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鸦

2020-09-01 03:52王季明
南方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叶青平山金沙

王季明

还有一个多月,地铁亭子头基地保卫科科长谷平山就将退休。盘点在这个远郊基地工作十多年的岁月,谷平山惊讶于千把人的基地竟然风平浪静,屁事都没发生过一件。说来不信,谷平山何尝信呢,可不信也得信呀,上级每年颁发的精神文明奖牌、奖状、证书之类的,都结结实实地挂放在保卫科呢。

这天早上,太阳早已出来,小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谷平山还在死沉死沉地睡着,若不是被一阵死不间断的手机铃声从梦中惊醒,这一觉究竟睡到何时,还真难说。当他抖抖缩缩从被子里伸出手,摸到床边柜上的手机,眯眼一看,吓了一跳,立马对着手机屏幕一划,脱口一句,赖处长好。话音未落,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谷科长,你在哪里?谷平山反应还算快,说,我在路上。赖处长说,你几点上班?谷平山说,8点,说着,他看到墙上挂钟指向9点,脑子不由轰地一下,怎么会睡过头了呢?于是赶紧说,我家里出了一点……没料到赖处长打断他的话厉声说,别找借口,我到亭子头了。谷平山一愣,大清早赖处长赶到远郊亭子头基地干吗?莫不是查岗?想想不对,自己在基地十多年了,从没见过赖处长这么早会跑到郊区基地查岗。不查岗是什么?难道基地……想到这些,谷平山一惊,赶紧问,是不是基地出事了?赖处长说,来了就知道了。

能把赖处长惊动了,基地里肯定发生了事情,而且不是小事。一想到有事发生,谷平山没来由地亢奋起来,呼啦掀开被子,像被压紧的弹簧猛地一松,从床上跳了起来。现在是冬天,天气寒冷,可他只觉得浑身燥热,搓着双手,像个无头苍蝇在房间里打着转,嘴里不停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他妈的,等了十年了,基地总算有事情发生了,并且不是小事。

谷平山在亭子头基地做保卫工作十来年,除了处理一些鸡零狗碎的小破事,从没见过一件大破事,想不到临退休前,真能赶上一件,这一生虽抵不上曹雪芹弄了个《红楼梦》,但能弄上件像模像样的大事也算这一生对保卫工作有所交代了。想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万一不是《红楼梦》,而是上级领导突击检查呢?这是有可能的,不过这种可能往往是上级与下级组织的联合检查,这种检查,再怎么突击,总有人会透露风声,更何况突击检查往往发生在深更半夜。现在是早上,这个概率微乎其微。谷平山不多想了,不管何事,要紧的是上级领导来了,那就必须赶紧到场。谷平山飞快拿起椅子上印有地铁字样的大衣往身上一披,拎起皮包直往门外走。到了门口刚想推上自行车,不对,领导到了,若再骑个自行车,怎么也得耽搁工夫,想到这里他连奔带跑冲到小区门口。

谷平山居住的是远郊偏僻小区,门口不说出租车吧,就连一辆黑车鬼影都不见。谷平山焦虑起来,四处张望,忽然眼睛一亮,小区门口有辆摩托车,一个戴头盔的男子斜靠在上面玩手机,他急急走过去脱口就说,地铁亭子头基地。开摩托车的是个又黑又瘦的小伙子,望着谷平山猴急的样儿慢吞吞说,没空。谷平山急了,兄弟帮个忙,上班来不及了。小伙子一笑说,那好,一口价50元。谷平山一愣,不就4公里吗?小伙子翻了翻眼睛说,坐还是不坐?谷平山无奈地说,坐。

从小区门口拐到大马路,就见大车小车像蜗牛一样慢慢爬行。摩托车在车流中七扭八歪快速移动,后座上的谷平山惊出一身冷汗,这家伙视红灯为儿戏,这就不得不让谷平山叫了起来,你怎么闯红灯呢?小伙子在寒风里大声叫道,你不是上班来不及吗?谷平山还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谷平山不说话了,小伙子却唠叨起来,你以为我只是做你一笔生意吗?老子还得赶回小区门口做下笔生意呢!谷平山不想与他多噜苏,嘴里嗯了一下了事。

十分钟后到了单位门口,谷平山扔下50元急速地走到基地大门口,突然驻足。谷平山有些恍惚,平时基地大门口,也就两个保安,现在一长排站着8个神情严峻年轻力壮身穿制服的保安。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保安个个手提警棍与月牙铲,如临大敌。

谷平山嗅到空气里有股不祥感。

谷平山放慢脚步,慢慢往大门走去,门边保安不像以往那样满脸堆笑,而是一脸严肃,猛然冲他敬礼,齐声叫道,谷科长,早上好。

平时吧,谷平山到了基地门口,总要与保安闲扯几句鼓励话,现在这架势,不行。他只想早点到办公室,于是胡乱点头,下意识地说着好好好,往大门里面走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排站立的保安中有两个有意无意地用身子挡住谷平山。谷平山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保安脸红了,低声说,不好意思谷科長,麻烦出示工作证。这一问,谷平山窘态毕现,觉得自己真是糊涂,进入基地出示工作证,这是地铁基地规章制度,任何人也要遵守,于是慌忙打开皮包找工作证。

保安轻声说,不好意思啊谷科长。

谷平山没搭理,包内怎么没工作证呢?是否遗忘在家里呢?若不是这样,为何天天放在包里的工作证就找不到了呢?

保安见谷平山一脸焦急的样子马上说,谷科长,回头再找吧,要不你登记一下可以吗?

谷平山马上说,忘带工作证是我的错,我登记。

谷平山登记完毕,保安悄悄说,谷科长,你是领导,只是刚才接到赖处长通知,任何人进出基地必须出示证件,我们只是照章办事。

谷平山摆摆手说,必须的必须的。

谷平山登记完毕匆忙往办公楼走去。

办公楼在工作区域内,区域外是高达二米的铁丝网,进入办公楼必须用工作证刷一下铁丝网外的枝形转门。谷平山走到那里,看到两个面熟的员工站在那里用脚踢着枝形转门,谷平山皱眉说,怎么啦,搞破坏呀。面熟的员工一见谷平山马上说,我操,有必要在基地里拉铁丝网吗?谷平山说,有,这是管理的需要。谷平山话音未落,员工冷笑一声说,我以为管理首先是管理人,而不是这种人为添麻烦的劳什子东西。谷平山眼睛一瞪厉声说,你说什么?员工没吱声,而是望着天空,缓缓地说,有位首长说得好,要把干部的权力关进笼子里,这里是把员工的权力送进铁丝网里。说完两人走了。

谷平山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不远处有人叫道,谷科长,谷科长。

谷平山回头一看,刚才大门处的一个保安气喘吁吁边跑边说,对不起谷科长,知道你进不了,我把门禁卡拿来了。

谷平山道过谢后,刷了门禁卡,小跑着进了办公楼。他没有去办公室,而是进了厕所,站在盥洗池前,打开水龙头,双手捧着冷水狠狠抹了把脸,定了定神往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门虚掩着,推开一看,没人。谷平山奇怪了,小缪跑哪儿去了。

谷平山拿出钥匙准备进入内间科长室时,却见门上贴着小缪写的纸条:谷科长,我随赖处长俞经理他们去北边车库了,请火速赶来。

谷平山一惊,北边车库?

北边车库极为偏僻,那里什么也没有,难道发现死尸?不对,若是这样,基地里肯定有警车,警车呢?会不会……突然他想到前几天新进三列电动列车。谷平山马上想到列车出事了。

谷平山扔下皮包,转身往外走去。

办公楼门外停着一辆破自行车,谷平山也不管谁的,骑上就走。

谷平山跨上车发现不对,车胎有些瘪,把手上的塑料件已经掉了,手套又忘了,一双手按在上面就像按在两根冰冷的铁管子上。刚才坐摩托车时没觉得的寒风,现在却像锋利的刀子在他脸上不紧不慢地切割着。

小缪说的北面车库离办公楼直线距离1公里,七拐八拐的也得有1公里多了,谷平山沿着基地列车试车线边的水泥路上低头使劲往北骑着,除了破自行车哐啷哐啷响着,就是寒风声。忽然一声尖锐的鸣笛声在耳边炸响,谷平山吓得差点从破车上摔下来,扭头,没想到一边试车线上做动调的列车悄然无声停在身边的铁轨上。谷平山有些恼怒,眼睛一瞪,刚想骂人,却见驾驶室侧门打开,与他极熟的女司机柴敏笑吟吟地冲他笑,谷保卫,忙啥呀。谷平山没骂人,不悦却很明显。这不是小丫头胆敢叫他谷保卫而不叫他谷科长,而是把车开到身边故意鸣笛。

谷平山没理她,继续骑车。柴敏笑了说,我知道你去北边停车库,而且还知道你去干吗。这一说,谷平山停下车子,一脚支在地上,问,你知道什么。柴敏说,我知道保卫处来人了,北边车库封锁了。

谷平山一愣,封锁了?

