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书录

2020-09-01 03:52刘荣书
南方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春耕

刘荣书

那天饭罢。张广录闲来无事,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戳着遥控器,偶然播到一档叫作《真品藏拍》的节目。见一位年纪和他相仿的中年男人,在主持人的引导下,正在对一页纸张的来历侃侃而谈。谈完了来历,专家评估一番。台下的藏家纷纷举牌。拍卖师的手敲锤的动作胜似表演:四十万一次,四十万两次!

看到此处,张广录团身起来,眼睛瞬时定住。

拍卖会上的竞拍之物,他虽不懂其中玄妙,但毕竟做了多年生意,账眼儿还是比较清楚的。一页纸便拍出如此不菲的价格,那么一册书呢?

等拍卖会结束,在现场专家的讲解下,张广录这才得知此页纸张的非比寻常。

这是南宋淳祜四年,也即1244年,一册蒙古刻本《玄都宝藏·云笈七签》中保存下来的一页。只听专家口若悬河般讲道:坊间早就有“一页宋版一两金”的说法,但在史料记载中,有些宋版书的价格,远非黄金可比。在当时,一册书只卖100文。到了南宋绍兴十七年,一册书大概也只卖200文,绍兴年间的米价,每石约3000文,按照每石约66公斤计算,每公斤的米价约为45.45文。也就是说,用买4.4公斤米的价钱,当时便能买到—册宋版书……那么这些宋版书,又是何时开始升值的呢?到了明代崇祯年间,宋版书便奇货可居了。据说藏书家毛晋,已按“页”而不是按“册”来收购。到了清代嘉庆年间,更有学者黄丕烈,因错失一册影宋本《周易集解》,卧床抱病的故事。直到友人出价三十万两黄金,为他购得此书,才保全了他的性命。三十万两黄金什么概念?按照去年也即2014年新出台的黄金价格计算——每克两百六十七块七毛,一两等于50克,这价格就完全没法儿算了……

张广录听得喉结鼠窜,愣怔半晌。又听另一位专家就一位观众的提问,正在字正腔圆地予以解答:要是宋版的《资治通鉴》,一张散页的价格起码在十几万以上,一套书嘛,价值两三千万。你说你存有一套明代的《资治通鉴》?那就了不得了!那么恭喜你——你发财了!怎么也要值个六七百万吧。

张广录看罢电视,洗洗睡了。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他忽然对老婆说:我要回趟老家。

老婆问:店里生意这么忙,清明节刚回去过,你又回老家干吗?

张广录不理她,兀自出门。

张广录的老家,离城八十里。在一个叫作“旺都”的地方。字面上解读,应是一处繁华兴盛之地,实际上却只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镇子。八十年代那会儿也算路况通达,但下游老鸹岭修了一座水库,镇子周围的田地被淹,便有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味道。

公交驰至站点尽头,还需步行一段路程。正值盛夏时节,日光灼人。张广录走得通身冒汗。他微蹙眉头,肩背一个挎包,包内装了烟酒。手上提溜一个花团锦簇的点心盒子,里面是特意从超市选购的蛋糕。给人的形象,像是一个远道而来衣锦还乡的人。难怪乘上一艘摆渡的驳船,年轻艄公会多看他两眼。

张广录从未见过他。从长相上推断,猜他是老艄公的儿子。不禁问:你爸呢?年轻艄公光脚踏住舵杆,脚弓扣在舵把上,两手抱团,顺风揿着打火机。屡揿不燃,便背身,迎风将烟点着。喷一口烟气,语气淡然地说道:中风,瘫了。

张广录愣怔半晌,不禁多问了两句。

以前咋没见过你?

十几岁就去外面打工了,你哪会见过我!

在这儿摆渡,也算子承父业咯……船票能抵得上打工的收入?

年轻艄公叹口气:实在没辙!我爸需要照顾。况且这条烂驳船,一时也出不了手。政府说补贴点,就先这么凑合着吧。

踏上对岸。葳蕤草木遮掩之下,一条路半隐半现。萑草伸着蛇样的身子,从沟畔爬上来,经人踩踏,也不气馁,肆无忌惮扩张自己的地盘。耳郭里除了蝉声聒噪,间或还会听到远处山林间传来的鸟鸣。他脚步峻急穿过一条陋巷,踏进了自家的院子。见院落里野草疯长,不禁心生恼怒。随手扯断落篱肥嫩的茎叶,捅开正房门锁,迈步走了进去。

时间已至正午。张广录在屋子里转了转,从橱柜中找出一匝以前备下的挂面。点上煤气灶,为自己煮了一碗面条。索然无味地吃完,想到这个时间别人也该歇晌,况且昨晚一夜难眠,走路又困乏,便躺在床上准备小憩一会儿。

他早就在城里定居下来了,做着不小的建材生意。每年回老家的次数,不多不少,恰好两次。一次清明,一次春节。这两个在别人心目中至关重要的节日,在张广录心里更是别有深意。

清明当日他要回来给父母上坟,是雷打不动的规矩。以前不仅他一个人来,还会带上老婆孩子。自从儿子上初中,总以课业为重,不愿与他同往。老婆也以照顾生意推三阻四,张广录便只身前来。即便一个人,仪式也会搞得十分隆重。祭拜礼仪样样不减,在村人看来更是有些装腔作势——他会仿照城里人的样子,买些白菊或康乃馨摆在父母坟头。只不过这些价格不菲的鲜花,离去须臾,便会被人捡回家当摆设,或被羊群吃掉……每年春节返乡,他更显出挑。不去给街坊四邻拜年,只敞开院门,贴好春联,放一通惊天动地的炮仗。人走之后,铺了满地的红纸屑也懒得打扫,更像在村人面前的一种示威和显摆。

朦胧间,张广录见一根麻绳,晃悠悠从房梁上垂吊下来。绳头上吊一捆硬物。黄油布包着,四四方方,似有千斤之重。忽而攀升,倏忽下坠,吓得他在枕上辗转。眼光错忽间,见父亲侧棱着身子,一脸怒气,一边将他怒斥,一边将麻绳一端牢牢系在屋梁上,打的是死结。而后将绳子的剩余部分,挽成一束,塞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张广录团身起来,方知自己做了一个梦。汗衫湿透,全身酸软,不禁瘫倒下去。睁眼细瞧,发现屋梁上的一块石膏板塌落了。麻雀已在里面做窝,几根枯草从缝隙处垂挂下来……早几年有村人通过中间人,想买下这三间老房子。当时生意刚起步,正是缺钱的当儿,张广录却对中间人的游说不屑一顾——因他懂得,房子是一个人的脸面,更是一个家族的根基。房子没了,便说明他们这个家族真的已在村子里消亡,这也好像契合很多人的心愿;如今他腰缠万贯,更需维护—份体面与尊严,所以才会在两年前将老房子重新修缮。砌了高大院墙,正房内刷了墙皮,吊了石膏板;墙围和地面,贴了花花绿绿的瓷砖。如此用心,却因无人居住,过早地露出了败象……想到時辰不早,张广录翻身起来。挎上塞满烟酒的挎包,拎了点心盒子,依旧像一个衣锦还乡的人那样,信步朝村中走去。

张广录此次回乡的目的,其实是来拜访一个人。

在旺都,“张”是独姓。据说他的父亲张春甫,以不明所以的身份,辗转至此,扎根落户。在张广录的记忆里,或许因户姓小,父亲总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唯一的朋友,只能算这位叫作范春耕的老人。而他此次来拜访他的目的,其实是看了那档节目之后,想要寻查一套物件的下落。

一直以来,那套神秘的物件,始终以神秘的姿态在张广录的记忆里留存。

三四岁时,年幼的张广录夜半惊醒,便会看到屋梁上悬吊的一捆东西。月光从窗棂间浸进来,将它幻化成一团暗影。倒是斜拉抻紧的麻绳,在灌进屋子的冷风中晃荡,如一条复活的僵蛇,带给他不小的惊吓。到了七八岁,屋梁上吊着的东西便开始变得具象。四四方方,似有千斤之重。梅雨季前,用一块黄油布包着;梅雨季后,换成一块母亲浆洗过的家织土布。底色靛蓝,鼓凸着青白花纹。直到这时,他才对它感到一点好奇。因家里每当攒下一点什么渡难关的吃食,比如一罐猪油,春节后存下的一包糕点……都会放进篮子里,吊在屋梁上,唯恐被老鼠糟蹋,或被张广录与他的哥哥合伙偷吃。

屋梁上悬吊的,究竟是啥好吃的东西?

那一年春夏相交之际,饥饿难耐的张广录终是经不住诱惑,以无知无畏者的姿态,开始了对那神秘之物的探查。家中恰好无人。他搬来一张凳子,垫在床脚,颤巍巍爬了上去。贴着撑房梁的立柱,站直身子,手恰好能够到那段麻绳。只是那麻绳捁的虽是活结,却在三角形的木楞上绕了三匝。张广录踮脚抻拽,越拽越紧。他倒是聪明,从外面找来一把钉耙,从绳子绕梁的顶端,将麻绳一道道抻开。不用再踩凳子,只需爬上床头,随手一拉,绳结便已松脱。那捆悬吊之物,石头般坠落下来,一声巨响,险些将床板砸烂。

烟尘散尽。张广录近前去看。见四四方方的包裹虽已松散,捆扎用的细麻绳仍十分牢靠。他便找来一把剪刀,将麻绳剪断,父亲却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大喝一声,不问青红皂白,挥掌将张广录掀翻在地。张广錄捂着腮帮,耳郭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父亲的叱骂。只见他嘴巴开阖,一脸怒气,侧棱着身子,将麻绳一端牢牢系在屋梁上,打的是死结。而后将绳子的剩余部分,挽成一束,塞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此后,那物件仍在屋梁上经年累月地悬吊着。

之所以选择吊在那里,张广录心里清楚得很,那是家里最通风的所在,既隔晒防潮,又不会遭了虫噬和鼠咬,还能免了被盗。但包裹里是什么东西?他虽排除了对吃食的觊觎,加之父亲那一顿痛打,更使他多了份忌惮,却越发觉得它神秘起来。况且那一记耳刮子,导致张广录左耳失聪半年之久,直到现在,他听人讲话,都有“偏头”的习惯,那是当年被打留下的后遗症。

直到上了小学三年级,有天张广录从午睡中醒来,发现吊在屋梁上的物件不见了。隔窗望去,见院子里晾晒着新收的稻谷。院落一角,柳条编的笸箩架在木凳上,里面铺一张被单。摊开在被单上的,并非鲜红的辣椒、红白相间的小豆,而是砖坯大小的一摞书本。书面墨蓝,书脊用线绳装订。秋风乍起,翻动书页,黑色字迹依稀可辨。

他走出屋门,见父亲坐在一块条石上,手捧一册书籍,正在蹙眉端详,样子有几分愁苦。

父亲冲他招手,他便走了过去,依偎在父亲怀里。父亲指着纸上的一个字问:这字念啥?他睁大眼睛,见字的结构无不繁冗,以竖向方式排列,像在纸上搭建的一座座迷宫。实在认不得,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父亲也不责怪,只欣慰地对他说道:这是繁体字,难怪你不认识,只要好好读书,以后你总会读懂的。

