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云鸟自来去

2020-08-31 01:39周万水
湖南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龙场阳明王阳明

周万水

去坡头是一个很偶然的想法。沿洞庭湖平原一条狭窄的公路曲折而行,路程过半,空气逐渐潮湿,不断有各种飞鸟掠过头顶,又消失在一片苇草之中。行至路穷之处,视野骤开,洞庭湖豁然闯入我的眼底。

坡头是西洞庭湖旁一个不知名的小镇,水边的船比我看到的人还要多。我寻得一位渔夫,他答应用他的船送我去湖里转一圈。渔夫乃独臂,立在船尾,如在平地。一只手熟练地扳着桨,一只空袖管像古人的长袖在风中飞舞。他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到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来看洞庭湖,我说我想找个人,他问我找谁?我说:王阳明。渔夫望着我,一脸的迷惑。

多年前,当我第一次翻开《传习录》,没读几页其实也是一脸迷茫。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读王阳明,或许像我这样的读书人不读王阳明是一件没面子的事,至少不好说自己是读书人吧。集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于一体,王阳明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那就读吧,结果却有些尴尬:在那个空旷的周末,我无比自卑地迷失在一片云雾里,虽然窗外阳光很任性地弥漫着,天空也蓝得很辽远。

我承认,要读懂王阳明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我也可以选择从阳明先生的书里找些似懂非懂的句子,加上自己模糊的解读,熬成类似鸡汤的东西给自己一些安慰。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阳明先生的“心学”肯定不是生活必需品,就算我的理解离他的本义相去十万八千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揣摩有不少人就是这么干的,反正阳明先生也不会知道,但这个念头很快让我羞愧不已。

不管阳明先生愿不愿意,他现在已经被后世膜拜成一座山,成了半人半神的圣者。可是我觉得面对一座高山,除了仰望,我们还是可以选择走近它的。就像一条河流,你可以选择绕过一座山,但你仍然躲不开山的注视,这种注视多少会让你的流动有些不安或不甘。所以我想知道的王阳明,不必是我在画像中见到的那个高冠修眉、丰额异骨的圣者,而是我能走近的、我自己心目中的王阳明。我希望在我想象的世界里,他是个敦厚慈善的长者,捋着须髯朝我微笑,面前案上的清茶和线装书清香扑鼻。

我决定按自己的方式走近王阳明,从我身边的一条与阳明先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河流开始,那条河就是沅江。

沅江,发源于贵州都匀市苗岭山脉斗篷山,全长一千零三十三公里,是湖南省的第二大河流。五百一十三年前,正德元年,王阳明因御史戴铣案触怒刘谨,被杖四十,入狱,继而远谪贵州龙场驿。明代,进入大西南有两条重要的古道。一条是广为人知的滇川藏古道,生发于民间,以易茶为主要目的,以马为运输工具,故称“茶马古道”。另一条则是滇楚古道,生发于官方,东起湖南沅陵,西至云南昆明,途经辰州、锦屏、镇远、黄平、贵阳、普安。滇楚古道在文献中也称为湖广入滇“东路”。明代以后又常冠以“一线路”之称。王阳明便是选择这条路线沿沅江,经这条古道入黔的。三年后,当他结束贬黜,又是沿这条路线顺沅江而下,再历洞庭和湘水前往江西庐陵的。

一五〇七年初春,王阳明由江西入湖南,过醴陵,到长沙。他知道真正的流放即将从沅湘之间开始,那里是屈原、贾谊、李白、王昌龄、刘禹锡诸多前贤的漂泊之地,他的忧思在湘水的风中,消融掉了最后一丝早春的温暖。“醴陵西来涉湘水,信宿江城沮风雨。不独病齿畏风湿,泥潦侵途绝行旅。”(《游岳麓书事》)数月前被杖击的屁股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在岳麓书院短暂的停留,拜谒偶像理学泰斗朱熹和张栻获得的那些欣慰,还远远不能抵消他对未知行旅的惶然与落寞,五首《去妇叹》道尽了心中的酸涩。明月江风洞庭水,孤鸿落叶一扁舟。那只装满失意和疲惫的木船,载着王阳明一路漂泊向西,沿湘水,到湘阴,在岳阳楼的注视下一头扎入洞庭湖。他将从这里上溯沅江,沿滇楚古道抵达流放他的那块蛮荒之地,而他与沅江最初的邂逅和不解之緣,差不多就开始于洞庭湖边这个名叫坡头的地方。