对呀,那车库是列车试车线尽头,我站在驾驶室里看得清清楚楚,到处都是保安,不让人靠近。

谷平山心里一沉。

柴敏说,会不会死人了?

谷平山脱口一句,胡说八道。

柴敏笑笑说,哟,谷大人生气啦。

谷平山没理睬她,继续踩车往前赶。

寒风里传来柴敏声音,你答应退休前让俞经理替我调换工作,办得怎样了?

谷平山没理她。

俞经理带着基地各部门负责人,陪着赖处长往北边车库去的一刹那,上班的员工们早已看到了。此刻也正是基地最为空闲的时间,早高峰列车还没回来,车库里的列车早已清空,除了停着的几列需要双月检的列车。

冬日的阳光一片白茫,太阳也看不到,寒风还吹着,根本无法惬意地孵着太阳,但是一大帮员工还是出现在车库门外的平交道上或蹲或站抽着烟。

以往这样的时刻,众多员工会轮流发烟,说笑,追逐,打闹,今天空气有点沉闷。

保卫处来人了,不知出啥事了。

我看到谷保卫骑着破车往那边赶呢。

俞经理下命令了,不允许电瓶运输车靠近。

那里只是车库,会出啥事呢?

不会失窃吧。

怎么可能?不见得用吊车把电机、转向架弄出去当废铁卖了吧。

会不会新到的列车被人整坏了呢。

谁知道呢,反正领导脸色铁青,得小心些。

组长叶青走过来说,站在门口多难看呀,回班组填表格。

填表格?填啥表格?一个叫金沙的员工问。

叶青说,保卫科小缪发下来的,说每个员工必须马上填好。

金沙说,哎,组长,保卫科凭啥叫我们填表格?

叶青说,回班组看了就明白了。

金沙说,你现在说一下不就得了。

叶青说,要求把昨晚10点至今天凌晨2点的踪迹填写清楚,要有证明人。

金沙说,组长,你得讲清楚,否则,我是不填的。

叶青说,你以为我想让填啊,小缪讲了,是上级保卫处让填的。

光頭大汉邹城出现在大家面前,只听他大声说,叶组长啊,金沙说得没错,要填可以,总要有个理由,没理由,冷不丁让我们填,我跟金沙肯定拒绝。

叶青沉下脸说,好吧,我告诉你们,昨天深夜北边车库里的新车被人涂鸦了。

涂鸦?涂鸦是啥意思。

邹城没听明白,众人一时也稀里糊涂。

叶青说,我操,真他妈没文化,连涂鸦都不懂。

金沙说,组长,谁不懂涂鸦啊,只是你这口音有问题。

叶青说,好好,我们这里是远郊,我又是本地乡下人,口音有问题,现在你们听清楚了,那就回班组填表。

也就一会儿,班内一帮人全都填好,叶青接过一看,有写睡觉的,有写逛街的,有写喝酒的,有写看电影的,有写卡拉OK的,有写打麻将的,有写玩游戏的,而证明人呢,有写爹妈的,有写女朋友的,有写姥姥奶奶爷爷叔叔妹妹七大姑八大姨的,最让叶青头晕的是金沙的证明人—一乡下表妹男朋友姐夫小儿子的老岳父。而邹城写的证明人更是离奇:我妹妹美国之男友的哥哥的女朋友的姐夫之墨西哥姨丈。

叶青火了,说,金沙,还有邹城,你们搞什么鬼。

金沙与邹城互看一眼,非常严肃地说,组长,你怎么能说我们搞鬼呢,他们确实是我们的证明人,不信,你让那个吃饱饭没事做的小缪调查呀。

叶青无话,想来想去,不管真假,这个表格,还真他妈的填得毫无意义,你根本辨不清晚上员工们回家后究竟在干吗,你也根本辨不清证明人是真是假。可是他又明白,明知是假,但也得做,他是组长,走程序的事是不能多说的。

叶青低头数着表格,数了两遍有些糊涂。整个班组连他共计十六个人,可数来数去怎么就十五份呢?谁少填了一份。

突然想到班组内很少说话,总是独来独往,外号哑壳蛋的李里。

李里,李里人呢。

这一叫,众人才发现李里不在。

光头大汉邹城说,估计哑壳蛋又跑到车厢里孵空调了。

叶青对金沙说,你去把他叫来。

金沙说,组长啊,好几列车子停在检修库里,我怎么晓得哑壳蛋在哪列車上,要不,我帮他填一下算了。

叶青眼睛一瞪,你填?可以啊,出了事你负责。

一听要负责,金沙忙摇头,行行行,你是组长,我总得听你的对不,我去找他,不过能否找到,我没把握。

邹城说,组长啊,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涂鸦吗?平时,你不是总叫哑壳蛋出黑板报画图的吗?

叶青说,不要乱发挥。凭他三脚猫的水平能涂满三列车,那才叫出妖怪了。

邹城马上说,我没说他涂鸦啊,我只是说,涂鸦总得会画图对不。

叶青说,你这话有问题。我告诉你没抓到涂鸦人,你我包括基地所有人都是嫌疑人,懂吗?

邹城说,不懂。

叶青说,不懂就少讲,被赖处长谷科长听到,还非得请你到里面“喝咖啡”。

邹城还想说什么,想想也就算了。

叶青长叹一口气说,我敢担保,我们组内不可能有人干这种大面积涂鸦的缺德事,我只怕今晚我们班组要吃苦头了。

邹城瞪眼问,啥意思。

叶青说,我猜测今晚必定会让我们班组加班清除涂鸦。我算了一下三列车的平方,我们整个班组至少要干一个通宵,这不是飞来的苦头吗?

邹城马上说,我晚上有事,不会加班。

叶青说,好啊,你不加班对不,那么其他人听着,是不是也不加班?

众员工低下头。

叶青对邹城说,这班加也得加,不加也得加。你自己看着办。现在马上跟我下地沟吹灰,其他人各就各位。

邹城有些傻眼了。所谓吹灰,就是手拿气枪,脸戴面罩,下到地沟列车底部,清洁列车底部16只电机网罩内的积灰。吹灰没技术含量,但是又脏又苦又累,时间又长,这活儿谁都不愿干,向来大家轮着干,今天身为组长的叶青带头干了,邹城无话可说,只是脸色特别难看。

谷平山顶着寒风,足足花了十分钟才来到一公里外的停车库,库前,高达十米的条形彩色塑料布,从大门上方悬挂下来,像一面硕大的旗帜在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声音。谷平山看到手拿警棍的保安笔直地站立在大门前,问,怎么回事?

保安轻声说,列车弄花了。

谷平山不解,这是列车,不是小车,弄花就弄花,不是大事。

谷平山没多想,掀开塑料布一角进了车库,车库内高高的天花板上亮着三两只高压钠灯,散发出几缕淡淡的金白色光,使得偌大的车库目力所及之处一片昏暗。谷平山一眼就见三列并排着的列车车头凸现在他面前,再仔细一看,三列车头,一个个张开血盆大口像要把他一口吞下。

谷平山暗暗吃惊。

三列车头成了三头凶猛的狮、虎、熊。它们睁着凶残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匕首般的钢牙,吐出清晰可见长满倒刺的猩红色的肉舌,嘴角处流着拳头大小的口水,毛发如钢针般根根倒竖,虎视眈眈死死盯着他,似乎谷平山稍稍一动,三头凶神恶煞将会毫不犹豫地扑向他的身子,将他碎尸万段。

谷平山倒抽一口冷气,慢慢移向列车一侧,一眼望去,长达140米的车身,从大到小,涂满大大小小各色男女与动物滥交图。谷平山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心里骂道,你他妈的涂鸦吧,弄些蓝天白云或者花花草草也就算了,整那么多黄色下流的东西算什么呀。可恶,真他妈的可恶。

一个手提警棍正在巡视的保安从昏暗中闪出,把谷平山吓了一跳,只听他说,快快,谷科长,赖处长在里面发脾气呢,赶紧进去吧。

谷平山点点头,直接往车库边的小库房里走去。

谷平山在进库房时,内心愤怒,但仍有一丝窃喜。这不仅仅是涂鸦破坏,而且还色情,这事就整大了。大了,不正是保卫科科长一生中最大的希望吗?