直到后来,张广录小学毕业,识字识了一箩筐,却再无辨识那些繁体字的机会。只知悬吊在屋梁上的东西,并非食用之物,而是一摞古旧的书籍。一本一本,足有二三十本之多。张广录记得父亲曾对他说,那是一套《资治通鉴》。至于出自明代?清代?现在想起来,也实在记不得。只记得上了初中,从老师嘴里获悉了这套古书的价值,想一探究竟,那套悬吊在屋梁上的《资治通鉴》,却再也不见了。

那一年家里还发生了很多事。

先是他的哥哥张广语落入“积肥坑”溺亡。紧接着,父亲张春甫搭船出门,因两船相撞,失足落水,尸体连根毫毛都没找到。母亲李秋香在一个和煦的秋日,忽发癔症,成了一个整日发昏的疯子。张广录深陷于疾苦,活着都很难,也难怪他会忘了那套既不能吃又不能嚼的《资治通鉴》。

现在,由于无意中看到的那档电视节目,张广录需要追溯父亲的身世,正如沿一条河逆流而上;他不但要探寻那套古书的下落,也要追溯自己身世的源头。他想当然地将那套年份尚待考证的《资治通鉴》,想象成家中的祖传之物——若非家境显赫,他的家中怎会存有那样一套古意盎然的书籍?况且被他的父亲如此珍重地保存。所以他的父亲的身世,不说书香门第吧,也该耕读世家才对。

范春耕老人坐在一张竹椅上,眼角结一坨眼垢,显然刚从午睡中醒来。看着踏门而入的张广录,任由他打着招呼,也不搭言。张广录放下点心盒子,拉开挎包,将两瓶泸州老窖和两条玉溪烟拿出来,在他眼前亮一亮。这才听到范春耕淡然说道:来就来嘛,还带东西干啥!

张广录抻一张矮凳,坐到他身前。手搭他的膝盖,嘴里客气着:老早就想来看您了,就是脱不开身……

范春耕说:你现在发财了,哪会有空来看我。

张广录“咦”一声,也不计较,直接切入正题:叔,我这次来,想跟你打听件事。

啥事?范春耕垂着眼皮问。

张广录说:叔,你还记得我家有一套古书吗?你知道那套古书后来咋就不见了吗?

范春耕觑他一眼,摇头说:不记得……

张广录瞪眼说:那套古书你哪能不记得!就是挂在我家屋梁上的、我爸经常拿出来晾晒的那套古书……当时,你可是老爱去我家,找我爸扯闲篇的。

范春耕眍气般回他:不记得就是不记得!

张广录心里恼火,却不敢发作,轻声嘀咕一句:这都不记得!看来真是聋巴了,老糊涂了!

不想范春耕虽是耳背,数落他的话却一字不漏。脸上露出一副笑模样,贫嘴道:我都老糊涂了,你家的东西我哪儿会记得。

张广录自语:这都不记得,那你又能记得住啥?算是白活了。

范春耕反唇相讥:你家的东西我虽然不记得,但你家里的那些埋汰事,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张广录尴尬起来。四顾左右,见范春耕家里,仍是旧时的模样。为缓和气氛,他便没话找话问:叔,大生最近回来过吗?

范春耕不答,神情变得落寞。

张广录又说:大生最近提了办公室主任,工作忙,肯定没时间回来……那小生呢,小生最近混得还不错吧?

范春耕一捣拐杖,想站起来,去拿桌上的茶缸,却挣坐不起,嘴里指桑骂槐:一群白眼狼!翅膀硬了,谁还会拿老子当人看!

张广录一愣。这才想起曾听人讲过,自从老伴死后,范春耕和邻村一位老妇勾搭在一起,却遭到两个儿子的极力反对。对于这种事,张广录倒是开明。他想若是自己的父亲活着,别说想和女人搭帮过日子,即便他像年轻时那样风流成性,自己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看着范春耕,见他身上的汗衫皱皱巴巴,领子一半翘着,一半掖在颈子里。想起他年轻时体面的样子,不禁心生怜惜。将桌上的茶缸随手递给他。探头看一眼那茶缸子里,淤着一团黑糊糊的茶梗,说:叔,等改天回来,我给你带点西湖龙井吧……你喜欢喝绿茶还是喜欢喝红茶?说着,顺势将范春耕的衣领抻平。又说:叔,你和大生小生有啥过节,甭往心里去,他们毕竟是你儿子。他们不管你,以后有啥难处,你给我打个电话,我保准随叫随到……你对我家的好处,我一直都记着。当年我妈走失野鸡坨,是你帮我找回来的;还有那一年我摔断了腿,稻谷险些烂在田里,也是你帮我……

范春耕喝一口残茶,“呸呸”吐掉茶梗,口气似有不屑:早年的事,提它干吗!

张广录显得有些激动:咋能不记着!当年你和我爸最是要好,你把我当亲儿子对待……旺都的人对我啥样,我桩桩件件,也都记在心里。

范春耕用鹰隼般的目光觑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张广录往前凑凑身子,做亲昵状,仰头问:叔,我家吊在屋梁上的那套古书,你就真不记得?你是在骗我的吧!

范春耕龇牙一乐:好像有一点印象。

你知不知道那套古书后来去了哪里?

范春耕摇头:这个嘛……我还真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

张广录再次没话找话:叔,最近没去打麻将?

范春耕脖子一梗:没去,生不起那气!

咋了?

去一回就和马得膘干一仗,前些天因为一张白板,差点没让那老小子揍我一顿。

他早就不当干部了,还那么霸道?

霸道个屁!我是不跟他一般见识。我俩儿子在别人眼里不孝顺,可每月的养老金,那是准斤足两,不差我毫厘……谁愿跟一个绝户没指靠的人较劲!拿新鞋往狗屎上踩?

范春耕说着,咳嗽起来。憋得面庞紫黑,半晌方止。瘫靠在椅背上,语序混乱说道:广录,如今你也算有出息的人了,不能小心眼儿……你说你每年春节回来,也不去街坊四邻家里走走,别人都在说你忘本哩。当年有些人是对不住你家,可那并非都是别人的错……昨晚,我又梦到你爸了,在村子外面转悠。我猜他是心中有愧,不好意思进村,又舍不下这爿老庄户院……他要能活到现在就好了,我们老哥俩也能做个伴,没事儿唠点闲磕。

张广录愣着,想起一些久远的事。乘势问:叔,你能说清我爸是哪儿人吗?我只知道在旺都,我们算是外来户,其他都不清楚……还有,你说有些人对不住我家并非他们的错,可我一直记得,当年我爸,可是老受别人的欺负!

范春耕的回忆,证实了张广录以前的猜测。

——他的父亲张春甫,确实不是本地人。至于哪里人,范春耕又讲不清楚。他只记起一件久远的事。他说有一次和张春甫结伴去城里,遇到一位妇人。张春甫喊那妇人“姑姑”。妇人身量瘦小,衣衫虽旧,却整洁干净,举止端方。显然不是庄户女人出身。看上去更像一位教书先生,或像一位和气的大夫,总之有着当地妇人难以企及的涵养……他能看出张春甫对那妇人的敬意,也能看出妇人对他的厌弃。张春甫像一條丧家犬,一路紧跟妇人。妇人虽未驱逐,但是不愿搭理他。他们两人跟到妇人家中。妇人下厨,做了两碗他从未吃过的面,尤其那油泼辣子,至今想起来仍回味无穷。或许因陌生人在场,姑侄相称的两人,始终没有攀谈。妇人坐在厨房窗前,落寞看着窗外。他见张春甫吮一口辣子,眼里似有泪要流下来……等一碗面吃完,张春甫挪到厨房门口,怯怯地说:姑姑,我走了。外面下着雨。两人出了门,妇人却将他们喊住,递一把雨伞过来。对张春甫说,一人在外,还是多安分些吧……妇人讲的是四川话。当年有很多知青来这儿接受“再教育”,老鸹岭那边,就有一位来自四川的青年,他和他打过交道,所以对那口音十分熟悉。他后来同张春甫问起过那妇人的来历,张春甫却避而不谈。

你现在问你爸是哪儿人?我猜他应该是四川人。但他本地话说得又非常地道,显然小时候便来这里了。若是那妇人是他的亲姑姑,显然她把他养大,或是长成半大小子,自己投奔过来的……你父亲当年在县里,那可是红得不得了的人物!先是“东风革命造反队”的头头,被安排到王土工作,做了王土联村大队的大队长。后来娶了你妈,这才落户旺都。当年你爸一跺脚,整个王土联村四角乱颤。吃食堂那会儿,每人每天口粮定量四两半,旺都人能吃到一斤。当时掌煤油灯,煤油紧缺,其他村的人去供销社打煤油,售货员是要摆架子的。可旺都人一提你爸的名字,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后来王土联村解散,你爸又当了旺都的大队书记,直到联产承包,这才落配了……

张广录无心听那一段落魄家事。他理顺自己的思路,搓着手掌说:这就对了!我就觉得我爸应该大有来头。你不是说了嘛,你见过我爸的姑姑,也就是我姑奶。你说我姑奶“举止端方,显然不是庄户女人出身”。我爸不是旺都本地人那是肯定的了——他应该是四川人。出身书香门第,要不就是耕读世家。可咋就,后来就没了一点我姑奶的消息?

范春耕说:我也不清楚。只听说你姑奶没后人,结没结过婚都说不准哩……

张广录大脑短路,好似忘了此行目的。却要临时起意,对自己的家事做一番深究,刨根问底道:叔,你说我爸当过王土联村的大队长,那又是咋回事?

范春耕眯眼说:当时的王土联村,是把周围几个村联合在一块,组成一个大队。包括石桥、旺都、高庙、老鸹岭、王土……所谓联村,相当于后来的公社,现在的乡镇。你爸当的那个大队长,相当于现在的镇长级别。

张广录“喔”一声,眉飞色舞:我只知道我爸在旺都当过几年大队书记,却不想还当过这么大的官……转而皱眉,讨伐般问:叔,听你讲,我爸当联村大队长时,对旺都人也算有情有义,可后来,他们咋那样对待我们一家!