坡头是沅江注入洞庭湖分界处,这个分界只有地图上的一条虚线。现实中,沅江尾闾与大湖却没有明确的界线。这里是真正的江湖,湖即是江,江也是湖,江和湖就像两个紧密交融的生命体,血脉相连,不分彼此,一同构成了天地之间那无边的浩渺与苍茫……

我站在坡头堤岸上,空气中夹杂着湖腥和藜蒿、岸芷的气味。大湖的风把我黑白杂揉的头发吹得如堤岸边纷乱的芦苇,一些小鸟停在芦苇之上摇晃着。我很惊讶那些纤柔的芦苇,居然承得起天空和鸟的重量,天地间,总有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事物以其寻常的方式存在着。在浑无际涯的湖面上,一只孤舟从低旷浩渺的天心湖荡过坡头,高冠嵯峨、衣带飘逸的王阳明直直地站在船头,孑孓地眺望着天那边陌生的沅江。江湖之上,一只大鸟沿着他目光远眺的方向飞去,翅膀和水的尽头便是云贵高原逶迤的群山……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我只能以这种方式站在坡头,虔诚地迎接数百年前的王阳明。

那一年,王阳明三十五岁,年轻,完全没有后世画像中时常看到的那种长者的肃然和圣人般的庄严。

在进入沅江之前,王阳明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湖上风暴。那天,大泽之中黑月惊涛、暴雨迅雷,云雾溟溟、涯涘渺然,这一切似乎预示了他此去龙场的困顿与凶险。王阳明心有余悸把这些记录在《天心湖阻泊既济书事》诗中,并冷静地把此行的未知与凶险告诉了他的随从,一行人顿时陷入悲壮。好在在这条河上,他也并不算太孤单。地处五溪蛮地的沅江,之前还曾经流放过屈原、郦道元、王昌龄、刘禹锡、黄庭坚等诸多大师,他们深刻的足迹和不绝的咏叹还是可以稍稍安慰一下他当前的失意。他感同身受地还原着命运的某种轮回,在猿猱凄清的啼声和江湖夜雨的萧瑟中与那些至今还在江上漂泊的灵魂为伍,在晚舟如豆的灯火下隔空对视或作一夜长谈。只不过,这一次王阳明要比这些迁客骚人走得更远。“江草远连云梦泽,楚云长断九嶷山”(《桃源东禅寺》),前方不可预知的命运跟接下来艰难的旅程一样不可捉摸,他要像一条受伤的鱼一样在自己不熟悉的河流里,逆行千里,抵达沅江的源头。

旧滇楚古道的起点是沅陵,是我现今居住的城市,因沅水而得名。传说水边的武陵山上埋葬着蚩尤的头颅,酉水的汇入使这里江面开阔,江水丰沛。北岸的虎溪山有一座建于唐代的古寺——龙兴讲寺,王阳明曾寄居这里。寺中立有一尊阳明先生的雕像。站在虎溪山落日的余晖里,透过寺庙的微翘的飞檐,把目光折向西南,群峰绰隐的那边,就是“远客日怜风土异,空山惟见瘴云浮”的五溪蛮地和古夜郎国了。

王阳明的雕像被安放在古寺高地的一片茂盛的竹林旁,神态安详,就是有些苍老,一副圣人的模样。古寺中无尼无僧,也没有佛像(据说原来是有的),空空荡荡的,王阳明成了这里唯一的主人。雕像底座上刻的是王阳明的名字和写于寺中的诗《辰州虎溪龙兴寺闻杨名父将到留韵壁间》,很多字已经有些模糊。所以,大多数来这的人也不知道这老头是谁,偶尔,顽劣的孩子还会爬上去摸他坚硬的胡须。五百多年前,王阳明就在他眼前这条流放过屈原的江上写下《吊屈平赋》“逝远去兮无穷,怀故都兮蜷局……累不见兮涕泗,世愈隘兮孰知我忧!”吟罢,王阳明黯然登舟,开始了滇楚古道到龙场的旅程。宋朝诗人方翥的一首诗:“昼出阳关已断肠,那堪真别更凄凉。痴人刻水方求剑,一息舟行过夜郎”,道出了他此时的仓皇。