谷平山笑着进了库房小门,临时会议室里坐着赖处长、俞经理、小缪,还有车辆、供电、通号、工务、后勤等下属各部门的主要负责人,谷平山悄悄找个座位坐下,却见赖处长双眼逼视他说,你迟到了。谷平山没说什么,赖处长突然加重语气说,你以为还有一个多月退休就可以自我放松,死人不管吗?谷平山顿觉脸上火辣辣的。赖处长接着又来了一句,你是否自以为平时跟我关系挺好,是铁哥儿们,你就可以牛逼,第一时间不在现场吗?

谷平山恨不得一头撞墙死去拉倒。

赖处长说完,扫视鸦雀无声的众人接着说,我们地铁总计十八个基地,为何这事会发生在亭子头基地?而且不发则已,一发就是三列。同志们,地铁是什么性质的单位你们跟我说说。

没人吭声。

赖处长眼睛一扫说,你,谷平山说。

谷平山进门就被赖处长当众训了几句,心里很恼火,现在又被逼问,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低头不吭声。

赖处长严厉起来,连你这个保卫科科长都不知道,你是吃干饭的吗?

谷平山脸上肌肉开始抽搐起来。

赖处长说,这个问题每个新员工培训时都会告知,那就是半军事化性质单位。既然这样,再看看这个基地,不要说半点,我看连0.1都没有。不要怪我武断下结论,我是有根据的。第一,一大早我来基地,没人让我出示证件,这是为什么?第二,检修车间门口为何站着那么多员工在抽烟?第三,试车线列车驾驶室里为何有一对男女在说笑打闹?第四,我要问谷平山,身为基地保卫科科长,就软件,你平时究竟怎么做好防微杜渐、察言观色?就硬件,车库为何没有摄像头?谷平山,你不要低头装傻,你必须回答。

谷平山恼怒,但他清楚知道,自己科级干部能做到退休之日,不是单单听话,喜欢深刻检讨了事,是必须在听话与检讨中加点小小的反弹。这样,上级既不认为你是绵羊,也不认你是老虎。没有哪个领导喜欢绵羊,更没有哪个领导喜欢老虎,但是处于绵羊与老虎之间,是领导最为喜欢的。

赖处长又是一声,说呀。

谷平山站起,挺直身子大声说,处长,软件这东西我必须负责任,要深刻检讨。我忘记我们是半军事化企业。从现在起保卫管理工作必须紧紧围绕半军事化性质运转,这个运转要全方位进行,保安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教育全体员工。其次,我想说硬件摄像头。由于新车库刚刚启用,我们申请报告早已打过,但是上面有红头文件,说采购任何东西必须走程序严招标。但不管如何,至少我们打了报告没询问,没盯紧,所以才会导致列车遭遇如此大面積黄色涂鸦却不知何人而为,这是我们又一错误。

谷平山这一说,赖处长脸色明显好看且声音也缓和多了,说,这就对了嘛,关键还是我们缺乏半军事化管理的意识。现在事情已经出了,集团领导要求我们必须做到三个迅速。第一,迅速查清源头堵住漏洞,确保此类事情不再次发生;第二,迅速组织人员处理列车墙面涂鸦;第三,迅速查出破坏者,给予严惩。第二条请俞经理务必立即落实。第一与第三条请谷平山全权负责。

谷平山说,请处长放心。

赖处长说,你看看你又来了,你别保证保证,亭子头基地上千号人,大大小小几十个部门,这事一人能保证吗?需要同心协力。各个部门听清楚了,我在上级领导三个迅速上跟上三个必须。一、各部门必须配合谷平山调查;二、调查期间必须无禁区;三、谷平山必须在下班前立即采取举措,无论结果如何,迅速上报。总之要动用一切手段、工具与资源,尽早把破坏者给揪出来。

小缪拿着手机悄悄走到谷平山跟前说,谷科长,叶青组长来电了,说是停车库前,打架斗殴出人命了。

谷平山一听说,慌什么,你过去看看再说。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谷平山把赖处长送到小车前,赖处长看了看他,语重心长地说,谷科长啊,你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万万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希望。

谷平山点点头说,感谢领导信任。

赖处长的小车走了,谷平山立即从墙角推起破车,急急往检修库赶去。

瘦削的李里手拿大号活络扳手从班组出来后,就在检修库里不停东张西望,随后往大门处走去。到了门口,却见金沙几个在抽烟。金沙说,你表填好了没有?李里没回答,晃动着大号金属扳手走到他们跟前细细看着。金沙奇怪地看着李里。李里张着嘶哑的嗓子问,邹城呢?金沙说,去地沟里吹灰了。李里回头看了看身后检修大库,眼里露出茫然。他在这里干了好多年了,他知道库里共有32条、每条长达260米的地沟,地沟上面的钢轨上停着几辆等待检修的列车,这些列车与地沟让他犯困,他不知道邹城究竟在哪列车下哪个地沟里吹灰。金沙问,你急着找邹城干吗?李里挥了挥沉甸甸的活络扳手气势汹汹地说,我要让他说清楚,否则我就劈了他。金沙几个一愣,接着哄然大笑。大家笑,是在想,就凭你这小身板想劈光头汉子邹城,那是以卵击石。金沙又问,你要邹城说清什么?李里说,来了你就明白。

李里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

金沙看着,其他员工也看着。李里旁若无人独自抽烟却不发一圈,金沙很不舒服,冷笑一声,你行呢。说着操起手机给邹城打了过去。

邹城啊,我是金沙,李里在检修库门口等你呢!什么事?我怎么知道呢,只是听他说,他要你说清楚什么事情,如果不说清楚,他就劈了你。对。他是这样说的。我打电话给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个明白,你说李里什么坏话吗?没说?没说,他怎么会拿着大号活络扳手气势汹汹地找你呢,我金沙出于好心,郑重建议你还是躲避为好。

邹城究竟如何回答不知道,众人只知道金沙挂了手机后朝李里诡异地笑了笑,这就准确无误地告诉大家,用不了一分钟,邹城必定出现。

脸无表情的李里,深深吸了一口叼在嘴上的香烟,烟就从他窄窄的两扇鼻孔里冒了出来。车库外寒风呼呼,太阳照样升起,李里挥了挥手里大号活络扳手,扳手在白白的太阳光线下闪烁着沉甸甸的银光。

一会儿工夫,一列列车下端的地沟下冒出一个手拿安全帽、脑袋光秃、身材高大、满脸黑灰的邹城,只听到他大声冲着车库门口骂道,狗X的哑壳蛋你要劈了我?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啊!

站在车库门口的员工与李里同时听到了声音,这时就见李里吐掉嘴里的香烟,转身,他切切实实看到列车下端地沟里闪闪发亮的脑袋是邹城,二话不说,迎了上去。邹城嘴里骂着李里,双眼看到李里手里拿着沉甸甸的活络扳手,不知怎地笑了起来。李里与他一个班组,但平时素无瓜葛,不过呢,邹城每次看见他总觉得不顺眼,这不是说邹城会欺负比他弱小的老实人。事实上邹城从来没有仗着人高马大欺负过任何老实人,就算有些恶劣的员工,邹城最多只是骂上几句,挥挥拳头罢了,这点众人都知道的。可是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这个平时说话极少,干活不死不活的李里,不知怎地看见邹城极为害怕,不遇则罢,一旦相遇,比如走道上、列车里、食堂中、澡堂里,能躲则躲,能避则避,能跑就跑。这让邹城纳闷,自己不是老虎,他为何这么怕自己呢?

