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式正负双向压制互动
——以“老AA”构式为例

2020-09-01 02:41徐峰
山东外语教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单音节构式压制

徐峰

(四川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重庆 400031)

1.0 引言

作为认知语言学理论的核心组成部分,“构式”(Construction)可指称一种抽象图式或“语言在人们心智中的统一表征形式”(王寅,2011b:39),还可指称“具体语言系统中的形式-意义对(form and meaning pairing)”(施春宏,2018:26),即等同于语式(construct),旨在通过运用一种语言单位或研究策略为语言各层面做出统一的、全面的解释,从而解决困扰语言学界多年的“句法与语义接口(syntax-semantics interface)”问题。

Langacker(1987:82)认为“构式”是“象征复合体(Symbolically Complex),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象征结构(Symbolic Structure)作为其组成部分”,他还认为仅通过象征结构和构式就能对语言各个层级系统进行统一解释。根据Langacker的“构式”定义,“构式”应该是词组或句式以上的单位,至少是由两个象征单位组成的复合结构,其“形”更侧重于句法上的两个或多个象征单位的组合搭配关系,即组成构式的词类序列。

Goldberg(1995:4;2006:3,5)先后把“构式”定义为“一个形义配对体”和“形式与功能的规约性配对体”。根据她的构式定义,“构式”涵盖了语素、词汇、词组、句式、语篇等语言系统的各个层面,“它将最终试图解释语言知识的每个方面”(Goldberg,2005:17)。依据此定义,构式的“形”既包括语音形式,还包括句法词类序列。

作为构式语法理论的核心组成部分,构式压制(construction coercion)是一种隐含机制(hidden mechanism)和协调机制(negotiation mechanism),运用于句法语义层面,致力于解决词汇义与构式义之间存在的“语义冲突(semantic conflict)”或者“语义错配(semantic mismatch)”等不兼容现象。宋作艳(2018:114)还做了进一步的扩展:“广义的压制还涉及语音、词法、修辞等各个层面,而且不限于意义压制,还可以是形式压制。”国内外许多学者(Goldberg,1995;De Swart,1998:360; Michaelis,2003;Bergs & Diewald,2008:12;王寅,2011b;施春宏,2012)从构式压制或构式词汇互动的角度出发并结合具体语言现象,对“构式压制”的概念进行了补充说明。Michaelis(2003,2004,2005)将构式压制称之为“强制原则(the override principle)”,解释为“如果一个词汇项与其形态句法环境不兼容,词汇项的意义应该让步于其所嵌入结构的意义”(2004:25)。依据此定义,构式压制中的“构式”概念应该以Langacker(1987:82)的定义为准,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象征结构复合体”,即定义中的“所嵌入结构”。在构式压制理论视域下,“所嵌入结构”(构式)内部的“词汇项”即使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象征单位,这个词汇项仅仅就是一个“词汇项(lexical item)”,而不能称之为“构式”,只有这样才能实现“词汇项与所嵌入结构的互动”。

在豫北等地(尤其是焦作、济源等地),“老+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副形词类序列在日常口语中较为流行。炎炎夏日,街边经常听到瓜贩的叫卖声:“西瓜、西瓜,老甜甜,老甜甜……”同时,此构式还表现出了极强的扩展性和适用性,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听到“老大大”“老难难”“老饿饿”以及“老丑丑”等组合。这个构式具有特殊的句法、语义和语用特点,同时它也折射出了与众不同的构式压制路径。为行文方便,我们下文统一称之为“老AA”构式。本文拟基于构式词汇互动压制理论(Theory of Construction-lexeme Interaction Coercion),从构式正向压制和词汇负向压制两个方面对“老AA”构式的生成机制展开研究。

2.0 “老AA”构式和构式词汇互动压制

2.1 “老AA”类构式

朱德熙(1982:73)将形容词区分为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形容词,并且明确指出状态形容词包含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张国宪(2007:4)认为:“状态形容词凸显程度值,不能被不同量级的程度词修饰。”也就是说,通常情况下,状态形容词不能被“最”、“很”或“极”等程度副词修饰,而性质形容词可以被“最”、“很”等副词修饰。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2016:782)中,“老”字其中一个义项为副词用法,表示“很、极”。据此,“老AA”构式呈现出一种语义错配,即“程度副词+状态形容词”。具体例句如下:

(1)西瓜,西瓜,老甜甜,老甜甜!(街头卖瓜人的叫卖语)

(2)妈妈,我老饿饿。(孩子与母亲的对话)

(3)那个市场,离这老远远。(询问市场位置,答语)

(4)看啊,这个苹果老大大!(果园场景对话)

这些例句都取自日常生活语言。结合我们对口语语料的观察,这类“老+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半图式型构式具有较大能产性。

首先分析“老AA”构式的句法特点。根据我们对于口语语料的考察,我们发现,根据其句法组合形式,“老AA”构式可进一步区分为两类,分别称之为构式I型和构式II型。

例句(1)和例句(2)属于构式I型。在这类构式中,“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不能独立成词,使用时必须依附于标记词“的”或用于对举结构。构式I型是“老AA”构式中的原型成员。构式I型的内部划分,仅存在一种可能:“老/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以例句(1)中的“老甜甜”为例,它只能被切分成“老/甜甜”。

例句(3)和例句(4)属于构式II型。在这类构式中,“老+单音节形容词”可以不依附于“的”独立成词,如:“张先生在家里是老大”。构式II型是“老AA”构式中的非原型成员。构式II型的内部划分,存在两种可能:“老/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或者“老+单音节形容词/单音节形容词”。以例句(3)中的“老远远”为例,它可被切分为“老/远远”或“老远/远”。

结合日常口语语料,我们发现“老大大”构式很少充当定语,多充当谓语,这也符合张国宪(2006:8)的判断,即“状态形容词的典型语用功能是对事物或动作的性状进行描绘。”当然,根据我们的语感,“老大大的苹果”这样的表述也可以,但是生活实际中很少听到,除非是表示强调或对举。

其次,我们对“老AA”构式的语义、语用特点进行简述。例(1)中的“老甜甜”含义大致相当于“很甜”,表示:这个西瓜非常甜,“甜”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西瓜,甚至于超出了说话者本人或者大家的普遍心理预期。“老AA”构式具有较强的感情色彩,表达了说话人强烈的主观性,其语用涵义为:西瓜不同寻常的甜,非常值得购买!与之相反,“很甜”类副形词类组合多是客观叙述,缺失或较少蕴含主观性。在“老AA”构式中,形容词重叠式对其构式义的生成发挥了关键性作用。朱德熙(1980:35)认为:“(形容词)重叠式同时还表示说话的人对这种属性的主观估价。”朱景松(2003:13)认为形成特定状态、性质达到适度的、足够的量和激发主体的能动作用是形容词重叠式的三点语法意义,其中表示状态是最根本的意义。我们认为形容词重叠式通过与程度副词“老”的结合,进一步固化了其状态、改变了其程度、附带了说话人的主观性和感情色彩。综上所述,“老AA”构式的语法意义和语用内涵是:深化(形容词)属性特征从而显示其非常规性,改变量值程度从而表达其近极限性,同时附带传递受语境影响的强烈主观性和特定情感效应。

2.2 构式词汇互动压制

由于“压制现象成了一个原型性概念,呈现出多样性和异质性”(宋作艳,2018:112),围绕特殊语义错配组合的构式压制研究成为构式语法研究热点,其中“互动(interaction)”或“构式词汇互动压制”又成为许多学者研究构式压制的着眼点。王寅(2009a,2009b,2011a,2011b,2013)强调“构式压制”与“词汇压制”的互动,借此分析了“副名构式”“新被字构式”和“英语语法体和动词体”等语言现象,并分析了压制的实现机制。施春宏的“构式压制三论”(2012,2014a,2015a)集中讨论了压制体现的三种“互动关系”,即语法与修辞的互动、构式与成分的互动、整体论与现代还原论的互动,其构建的新构式理论就取名为“互动构式语法(Interaction Construction Grammar)”(施春宏,2014b,2015a,2015b,2018)。刘玉梅(2010,2013a,2013b)对其“多重压制”理论进行了详细例证和理论阐释,其提出的多重压传机制理论假设可解释多构式动态互动组配过程。匡芳涛、曹笃鑫(2013),徐峰(2014)和宋作艳(2016)分别对英语同源宾语构式、英语中动构式和汉语“各种X(各种VP/AP)”构式的语义产生机制进行了分析,其研究视角都聚焦于构式压制与词汇压制的互动。