发端于云贵高原的沅江,无疑是王阳明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条河流,我认为这也是促使王阳明哲学思想发生重大转变的一条河流。从沅江的河口到上游的黔东南的舞阳河,一千多里水路,正如屈原在《九章》中所描述的那样“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曲折西向,山渐峭,滩渐险,舟困人疲,远谪龙场仅在沅江上就要耗费了三个多月时间。我无法想象这一旅程的艰难,但还是可以从王阳明在此期间写的诗中,窥见他的内心世界儒、释、道人格的纠结与挣扎。漂泊在千里沅江上,看着闲云卷舒,江鸟渡滩,王阳明倍感身心双困的疲惫;羁留驿站,更夜听雨,王阳明清晰地触摸自己无奈的孤独和绝望;借宿山寺,独对青灯,王阳明在空寂中品悟着佛法“戒能生定,定能生慧”的要义……

很小的時候王阳明就要做圣人,所谓“读书做圣人,方为人生第一等事”。我想他所理解的“圣人”不过常人眼里的“立言、立德、立功”、学以致用和出将入相、兼济天下。这跟一个乡下穷孩子一心想做个“有钱人”吃香喝辣也差不了多少,谁还能没个理想呢?王阳明是官二代,自然希望在仕途上做一番雄心勃勃事业。可正德丙寅年的那顿乱棍,打烂了他的屁股,也几乎打碎了他的圣人梦。既然打烂的皮肉会流血,也证明王阳明还是个凡胎肉身。比之其他文字,我更喜欢读王阳明的诗。康熙年间平定“三藩”的功臣李光地,对王的“心学”颇不待见,却也赞誉王阳明的诗“信手写来,便有唐人风韵”。他的诗能让我们看到一个更加真实的、血肉饱满的王阳明。

从文化角度来说,能流放到沅水流域,也不是一件很坏的事。忧愤出诗人,从屈原开始,这块传统的流放地还真不缺少诗和诗人,诗中也不缺少像“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样的佳句。写诗大约也是流放路上最能自慰和消解无聊的一件事,王阳明也不例外。在到达龙场前,王阳明在沅江上留下的诗大约有三十余篇,几乎完整地记录他的行程和心迹。“委身奉箕帚,中道成弃捐。苍蝇间白璧,君心亦何愆!”(《弃妇叹》)在流放之初,王阳明自比弃妇,可见他有多沮丧和失落。这也是所有同命运者相同的屈原式的自怜自艾。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总是徘徊在儒、释、道的交叉路口,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很难自己去决定。这就不难理解他们早上可能还是天下大儒,没准晚上就成了被抛弃的黄脸婆。既然不能济世,哀怨之后,还要活下去,老子、庄子和释迦牟尼就成了很自然的选择。或为苏东坡的旷达,或作李太白的狂放,再不行那就找个有山有水的僻静南山之地,结个草庐、筑个篱笆、种点菊花,作悠然的陶公。在我看来,此时的王阳明身上除去李白的狂放不羁,道家和儒家人格是他心内自然生出的两条河流,这一次,他没办法做一只同时穿越两条河流的鸟。失意之际的王阳明在诗中叹到:“道意萧疏惭岁月,归心迢递忆乡园。年来身迹如漂梗,自笑迂痴欲手援”(《阁中坐雨》),岔又生出“也知世事终无补,归向东皋学耦耕”(《霁夜》)和“却忆鹿门栖隐地,扙藜壶榼饷东皋”(《沅江夜泊》)的归隐之心,间或还有“却幸此身如野鹤,人间随地可淹留”(《沅水驿》)那种苏东坡式的旷达。但这些只是他人生无奈选择中的一种状态,或许他做圣人的心依然执着,可茫茫四顾,在颠沛流离的流浪中,那颗内圣外王的心又将到哪里去安身呢?在王阳明之前,还没有人能从那个三岔路口完美突围,即使苏东坡也不例外。