邹城边笑边想着,就见李里走到地沟跟前朝他招手,嘶哑的嗓音发出古怪的高音,滚上来。

邹城愣住了,他进亭子头基地工作也不是一年二年,至少十年,是个老员工了,这十年来从未有人敢当着众人的面如此放肆地对他说这种毫不客气的话,且说这话的还是平时见他总是绕圈子走的身材瘦削的哑壳蛋李里。一股怒火慢慢从邹城心头升起,只见他轻轻放下吹灰机,直接从列车下端地沟里走了上来,站到比他矮一个脑袋的李里跟前。

邹城说,我滚出来了,我倒要看看你他妈的是如何劈了我的。

邹城虽说嗓音低沉,元气却格外充沛。

金沙与几个员工根本不担心邹城,他们只是看着李里觉得奇怪,哑壳蛋李里今天是否发神经病了?

李里来到亭子头基地也不是一天二天,虽说没邹城时间长,细算一下,三五年还是有的。谁也搞不清楚,李里这些年上班时间内,是否因沙沙沙的刮玻璃的嘶哑声音让人浑身难受,从而很少说话。他不说,自然无人知晓,不过哑壳蛋的外号自然也就这样出现了。让人觉得好笑的是,当初邹城叫他哑壳蛋时,他还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外号?

现在李里没作声,只是抬头看了看身板结实,骨节粗大,高他一头的光头邹城。邹城不耐烦了,说,要劈快些,不劈老子干活去了,回头找你算账。李里身体在发抖,低下了头,嘶哑着嗓子说,你我同在亭子头工作也有好几年了,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邹城看着身体抖成一团的李里,眼睛一瞪说,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只是老子不屑犯你这条臭河而已。李里脸上抽搐了几下,说,既然我是—条臭河,你为什么要犯我呢?邹城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李里说,我没犯你什么,再说老子就算犯你,又他妈的怎样?李里说,那你说說,你犯我什么了,我要你当着众人的面亲口承认,赔礼道歉,这事就过了。邹城火了,说,你想说犯什么就犯什么。李里说,好吧,既然你不敢承认,那我就告诉你,你为何刚才在班组内造谣说三列车上的黄色涂鸦是我干的。邹城这才明白李里意思,他有些纳闷。他刚才只是说哑壳蛋李里会出黑板报会画图,他没说哑壳蛋李里涂鸦列车了。就算说了,难道就这句话哑壳蛋李里要劈了他?

邹城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邹城身上的对讲机响了,邹城,你到哪里去了,赶紧吹灰。

邹城关了对讲机,也不想解释,准备下地沟干活。

李里说,只要你承认,并且当着众人赔礼道歉,我可以网开一面放你一马。邹城这下暴跳如雷了,骂道,网你妈个x,老子告诉你,今几个就造谣了,就说你涂鸦列车了怎么样?李里拎了拎手里大号活络扳手说,你太欺负人了,这些年我一直忍着,现在不了。邹城把身子一挺说,不了什么?李里说,劈了你。

邹城愣住了,仰脸哈哈大笑,邹城笑声尚未结束,一道厚重的银光一闪,跟着像一只乒乓球被人用力踩瘪的声音响起,邹城光秃秃的脑袋上喷出一道血箭,高大的身子开始摇摇晃晃,而那厚重的银光一上一下不停闪烁……邹城终于向后倒去,重重倒在水泥地上,一声沉重的扑通声在地沟上方炸响。

众人傻掉了。

哑壳蛋李里笑笑,把带血的活络扳手往身上一擦,旁若无人地慢慢走到车库门口,摸出香烟又点燃了,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轻声对金沙说,我做事我负责,打电话给保卫科吧。

金沙与两个员工牵着哑壳蛋李里来到保卫科,金沙悄悄对谷平山说,哑壳蛋把邹城劈得头破血流,不知公司赖处长知道不。谷平山横看一眼金沙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应该清楚你是科长还是我是科长。金沙一愣。谷平山说,该让上级领导知道与否,我心中比你有数。这种打架斗殴的事,首先要搞清邹城的死活,才能得知事情大小;其次,保存好凶器,审讯行凶者。

金沙说,如果邹城不死,是重伤,那不是小事了。

谷平山说,不死,都是小事。死了才是大事。

金沙不吭声了。

两个员工把哑壳蛋李里送到保卫科后回去了,谷平山留下金沙说,小金还得请你帮个忙,替我做一下笔录。金沙马上说,叶青让我下地沟代邹城吹灰呢。谷平山说,你不必下去,现在我说了算,我让你留下你就留下,叶青有话,让他找我。金沙还是不愿意地说,我又不是保卫科的。谷平山说,现在不是保卫科的,但以后成为保卫科一员也未必没有可能呀。金沙一愣。谷平山自言自语说,我马上就要退休了,保卫科总不见得就小缪一个对不?金沙眼睛亮了。谷平山说,机会总是青睐有所准备之人,可惜现在众多年轻人根本不懂,也不想把握机遇。

金沙眼睛一亮,低声说,谢谢谷科长。

谷平山说,谢我干吗?我可没对你承诺任何事情。

金沙笑了笑说,谷科长,你放心,这事我懂。

谷平山说,懂了就好,现在得好好会会这狗x的李里,看看他到底有啥牛的。

谷平山进了办公室里间科长室,站在窗户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窗外寒风飕飕,太阳如一张毫无血色的白脸悬挂在半空中,谷平山早饭都没吃过,脸上却红光密布。以前吧,那些员工中的小偷小摸,或者洗澡、吃饭时那种娘儿们式的争吵,一般情况顶多各打五十大板训斥而已。今天情况不同了,可以说,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审问,或者说审讯,意义非凡,必须认真对待。想到这里,他把办公桌移动一下,把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边,又把茶几与另一张椅子放在墙边的夹角处,拿出一支笔,从打印机上抽出一张A4纸,随后环顾四周比较满意后,冲着外面喊道,把犯罪嫌疑人——刚喊到这,停下了,谷平山一下忘记这家伙叫什么,但是哑壳蛋的外号记得牢,于是接着喊,把哑壳蛋押上来。

金沙推搡着哑壳蛋李里走了进来。

金沙见到办公室的摆设,一笑,马上把哑壳蛋李里使劲一推,按到墙边夹角的椅子上,随后坐到谷平山旁边。

谷平山大叫一声,姓名。

哑壳蛋李里翻了翻白眼,不回答。

金沙说,他叫李里。

谷平山看了眼金沙说,你是犯人,还是他是犯人。

金沙闭嘴。

好,你不回答对不。我再问你,你为何要劈邹城,用什么凶器?

哑壳蛋李里依旧翻着白眼。

谷平山火了,说,再问你一句,年龄。

李里眼睛忽地一闪,80。

谷平山一愣,你说什么?

李里说,我说什么啦,我说80,活不动了,该去死了。

谷平山笑了,看来这狗x的怕了,开始装疯卖傻了。就想逗逗他,说,噢,你80了,你活不动了,那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80的?

李里不吭声,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窗外灰白的天。

谷平山说,难怪人家叫你哑壳蛋。

哑壳蛋李里突然古怪地一笑说,你不知道吧,但你是否感觉现在时间比以前快了?谷平山一愣。哑壳蛋说,知道为什么吗?那是时间被造物主拨快了半秒。

金沙双眼定定地看着李里,说,造物主?哑壳蛋没理睬金沙继续说,既然拨快了半秒,我们的年龄也就应当相应增加一半,所以我今年40,其实就是80,你呢?快退休了,真实年龄应该是120了。

谷平山心里一乐,幸亏没向赖处长汇报,你看看,眼前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脑子进水的家伙吗?什么叫时间拨快半秒,什么年龄80,完全扯淡。现在就算邹城死了,法院也没法判他,所以啊,任何事情都得调查清楚,要慢一拍才是,不过这样一直胡扯也不是个办法,总得让他说些什么才行,想到这里,面孔一板说,李里啊,你真行,你好像是外星人,已经与造物主交上了朋友对不?说完用拳头暗捅了一下金沙,站起往外走。

走到科长室门口,谷平山抽起烟,里间响起击打沙袋般的声音,同时还听到金沙低沉吼叫,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很牛吗?你不是胆子很大吗?你不是很会劈人吗?你不是会与造物主联系的吗?你不是80了吗?在吼叫声中,李里嘶哑的叫骂声夹杂其中,我x你妈,你打我,好,你若不打死我,就是我孙子。你记住,只要我活着一天,总有一天把你全家都劈了。

李里此话一出,谷平山只听到一声“扑通”,赶紧掐了香烟,走了进去,却见李里满脸是血昏倒在地,谷平山看了看,说,你怎么打人呢?

