沉默寡言,又似带着谨言慎行的戒备,除了“嗯、啊、就是”,什么也不说。两口子干脆也无话,只是手下利索地忙乎着。
吃着饺子,桌上的几个人似乎突然就起了争执,争执好像还是尤娜的一句话引起的。但尤娜到底说了啥,在厨房的老谢和刚走出厨房去上饺子的朱丽丽都没听清。
大胡老嘎小石的脸都铁青,尤其大胡,气得一边胡乱往嘴里塞着饺子,一边拿眼睛使劲剜着尤娜。那情形,如果老谢和朱丽丽不在场,他就能一把掐死她。尤娜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脸红一阵白一阵,饺子也不吃了,拿着筷子又哽咽上了。
实在看着可怜,朱丽丽忍不住就劝了几句:“出门在外,彼此要互相担待,她才多大,就是丢了钱,说错了话,是什么事关生死的大事吗,经得住你们这么凶吗?”说完又拍拍尤娜的背,算是安慰,又讽刺了那几个男人几句。
几个人似真有些急眼,不等朱丽丽说完,索性撂了筷子,推搡着尤娜,骂骂咧咧一起上楼了。
本以为无事了的老谢和朱丽丽,收拾停当刚准备躺下看会儿书。猛不丁的,就听见楼上又起了争执。
嘁嘁喳喳、呼哩哗啦,压低声音的吵骂声,推推搡搡的撕扯声,撞击家具的吱扭声,夹杂着尤娜的呜咽辩解声……老谢和朱丽丽几次上楼敲门,门反锁了,四个人都挤在大胡和尤娜的房里。里面的人都回说没事没事,他们打牌玩闹呢!朱丽丽又大声问尤娜,尤娜也说没事没事,让他俩去休息。
老谢和朱丽丽下了楼,还是放不下。老谢说:“不行,得报警!”他返身回到楼上,重重地踢了几下门,说:“你们消停点行吗?不行我报警了啊!”别说,他这声还真管用,楼上终于安静下来了。老嘎和小石开门回了房,尤娜出来无力地倚着门框,对老谢说:“叔,真没事。”又关了门。
老谢只好下来,回到客厅和朱丽丽大眼瞪着小眼。静了一阵,朱丽丽撇了下嘴,冲老谢说:“这怜香惜玉的风采可不减当年啊!”老谢说:“咋了?”朱丽丽说:“瞅你急得,自己亲闺女的事也没见你这么急过。”老谢又重复了一句:“咋了?”朱丽丽又撇撇嘴,斜楞着眼歪着脑袋打量他:“你说咋了,你是不是见人长得漂亮?是不是见人小姑娘遭罪就不忍心?”老谢咂了一下嘴,说:“你都多大岁数了,还醋?你算算,看我当她爸有余没!”
朱丽丽突然就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亲爸亲妈还不知闺女在这儿受苦受难呢!”老谢说:“我看咱还是报警吧?”朱丽丽说:“再想想,咱可没半点证据。万一报了假警,别人不挤对我?”老谢说:“就算谎报了军情,刘所原来是你的兵,他也不至于责怪咱。”朱丽丽拍着额头说:“刘所也说了好几次,让咱们把客栈办成他的潜伏据点。要说咱这店可开了一年多了,没给他出过一点力。”老谢说:“这能怪咱?世上还是好人多嘛!这不才头一回遇到麻缠人嘛!”
事不宜迟,朱丽丽抓起手机,拨通了派出所刘所的电话。没承想,刘所一秒钟就接起了电话,说:“姐,我刚要给你打电话呢!是四个人?三男一女?好,这回你可立大功了!姐,稳住!你们可千万千万别轻举妄动,那可是几个重案犯,绑架杀人案!我现在就在车上,正往你那儿赶呢!”