范春耕瞄他一眼:这个说来话长。我去撒泡尿……他挣身起来,丢了拐杖,径直朝屋后走去。

张广录也随了过去。二人站在屋后,隔五步开外,齐刷刷朝墻根撒尿。范春耕撒尿,稀稀拉拉,和张广录急雨般的尿声对比鲜明。墙是胡乱堆砌的石头墙,原本一人多高,如今半数倾圮,低头可见坡下斜伸的沟谷。抬眼朝远处看,整个库区的水面有所抬升,使周围山地显得越发邈远。过午时分的日光澄澈明净,在山岭间投下疏密暗影。能隐隐看清周边几个村镇的轮廓,再不是原初的样子。

范春耕抬手一指:自从老鸹岭那里修了水库,地势最洼的王土,便全部沉到水下去了……你知道村里人为啥会那样对待你们一家吗?那都是因为你爸当联村大队长时,干过一件蠢事。

张广录打一个尿噤。仓皇拉好裤子拉链,诚惶诚恐地看着范春耕。

在他的注视下,范春耕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慌忙用手掩了裆部。两手抖一抖,关紧滴漏的水龙头,拽起裤子,又抬手指向邈远库区。

水库淹了的,是整个王土乡最好的土地……最早的时候,王土的地最多,要不咋叫“王土”哪。是几个姓王的财主几辈子置办起来的家业。而咱们旺都,当年地最少,人最穷,只能去王土给人扛活。后来搞“平分”,地多数到了旺都的贫农手里。反倒王土的地最少,旺都的地最多了。可吃食堂那会儿,地再多也没用呀!因为要缴公粮嘛,每年打下来的粮食,要全数上缴大队,再由大队按人头往各家各户调拨。旺都人觉得自己吃了大亏,种着比别的村多出几倍的土地,却多分不到一粒粮食,这不明显吃亏嘛!况且几个村地边挨地边,旺都人在地里流汗,别村的人坐在树荫里歇凉。每年到了秋天,“护秋”更是一桩麻烦事。人们饿急了眼,一待粮食灌浆,管它熟不熟的,老鼠一样撒开在地里,连吃带偷,糟蹋得不像样子。看着自己种的粮食被人糟蹋,旺都人很生气,也很心疼……经过一番商议,选了代表去找你爸,央求你爸利用大队长的职务之便,把旺都的地,划拨出去一部分给其他村。地划给他们,不但能减轻自己的辛苦,也省了“护秋”的麻烦。

当时你爸并没答应,劝旺都人好好想一想,你爸说,地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把地无缘无故划给别人,这不败家吗!老祖宗的话,不懂得惜爱土地,要遭雷劈!况且把地硬划给别的村,别的村肯接受?旺都人说,我们也知道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也知道不惜爱土地遭雷劈,可那都是老话儿。如今世道变了,不都共产主义了嘛!饭可以吃食堂,地也必须大伙儿平均种。你是旺都的女婿,胳膊肘不能往外拐,看着旺都人吃哑巴亏……你妈当年是—个好脾气的女人,也给你爸吹枕边风。说这点事办不到,你当那个大队长有啥用?这点事办不到,以后咱就没法儿在旺都待了!……后来,你爸揣了心眼儿,把邻村几个干部召集到—块,先是灌了一顿酒,后来下命令,说的也是旺都人说过的那番话——共产主义就要实现了,饭可以吃食堂,地也必须大伙儿平均种。旺都的地,你们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当时那几个村的干部,迫于你爸的压力,硬着头皮收下旺都白白赠送的土地,还委屈得很哪!村西的几块地给了石桥,村东的几块划给高庙,村南的几块硬是塞给了王土。剩下的,就只有离村很近的几块地了。旺都人终于遂愿。春播夏长,可以坐在树荫里歇凉了;庄稼成熟,也可以去别人的地里糟蹋粮食了。偷别人种下的粮食就是其乐无穷。可没想到,好景不长……

听到此处,张广录明白了个大概,不禁插言:旺都人自己甘愿把地白白送给别人,算是愿打愿挨。为啥要怪罪在我爸头上?况且是大伙儿央求我爸这么做的,当时他不答应,他们又该恼他了。

范春耕“咳”一声:人嘛,不就这德行嘛!始終吃大锅饭,在旺都,你爸就是个功臣;一搞联产承包,土地太少,人们把怨气归结到你爸身上,他就成了一个罪人。

张广录心内黯然,义愤难平地说:就因为这,旺都人便把我们一家好一番欺负……加上我哥是个废人,不争气,我爸更是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范春耕不语,无奈地看着他。

张广录又骂一句:就算我爸当年糊涂,把地划拨给别的村,后来他失足落水,连个尸首都没找到,为啥村里人还要把账记在我头上,对我穷追猛打,不依不饶。

范春耕失口,语气轻佻说道:父债子还嘛……又忽然看定张广录,石破天惊地说:你爸当年,可不是失足落水!我亲眼所见,是他自己从船上跳下去的。

张广录愕然:自杀?你说我爸是自杀!

范春耕说:反正就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至于当时为啥说是因为两船相撞,导致你爸落水。就是想讹点钱呗。虽赔不了多少,赔个棺材本也行呀!但真的不能陉人家那两条船。

他为啥要自杀?可不就是受不了旺都人的欺负,没有活路,才走了这条路!

张广录泪眼婆娑,悲愤交加。

院外起了风。范春耕满头白发在风中拂动。摇头道:他确实不想活了,但和别人没任何关系……至于他为啥不想活了,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当时因为地少,一年收成下来,根本养不活一家人。很多旺都人都跑到外面打零工去了。我和你爸商量,也去外面找点零活做吧,要不然咋活呀!当时你爸刚被马得膘从大队书记的位子上赶下来,还放不下架子,经我一劝,这才答应……我俩搭上一条驳船。见你爸不开心,我以为他仍想着你哥哪,你哥那时刚死了不到十天。我便劝他。他倒开通,魔魔怔怔说,死了也好,死了倒省心。我也附和他说,一个废人,死了就死了。省得他在村里到处惹事,让你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以后你就指靠着广录,等你家广录有了出息,你照样能挺起腰杆做人……

听了我的话,他的情绪看上去好多了。后来不知怎的,目光又呆住。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马得膘老婆也坐在同一条船上。两人对望。这女人虽长得不错,但因出身不好,又未婚先孕,这才嫁到旺都,便宜了马得膘这狗x的。平常蔫头耷脑,不知那天咋就那么霸气,仿佛仇人相见,目光冷得像刀子,一刀一刀剜着你爸。你爸的眼神很快便散了,好像被她打败……雨季刚过,水库正在泄洪。石桥和高庙的两条船不知咋就撞在一起。乘船的人挤到船头去看,我也跑过去。总觉得你爸有些不对劲,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在这时,见你爸站起来,好像被人施了蛊术,慢慢走近船舷。抬脚,如履平地,直戳戳跌了下去。

张广录准备告辞。

他虽对自己的家事充满了探究的欲望,却不想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沉溺太久。告辞之前,他再次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想到在范春耕这里打听不到古书的下落,又去和谁打听呢?心内不禁怅然。

范春耕好似看穿他的心思,将头抵过来:你想打听那套古书的下落,还是去找德三家的问问吧。当年我和你爸虽是朋友,却总比不过他的相好。—些不可言说的事,她会比我更清楚。

张广录看着他,心内烦躁。等辨清范春耕说话的意图,毫无揶揄之意,这才平定心绪。话也不说,扬长而去。

范春耕在他背后喊:德三家的现在挺可怜的,我不喜欢吃甜食,你把这盒点心,顺便给她捎过去吧。

张广录走至村南,猛地被一股浊气熏得喘不过气来。见一块洼地里,积满黑色粪水。人可食用的马齿苋和苋菜,在坑沿旁生得葱茏一片。抬头见洼地南沿,有人搭了简易猪棚,废水便是从那里排出来的。他憋了一口气,加快脚步。但熟稔的地理环境,仍是将他拖入记忆的泥沼。

因是山地,村里的宅基地本就稀缺。许多年过去,仍无人肯在此造屋。张广录知道,旺都人最讲风水,他们宁肯在没有“明堂”的山脊搭建屋舍,也不会在一块冥气四散的平地上垒筑高墙。这块淤积着粪水的洼地,正是他的哥哥张广语当年溺毙之地。

想起哥哥张广语,张广录顿生羞耻之心。那种感觉并非别人施加于他,而是家族自身携带的污点。换言之,因为张广语,他们一家才在村里更加抬不起头来。

他从不愿去想他的哥哥。迫不得已想起,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的形象便会呼之欲出—歪眉斜眼,面肌痉挛,口舌僵硬,喷出的不是污言秽语,便是口水。他腿有残疾,每每跛行起来,双腿需借助臂力的摆动,方能获取前行的动力。往往是,左右臂成了一副桨舵,却难在行动上取得协调一致。右臂甩开,右腿方能向前迈出一步,左臂和左腿如是。走起路来,如一只巨型蜘蛛,或像一只横行的螃蟹。也难怪他每每走在旺都街头,身后便会跟了一群孩子,动作整齐划一,怪模怪样模仿他走路的样子。

听母亲讲,哥哥张广语八岁前,根本不是这副样子。当时他长得虎头虎脑,脑瓜非常聪明。上到小学三年级,便认识很多五年级学生都认不得的字。兼之他们的父亲当时人前显圣,旺都人更是高看一眼。八岁后,灾祸降临。咋不降在你爸和我身上?偏偏降在了孩子身上!先是害“蛤蟆瘟”,高烧不退。没能得到及时医治,又转成小儿麻痹症。整个旺都,患“蛤蟆瘟”的孩子又不止他一个,人家一个个都好起来,如今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只有你哥成了废人。丢脸不说,自己也受苦。还不如当年死掉算了。

都是你爸造的孽!

未曾疯魔之前,在造孽者与受孽者悉数死后,母亲曾无数次这样对张广录唠叨:災祸的降临是有预兆的。那一年春末,先是大旱,后又起了蝗灾。你爸受上级指派,准备在老鸹岭修造一道水闸。为抢工期,他愣是带人扒了方圆百里内坟上的墓碑。闸身和闸底都是用墓碑垒砌,后被人称作“碑闸”。水闸倒是按期完工,紧跟着入夏,七天七夜的暴雨,很快被洪水冲垮……你哥的病,就是那年夏天发作的。孩子生病,你爸仍在外面和女人鬼混。他扒了别人家祖坟,老天就会让他儿子成了残废,这都是报应!