金沙有些茫然说,你不是暗示我了吗?

谷平山说,我暗示过了吗?

金沙傻了。

谷平山马上说,去弄些冷水浇他一下,弄醒他。

金沙拿了墙边的铅桶去弄水了。

谷平山蹲在被痛击后瘫软在椅子上的李里说,死了吗?

李里突然睁大眼睛恶狠狠地说,我x你妈,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你。

谷平山看到李里骂了他,不由高兴起来。呵呵,没死啊。

金沙拎着一桶冷水进来,谷平山说,我们要人道,既然没死,冷水就不用了。

谷平山坐到椅子上接着问,姓名。

李里吐了口嘴里的血骂道,你大爷。

谷平山脸色不好看了,刚想发作,手机响了,是送邹城去医院的小缪打来的。

谷科长,邹城脑部重伤,死活还不知道。

谷平山皱着眉头问,死活不知道,你打电话给我干吗?

小缪在手机里说,我怕你急,得向你汇报。

谷平山说,小缪你要记住,要汇报的是死还是活。

小缪说,好像死不了。

谷平山不耐烦了,不要说好像,我要准确。到底是死得了还是死不了。

小缪说,死不了。

谷平山说,死不了就好。

小缪说,医生说了,就算死不了,多为植物人了。

谷平山说,植物人也是人。

小缪在电话里迟疑地说,植物人不就等于活死人吗?

谷平山说,活死人还是一个活,懂不懂。

谷平山挂了手机。

金沙明显听到了,低声嘀咕道,这样的活法与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谷平山说,怎么没区别,不死,植物人,难道不是人吗?

傍晚快下班前,小缪从医院回来了,见金沙与柴敏在他电脑前忙碌,脸色马上不好看。谷平山听到动静,从里间出来马上对小缪说,不要板着个脸,是我让他俩动你电脑的,

目的是查清黄色涂鸦。现在我告诉你,即刻起金沙與柴敏借调至保卫科工作,你的电脑暂且让他们用,下午机房会借两台笔记本电脑过来的。

小缪立马堆笑说,没事,电脑本身就是公家的,谁用都一样。

谷平山点点头说,午饭吃了,午休就取消了。现在首要任务是你们各自开动脑子,如何写好举措报告上报赖处长。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不作声。

谷平山说,我从亭子头基地土建开始就在这里干保卫了,十多年过去,屁事都没发生,这次黄色涂鸦大事件,就是充分展露才华的极好机会。

金沙说,不会吧,如果邹城成了植物人,难道不是大事件吗?

谷平山说,不是。

柴敏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谷平山说,一没死人,二没侦破难度,这能算大事件吗?涂鸦不同。

金沙问,有何不同。

谷平山还没说话,小缪说,你话真多。

金沙不高兴了,我问问不可以吗?

小缪说,大凡领导到场就是大事件,领导来得越大,事件越重。领导没来,屁事没有,懂了吧。

谷平山摆了摆手,别争了。

接着看了看金沙与柴敏说,本来考虑邹城,但他没福气,被劈了。所以就让俞经理把你俩借调上来,你俩是一线工人,一来我熟,用来顺手;二来你俩机敏,这点很重要。如果这次能把涂鸦一事查清,你俩包括小缪立大功了。

小缪嘴角动了一动,笑笑说,谷科长才是立大功了。

谷平山说,不要给我戴高帽。我立再大的功,一个月后就会滚蛋,没意义。功劳肯定是你们的。现在谈谈我们究竟应该从何处下手。

小缪说,谷科长你有经验,我们听你的。

金沙与柴敏说,你指向哪里我们冲向哪里。

谷平山不满地说,废话,我要你们替我出主意,让我做选择题,不是必答题。

小缪低下了头。金沙与柴敏的头也跟着低下了。

谷平山说,小缪谈谈你的看法。

小缪显出一脸苦相,我没经验,想不出。

柴敏说,我除了会开电客列车,其他不会。

金沙说,我除了会修地铁列车,其他也不会。

谷平山脸有愠色,长叹一口气,唉,你们呢,真是一点思路都没有,什么事情都要靠领导,我真担心,一旦我退休了,你们怎么办呀。

小缪说,谷科长,这些天里我一直在想,做个领导确实很难。

谷平山说,是啊,谁让我是领导呢。好吧,我说想法。

小缪来了精神,谷科长到底有本事。

金沙说,要不怎么会是科长呢?

柴敏笑如桃花,你们以为科长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吗?

谷平山嗓音洪亮地说,先是查,堵住基地大门查车子;二是比对,就是对涂鸦之作进行比对。我与柴敏查,小缪与小金比对。立即行动。

谷平山说完,立马与柴敏去了基地大门口。

谷平山与柴敏站在基地前门处时,身边站着8个身穿制服手拿警棍精神抖擞的年轻保安,所有离开基地的车辆(无论私人还是公家)必须停下进行突击检查。柴敏有些害怕地缩在谷平山后面。谷平山说,我在,你不用害怕,你只要做好车牌记录即可。柴敏有些胆怯地说,谷科长,如果有人硬闯,怎么办?谷平山说,你就往车前一站,我看哪个敢撞你。

柴敏想了想,又问,我不明白为啥查车子呢?

谷平山说,亏你还是地铁列车老司机,你想啊,第一,地铁列车高度为4米,车厢外墙高度2.67米,列车长度140米,左右两侧全被涂鸦,那么就是280米,再乘3列车也就等于840米。第二,涂鸦用了5种颜料,若是以500毫升的容量来计算,粗算一下三列车的总面积至少得用100罐以上,每罐颜料重多少,我不知道。第三,一个人没法做,得三五人以上,还需要收缩性梯子。你想想,人、喷嘴颜料再加梯子就需要车子,车子太大不行,太小也不行。我推算多为伊维科或SUV,并且一定是两辆。记住,眼睛要瞪大,车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车子里总会漏出点滴颜料。

柴敏听得一愣一愣,眼里放光,暗里轻轻拧了谷平山说,你太厉害了。

谷平山下意识地手一缩。

柴敏轻轻说,谷科长,谢谢你帮了我,虽说是暂借的,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谷平山轻声说,只要查出了,有功劳了,暂借就会转正。

下班的车子一辆辆地出来了,保安们挥动着小旗让车停下。

谷平山与柴敏拿着大号手电走了上去。

谷平山心里明白,这年月无论基地怎么风平浪静,下班时间一到,员工们谁都不会在基地多待一分钟,都想早回家,这也是人之常情,硬闯不可能,骂娘肯定少不了。然而事实大大出乎谷平山意料,当晚检查了63辆车子,每个人非常安静地配合着谷平山的检查,谷平山让打开车门就打开车门;让打开后备厢都打开后备厢,吵吵嚷嚷的没有,暗里骂娘的不少,谷平山装着没听见。当然检查时,谷平山还是客客气气说,例行公事,给你添麻烦了。

寒风不断地刮着,天空里出现了细细的雨,基地门前昏暗的路灯下一长溜地排着大大小小的车子,驾驶室里闪烁着点点红红的烟头,没人说话,个个漠然地看着谷平山与柴敏。

谷平山视若无人,然而柴敏明显感到那种愤恨与敌视的目光。

断断续续检查了一个多小时,没发现任何车子上有颜料之类或者说带喷嘴之类的容器,柴敏大失所望,说,谷科长啊,屁事没有,算是白折腾了。谷平山说,话不能这样说,检查一下也算对员工们进行了警示,这叫敲山震虎。柴敏不置可否地嘁了一下。谷平山看了手表说,基地97辆车,目前已经检查了63,还有34,明天一早继续查。柴敏说,谷科长,查了那么多车子,都是白板,你觉得没查的车子就一定会有问题?谷平山一听,说,柴敏你要记住,就算一辆车都查不出,也在意料之中,但是程序必须要走。今天没查到车子,明早上班前必须查,不能遗漏一辆。柴敏点点头,接着问,谷科长,我不明白,那些开车的员工怎么会那么安分呢,他们也不至于那么怕你呀。