果然不是好人!朱丽丽挂了电话,三言两语和老谢说了情况。两人赶紧去楼上,以送开水为借口,敲开了房门。四个人都在大胡尤娜屋里,或站或坐,尤娜倒没有在哭了,斜躺在床上。还好,两人稳稳,回到楼下。
硬来肯定不行,二对三几乎就没有胜算,何况,真打起来,还是一男一女对三男,朱丽丽又是个病人,哪有力气?重案犯,穷凶极恶,没准身上就带有凶器。朱丽丽急得像正被架在热锅上烤,嘴里心里脸上都烧得不行。老谢说:“淡定,淡定,怎么也是身经百战的人,别忘了你还是病人!”说着话,他已经去厨房把水果尖刀拿了出来,四下瞅瞅。塞在最靠门口的沙发下,然后,一屁股坐在那里,跟门神相差无几。
刚过了片刻,老谢猛地又问:“刘所说是四个人?你听清了?尤娜也是?”朱丽丽说:“听清了,是四个。不过,也许尤娜只是跟着瞎跑,她那么柔弱,大概事儿也不大。”寻思了几秒,朱丽丽又说:“情况不明了,先不下判断,等刘所到了再说。”
两个人正焦躁地等着,没承想大胡和小石这会儿突然提着包下楼了。朱丽丽一惊,横在了楼梯口。老谢弯着腰,好像随时要拿出刀子。朱丽丽问:“你们这是要出去?”大胡说:“嗯,难得这么大雪,我们俩看看雪景去。”朱丽丽说:“这种天,我看你们还是在屋里待着,等天晴了再出去。山里的雪,且消不了呢!”
大胡和小石并不停步,直愣愣走过来,把朱丽丽逼得连连后退。老谢也站起身,说:“就是啊,眼看天决黑了,路又滑,视线也不好,还是安全第一。”小石說:“没事,我们就在附近走走。”朱丽丽反应快,忙说:“那也不用背包啊!”小石说:“没事,包不沉,就随身带的水杯啥的。”
说着说着,两人就到了门口。老谢还堵着大门,一再说:“这可不行,我得为你们的安全负责。”大胡说:“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有啥安全不安全的。”话音未落,他伸出手一扒拉,就把老谢推到了一边,力气可真不小。两个人径直走了出去。朱丽丽和老谢忙追了出去,喊:“哎,你们早点回来啊,马上就该做晚饭了。”大胡和小石都答应着:“行,我们晚饭前肯定回来。”
两个人跟到客栈门口,看见两人撒开腿正往上山的路走,不由又喊了几声。可那两人头也不回,走得更快了。老谢惦记朱丽丽的身子,赶紧搂着她回了屋。两个人急得团团转,又给刘所打电话,催他快点。刘所说:“进山的路不好开,真是急死我了,又不敢快,仨车,十来个人呢!”
朱丽丽和老谢也不敢再催,隔几分钟就蹑手蹑脚往楼上去一趟,听一听动静。这时间,一分一秒都这么难熬。朱丽丽说:“也可能那俩就是出去散散心,毕竟这俩还在。”老谢说:“嗯,只能这么想了。翻过山就是邻省,今晚他们不回来,就是窜逃了。”
好容易,刘所他们终于来了。派了一组人往山上去追,一组人冲上楼,让朱丽丽借故敲开了房门。没想到,尤娜和老嘎又衣冠不整地被按在一个被窝里,这情形把朱丽丽和老谢气得!
刘所和几个民警大声呵斥着,让他俩穿好衣服,给他们上了铐子。老嘎铐在楼上,尤娜铐在楼下。刘所留下四个人,俩人看一个,他带着其余的人增援山上了。
屋里静悄悄的,朱丽丽和老谢沉默着坐在一边,瞅着撇着嘴蹲在地上哭的尤娜。冷不丁的,尤娜开口了:“叔叔,阿姨,我以为你们是我的恩人,会保护我。没想到,是你们把警察招来了。”老谢和朱丽丽面面相觑,都没说话。一边的民警看不下去了:“你老实点!自己打的电话心里没数啊!”