我们认为,“互动”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在构式压制理论中,“互动”应该涉及词汇与词汇的互动、构式与词汇的互动、构式压制与词汇压制的互动、语义和语用的互动以及语法与修辞的互动等,这不仅是语言本体论层面的互动,“也指方法论层面上的自上而下分析模式和自下而上分析模式的互动协调”(施春宏,2015a:25)。在阅读文献和考察语料的基础上,我们认为构式压制领域中的“互动”还有进一步扩大的空间,这涉及到压制的方向性问题和类型涵盖问题,即“互动”还应该包括正向压制(positive coercion)与负向压制(negative coercion)的互动、语义压制与形式压制的互动。可以说,构式词汇互动压制或构式压制的本质就是构式压制、词汇压制、意义压制、形式压制、正向压制和负向压制等多重压制形成“合压制(co-coercion)”之后所释放出的“趋同性(convergence)”。

关于负向压制,现举例简述。施春宏(2014a)借助隐喻对构式压制与词汇压制的互动进行了分析。他把构式压制中的构式词汇互动关系等同于单位招聘和求职者求职的关系,在招聘工作中,招聘单位(构式)迫使求职者(词汇)做出改变的同时,求职者(词汇)也努力做出改变或极力凸显自身潜在特点或特长优势去迎合招聘单位(构式)的需求,从而促成双方招聘求职工作的顺利实现。可是,现实生活中还存在一种情况:众多求职者对于某招聘单位的薪酬待遇不满导致招聘工作陷于停顿,这种情况下,招聘方被迫做出改变以达到吸引求职者、完成招聘工作的目的。这种求职者(词汇)施加给招聘单位(构式)的反作用力就是我们在构式词汇互动压制中提及的负向压制。

3.0 “老AA”构式对形容词重叠式的正向压制

3.1 形容词重叠式压制前后特征

状态形容词(包含形容词重叠式)和性质形容词(包括单音节形容词)的一个重要区分就是能否接受“很”“非常”等程度副词的修饰。在“老AA”构式中,形容词重叠式“AA”进入了原本性质形容词合法进入的框架结构,不合规地被程度副词“老”修饰,这显然与状态形容词的原型功能和意义不相吻合。根据构式压制理论,语义错配的解决依赖于构式压制或者构式词汇互动压制的介入。在“老AA”构式压制作用下,形容词重叠式的语义、语用、功能特征发生了变化。但是,我们不能想当然的认为形容词重叠式在此构式中被压制成了性质形容词。正如对副名构式“很男人”的压制解释一样,不能简单地解释为“男人”在这个框架中被压制成了形容词,“男人”明明就是个名词,怎么会是形容词呢?这明显与事实不符、与逻辑相悖。我们认为,构式对其结构中词汇项的压制,应该是“构式就会通过调整词项所能凸显的侧面来使构式和词项两相契合”(施春宏,2012:4),同时这种构式对词汇项的“调整”,也仅仅是词汇项部分语义、句法或功能特征的“调整”,其目的是为了实现与该构式中原型词汇项关键特征的“趋同性”,为了实现与该构式本质特征的契合。据此,同时依据学者对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形容词的研究成果(朱德熙,1982;沈家煊,1995;袁毓林,1995;张国宪,2006,2007),我们从七个维度对单音节形容词(性质形容词)和形容词重叠式(状态形容词)的特征进行描述,同时分析形容词重叠式在构式压制前后的句法、语义和功能特征变化,具体维度的变化见表1。

表1 形容词重叠式压制前后特征变化

3.2 “老AA”构式对形容词重叠式的正向压制

在维度1上,单音节形容词和形容词重叠式同属静态形容词,与动态形容词相对,其具体表现为其内部情状时间结构的均质性(homogeneity)。在这个维度上,状态形容词在压制前后的特征保持不变,并且与性质形容词一致。