十八岁之前,张广语尚算得上乖巧,有母亲看护,每天蜗居家中,不大轻易出门。十八岁之后,却成了一头发情的牲口。他脑子腿脚有病,其他器官却健全。在一个桃花开遍的春天,一夜醒来,张广语忽然就对女人生发了兴趣。喜欢女人也无可厚非,正常人懂得掩饰,张广语却没有这份能力。旺都村的女人,上至老妪下到女童,都成了他攻击的目标。特别是见到成年女性,他总是歪眉斜眼,嘴角挂一道口涎,嘴里发着狂躁:操操x吧!起初村人还喜欢拿他开开玩笑,比如:广语呀,你都十八了,该找对象了,等改天有合适的,叔给你介绍一个。玩笑说过也就会忘,但开玩笑的人,却发现张广语喜欢去他家串门了。赖在屋里不走,赶也不走。安静地坐着,也无任何诉求。直到恍然大悟,想起对人家有过承诺。便再次承诺,只不过将这个承诺转嫁到别人身上,张广语这才肯将他放过,转而去骚扰另外一个无辜的人。

春天是动物的发情期。张广语的发情期却不分季节。尚能克制时,他喜欢尾随女人,瞅准机会,攥住女人的手腕。先是痴痴地看着人家,而后便爱不释手地往家里拖拽,意欲将其掳为私有财产。他手劲极大,五指合拢如一副手铐。一旦被擒,无人能够脱逃。所幸他腿有残疾,妇女们又早有防备,他是轻易抓不到她们的。他还喜欢半夜从家里跑出去,揣摩某户男人不在家,便去敲人家窗户,冒充其丈夫的角色。后又另辟蹊径,专去别人家茅房外蹲守,一时间搞得整个旺都风声鹤唳。女人尿急,一想到潜在威胁,便不由尿湿了裤子。上述种种行为,自然会招致别人报复。去敲别人家房门,若男人在家,便会遭到一顿痛打;屡次去蹲别人家茅房,也难免中埋伏。一年里总会有那么几次,好心人跑来家里报信:你家广语又掉茅房了,快去把他捞出来吧。

张广录见过那污秽不堪的一幕。张广语仰面陷在一个粪池里。粪池虽不很深,因是雨季,粪水恰好淹到他的颈处。头脸被粪水浸过,只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不敢发声,唯恐一张口,粪水便会呛进嘴里。

家里也曾采取过极端措施,将他关在一间闲屋子里。关不住,便用一根铁链锁了。怎奈所有母亲都有心软的通病,趁父亲不在,母亲便会给他片刻自由。张广语变本加厉,赤身裸体疯跑出门。赤身裸体还不算,为体现他那赢取自由的心情,他的男根往往会产生强烈的生理反应。所谓人小鬼大,简直惊世骇俗。有一次,张广语面颊赤红挪移回来,只见他挺拔的“男根”上,被人系了一截线绳,线绳下坠一块小小的砖头,像秤杆上多出的一个秤砣。那种架势,简直像再现江湖的绝世神功。母亲不知羞臊,转圈骂翻整个村子。说你们谁这么下三烂,糟践我家广语,也不怕断子绝孙。

张广语的“花痴病”愈演愈烈。让年幼的张广录惊恐不已,以为哥哥的身体里囚禁着一头野兽。野兽在他体内冲撞,想逃出,却寻不到出口,这才将他逼疯。他曾想过,用刀子剜开张广语的肚腹,将那野兽放出来,或许他就会消停了吧?他将这样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却说,你哥生病了。

张广录说,生了啥病?闹蛔虫?发癔症?那就给他吃药好了,把蛔虫打下来。要不就找德三婶,给他烧道符咒,灌水喝了吧。

受到张广录启发,母亲果真把德三婶请到家里。符咒烧成灰掺水服用,张广语的病势丝毫不减。母亲对德三婶虽有成见,有些事根本离不开她。张广录不止一次听到两个女人凑在一块嘀咕:得想个啥法子,让这孩子的病好起来!两人背着张春甫,开始凑在一块商量对策。后来不知用了啥法子,果真让张广语变得消停多了——他身体里的野兽似已突围成功,使这宿主的脸上带着疲倦笑容,歪斜坐在夕照洇红的墙根,口中不时发着诳语:马桂枝,她明儿还来吗?

半年之后,也就是1985年夏末,张广录记得清楚,暴雨过后,张广语溺毙于村南的积肥坑里。又过了几天,他的父亲张春甫,掉入湖中,也淹死了。

张广录在记忆的泥沼中艰难跋涉,险些溺死。他大张着嘴巴,嗅到空气中仍密布着隐隐的沼气。猛听到背后有人喊:广录,广录,你啥时候回来的?这才醒过神来。

扭头一看,见是村人范青。两人是发小,又做过几年同学。张广录初中辍学。范青虽读了高中,因性情木讷,也没见有多大出息。前几年在县城搞装修,张广录做建材生意,近水楼台帮到他不少,关系便更加要好。范青因患腰椎病,已在家中歇养近一年。

广录,你难得回来,咋不打个电话给我!范青说。

张广录敷衍他:没啥正经事,只是在城里待烦了,回来随便转转……

范青说:天这么晚了,看来今天你是注定回不去了,今晚就住在我家吧。

张广录摇头:不用。我家的房子装修得好好的,也能将就一宿。

范青说:那好,随便你在哪里住,但今晚必须来我家喝酒。

张广录摆手: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你知道我喝酒不行,自从得了痛风,酒更是不敢沾了。

范青上前,拽着他的臂膀,托住他的腋窝,一副意欲绑架的样子:你老跟我这么客气,怕以后再麻烦你是不是?难得回来一趟,今晚必须在我家吃饭。

张广录被他碰到痒处,不禁失声笑起来,扭着身子说:好了好了,那就依了你吧……不过我先到德三婶家去一趟。等饭做好了,你就打电话招呼我。

据说村人范德三自幼身体不好,患有严重哮喘,却娶了一个能说会道、骨骼粗大的女人。她年轻时长得非常好看。一双桃花眼,丰乳肥臀,人送绰号“大奶牛”。不过却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货,始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只得把那旺盛精力,放逐在觊觎她美貌的男人身上。

张广录知道,在旺都,他的父亲有过不下五个情人。风头正劲时,据说追随他的女人更是无数。这都是母亲未曾疯魔前告诉他的。但德三婶又和其他女人不同。其他女人见了母亲,总像做了亏心事,不是躲着便是怵着。德三婶向来气定神闲,甚而有那么一点理直气壮的意思。因母亲生性粗疏,缺少料理家务的能力,有了什么难缠的事,她便不请自来。二人像共侍一夫的一对姐妹,共同打理着这个麻烦不断的家庭。幼年的张广录对她充满了感情,她也待张广录如己出。直到有次撞见父亲和她在家里公然偷情,这才令他怀恨在心。此后,十三岁的张广录再不理她。心懷憎恨,看着这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在生产队挣着和男人同样多的工分;生产队解散,一人挑起养家的重担;后为补贴家用,又不知怎么做起神婆的行当;直至年老色衰,范德三抱病死去,留她一人在世间苟活。

他慢慢走到她家的门口,垂头看一看手中的点心盒子,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抬手摸摸裤兜,这才放下心来。

不大的院落里堆满了垃圾。废纸壳、矿泉水瓶子、残破的编织袋、空酒瓶,杂七杂八。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转过一道矮墙,张广录顿住脚步。见一老妪坐在屋檐下,裸着上身,正在用一块脏毛巾擦洗身子。多褶的面部黢黑,颈肉松垂,仿如凝固的钟乳石。胸部却白晃晃的,一对乳房尽显当年风韵,只不过现在成了两片皮囊,软塌塌贴紧肚皮。见有人来,也不掩饰,只停下交叉擦背的动作,伸头怔怔地张望。

张广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涨红了脸,背过身去。

听到疲沓声响,老妪这才呻吟般打了声招呼:是广录呵!

他“嗯”一声。仍旧背身而立。听到泼水声,这才觑了一眼,迈步走了过去。

老妪手杵膝盖,蟹行着拽一条凳子给他。他委身坐下,膝头放一盒点心。想从裤兜掏几张钞票出来,忽听老妪说:广录,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爸了……不禁心生恼恨,偷眼一瞥,见老妪的布衫仍未掩紧,灰不溜秋的衣缝里现出一抹虚白。额上的每道皱纹好似镀了釉,脸腮虽胖,却不是老年人的那种富态,而是一种病态的浮肿。一双曾经勾人的桃花眼,如今开败,瞎子似的眯缝着。又听她感慨道:广录,你长得像你爸,没你广语哥长得好看;广语长得像你妈,他有女人相。

他不想接她的话茬,却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突兀地问道:你还记得广语?

老妪抬手搔搔胸口,脸上现出一副热络表情:记的,咋会不记得!他没发病前,可真是讨人喜欢。

张广录不想与她过多交言。问话直来直去:婶子,我来跟你打听件事,你记不记得我家屋梁上吊着的一包东西?

老妪点头:记的。不能吃也不能嚼,总见你爸宝贝似的经管着。

张广录神情一振,这才正眼去瞧她。却见她的目光盯在他的膝上,便将点心盒子递了过去。更正道:那是一套古书……你知不知道后来那套书去了哪里?

不知道。

老妪脆快地答。完全被那盒点心吸引。一双皲裂的手,怜惜地抚摸上面花团锦簇的图案。

你再好好想想!

她依旧端量着那盒点心,轻慢地摇头。

张广录“啧”一声,心生了厌憎,起身便走。走至门口,皱眉思量,脚步又慢下来,折身返回去。见老妪弓身团紧着那盒点心,盒子已打开。她哆哆嗦嗦擎一块蛋糕在手,腮帮鼓凸,正在吞咽,见张广录回来,不由愣住,两口并作一口,将蛋糕塞进嘴里。嘴角沾着焦黄的蛋糕渣,噎得险些咳起来。张广录从裤兜捏出三张票子,孺了过去。她发着愣,任由纸币散落在点心盒子里。一阵微风吹过,钞票吹落于地。这才慌忙起身,丢了点心,捡起纸币,委身在张广录身前,拽紧他的衣袖,话说得有些不明所以。

广录啊,现在我一个人,真是可怜哪!我向村里申请低保,排队排了三年,也轮不到我的份儿。说是让我再等。再等下去,我就只能去阎王爷那里等了……阎王爷暂时不收我,我又不能等着饿死。只好村前村后去捡垃圾,卖给收废品的人。一天能挣个块儿八角的。去年水库搞旅游,漂到岸边的塑料瓶多起来,一天能捡两三块,可好几次差点掉水里淹死。淹死了倒也是福气,管理水库的人会给我收尸。可我其实不想死呵!我想安生死在家里。可死在家里又很怕,一年多也没人来过我家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如今谁也不肯搭理我。我要尸臭在屋里,下辈子也不得投生……

张广录蹙眉将她俯视。深知她活得可怜,却又感到无能为力。

那又能咋办哪!

老妪扑到他身上,仰望着他,眉眼间溢满了谄媚。

我听人说,乡里有个敬老院。你现在是有身份的人,可否投投门子,让我搬到那里去。听说那里好得很呀,一日三餐有人伺候。病了有人医,死了有人葬。

张广录清清嗓子,大声说:乡里的敬老院早就撤了。现在那种机构倒有,可都是私人办的,要收钱的。现在只有有钱人,才有资格去养老院享福。

老妪大失所望,仍不肯将他放过,近乎撒娇地说:如今我老了,你不能不管我。当初我和你爸商量,还想把你过继到我门下呢。

张广录发出一声冷笑。

老妪再次向他仰望,浑浊目光里现出一丝乖戾,话便说得没羞没臊起来。

老了,我也顾不得廉耻了。年轻时被你爸睡了好多年,从没图过他啥。你妈颟顸,你家的大事小事,没少了我的帮衬。你哥在村里生事,我更是没少操心……他们算是欠下我的了。如今张家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在外面发了大财,不差那么一星半点。手指缝漏掉的,也够我活命,你总该偿还我一点。

张广录气愤至极,仿佛受了羞辱,挣身摆脱她的纠缠。见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又唯恐惹上麻烦。赶忙将她扶住,按坐在凳子上,讨伐般问:你不说我倒忘了!你当年甘心被我爸睡,那是想在村里找个靠山;我妈没脑子,不懂得吃醋,还和你交往,真是糊涂!我倒要问你,当年我哥满村追女人,生事不断,你和我妈叽叽咕咕,背着我爸,出了啥馊主意?