谷平山一笑说,安分?怕我?他们恨不得把我祖宗三代骂个遍。

柴敏不解。

谷平山说,他们不怕我,因為我只是负责保卫工作的,但是他们怕俞经理,他有人事权与财务权。

天早已黑了,寒风在基地大门口呼呼刮着,就当谷平山与柴敏准备回办公室吃饭时,基地长长道路的昏暗路灯下出现一辆长城哈弗,白色SUV。这辆车子快接近基地大门时停下,随后慢慢掉头往回开,谷平山觉得奇怪,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坐在驾驶室里的是个面熟的年轻员工,看到谷平山呆了一下。谷平山敲了敲车窗,员工不理。柴敏与保安迅速涌了过来团团围住车子。员工无奈打开车窗看着谷平山,突然咆哮道,谷科长,你啥意思?谷平山脸无表情说,麻烦打开车门与后备厢,我们要检查。员工说,检查?检查什么?是谁给你这样的权利可以随意检查员工的车子?谷平山说,例行公事。员工说,我的车就像我的家,不是你说要打开就打开的。谷平山笑了,你不要跟我讲这些,车在外,我管不着,车在内,你就得接受检查。员工强硬地说,如果我不让你检查又怎么样?谷平山说,这车出不了大门。员工说,那就试试吧,说着就启动车子,谷平山一个转身站在车前,大声说,想过是吧,那就从我身上压过去。员工傻了,柴敏走了上去说,小兄弟,查车还不是为了那个烦人的涂鸦事件嘛,谷科长不是为难你,他也是没办法,你就打开车门和后备厢让我们看一眼就可以了,再说,天冷,谁愿意守在门口查岗呢,你说对不对?

员工一看前有谷平山,又听柴敏如此一说,只得熄了火,无奈说,好吧。

员工一按键,车门与后备厢打开了。谷平山先看车厢内,没问题,但是后备厢里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引起他的注意。他让保安拉开袋子拉链,谷平山一看,马上认出这是四台崭新的列车客室显示屏。谷平山不露声色地走到前面问,这些显示屏怎么回事?员工脸色惨白,额上的汗珠沁了出来,说,是坏的,组长让我修的。谷平山一笑说,崭新的还要修吗?就算要修也得在基地里修啊。那员工语无伦次地说,是别人托我从网上购买的。谷平山一笑,你这家伙怎么吹牛皮不打草稿呀?这种显示屏只能用在列车上,难道托你买的人,家里开着地铁列车呀。

刚才还在咆哮的员工低下了头。

谷平山转脸对柴敏说,这人是信号部的,打个电话让他们主任带回去吧。

柴敏有些迟疑,但还是走到基地大门处打了电话。

谷平山与柴敏往办公楼走去时,柴敏说,谷科长你怎么可以把他交给他们主任呢?至少得审一下,万一他还偷了其他东西呢?

谷平山一笑,你以为我不想处理吗?只是现在重要的是涂鸦,对于偷东西这种事我现在不感兴趣。吃过晚饭,查更衣箱。

柴敏叫了起来,查更衣箱?那是成百上千个呀。再说更衣箱的钥匙都在私人手里,难道要一个个撬开吗?

谷平山看了看柴敏说,你真的需要好好学习。你这些问题非常幼稚。谁说今晚全查了?谁说要撬开员工更衣箱啦,那是要犯错误的。更衣箱只能员工在场时打开。今晚只查上夜班员工的更衣箱,懂吗?

俩人刚进办公室,小缪与金沙已经完成四件事。第一,通过比对,发现这些涂鸦之作,除了夸张变形的黄色,很难看出政治上有什么图谋不轨之含义。第二,就其绘画技巧而言,线条简洁,造型生动,注重细节,说明涂鸦者绘画基础扎实,可以断定涂鸦者没有三五年大型户外广告画的基础,想要整出这样大型的涂鸦,基本没有可能。第三,这若是基地员工(包括外聘工)所为,那么必定在从事地铁维修工作前,在某个广告公司工作过。由此两人快马加鞭,在人力资源部的大力协助下,调出所有员工(包括外聘工)档案,然而没发现有员工从事过有关广告工作。第四,涂鸦之作中有个LOGO。

谷平山眉头一皱说,小缪,我不懂外国话,LOGO啥意思?

小缪眼里掠过一丝微笑,说,LOGO是专业绘画者的必有标记,就是标识,标志,徽标的意思。

谷平山狐疑地问,你的意思是专业绘画者潜入基地了?

小缪说,那也不一定,中国会画图的太多,据说有50万,若不是专家,很难分清专业与业余。

谷平山这才长松一口气说,也有可能是业余者干的。

小缪说,就算业余的,水平也很高。

谷平山说,应该是业余的,若是专业的,有这个必要吗?

小缪没吱声。

谷平山说,你给我看看那个什么LOGO。

谷平山站到小缪电脑前,小缪用手指着画中右角一个彩色点。

谷平山说,放大些。

小缪放大了说,好像一面星条旗。

谷平山说,嗯,确实有点像,这说明什么呢?

小缪摇摇头说,不太清楚。

谷平山想了想说,大家辛苦了,先吃饭吧。

谷平山刚想走进里间办公室,只见小缪把一张A4纸递给他说,谷科长,这是我从网上下载的,有空你看看,谷平山接过一看,上面是一段文字:

1970年,美国曼哈顿街头,开始出现一个署名为SAMO的涂鸦者。他不像别的涂鸦者为了逃避警察而画完就跑,而是像职业画家一样署上名字,然后坐在家中,等待警察的追缉和惩处。他就是美国涂鸦者的代表人物巴斯奎特。一个底层青年,1988年去世时只有27岁。他喜爱看精神病人、囚徒、幼儿在墙上、地上、地下、纸上随意涂画。那些天真、笨拙、无意识的线条色彩,使巴斯奎特着迷,于是他也会在便笺上随意涂画,去体会一个精神病人、囚徒、幼儿的紧张、抑郁和放任……

谷平山心想这与基地黄色涂鸦有关系吗?他把纸往桌上一放。

谷平山坐到电脑桌前准备吃盒饭,电脑下方信号灯闪烁,随手一点,是赖处长发来的QQ,谷平山心里一紧,赖处长莫非又有新的指示,于是把盒饭一推,点开一看,上面写道:

谷平山科长并小缪干事,发来的举措收到,详略得当。辛苦了。刚才收到市局文件,近日来自美国并活跃于西方各国的列车涂鸦团伙公开了他们侵入亚洲多个城市地铁车辆段、封存线,甚至地下折返线等进行列车涂鸦的视频记录。地点包括上海、北京、深圳、广州、南京、武汉六大城市,其中中国有两段视频。从视频上看,涂鸦之作与亭子头基地近似,由此初步推断老外专业团队之所为的可能性较大,为了安定团结,确保列车维修正常,不搞得人心惶惶,亭子头基地可以暂停上报所有举措,但应加大基地出入口值班力量与夜间保安巡查。附视频。

赖小源

谷平山一惊,立即看了视频。

谷平山在想,若是按照賴处长的意思,今天辛苦白干也就算了,问题关键在于这件引起上级重视(尽管现在上级已经改口),但对自己至关重要(地铁基地,当然包括亭子头基地从未遇到过这种极为另类的黄色涂鸦),怎么能轻率说停就停?这么一停,对自己而言,十多年来在亭子头工作毫无建树,那不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吗?再想想赖处长的QQ,并没明确说是老外潜伏进来,他没证据,没证据的事怎能妄下结论呢?他只说“初步推断老外专业团队之所为的可能性较大”“亭子头基地可以暂停上报所有举措”,这里只是“初步”与“推断”,这科学吗?再说了,只是“可以暂停”,但没命令必须“暂停”。还有那个涂鸦视频,并没LOGO呀。小缪不是说过LOGO是专业绘画者必有标记,没有标记,怎能说是专业团队所为,且还是老外?