在维度2和维度3上,形容词重叠式的特征在压制前后发生了改变,趋于与单音节形容词保持一致:语义上由表“程度(extent)”变为表“属性(attribute)”,边界由“有界(boundedness)”变为表“无界(unboundedness)”。形容词重叠式作为状态形容词,其本身凸显程度,就类似于刻度尺上的具体数值,是量点词并具有有界性,“从而破坏了它被不同量级的程度词切割的可能”(张国宪,2007)。单音节形容词恰恰相反,它是性质形容词,其本身凸显属性特征,是全量幅词并具有无界性,具有被不同量级程度副词切割的可能。可以说,状态形容词和性质形容词最根本的区分,就是它们量(quantity)的差别和边界(boundary)的差别,而这两点差别,也决定了其是否具有能被程度副词修饰的可能性。“老AA”构式对形容词重叠式施加的构式压制,其主要目的就是要“压制”形容词重叠式作为状态形容词的突出特征,变“量点”为“量幅”,变“有界”为“无界”,从而实现被程度副词修饰或切割的现实条件。进一步说,在压制的过程中,形容词重叠式通过“受压”呈现于一种向此类构式原型词汇项性质形容词的“趋同性”,从而与此构式本质特征或常规组配形式(程度副词+性质形容词)相契合。

在维度4、维度5、维度6和维度7上,状态形容词在压制前后没有发生变化,继续保持了其“临时性(instantaneousness)”状态、“描述性(description)”语用功能、“谓语(predicate)”核心句法功能和“主观性(subjectivity)”情态功能。我们认为,状态形容词压制前后在以上四个维度上的稳定,主要基于以下两个原因。

其一,这四类特征并不是导致“老AA”类构式“语义冲突”或者“语义错配”的直接原因。换句话说,在“老AA”构式中,其状态的“临时”或“恒久”、其语用的“描述”或“断定”、其核心句法功能的“谓语”或“定语”和其情态功能的“主观”或“客观”并不是造成“老AA”构式的“语义错配”直接原因或根本原因,在构式压制中,这四类特征既没有“受压”的必要,也根本不值得“一压”。

其二,我们认为构式义既包括组成部分通过一定组配方式形成的组合义(compositional meaning),还包括构式自身产生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构式义(construction meaning)。“老AA”构式多表示一种状态的临时性,在句中多担任谓语成分并实施描述功能,同时附带传递受语境影响的强烈主观性和特定情感效应。我们认为,“老AA”构式与形容词重叠式在“临时性”“描述性”“谓语”和“主观性”等四类特征上的相似或一致,是构式组成部分组合义的体现,可能也是形容词重叠式对“老AA”构式词汇压制的结果。

构式对其所嵌词汇项的压制,包括我们通俗意义上叙述的“压制”,无论构式压制词汇、还是词汇压制构式,大都属于正向压制。正向压制是为“同义”而压,它体现了一种从非常规语义错配到常规语义组配的压制变化过程。如使动构式“Harry sneezed the tissue off the table”对不及物动词“sneeze”的压制,就是一个明显的正向压制,通过压制,不及物动词“sneeze”句法特征因“受压”改变从而可以适用于使动构式,同时“不及物动词+宾语”的非常规语义错配组合呈现出一种类似于“及物动词+宾语”的常规语义组配形式。“老AA”构式对形容词重叠式的压制也是基于同样的原理:作为状态形容词的形容词重叠式的部分特征因“受压”而趋同于该构式原型成员性质形容词的部分特征,最终“老AA”构式呈现出一种类似于“程度副词+性质形容词”的常规语义组配形式,语义错配得以消解。

4.0 “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对“老AA”构式II型的负向压制

4.1 “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频率统计

表2 基于BCC语料库的独立成词“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统计

“老AA”构式依据“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可否独立成词,可区分为构式I型(“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不可独立成词)和构式II型(“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可独立成词)。我们认为在“老AA”构式的生成过程中,构式II中的“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对“老AA”构式的压制作用(即词汇压制)也发挥了关键性作用。“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所施加的负向词汇压制,可解释为什么在现实生活中存在“老AA”构式,而不存在“最AA”“极AA”或“很AA”等类似的半图式性构式。