老妪觑着他,脸上生出一抹淫邪的笑。说起往事,仿佛历历在目。

能有啥馊主意!还不都是为了你家好——道理明摆着的,公鸡踩蛋,猪狗翻墙,人到了成年,就得把身子里的邪火泄出去。你哥得了花痴病,邪火憋在身子里,他又是个傻子,不懂变通,只能“瞎蠓”似的到处追女人。我给你妈出了个主意,找个女人让他操一下。邪火泄出去,花痴病多半就好了,省得追鸡打狗,闹得满村不安生。想来想去,又有哪个女人肯让一个傻子来操!后来发现马得膘家的傻丫头,和你哥很对撇子。那傻丫头是马得膘老婆未婚先孕,拖油瓶带到旺都来的,也不当个亲生闺女养。平日里满村游逛,魔魔怔怔,和你哥倒也般配。你哥每次见了她,疯病就会减弱几分。你妈的意思,等年纪再大些,也可以考虑去马得膘家提亲,把那傻丫头娶过来当儿媳妇。可哪里等得及!我便给你妈出主意,干脆生米先做成熟饭……我和你妈施了些手段,给她烙了张葱油饼,喊到家里来吃。头一次是在我家弄的。你那傻哥哥又找不到門路,急得嗷嗷叫,还是我帮他上了那傻女子的身,这才一回生二回熟。后来又在你家弄了几次,你哥这才消停。啧啧,他也值了,没多久虽是掉进积肥坑溺死了,也算尝过女人的滋味,不枉来这世上一回……

够了!

张广录听得浑身发冷,发根爹立。怒斥一声:你这女人,真不要脸……还想发作,手机忽然响了。丢下那茶呆发愣的老妪,闷声接着电话,逃也似的跑出门去。

一桌子菜肴虽是家常,却也当得起丰盛。除了鲜虾活鱼,又汆了鱼肉丸子,包了羊肉饺子。还有一名陪客到场。不知是被范青特意请来,还是恰好赶上。此人名叫范秋收,在范氏家族中,“秋”字属长辈。若按照村里的辈分,张广录该称范秋收为“叔叔”才对,却被对方一口一个“哥”地叫着。如今世道变了,辈分也是乱来,要按财力和实力排座次。范秋收年纪虽小几岁,却已谢顶。穿一件花衬衫,满脸横肉。腕上箍一块手表,显得大有来头。三杯酒下肚,他便说起十月份要在村里举行的选举。现任村主任是马得膘的亲侄子,他便将村干部以“马家”代称。

知道吗?马家那边开始行动了。据说给在外打工的人都打了电话,还派人找上门去做思想工作。他们承诺说,等下一届,村里满了七十岁的老人,每人每月给五十块钱的生活补助,还要和外面一位老板合作,搞旅游开发,旺都村每个闲人,将来都能得到一份工作。

范青说:每个老人补贴生活费,不是上届就承诺过嘛!到现在也没兑现。

范秋收说:明显就是拿糖豆哄小孩,这次他们还要耍同样的把戏。

范青说:叔,就让他们去闹好了。反正谁当干部,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拿村里的章子卡人。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算正道。

范秋收瞪他一眼,以长辈的口吻斥责他:你懂个屁!你就是房檐下的麻雀,永远飞不到高处。现在国家政策这么好,不想办法多搞点钱,太鸡巴亏了!去年搞土地流转,外地人承包了闲散山地,拿国家补贴,不知给了他们马家多少好处。如果再搞旅游开发,把有钱的大老板请过来,势头搞大,你说好处能少吗?咱们范姓就是一盘散沙,不求上进,有劲儿拧不到一块。这次我是下了决心,非和他们马家争一个高下……转而又问张广录:哥,你有兴趣不?有兴趣也进来掺和掺和?不为别的,只为争口气。想当年,你们张家可是没少受他们马家欺负。

张广录沉陷在自己的心绪里。酒力不支,涨红着一张脸,怔怔看着神情亢奋的范秋收。范青在一旁提醒他:广录哥,我叔的意思,你想不想在村里谋个一官半职。以你的实力,有钱,人缘又好,肯定能选上。

张广录恍然一笑:我在城里做生意,哪儿有空参与村里的事情呀。

范秋收说:你只需挂个名头,借用一下你的实力。再把刘、赵两姓联合起来,肯定摆得平他们。

张广录嗫嚅道:村里的事我可不想掺和。恩恩怨怨,再搞也没多大意思。

范秋收故意激他: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难道你把当年的事都给忘了?听老辈人讲,当年分地抓阄,你们家分的全是离家远的边角地,是马得膘暗中做的手脚。你家的水田灌好水施好肥,渠埂上就被人用锹把戳出一个窟窿,水也白灌,肥也白施,这是你自己的亲身经历吧?你说谁能干出这么下三烂的事!你妈后来疯了,马家人背地里糟践过她一回,这你不知道吧?我就不说了,说出来忒磕碜。还有你哥,听说有一次屑上被人拴了一块砖头,那是马得膘侄子干的。那年马得膘把你哥摁在水里打,打完了推进积肥坑……

范秋收边说,边发出“吃吃”笑声,引得张广录更加头晕脑涨,仿佛再遭羞辱。闷头喝酒,也不搭腔。

范青看不过去,同范秋收争执起来。

他说那天张广语被打是真,推进积肥坑纯属胡说八道。因为那天他虽未到场,听到吵骂声,本想赶过去,路上碰到三三两两回家的人,知道热闹散了。当时又下起了雨,他本想回家,却被一条游到街上的鱼撞了腿肚。岂肯放过!便用斗笠张网扣它,又唯恐被大人占了便宜,不敢声张。直到那条足有三斤重的鲶鱼搁浅,这才将它抓住。鲶鱼湿滑,不便携带。他便爬上一棵柳树,折一根柳条,准备穿鱼腮用。恰在这时,见张春甫和张广语从远处走过来……街上的积水淹及膝盖,张广语走路更加不便。张春甫也不管他,独自在前面走。走到一个波平水静的开阔处,这才慢下步子,回身等他。雨水零星,在波平水静的坑面上划出涟漪。坑边的矮草都被水淹,只青蒿冒出头来……那个积肥坑我是知道的,要沿着青蒿标出的路线,绕个弯儿,才能绕过去。想必你爸也知道,不然他咋会停下来等你哥呢!但你哥显然不知道,又想抄近路,迈过青蒿,一脚便跌进积肥坑里。

起初并未沉下去,拽着蒿藤,好一番扑腾。我离得远,险些叫出声来,但看你爸,吓得又不敢出声。他先是抬头朝四下里看,站在原地不挪窝,看着你哥在水里扑腾,好像懵了。直到水面上没了动静,这才醒过神来,往前扑跌两步,一头栽倒在水里,嘴里哇哇乱叫……很显然,你哥的死和马得膘没有任何关系,他虽打了他,并未把他打死,也没把他推进积肥坑。他是自己掉下去淹死的,也可以说,是你爸亲眼看着他淹死的。

你这不胡说八道嘛!范秋收叱喝一声,哪有看着自己亲生儿子被淹,见死不救的!你那时候几岁?

范青梗着脖子说:那年我都十二了,和广录同岁。亲眼所见,咋会胡说八道!

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件事嘛!

我说那个干吗?嘴大舌长。况且说了,谁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

那你就是胡说八道,广录你别理他!他打小就是个二货,说起话来没头没脑。

你才是二货!从小好吃懒做,现在也改不了游手好闲的毛病。想撑头当村干部,旺都又有多少油水够你这种人捞!你说那时候你才几岁?还穿开裆裤呢,说起闲话来头头是道,有几件事是你亲眼所见?还不是听老辈人乱嚼舌头。

张广录眯眼,看着这两个因酒乱性而起纷争的人,大脑一片空白。觉得不管范青所说是否属实,自己的家事,看来还有更多隐秘。村人皆知,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借由查询一套古书的下落,打听到这么多的隐秘,简直自讨苦吃。心内不禁懊丧起来,又有一种被人揭了老底的羞恼与尴尬,差点摔了杯子。

幸亏范青老婆在一旁打圆场,两人这才消停下来。范青老婆搭讪说:广录哥,生意忙不?啥时候回城里呀?

哦,忙!明早就走。

咋不在村里多待两天?

张广录觉得无趣。乘着酒意,哂笑一声,自嘲般说道:我就不该回来……你说在城里,混得还算人模狗样,不缺体面,别人也肯拿你当回事。一回旺都,人皮就被剥了去。反正没人会瞧得起你。我还不自量力,以为自己祖上是什么书香门第,想借一套古书发笔横财。找来找去,找来的都是磕碜。

哥,谁敢磕碜你呀!范青不懂他的话锋,懵懂问:啥古书呵?

说起吊在房梁上的那套古书,范青原来也知道。此时张广录却没了探寻兴趣。不想范秋收在一旁插言:是一套书吗?我见过那套书。

范青反感地说:你啥都见过!旺都村上八辈的事,没你不知道的!你家住村西,广录家在村东。那时候你还小,又没和他玩过,你咋有可能见过那套古书?

范秋收说:你还别说,我真就见过那套古书。

见大家瞪眼看他,唯恐再遭质疑,范秋收将当年所见之事,有根有叶地讲了出来。也不知真假。

他说我家离广录家住得虽远,可离马得膘家住得近,只隔一堵院墙。那天我正在自家屋顶上搓打鸟用的泥丸,见广录他爸抱一个包袱,走进马得膘家的后院。广录他爸弯腰说着什么,马得膘也不爱搭理。后来广录他爸放下那东西就走了。傻女子马桂枝打开包袱。我便看清那包裹里是一摞书。二三十本,墨水蓝的封皮,书脊用线绳装订,纸页黄不拉叽,像是出了霉……是不是那样的书?是不是!