谷平山主意已定,端起盒饭吃了起来。

子夜,整个基地寂静无声,昏暗的路灯下,试车线上两条钢轨闪烁着瓦蓝色的青光,谷平山原先想着突击检查更衣箱,被组长叶青婉言拒绝了,叶青说深夜正是检修作业的高峰时间,如果把夜班工人或者说把加班清除涂鸦的员工召集起来,一个个地打开更衣箱检查,那么大清早耽搁出车时间究竟谁负责,为此他建议等到天亮员工们干完活回休息室再查。谷平山想想这是对的,工作为先,出不了车,问题就大了,再说了,俞经理鼎力支持,他也不能破了规矩。于是让小缪守在保卫科,确保举报热线24小时畅通无阻,同时责令后勤部门明天一早把所有的举报箱做好,并且要在基地大门、食堂、浴室、库区出入口、员工宿舍,非机动车停放点、各处办公点等凡是人群出入较多的地方予以悬挂。交代完这些后,谷平山带上金沙、柴敏开上小型电瓶运输车沿着试车线边的道路来到北面停车库前巡查。没想到人还没到车库,远远望去,早先亮着几缕淡淡的金白色光的车库,现在怎么灯火通明了呢?

柴敏说,俞经理可以啊,已经让员工们干了起来。

金沙说,什么叫可以,俞经理只是动动嘴,苦的是干活的工人,你想啊,要把这三列车整干净,没有一晚做不了。

谷平山没说话,他只是觉得自己肚子疼了起来。

电瓶运输车已经到了车库门口,保安们早已杳如黄鹤。当他们从车上下来走进车库时,看到好多员工在扶梯上爬上爬下,身子贴在列车外墙,用清洁剂与棉白布使劲擦着,员工们一见谷平山便叫了起来,谷科长啊,狗x的涂鸦者抓到没有?

谷平山说,快了快了。

员工说,最好早点抓住啊。若不抓住,隔三岔五再来一回,那我们就苦死啦。

谷平山大声说,你们放心,肯定会抓住的。

员工说,对对,妈的,大冷天的,整完这三列车至少到天亮。

凌晨时分,正是地铁列车检修的关键时刻,除了清除列车墙体涂鸦的员工,其他员工上车的、下地沟的、查列车两侧的、挂验电棒与接电棒的、登上列车车顶检查受电弓的,忙得不亦乐乎。按照柴敏的意思,趁着此刻在更衣室,可以轮换着把员工叫进来检查,这样可以增加效率。谷平山断然否定。柴敏急了,说,谷科长,不出事,俞经理就是基地老大,出了事,保卫科科长就是基地老大,你一声令下,谁敢不到更衣室报到?谷平山回头看了一眼柴敏说,这年月流行坑爹妈,看来也流行坑领导了。金沙笑嘻嘻地说,谷科长,你别计较,我觉得柴敏说的也是实话。谷平山说,你们要记住,除非基地爆炸或者着火,基地永远以检车修车为主,这是红线,碰不得。为了检查更衣箱导致第二天早高峰出不了车或者少出车,那要被全城人骂的,那是犯错误!

金沙不吭声了,柴敏又问,现在怎么办?

谷平山说,巡查。

谷平山与金沙、柴敏走出更衣室,穿过检修库来到基地平交道口,天空中的毛毛细雨更密了些。放眼望去,眼前数十根呈弧形的钢轨汇向前方顶端隧道出入口处,每股道前一盏盏低矮的红色信号灯,在漆黑的细雨夜里似乎掉下点点红泪,头顶上的接触网伸向黑乎乎的无边天空,夜航的飞机除了底座航行灯亮着,无声地在高空中飞行,一列凌晨进库的末班列车,睁着一双贼亮的眼从地底下冒出,在漆黑一团的基地上空响起高亢的鸣笛声,随后停下等待进库信号。

三人坐进小小的电瓶运输车驾驶室,柴敏开车,谷平山居中,金沙坐右,就当柴敏转动车钥匙,车子尚未启动时,寂静的细雨中响起了一阵阵啾啾啾的绵长声音,密密的细雨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撕破了,与此同时,只听到坐在右边外档的金沙痛苦地大叫一声,谷平山转头一看,金沙用手捂着脸颊,那血就从他粗短的手指缝里流了下来。谷平山愣住了,问,怎么啦。话音刚落,又听到空中传来一阵阵啾啾声,谷平山与柴敏本能地低下脑袋,这时他们听到了玻璃的碎裂声,谷平山偷眼一看,车子右反光镜竟然碎了。谷平山感到不好,不由大声说,下车。三人立马从电瓶运输车的驾驶室里跳了出来,跑向检修库。

三人站在检修库大门口,伴随着不知从何处发来的阵阵啾啾声,只看到电瓶运输车的玻璃,铁皮车身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柴敏惊魂未定地说,谷科长,大冬天的下冰雹啦。谷平山没吱声,而是一会儿看看左,一会儿瞧瞧右。金沙捂着脸大骂,妈了个x,冰雹还会拐着弯钻进驾驶室里打人啊!

话音刚落,那啾啾声突然消失了,天地间除了细雨声又静了。

谷平山問金沙,要紧吗?

金沙恨恨地说,能不要紧吗?血都出来了。

谷平山慢慢走出车库,来到电瓶运输车跟前,先往四周看看,漆黑一团的检修库平交道上鬼影子都没一个,于是他拿出手电筒四周照着,电瓶运输车的挡风玻璃全都裂开了,蓝色车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坑,手电筒往地上照着,竟然发现有好几颗直径1cm的钢珠弹。

谷平山大吃一惊。

难道是钢珠枪?不可能,钢珠枪只能近距离,而近距离除了他们三个,没其他人,那么钢珠弹从何而来,又是靠什么击发,且有那么大的力量?谷平山猛地想到了弹弓。对,只有弹弓。那么谁拥有弹弓(且至少三人,同时对他们进行击发),并试图击伤他们呢?其目的又是什么?会不会与涂鸦有关呢?想到这些,谷平山兴奋起来,嘴里暗暗骂道,现在越来越好玩了。老子在亭子头十多年,屁事都没发生过,没想到要退休了,这些小破事赶集般地都来了,好呀,来吧。想到这里,他冲着漆黑一团的钢轨深处大叫着,有种的就滚出来,缩头乌龟算个屁。

空旷的基地除了风声与细雨声,一片寂静。

谷平山朝柴敏与金沙招手说,快出来,你们看,是钢珠弹啊,我们遇到刺客了。

金沙与柴敏你看我,我看你,柴敏高声说,刺客,怎么会有刺客呢。

谷平山说,你们出来呀。

柴敏战战兢兢说,谷科长,等一下行不,万一刺客再来一颗钢珠弹,把我们眼睛弹瞎了,怎么办?

谷平山说,弹瞎了,也得出来。

金沙说,出来干吗?我脸上流血了。

谷平山,只要不死就得出来,马上查,重点路基钢轨。

柴敏与金沙不动。

谷平山刚想发火,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高亢的汽笛声,原先停在隧道入口处的末班列车在绿色通行信号下,伴着阵阵冷风与细雨,睁着一双巨眼缓缓地往检修库驶来。谷平山无奈,只能等待列车进库后再说了,奇怪的是列车却在车库前猛地停下,车轮与钢轨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

谷平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见司机拉开驾驶室门,探出身子大骂,我x他妈的,出鬼了。谷平山与金沙柴敏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谷平山想了想,走了过去,金沙与柴敏战战兢兢东张西望地跟着。谷平山走到列车驾驶室下方问司机怎么回事,司机大声叫道,谷科长,你看看,这是什么?

谷平山顺着司机的手指并没看到什么。

司机说,挡风玻璃。

柴敏说,挡风玻璃怎么啦。

谷平山马上用手电筒往上一照,只见驾驶室前巨大挡风玻璃碎成网格状了。

谷平山倒抽一口冷气。

司机说,我他妈的刚想把车子开进库里,突然听到阵阵玻璃爆裂声,这他妈的不是出鬼了吗?如果是在正线行驶,我肯定会来个紧急制动,这出了重大事故他妈的谁负责?