借助BCC语料库报刊子库,我们对能独立使用的“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进行了检索,提取10组最高频、可独立成词的“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并手工剔除不符合要求的索引行,最后取得表2数据。表2显示98.4%的“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都具有指称功能,主要指称人物、时间或地点。其中,“老少”“老小”“老赖”和“老亲”等词汇项都表示指称,不具有修饰功能。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老少”“老小”“老赖”和“老亲”都标注为名词,分别表示“老年人和少年人”“老人和小孩”“长期赖账不还的人”和“多年的亲戚”。这表明以上五组或至少标注为名词词条的四组词汇项都发生了词汇化,在丧失其形容词词性属性和修饰功能的同时,获取了名词属性并具有了指称功能。“老辣”词汇项全部表示修饰,其主要原因是“老辣”发生了词汇化,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成为独立词条,词性标注为形容词,意思是“老练狠毒”或“圆熟泼辣”。“老大”和“老远”词汇项基本上大都表示指称,分别指称人物和地点,同时具有部分的修饰功能,具体例句如下:

(5)天猫“支付宝”大胜全球行业老大“VISA”; (人民日报海外版2015年11月20日)

(6)在过去十年中,老大的纽约州的人口减少了3.7%。 (人民日报1981年04月28日)

(7)月亮地下老远一望,影影绰绰地一律穿着小布衫。 (人民日报1951年03月19日)

(8)“我是从老远的乡下跑来的,先献我的血!” (人民日报1966年10月19日)

结合以上例句,我们发现“老大”或“老远”用于修饰功能时,都是有标记结构,都要与助词“的”连用。也就是说,名词属性或指称功能是“老大”和“老远”的无标记用法或典型用法。

在BCC语料库报刊子库中,我们还对一些不能独立成词的“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进行了检索,包括“老旧”(1459) “老长”(263)、“老好”(906)、“老秃”(158)、“老壮”(42)、“老嫩”(44)和“老新”(79)等。通过对这些高频的、不可单独使用的“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进行语料考察,我们发现它们多表示对举义(如“老嫩”和“老新”),或表示并列义(如“老旧”和“老壮”),或其中单音节形容词是高频词汇(如“长”字),或因存在某些高频组合(如“好人”“秃山”或“秃顶”)等。我们还发现了一定数量的非独立成词“老+单音节形容词”式词汇项指称人物的例子,见例(9)和例(10)。

(9) “不怕厂长‘施权威’,就怕厂长‘当老好?’! (人民日报1988年04月11日)

(10) 我们夫妻俩私下里称呼他为“老壮?”,其一是因为他本人长得壮壮实实。 (人民日报海外版2002年05月17日)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老A”式词汇项的主要句法功能是表指称,词性属性相当于或接近于名词,句法成分多担任主语、宾语或表语,担任定语表示修饰功能时,大多需要使用有标记形式。

4.2 “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对“老AA”构式II型的负向压制

Lakoff(1990:40)提出的认知性承诺(cognitive commitment)”是认知语言学两条基本承诺之一,他提出:“从其他学科和语言学科出发,人们对于语言的知识与关于心智和大脑的一般知识一致。”Evans & Green(2006:41-44)又通过三条证据进一步证实了此项承诺,即“语言组织反映了更为普遍的认知功能”。认知性承诺的核心意义指理解语言的普遍认知机制或认知原则与哲学、心理学、人工智能等领域的认知机制或认知原则是一致的或共享的,语言没有专属于其本身的认知机制或认知原则。在“老AA”构式中,构式内嵌词汇项“老+单音节形容词”多表示指称功能,当我们还想用同样的“老+形容词”半图式类词类组合表达描述功能时,为了避免新词类组合被误以为是在表达指称功能,或者是为了迎合汉语韵律上的某种趋势或惯性,在已存“老+单音节形容词”词类项的负向压制(词汇压制)下,“老AA”构式被迫通过重复单音节形容词改变形式从而实现避免表达功能混淆的目的。这一点类似于我们汉语界早先提出的“占位说”(于根元,1996),“表示某一方面的词形出现后抑制了表现另一方面的相同词形的出现, 使其只能以潜词语的形式存在,或以其他词形、其他方式出现”(施春宏,2002)。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占位说”强调语言系统内一个词语与另一个词语之间的关联,而我们是强调在构式语法理论框架内构式与其内嵌词汇项的更加紧密的关联。这个“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对“老AA”构式负向词汇压制的过程,体现出了人们普遍的认知心理机制,如规避原则(principle of avoiding),还体现了交际原则(communicative principle)和经济原则(economy principle)孰重孰轻的普遍认知原则,即当经济原则与交际原则发生冲突时,为了保证语言交际正常的、顺利的、清楚的交流,可以违反经济原则,交际原则是语言第一性。