去找马得膘追查那套古书的下落之前,张广录动了一番心思。

他没有直接去,而是第二天先回城。处理完妻子不能应对的生意,又险些打了退堂鼓。等静下心来,想想自己半生所受的屈辱,无不与马得膘有关,心里不禁风起云涌。想起以前曾发过的一个宏愿—若有机会,定要把家人在旺都丢的脸面讨还回来。他所想到的“討还”,其实有那么一点雪耻的意思。而今,借由寻查这套古书的由头,不正好能找到一个雪耻的机会吗!即便不能如愿,也能给对方添堵。他心思缜密,行动之前,特意通过朋友,找了一位律师咨询。依照律师的指点,相机行事之后,约这位律师在一家茶社见面。

他承认拿走那套书了吗?律师笑眯眯地问。

张广录点头,表情凝重。从挎包里掏出一枚袖珍录音机。张广录事先曾认真研究过它,现在却怎么也鼓捣不出声音。律师比他更有经验,伸手要过去,一边调试,不甘寂寞地对张广录说:你不妨先讲一讲事情经过呀。

张广录便讲起来。

我动了个心眼。去找马得膘之前,先去小卖部转了一圈。村里一些老人,没事儿总爱聚在小卖部打麻将。那天马得膘恰好也在。我给每位打麻将的老人买了一包烟。有不抽烟的,便买了啤酒请他们喝。马得膘不仅抽烟,喝酒也是强项。别人喝一罐,他喝两罐。中午麻将散场。我把他喊住,说叔我想和你唠会儿嗑。马得膘说,你和我能有啥唠的?我说叔,你不想和我唠嗑,是不是还记着你们上辈人的芥蒂?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大人有大量,都啥年月了,还记着那些老掉牙的事。咱们乡里乡亲,我请您老喝顿酒,不算过分吧。你要不答应,那就更是你的不对了。不由分说,我便把小卖部的易拉罐啤酒全买下来,凑成一个整箱。又买了两条“钻石”烟,买了蚕豆花生米,还有鱼罐头和猪头肉。不想马得膘在一旁覥着脸说,我喜欢喝白酒。你想陪我喝酒,整点白的算了。我就又买了两瓶白酒,几乎把整个小卖部买空。

录音机发出“沙沙”声响。间杂着咳嗽声、吐痰声、碗碟的磕碰声,又隐隐听到几声慵懒的鸡啼,烘托着酒场的空寂。两人的对话略显拖沓,徐徐也入不了正题。律师听得厌倦,想快进,捡重要段落来听。却见张广录侧棱着耳朵,听得很是入神。

他有了一种身临其境之感。边听边解释:马得膘不往正题上聊。先说街坊四邻的闲事,说谁在外面因偷东西被判刑,谁家老婆去城里当保姆,和雇主好上了。又说他的外孙女,大学毕业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他对我有戒备,旧事只字不提。直到半斤白酒下肚,喝迷糊了,这才被我用话套住。你听……他马上要把借书的事说出来了。

两人侧耳谛听。猛听到一阵喧闹,原来是茶社里涌进一群妇人。四五十岁的年纪,打扮得花枝招展,浪声打着招呼。围坐在一张宽大的根雕茶几旁,拥簇一位油头粉面的男人。他正在讲销售之道,又掺杂各种励志鸡汤,不时博得妇人们的阵阵喝彩。

律师皱眉说:茶社也难寻清静。这些卖茶的,也学传销那一套,把这些有俩闲钱的傻逼娘们,唬得都做起了发财梦。

录音机里的声音一度被压制,根本听不清所以然。况且这种场合不宜谈正经事,律师便说:去我的律师所吧。

二人从茶社出来。走在路上,张广录简单口述了一番录音机里的内容。他说马得膘承认当年拿走了那套书。但接下来,他又说是代别人借的。真正的借书者,是一个叫肖白水的人。这个肖白水当年是一名公社干部,来旺都村蹲点。他知道我父亲手上有一套古书,要马得膘代他借来看看。

律师问:那就应该去找这个肖白水问问。

我去过了。张广录说。肖白水就住城里,早退休了,看上去一副老干部派头。他先是不肯回答我的问题。后来死不承认。说早年确实在王土工作过,认不认识马得膘记不清。但他说从没去过旺都蹲点,更别提见过那套古书。我一再追问,老头差点和我翻脸,甚至拿党性和我担保……我觉得这事儿有点玄乎。

玄乎什么?律师捅开门锁,胸有成竹说道:你只要录下马得膘从你父亲手里借书的那段话,就齐活了。有证据,他抵赖也不行。法律是要讲证据的。那套书不还回来,咱们可以把肖白水他们俩一块告。

张广录的语气听来有些踌躇:后来我打听过,肖白水的儿子,是现在工业开发局的副局长。

律师愣一下。撇下这个话题不谈。二人凑在一起,认真听那段录音。

借由录音中断续的对话,张广录思绪出离。他能想象到父亲当时的心情。倍加珍爱的一套古书,他怎肯轻易借给别人?他不甘心,又不敢拒。毕竟是公社干部向他借书。当时马得膘已当了村干部,自然也不能得罪。这才登门,将那套古书亲自送了过去,甚而不敢问一问归期……想到这儿,张广录想起马得膘是不识字的,或许只认识几个白字。他能读懂那套繁体字的古书?也真是抬举他!书借给了肖白水,显然是不争的事实。但肖白水却矢口否认,这便让他觉得有些麻烦。况且一味追究马得膘一人的责任,也有些强人所难。

他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律师正将录音机插在电脑上,剪切录音,他分析道:我觉得肖白水借走那套书,看完后肯定还给了马得膘,不然他不会矢口否认。

张广录不解其意,问:何以见得?

律师说:这些在官场混过的人,都老油子了,滑头得很。承认有借书的行为,就有了连带责任。谁又能证明他还没还给马得膘?马得膘咬他咋办?如果说没有借书这回事,他就能彻底撇清。

书肯定在马得膘手上?

肯定在他手上!你想呀,马得膘虽不识字,又不是三岁娃娃,肯定知道那套书的贵重。书借走后不久,你父亲又死了,他能不起贪心?肯把书还回去?

张广录一番思量,心中仍有些顾虑。

律师再次解释:你不必考虑肖白水。他否认借书或许对我们更有利。我们只盯住马得膘一人就够了。若肖白水借书真的没有归还,马得膘自会去找他理论,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咱们只管坐山观虎斗。

张广录这才松一口气。

律师点了几下鼠标。将一段录音掐头去尾,制成一段音频,播放出来。

那套古书呵,你爸是借给我了。

你又不认识字,能看懂那套古书?

瞎翻呗。我老婆给我念过一段,她是大户人家出身,认识不少字。

后来那套书呢?

后来那套书就被肖白水拿走了。本来就是他让我借的,他知道你爸手里有这么一套古书。

向法庭正式递交起诉书之前,张广录回了一趟旺都,在小賣部找到马得膘。一圈麻将刚开始,张广录用桌布兜了麻将,搅乱牌局。他先安抚了一番牌桌上的其他人,这才对马得膘提出返还那套古书的口头申请,算是先礼后兵。见马得膘一脸懵懂,张广录说: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我这才口头通知你一声……马得膘明白过来,自然抵赖。张广录直言不讳:前几天你自己说过的话,总该记得吧!我都录了音,不用放出来给大家伙听了吧?马得膘气得团团乱转,起身掀翻麻将桌。张广录也不理他。其实他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拨开围观的众人,径直走上小卖部门前的高岗。居高临下,像是对着屋里撒泼卖疯的马得膘,又像对着整个旺都村,下了一道战表。

马得膘,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望你速速归还当年从我父亲手里借走的那套《资治通鉴》。如期不还,我将一纸诉状将你告上法庭,让法律还我一个公道。

末了,张广录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又追加了一句:以前欠下的债,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张广录回到城里,心里淤着一股怒气,自然不敢懈怠,开始紧锣密鼓为打官司做起了准备。因对打官司一窍不通,诸事便要听律师吩咐。律师脾气随和,在收费问题上却毫不含糊。先谈妥价钱,收了百分之三十的定金,这才不遗余力地操持起来。他为即将到来的诉讼设计了两套应对方案。

一套简单明了:若马得膘将书奉还,则皆大欢喜。

若不能奉还,便要提起诉讼,向对方索要赔偿——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实在麻烦。因《资治通鉴》在宋代、明代、清代都有不同版本,价值相差悬殊。按什么样的价格来起诉对方?必须要有一个准确评估。律师便带张广录,先去省城找专家咨询。专家给出的解释是,众所周知,宋版《资治通鉴》如今已价值连城,明版也要五六百万,即便清末民初的版本,也要五六十万……那么问题来了,考量一套古书的价值,若实物存在,便可直接将其送到相关机构鉴定。可这套古书,虚无缥缈,只存在于一场乱云飞渡的记忆中,鉴定自然无从谈起。

对索要赔偿的数额,律师也做过权衡。若按宋版的价格来起诉,即便官司赢了,执行起来也是个问题。马得膘又不是坐拥千万资产的老板,他只是个行将就木的农民。律师慈悲为怀,选定以明代版本的价格来起诉。张广录对此仍存有异议。他本就没指望发一笔横财,只想借此机会,羞辱马得膘一番——别说明代版本价值六七百万,即便清代版本五六十万,马得膘也是赔不起!能赔个一二十万,他就要砸锅卖铁了。

律师笑眯眯开导他:法律是严肃的。即便赔不起,也不能一味迁就。况且判决之前,法庭是要做调解的。等判决生了效,一分钱不要那是你的事。

张广录状告马得膘“借书不还”一事,拖延到入冬方才开庭。

开庭通知最初派员送达,后又在电话里讲明,都被马得膘以不理不睬的方式拒绝。直到法院施加措施,采用公告送达的方式,对被告晓以缺席判决的后果,马得膘这才慌了手脚。

鉴于马得膘上了年纪,总以身体不便为由搪塞,法院便决定去旺都村现场办案,也算为普法工作开了一个先河。法官对外界的解释是:他们从未受理过如此离奇的案子。原告来法院起诉,只拿—份诉状和—份录音。面对这起没有实物证据的起诉,他们为此踌躇良久,后又觉得事关百姓利益,这才选择了立案。

露天法庭设在小卖部门前的高岗上。

一棵老槐树下,摆开一溜桌子。法官居中,左右两厢分设原告席和被告席。开庭前虽做了大量宣传工作,来现场接受普法教育的观众还是寥寥。除旺都村的老弱病残,只有外村几个做小买卖的,将摊位摆在审判席对面,像是要分庭抗礼,把一场严肃的庭审,当成一场生意兴旺的庙会。

张广录因有律师陪同,心里虽紧张,神情尚算镇定。被告马得膘却先自露了败象。胡子拉碴,一脸晦气,看来确实身体有恙。一人坐在被告席上,所幸他的小女儿马桂芬随后匆匆赶来。她嫁在外村,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紧赶慢赶,自行车却中途掉了链子。木讷坐在马得膘身旁,可见来了也只是个摆设。马得膘虽老朽,毕竟当过几年村干部,也算见过世面。面对开庭后的一套程序,尚能沉住气。等进入到庭审调查阶段,双方展开辩论,最终耐不住性子,泼皮习气不改。面对原告律师拿出的录音证据,气得浑身发抖。避开律师锋芒,转而指着张广录破口大骂。骂张广录是阴险小人,佯装请他喝酒,却做出这么下三烂的事。最后骂昏了头,将自己当年借书,肖白水看完之后返还,他没把那套古书当回事,任霉烂虫蛀,最后卖了废品的事实,随口讲了出来。当然他这一套坦白,算是一种撒泼卖疯的发泄,又有那么一点无知者无畏的鲁莽。法官敲响法槌,也阻止不了他的狂躁。口口声声要操张广录的祖宗。我就是借了,你又能拿我怎样!有能耐一枪崩了老子!最后口吐白沫,晕翻在他女儿怀里。

法官只得宣布休庭。

第二次开庭,已是年关将至。仍在旺都村实地庭审。马得膘虽到了现场,却没能坐到被告席上。他因病,由女儿马桂芬用排子车拉着,裹一床棉被,躺在围观的观众席上。也不知这样一种架势,是对原告的示威,还是在向法官乞求着可怜。

坐在被告席上应诉的,是—位陌生的姑娘。

姑娘陈述完自己的身份,大家这才得知她叫于胜男。男子的男。她当庭解释,和颜悦色,不像来打一场官司,倒像来参加一场电视上的演讲比赛。彬彬有礼的样子,一下便将气场彰显出来。她伸手指了指躺在排子车上的马得膘,说是他的外孙女。又指了指坐在车辕上的马桂芬,说自己是她女儿。

姑娘身形瘦弱,取一个不输于男人的名字,可见其水准不低。果然见她庭上的表现,也不焦躁,也不偏颇,甚而比张广录的律师还要显得沉稳。说起法律术语来,更是让对方相形见绌。后来得知,姑娘虽在一家国企供职,大学期间学的却是法律专业。得知她姥爷缠上官司,这才拍马赶到。她先是拿出一份书面证明,抛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证明为肖白水亲笔所写,也就是那个间接借书人。肖白水在证明中说,所谓张广录父亲保存的那套《资治通鉴》,并非他家祖传,而是当年“抄家”,从别人家里抢过来的。

此言一出,举座震惊。张广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记忆中他的父亲,始终是一个被他人伤害的角色。怎么又会成了一个“抄家者”,一个给别人带來伤害的人?