老谢咳了一声,说:“孩子,你凭良心,我们本来是想救你的吧?还以为你是被拐来的。谁知你这么……”他生生把“不争气”三个字咽了下去。
尤娜已濒临崩溃,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开始絮絮叨叨地不停诉说。朱丽丽给她端了杯蜂蜜水,给她灌了下去,可没有起丝毫作用。看来,她真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她的话有时颠三倒四,有时歇斯底里,有时语无伦次,有时又含混不清,但总体上,老谢和朱丽丽是听明白了。
尤娜说,她跟着大胡学开车,他对她好,出手大方,也没非分举动,慢慢地,对他没了戒心。那时的她哪里能想到,他是把她当饵料往肥里养呀!他们吃饭,他说,能帮师傅一个大忙不?就是,学车没多久,她就喊他师傅了。她说,行啊!他说,有个姓钱的矿老板,欠了他几十万,见他就躲,眼看过年了,帮师傅把他约出来,保证不打也不骂他,钱能要回来点儿是点儿,给她抽五分之一。
她算了算,要回一万,她就能得两千,要回十万就得两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钱岂不又快又干净?有了这一笔钱,她就能在表姐面前扬眉吐气了。
四
他教她加了钱老板微信,她发语音说,以前就认识他,有一次在公交车上邻座,他叼根烟,可帅了!钱老板色,很快回复了,而且,没和她视频几次,就被她顺利约到了饭店。俩人吃了饭,她上了他的车,说先一起去黄河边看看风景。
车一到地方,他们就把钱老板绑起来,还贴住了眼睛和嘴,翻出他的存折和银行卡,打了他一夜,逼出了密码。第二天,他们说她年纪小,又是女的,不显眼,派她去取钱,说钱取出来给她先买台车。她刚取出五千,太慌了,一下把卡扳断在ATM机里。她偷偷往兜里藏了一千多元,打算找机会摆脱他们逃走。
用卡取不成了,他们又带着她到下一个县,盯紧她进进出出了四个网点,取出了五十四万五千元。这期间,他们不断接到钱老板老婆的电话,他们都发短信搪塞了过去。车到另一个县,她死也不去取钱了。老嘎和小石这才分别去取了有五万多。这时候,可能钱老板的老婆报警了,账户被冻结了,取不出了。
那天晚上,他们就勒死了钱老板。怕她害怕,杀人时让她躲一边去。那时的她才明白,这是绑架撕票,不是要欠款。他们之前已经密谋了三个月,选了五个人,最终选定了瘦小的钱老板。
什么都晚了!在一个树林里,他们埋了钱老板,大胡还开车在上面来回碾了好几遍。又走了一段,他们把手机也都收了,埋了。她再也受不了了,大哭着要回家。一向和颜悦色的师傅突然变了个人,他恶狠狠地威胁她:“你约的人,你取的钱,摄像头把你拍得清清楚楚,你是主犯,你想去吧!”
世上有没有后悔药?什么都晚了!她只好稀里糊涂上了他们租来的车,跟着他们逃……路上,大胡悄悄告诉她,说小石老觉得她是个累赘,早晚要坏事在她身上,要杀了她灭口,是大胡几次说机会不好,找僻静地方再动手,才稳住了他俩。大胡嘱咐她:“你跟我紧点,他们就不敢动手。”当天晚上,她就跟着大胡住进一个房间。他有家,他都有三个娃了呢!
听到这里,朱丽丽禁不住骂道:“好個糊涂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呢!”老谢长叹一声,盯向尤娜的目光里饱含着说不出的恨铁不成钢。
尤娜又哽咽了,她说,我不和他住,我就活不成了啊!他们路过了三个县。每到一个县城,他们就逛商场,买衣服,买鞋,买名表,买皮带,买首饰。她把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都花了,还瞒着他们给妈妈偷偷汇了两万元。可是,疯狂购物又如何能减轻她一丝痛苦啊!
惦记着被摄像头拍下的事,路过一家美容店,她花钱垫高了鼻梁。易容术,只有易容能让她不再是她!这不,鼻梁现在还肿着。大胡为了和她般配,也跟着打了脸部去皱针。
今天中午,她顺嘴说给家里打了电话,就捅了马蜂窝。回到屋里,大胡小石马上就要掐死她。老嘎说,在店里,不方便,拦住了。大胡和小石气呼呼收拾东西走了,说不想再和她这个弱智绑一起了,分头跑吧!老嘎叫她和他住一起,以免他们回来杀她,他俩第二天早上就走。老嘎又说,早就喜欢她了,就占有了她。女人那东西,有了开头第一次,再后面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关了灯,都是坏男人,反正她的命都难保,还在乎什么。
尤娜的脑子真坏掉了,谁在她看来都是救星。
她说完了,竟又对着朱丽丽和老谢说:“叔叔阿姨,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刚才就被掐死了。”一转头,又对着民警说:“谢谢警察叔叔来救我。你们不来,我早晚死在他们手上。”这段话把民警和老谢夫妻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转眼,过去了两年。又是—个冬天,又快过年了,大雪又纷纷扬扬扑打着客栈门前的灯。
前天,刑场上,执行了三个重犯的死刑。
朱丽丽和老谢走进看守所的接待室,交给值班民警一包装着护肤品和衣服的包裹,又递给他五百块钱,充在了一个在押犯的卡上。
值班民警大张认识朱丽丽,也知道这案子她立了功,递过收据的时候,笑着冲她说:“朱姐,进去探视吗?”朱丽丽扭过头来,探寻地看向老谢。老谢一见妻子瞅他,赶忙把脸别向天花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朱丽丽对大张摇摇手:“不了,毕竟是克星,别讨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