我们还认为,“老AA”构式(构式II型)是在构式正向压制和词汇负向压制的互动作用下生成的,其后期还经历了一些发展变化,涉及原型成员和非原型成员身份的转换,现简述如下。经过构式正向压制和词汇负向压制,构式形成之初,“老AA”构式II型是此类构式的原型成员(prototypical member)。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基于类推扩展机制,用于“老AA”构式中的形容词不再局限于其“老+单音节形容词”词汇项可独立成词的形容词,出现了大量类似于“老难难”“老饿饿”等“老AA”构式,也就是我们前文说的“老AA”构式I型,此时“老AA”构式I型是此类构式的非原型成员(peripheral member)。构式的原型成员具有不固定性(Taylor,1989:45),随着进入此类构式这类形容词数量的增加及其使用频率的增加,“老AA”构式II型失去了其原型成员的身份成为了非原型成员,“老AA”构式I形取得了其在此类构式中的原型成员身份。

纯粹的构式压制(构式对词汇的单向压制)是不存在的,构式压制必然涉及构式与所嵌入成分的互动,类似于“招聘与求职”(施春宏,2014a)的关系。在构式压制与词汇压制互动中,词汇通常呈现出两类情形:词汇去迎合构式压制的要求,凸显其突出侧面或调整其部分特征来实现与构式的契合,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词汇压制,是意义压制,是正向压制;为了遵守某些认知机制或认知原则的要求,词汇压制对构式压制施加了压制作用,迫使构式改变形式,这是另外一种词汇压制类型,是形式压制,是负向压制。我们认为,负向压制主要体现在词汇对构式的形式压制上,表现为词汇形式对构式形式的反作用、反影响或反压制,它属于宋作艳(2018:114)所谈及“形式压制”的一种类型。负向压制的目的是为了实现词汇形式与构式形式的刻意不一致,是为“异形”而压,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实现从非常规语义错配到常规语义组配的转变。

5.0 结语

认知语言学坚持“基于用法的模型(Usage-based Model)”,任何新的语言形式或新构式的形成都需要经过较长时间的、高频的重复使用,任何新构式的产生,都是多种因素“合力”的结果,可能某个因素(如构式)会发挥主导的、直接的、明显的作用力,但绝不能忽略其他因素(如构式内嵌的词汇项)在新构式生成中的非主导的、间接的、不明显的作用力。这些作用力的方向可能通常情况下是一致的,也可能是不很一致的,甚至存在这些作用力是相互抵触的、方向是背道而驰的现象。但是,这种表面的“负向”或“背道而驰”,其本质与构式词汇互动压制的生成机制并不相悖,其初衷或归宿都是在构式与词汇的互动或碰撞中寻求或创建一种“统一”与“和谐”,从而固化成新的词汇或词汇组块并应用于信息交流,经过高频使用,最终形成新的构式。

新构式的生成本质就是在这种你推我拉、左扯右拽似的多类型压制和多方向作用力的“合力”中努力寻觅、构建或保持交际原则(侧重功能或语义)与经济原则(侧重形式)的互动与平衡。当经济原则与交际原则发生冲突时,经济原则屈服于交际原则,即:功能或语义决定语言形式,语言形式仅仅是反作用于功能或语义。也就是说,功能或语义是语言第一性,语言的第一要务是实施信息传达、情感交流或思想阐释。甚至可以说,在新构式的生成过程中,新构式为了实现其基本的、正常的、准确的功能交际或语义表达,即使累赘其语言形式、影响其结构简略性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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