姑娘接下来的解释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信服。她说,鉴于对自己当年行为有所悔悟,肖白水起初才会否认借书一事。后来我找到他,寻求他的帮助。他才肯写下这份书面证明。证明当年抄家,是他亲眼所见,他也是当时的参与者。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张春甫手里有这样一套古书?这才托马得膘去借。因为特定的历史原因,咱们暂且不论造反派抄家这种行为是否构成犯罪,但这套书既然不是他家的私藏,是抄家所得,那么原告也就没有权利向马得膘索要赔偿。他应该被起诉。应该接受这套书的真正的主人起诉,并接受历史的审判……我为此专门调查过,可惜运动结束以后,那家人全都死了。

姑娘语词犀利,震惊全场。只见躺在排子车上的马得膘,倏地起身,僵尸回魂般叉腿坐起来。勾着头,目光阴鸷地看向张广录。那番架势,俨然一只起死回生的斗鸡。

原告律师也是一脸错愕。瞟一眼惊慌失措的张广录,脑子打转,随口说出一套托词。

即便你能证明有一套《资治通鉴》是抄家所得,但不能忽略原告家中有两套藏书。偏偏这一套,就是原告家里的私藏。被马得膘借走,最后遗失,给原告造成财产上的损失,也带来精神上的伤害。

他一边说,一边在桌子底下脚踢张广录。有张广录的当庭篡改,面对文字游戏般的狡辩,法官也只能依照规则议事。

最后经合议庭成员分析认为,被告方的证言,既无从证明所谓抄家得来的那套《资治通鉴》,就是被马得膘借走的那一套,也就不能排除原告父亲手中,另有一套《资治通鉴》的可能。

这一回合下来,被告显然败下阵来。马得膘又躺倒在排子车上。马桂芬袖手,忧心忡忡看着她的女儿。姑娘却毫不气馁,似乎早有准备,随即又抛出另一套撒手锏。

她说宋明两代的《资治通鉴》版本贵重,清代以后的版本却十分便宜,有的还是赝本。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盗版。那么原告又怎么能够证明,他家的那套古书,不是绝对的盗版?她已去市文化局和图书馆等单位调查取证,得知此地文化底蕴深厚,人文荟萃,历史上出过四位状元,十位宰相,300多名进士。历代科举考试中,《资治通鉴》都被当作教科书来用,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高考参考书目。民间收藏者手中持有《资治通鉴》不足为奇。因版本存量大,大部分都是清代以后的版本。若品相好,市场价也就在每本三百元左右。但一位普通农民,保存一套古书的条件相对有限,三百块完全不值。

根据姑娘提供的联系方式,法官拨通电话,同专家进行核实。除上述所说,专家还在电话中介绍说,对保存图书的要求很高,若湿度过高容易发霉,湿度过低又容易变脆,还有虫蛀等等问题。所以普通家庭不可能具备专业保存图书的条件。想长期保存宋版或明版的《资治通鉴》,根本没有可能。即便清末以后的版本,也不會保有一个好品相。

庭审开了上下两个半天。双方辩论犹如走马灯,让观者听得很是尽兴。

直到法官宣布庭审结束,准备择日宣判,大家早已看出一些端倪。只见那位律师,虽仍是一副笑面虎模样,嘴巴脸腮却都是僵的。马得膘的外孙女,云淡风轻,像完成一堂普通的课堂答辩。抬手将鬓发捋到耳后,不失礼貌地同法官打声招呼,而后帮着她的母亲,一人驾辕,一人推车,拉着马得膘,慢慢向村中走去。

张广录呢?

大家在乱纷纷散场的人群中寻找张广录,却不知他因尿急,去小卖部的后院方便,好久都没出来。

第二年清明,张广录回旺都上坟扫墓。

因一场倒春寒,刚冒头的春天偃旗息鼓。放眼望去,远山开放的桃花尽显冷艳,却零星散落,有一种莫名的孤单。春风冷峭,人们又换上了过冬的棉衣。张广录为祭奠所做的准备,也不似往年那般隆重,只带了些香烛纸扎。他心情低落,不想与人搭讪。偏偏艄公不肯放过他。因年前来往频繁,二人已十分熟悉。

听说官司打赢了?艄公似笑非笑,听不出问话的用意。

算是赢了吧。张广录敷衍。

赔了多少?又花了多少?里外算账,到底赔了还是赚了?

打官司为的是争口气,只论输赢,不算赔赚!

张广录话虽说得硬气,却心知肚明。自年后宣判结果下来,不少人问过他相同的问题。每次回答,他都这样理直气壮。但在老婆面前,却硬气不起来。老婆给他算了一笔账——律师费不算,茶水费和差旅费也不算,只算半年下来生意上的损失,显然便吃了大亏。因官司缠身,无心打理生意,好几处新开发的楼盘,原本已谈好合作意向,都被人挖了墙脚。一次错过便后患无穷,如今想重新拓展局面,别人早已珠胎暗结,筑成一道难以攻破的高墙。当初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也不和我商量商量,说打官司就打官司,难道你真的想靠一套破书发财吗?

张广录无言以对。他再次回想了一番打官司的过程。在老婆的挖苦声中,觉得自己真的像做了一枕黄粱梦。但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当初,他确实觊觎那套古书,也可以说是受了那档电视节目的蛊惑。但事情发展到最后,他应该是清醒的,意图也十分明确——他并非要靠那套古书发财。他不缺钱,缺的只是当年丢失的尊严。他要兑现少年时发过的一个宏愿:若有机会,要不惜代价,将家人所受的屈辱雪耻般讨回来。从这个角度说,他更像一位古代义士,怒冲冲奔走在雪耻的路上,虽折损了一些钱财,又有什么可丢人的!

既然这么做了,便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安慰自己。把自己当初的想法讲给老婆听。老婆嗤之以鼻,讥笑他道:你的“宏愿”实现了吗?你起诉赔偿的是30册书,马得膘只承认当年借走了25册。法院按照每册150块的价格判决,你应得赔偿3750块。起诉费双方各半。即便这样,这笔钱你到手了吗?你去催问过几次,还求法院去强制执行,人家都不肯理你。正经官司都顾不过来,人家哪有心思管你这鸡毛蒜皮的事—一你呀,就是自取其辱,赔了夫人又折兵。

老婆所言,其实都是实情。也难怪张广录憋了一肚子火。他也曾想过,放弃对那笔安慰性赔偿金的索要,但又一想,如若放弃,等于闹了一出天大的笑话。遭人耻笑不说,以后更是没脸再回旺都了。他想起新闻里曾宣传过的一桩案子,所要赔偿只区区一元。相对于那一元钱来说,三千多块也不算少了,但尊严应比金钱更为贵重。

张广录跪倒在父母坟前。焚香祭拜,不由将郁结的心事道出来。说得心潮涌动。冷风吹过,纸灰在坟前打旋,好似父母的亡魂在安慰他。

张广录下定决心,决意顺便到马得膘家去一趟,讨要一个说法。

盖了红戳的判决书他带在身上,是手中得力的一件武器。他想无论马得膘如何刁蛮,决计只对他进行言语上的羞辱,目的达不到,回城后再去盯紧法院,要求强制执行。问题一年解决不了,便用两年,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完全可以把那隔靴搔痒的3750块,当成羞辱马得膘的道具。

马得膘的家里静着。

去年夏天他来过,霉味和烟臭味仍旧记忆犹新。门半敞。迈步走入,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堂屋里的昏暗,仿佛踏入一个幽暗地洞。慢慢看清灶台旁的一张饭桌,正是去年和马得膘在一起喝酒的地方。如今那饭桌挪了位置。灶台上的盆罐却摆放得井然有序。鼻腔里忽地嗅到一股含混不明的药味,顾不上辨别。看清楚东屋的门帘斜搭一角,隐约能见屋内一颗须发蓬乱的人头,扎缩在被子里,面墙而卧。正是马得膘。

张广录发一声咳嗽,似在提醒对方。却又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忽听西屋门发出一记响动。

谁呀?有人问。

站在他面前的,竟是法庭上见过一面的马得膘的外孙女。

张广录挨了一点惊吓。刚想开口说话,见姑娘也愣住,随即认出他来。表情也不惊讶,亦不抵触,只笑了笑,小声道:来了?东屋说话不方便,还是来西屋坐吧。

西屋里蒸腾着一股烟尘。一些不舍得丢弃的老物件,成了彻头彻尾的垃圾。姑娘身穿一件红色薄线衫,挽着袖口,微红面颊上涂一抹灰迹,显然正在打扫。

张广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见正对屋门的西墙上,用红纸贴了一个“十”字形图案。一“横”脱落一半,沾满灰尘。纸张却仍保持鲜红。红色图案的下方,摆有一个黑色相框。相框里镶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老女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短发蓬乱,眼神木然。他能从那呆滞神情中,认出正是早几年过世的马得膘的老婆。他这才想起以前听人说过,她早年便信了“教”。那用红纸拼贴出来的图案,显然是一个十字架的标志。

姑娘小声问:是为判决赔偿来的吧?

张广录“唔”一声,顿然觉得无趣。

姑娘把一床旧棉絮堆到炕角。为张广录腾出一个落座的地方。使得屋内再次腾起一股灰尘。身子倾过来,又是小声对他说道:判决下来后,我就回单位上班了。那笔赔偿款我和我妈商量过几次,要他们尽早给你,也省得麻烦。但我姥爷死活不肯。我怕惹他生气,就没再过问。这次清明放假,加上我姥爷病了……其实我始终想着这件事呢。

姑娘说话小声,仿佛倾吐着一个秘密,又像怕驚扰了东屋里的病人。他消除戒备,同样小声问:得了啥病?病得很重?