谷平山没回答,而是上了驾驶室,用手电筒一点点地察看碎成网格状的玻璃。他发现了麻点般的弹孔。明白了,这不是突发性的碎裂,而是与他们一样,遭到钢珠弹的袭击。

谷平山从驾驶室跳了下来,说,你把列车开进去吧,然后去运转调度处,走程序上报即可。

列车咯吱咯吱沉重地从他们身边驶过。

谷平山陷入了沉思。

他感到自己快要接近涂鸦核心了,这个核心是什么?你想啊,列车是正面往检修库开来的,毫无疑问,钢珠弹应该是从正面击发的,然而正面只有他们三人,那么钢珠弹从何而来?回头望望检修库,依稀看到几个员工正在列车上方检修平台上忙碌着,那么击发的钢珠弹会不会来自上方检修平台?如果是,毫无疑问,干这勾当的必是在检修库里干活的员工中的一个,不对,至少三个。不过让人犯难的是,如果是平台上击发的,只有一个方向,可是击打电瓶运输车的钢珠弹却来自四周啊,那又何以解释?

谷平山的兴奋感与沮丧感纠结在一块。

但是不管怎样,首要的就是立刻行动。

想到这里,谷平山冲着金沙吼道,快,快,你赶紧把叶青叫来。

金沙见谷平山神色大变,二话没说,立即去找叶青。

谷平山缓和口气对柴敏说,记住了,叶青来了,我们全部分头行动,见一个员工就查一个,我就不信查不出。

不一会儿金沙带着叶青匆匆跑来,叶青大声说,谷科长又怎么啦?

谷平山说,我们的电瓶运输车被弄得乌七八糟且不论吧,但是电动列车上的挡风玻璃被击碎了。

叶青不明白,你说什么?

谷平山说,你还不知道呀,刚进库里的列车挡风玻璃被击碎了。

叶青气急败坏地说,怎么可能呢?

谷平山说,叶组长你不要急,我判断这是弹弓弹的。你看看这是什么?

谷平山把手里一粒钢珠弹递给叶青,叶青大吃一惊,说,涂鸦一事还没搞定,怎么又来了这档烂事。

谷平山说,我不懂生产,但是列车挡风玻璃必须马上更换,否则第二天早高峰再少一列车,你的麻烦就不是一点点了。

叶青说,这是必须的,只是把我叫来还有啥事?

谷平山说,我知道夜间作业非常忙,你们班组还在加班。我原本是不想找你麻烦的,但是现在变成赤裸裸的破坏了,且当着我的面,这是明显的挑衅,这就少不得要对每个员工进行检查。

叶青说,谷科长你的意思是我们班里人干的?

谷平山说,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切要看检查后的结果再下定论。

叶青看了看手表说,现在已经凌晨2点了,你想让我干什么?

谷平山说,我不是说让员工停下工作,接受检查,我只是希望你用对讲机通知全体组员,就说我谷平山要检查了,希望作业场地工作的员工,见到我们只要配合就是,就这么简单。

叶青说,我没法配合。

谷平山,你说什么?

叶青说,如果要配合,必定停工,一停工,必定影响头班车出车,这不是你我所能够承担的。

谷平山哑口无语。

时间刚过九点,保卫科的门被推开了,门外站着俞经理等几个人。

俞经理问,谷科长呢。

在里面呢。

說完,小缪一看,门外还站着赖处长等几个人。

小缪慌忙站起身对赖处长说,赖处长早。

赖处长只是点点头。

俞经理推开里间科长室的门,谷平山正在大口吞着方便面。谷平山呢,装着没见到俞经理,但他没想到赖处长跟着后面。

昨天赖处长一大早奔向亭子头基地,是因为涂鸦,今天一大早来,且事先没有通知,这是为什么呢?谷平山想不出所以然来,但是感觉不好。谷平山迅速把方便面往边上一推,起身冲着小缪说,领导来了,怎么不倒茶呢?

赖处长一摆手说,不用了,10点钟基地要召开主管以上会议。

会议?

谷平山暗里吃惊。昨天不是召开过吗?就算召开,怎么没人通知他?

赖处长对小缪说,请你回避一下。

小缪微微一笑,马上点头。

保卫科只剩下赖处长、俞经理与谷平山。

赖处长笑着说,坐呀,站着干吗?

谷平山勉强一笑,坐下,脱口而出,是不是我被免职了。

赖处长摇摇头笑笑说,不是免职,是到点了。

当谷平山听到这句话,一种委屈伴着恼怒从心底升了起来。

谷平山想,我只是试探着问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回答?你是我的领导没错,但是我的保卫科科长是按组织程序任命的。免职也好,到点也罢,这些没区别,但是不应你来跟我讲,按组织程序,必定是组织科跟我谈,对不?

不过谷平山嘴里却说,免职与到点都一样,没区别。

赖处长一笑说,到底是老同志。

谷平山一听,不知怎地,恼怒程度又往上升了一些,略带自嘲地说,原以为,再熬个把月,我就是唯一一个科长做到退休之日的人了,挺自豪,现在自豪不起来了。

赖处长手一摆,这都是虚的,没意思。

谷平山憋不住了,牙一咬,问,昨天还没到点,今天怎么就到点了呢?你不是还让我退休前一定要把黄色涂鸦一事搞定吗?

赖处长干笑着说,老谷啊,不要有情绪嘛,这是组织决定,不是我的决定。

谷平山这下火了,人事部费经理没找我呀。

赖处长说,找不找都一样,你可以向小缪移交工作了。

谷平山说,这个没问题,只是我还想问……

俞经理马上说,老谷啊,这些年你的成绩有目共睹,我记得为了基地保卫工作,这么多年你从没请过年休假,这就不对,应该请假呀。这是国务院规定的。这么着吧,还有一个多月时间你也别上班了,就当年休假吧。

谷平山说,休不休假对我并不重要,我只是想问赖处长一句,黄色涂鸦到底查还是不查?

赖处长说,我给你发过QQ,说得很清楚了,那是列车涂鸦团伙干的。再说了,这只是小破事,只要我们做好布控,这些事情不可能再发生。亭子头基地保卫科今后重点工作是,会同有关部门,共同抓好职工思想问题。比如,为何出现如此重大斗殴事件?员工为何偷窃列车上的显示屏?员工为何用弹弓击碎电客列车挡风玻璃?这些都是重大问题,所以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谷平山惊愕。

惊愕的不是赖处长说芝麻与西瓜,而是赖处长说的几件事,都是昨天或者说今天凌晨发生的,他还没汇报,赖处长是怎么知道的?

赖处长又说,地铁是个半军事化单位,这是明确的,可是基地里竟然没一个员工知道,或者知道也早已抛于脑后,简直连守大门的保安都不如,所以出了黄色涂鸦此类丑事,也就顺理成章,一点都不奇怪。

谷平山没吭声,这话说给谁听的?说给自己听的吗?如果是,他真的想好好辩驳一下,赖小源啊赖小源,我只是负责保卫工作的,这点你不明白吗?

谷平山没有辩驳,只是说,免职也好,到点也罢,这些都没事的,只是还有一月时间,请给我权利把涂鸦者揪出来吧,这也算对得起在亭子头十多年的保卫工作,否则,我蛋疼。

赖处长与俞经理一听笑了,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站起。

赖处长说,三列车不全都整干净了嘛,你呀,别再纠缠这些小破事啦,再说小缪已经做了很好的预案,这事不可能再发生,另外提醒一句,工作了一辈子了,你条件又不差,蛋疼为何不找个老婆呢?

赖处长与俞经理笑着走出保卫科时,谷平山还在愣着。一种委屈,一种羞辱,还是一种伤害,他搞不清楚,他只知道刚才那种恼怒在他体内疯狂地燃烧着,它由原来一朵火苗,成了一把火炬,成了一把冲天大火。

谷平山冷笑一声,随即走到电脑前打印了列车涂鸦图,然后从柜里拿出大号旅行袋出了保卫科,出了亭子头基地,径直往亭子头大街走去,他知道,那里有家美术颜料商店在等着。

从明天起谷平山就不用上班了,说是年休假,但是今天深夜,他觉得自己非要干些什么才会罢休,他想干什么呢,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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