姑娘低头:医生说,熬不过这个春天了……等他没了,赔偿款再给你好了。我从我的工资卡上直接划给你。恐怕现在给你,被我姥爷知道,动起怒来,更是没几天活头。

张广录沉默下来。这才明白姑娘打扫屋子,原来是提前为一场葬礼做着准备。他又觉得姑娘的解释,像一个虚假的托词。此情此景,他也确实不好再提赔偿款的事。等马得膘一死,那笔钱便会没了着落。事情是明摆着的——自己受了委屈,反倒成了一个加害者。别人难免会说自己不够仗义。想到这儿,张广录不禁有些恼火,闷声说:你姥爷得病,总不该怪在我头上吧!

姑娘看着他。沉吟半晌,这才开口说:叔,我知道你打官司的本意,并非为钱,而是记恨以前的那些事。那些旧事,我妈和我念叨过。我觉得,对错并不在一方……其实我不想和你讲这些。但不讲出来,又怕你记恨在心……既然来了,既然我妈不在,既然我姥爷病得要死,你想不想听我给你讲一讲?

张广录觉得诧异。令他觉得诧异的,并非姑娘那一句“叔”的称呼。若按村里辈分,她该叫他一声“舅舅”才对。而语绪间夹杂的亲昵与责怪,才是使他感到莫名的真正原因。况且她说到了“真相”——还有什么真相,是他所不知道的?一个从未在旺都生活过的女孩知道,他却不知道!这个风起云涌的村庄里,究竟还淤积着怎样的秘密和真相?!

我有一个傻大姨,比我妈大三岁,你应该记得吧?

记得。

她和我妈算是同母异父。这你也应该知道吧?

嗯。知道。

她是我姥姥从王土带过来的。我姥姥成分不好。那样的年月,都讲究个成分。她父亲是地主成分,运动时被人活活打死。我姥姥那年十九岁,被人强奸怀孕,这才生下我大姨。

我大姨先天智障。后来在旺都,和你哥好上了。你哥患小儿麻痹症,两个傻子在—起也算般配。在以前的农村,傻子和傻子结合,也不是没有先例呀。但因为两家不和睦,因为这事,我姥爷和你父亲,进一步交恶……

想起德三婶讲过的那段旧事,张广录不禁羞愧难当。

后来我大姨怀孕了……我姥爷的意思,生米既已做成熟饭,以前的恩怨暂且不计,干脆让我大姨嫁给你哥算了,但在这件事上,我姥姥却死活不肯。提出反对意见的,不光我姥姥,还有你父亲。你父亲在一个下暴雨的晚上,来到我姥爷家。他们之间的谈话,都被我妈听到了。你父亲说的一句话,我妈至今念念不忘,他说,这俩傻孩子,无论如何不能结婚!如果让他们结婚,是要遭雷劈的。

我姥爷说,让一个黄花大闺女,不明不白怀了你们张家的孩子,本就该遭雷劈!还想把麻烦丢给我?

我姥姥在哭。除了她的哭声,我妈还听到噼里啪啦的捶打声。她用唾沫濡湿窗纸,凑近一看,见你父亲跪在我姥爷面前。和他并排跪着的,还有我姥姥。我姥姥一边哭,一边劈头盖脸抽你父亲的耳光。你父亲缩头跪着,也不躲闪,只任她打。打累了,瘫坐在一旁。他却又不知怎么的了,自己抽起自己的嘴巴来。抽得嘴牙冒血,这才歇手,转而哀求我姥姥,无论如何,不能让俩傻孩子在一起呀!怀着的孩子必须打掉!不然要遭报应的!

我姥姥失心疯似的笑。你这才知道报应?报应终究是来了!转而对我姥爷说,当年强奸我的,就是这个人!我怀了他的孩子。现在这孩子和他的孩子,又怀上了孽种。老天爷,你既然降罪,凭啥要降罪在我那傻闺女身上。

张广录听到此处,如遭雷击。两腿发软,跌坐在炕沿上。瞪着面前的姑娘,眼神空洞,说不出一句话。

姑娘的眼里忽地涌出一汪泪,顺着脸腮扑簌滚落。淌在颈子里,也不擦拭。只顾痴呆呆讲下去。

你父亲虽一再解释,说他当年不算强奸,是真心喜欢我姥姥。但又有谁能说清楚当年的那些事……我姥姥不再说话,只是哭。我姥爷在一旁发着癔症,他骂他们两个都是贱人,想打掉孩子,没门儿!他偏要让这孩子生下来,让他们丢人现眼,让他们现世报……听我妈讲,她觉得我姥爷当初并非完全不知道此事,他是在故意纵容那两个傻子。他不肯把孩子打掉的原因,其实是故意要羞辱我姥姥和你父亲,惩罚他们。

姑娘似乎讲累,语气听来有些惆怅:我姥爷话虽这么说,等你父亲死后,还是觉得耻辱,没敢把这事张扬出去。一家人想尽法子,要把那胎儿打下来。浸过冷水,压过木杠,可那胎儿福大命大,躲在她母亲肚子里苟且偷生。后来实在没辙,只好将孕妇送到山外亲戚家,偷偷生下来……孕妇难产死了,婴儿却活着。死的应该是她呀!而不该是那可怜的母亲。她想睁眼看看这人世,不算报应,应该算是一种见证吧!

张广录在暮色中疾走。觉得周遭的黑暗成了魑魅魍魉,阴疹疹突显了原型,追逐着他,恫吓着他。他急欲逃出这令他感到窒息的村子。一直逃到水声激荡的湖边,这才想起时辰已晚,摆渡的驳船已停航。他掏出手机,拨打艄公的电话。无人接听。直到打了数回,手机显示电量的空格趋于空白,对方这才应声。听完他急迫的诉求,艄公一点也不急,好像正在喝酒,支吾道:这么晚了,明天再走不迟。张广录大叫:不!今晚我必须回城。又说:你没听出我是谁吗?你把我摆渡过去,我付你双倍价钱。

对方没有回应,随即掐断电话。

月亮升起。星星又大又亮。星光和着月光,在湖心投出一条银色光链。张广录蹲在湖边,全然觉不出这月夜的美好。焦急等待片刻,不见艄公踪影。唯恐被丢在这荒郊野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急忙又掏出手机,这才发现手机黑屏,没了一点电量。

好在过了片刻,艄公终于赶来。嘴里埋怨,揿燃了马达。

坐在船上,张广录感到周身发冷,蹲缩在甲板上。艄公也不理他。嘴里叼着烟,默然无声地驾船。张广录有些过意不去,凑过去说:这一趟我出三百,够意思了吧?

艄公仍不说话。船行至湖心,马达忽然熄火。鼓捣来鼓捣去,艄公这才懊丧地说:忘了加油了……本想明早加的。你这一折腾,不但搅了我喝酒,还让我出来遭罪,真他妈倒霉!

面对艄公的抱怨,张广录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傻站在甲板上。

驳船在湖心打转。没了马达的轰鸣,周遭便死一般沉寂下来。只听湖水拍打船舷,发出喋喋声响。张广录感到害怕,六神无主地问:咋办哪?

还能咋办!只能在水里漂着了,漂到哪儿算哪儿。

你不会给家里打个电话,让人送些柴油过来?

你催死似的,手机都忘带了。况且我老婆去了娘家,我爸瘫着,打电话也没用。

见张广录焦虑。艄公又安慰他:你怕啥!船又不会沉,我也不会打劫,把你丢到湖里喂了王八。就任它漂着好了。在船上熬一夜吧,等天亮再想办法。能睡着,就睡会儿……要是把酒带来就好了。喝点酒能驱寒,也不耽误挣你的船费。

甲板上空无遮拦,身子仿如浸在刺骨的寒凉里。两人先是隔开一段距离坐。为驱寒,又挤挨着坐到一起。各自穿一件救生衣,又将余下两件垫在身下。起风了。船身摇晃。周遭山峰好似也在浮动。只听艄公悠然说:漂到高庙了……过了那个垭口,就该是我老家的地盘。以前听我爸讲,他驾船在湖上走,分得清哪里是我老家的地盘,哪里是别的村的地盘,惬意得很。他说他驾船,总能看见那些先人,还在水下活着哩,仰头看他,好像很羡慕……

听不到回应。

艄公揿燃打火机,准备抽一支烟。抬头看一眼张广录,忽然惊问:你哭啥?

张广录觉不出自己正在落泪。经艄公这一问,喉咙里不由滚出一声呜咽。抬手擦拭,这才察觉到泪水的冰凉。他恍然听到一声呼唤:叔!在这静寂的湖面上回荡……当时他恍然从马得膘家里出来,并不为这热切而复杂的称谓所动,仍埋头朝院外疾走。那姑娘又在他身后叫:叔!你等下……难道你不想知道那苦命的孩子,后来咋样了吗?

张广录顿住脚步,并未转身,只满腹狐疑地竖起了耳朵。

那孩子生下来,送给了山外一户人家养着。后来那户人家发生变故,那孩子没了着落。我妈当时已经结婚,就把她接了过来,当成自己的亲生闺女养……那个孩子,就是我。你父亲,便是我爷爷。你哥哥,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如今他们都死了,张家在世的人,只剩下你了。我叫你一声“叔”,不为过吧?我不是想和你攀什么亲戚,只想劝你一句,叔,以前的事别老记在心上了。我不是你们的耻辱,只是他们活过的见证。我读了大学,找了份体面工作,况且我从没为自己的身世感到自卑,觉得降生在這个人世,还是件挺幸运的事。我不会埋怨那些犯过错的先人们……

她确乎是他的孩子!

张广录坐在夜半停泊的船上,猛然惊觉。

她的身上涌流着和他相同的血。若将这条血脉比作一条河流的话,张广录此前总会觉得污秽不堪。但这孩子的出现,适时拯救了他。令他感到错愕的同时,又使他有了一种莫名的欣慰。

他因欣慰而落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扭头看向船的另一侧,自语道:从去年踏上你这条驳船,我就错了,我不该上你这条船的。

艄公听不懂他话中的含义。

随着一尾鱼跃出水面,船舷周围发出一阵“泼刺刺”的响声。鱼群吸引了艄公的注意。瞄一眼夜色中的山峰,低头看看船舷两侧,抬手测定方位,自顾说:应该漂到我老家的地盘了。这片库区还没蓄起来的时候,村口有一棵老槐树。听我爸讲,都有两三百年的树龄了。村里人搬家,好多房子没来得及拆,连同那棵槐树,好端端被淹没在水下。如果真像我爸说的那样,那些先人还活着,那棵树和老房子都在,他们也会活得很自在……对了,你为找一套古书,打了一场官司,应该是想发财吧?我告诉你,以前王土村南,有一道废弃的水闸,全是用墓碑砌起来的。记得我小的时候,河里断流,水闸干了,一块块墓碑便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青的白的黑的,铺天盖地,好看极了。上面刻有看不懂的碑文。据说都是老古货。有明朝的,还有清朝的。你若有心,你出资我出船,想办法捞几块出来,肯定能发财!我又何苦在这船上遭罪……

张广录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座沉落于湖底的水闸。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座用墓碑砌就的闸,会是怎样一副好看的样子。

后来他便睡了。做着浅梦。梦到自己坐在一条船上。船身遽然崩裂,朝幽深湖底沉落。作为乘船者,他却浑然不觉,仍在不切实际地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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