其实,在汇入洞庭以前,沅江,也是一直在突围的。在黔东南陡峭幽深的峡谷里,缭绕的云雾、岩石间渗出水珠,汇集成无数涓涓细流和大大小小的支流,从云贵高原逶迤的群山峻岭中蜿蜒东流,始趋盈满,终成浩荡之水。在那个近乎神话般的“悟道”之前,王阳明是从沅江这条河流抵达龙场的。人生的一次低谷,让这条曾经邂逅于郦道元《水经注》文字中的河流,真实地奔流在眼前。上古尧舜时期隐于武陵的高士善卷、那些忧愤的流放在湘沅之间的诗人、还有沅江边的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马援将军马革裹尸的壶头山。我相信三年后,如果他真是在龙场悟出了什么,一定是从这条河流获得了某些解读人生的密码,并通过这条河流为三年后“龙场悟道”开启了一扇通往智慧与觉悟的大门。

曾经有一个愿望,约二三好友,寻一条船,沿沅江上行,从滇楚古道取道贵州修文。这个有预谋的想法终因太过浪漫,且操作性复杂而放弃,当然,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到了修文。

怀化,是沅江支流舞水旁的一座城市,王阳明当年就是从这里经芷江、新晃进入当时的兴隆卫,到达贵州境内的,如今从这里去贵州已经有一条高速铁路。我花了171块钱买了一张去贵阳的票,上车,放好行李,冲了杯都匀毛尖,喝着茶,看着车窗外被苍翠掩映的卡斯特地貌在眼前匆匆闪过,还没来得及酝酿情绪和打个盹,贵阳就到了。虽然是第一次来贵阳,但我还是无心逗留,从一帮殷勤的拉住宿客的妇女中脱身后,便直接上了去修文的大巴,一小时后又到了龙场镇,如此,三小时不到我便走完了王阳明当年两个月的路程。

在修文,我看到的龙场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小镇,与阳明有关的遗迹都扩建在一个宏大的“中国阳明文化园”。园中的广场上伫立着一尊阳明先生的雕像和一尊王阳明与弟子们的群像,神态庄严沧桑,眼神透着忧患。创作者大约认为非老不足以称圣吧,所以我们见到的古代先贤莫不老态龙钟,要知道王阳明离开龙场时也不过三十八岁。文化园里能称得上阳明遗迹的,是王阳明居住的被他称为“阳明小洞天的”山洞和附近那几棵相传是他亲手所植的“文成柏”。广场上立着八根大方石柱,分别写着“浙中王门”“南中王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案”“黔中王门”“江右王门”“楚中王门”“粤闽王门”,门前牌匾赫然书着四个大字“知行合一”。一切都表明,我沿沅江一路追寻的那个流放的王阳明,已经在这里成了圣人,我除了膜拜,还能再作一次像洞庭湖口那样的走近吗?我不敢肯定。眼前的龙场已非当年的龙场,当年的那个历经磨难的王阳明又在哪里呢?“阳明小洞天”里游客有些吵闹,我不堪其扰,一个人独自坐在一个写有“培养元气”的亭子边望着龙场的天,突然有些情绪低落。

龙场驿是贵州明代西南彝族女政治家奢香夫人为沟通滇、黔、湘在贵州境内建立的九个驿站之首。位于黔西北的峻山丛棘之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加语言不通,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我要找的那个王阳明一路颠沛,终于到了他的流放地。面对边鄙的荒蛮和未来的凶险,王阳明想必是有足够心理准备的,虽然眼前这个所谓的驿站只是几间破草房加一个老驿卒,其荒凉和破败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我相信,数月羁旅,他的沮丧、失意、忧思在山重水复的磨砺和思考中也趋于平静,内心深处“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追求早在幼时就已渗入骨髓,此前曾经笃志的释、老之学此时又能恰到好处的维持他内心的恬淡。对之前家境优越、仕途通达的“官二代”王阳明说来说,没有毙命于廷杖之下,已是幸运,向死而生,活着才是当下的圣人之道。

王阳明搭个了茅草棚,开始了他在龙城的谪居生涯。他颇为自得,赋诗到“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缉。灵濑响朝湍,深林凝暮色。群僚环聚讯,语庞意颇质。鹿豕且同游,兹类犹人属。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缅怀黄唐化,略称茅茨迹。”(《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不久,王阳明又在龙场东北的“龙岗山”上发现一个山洞,颇有天然之趣,“营饮就岩窦,放榻依石垒。穹窒旋薰塞,夷坎仍洒扫”,稍加收拾后王阳明就搬去居住,过起“穴居生活”,并得意地谓之“阳明小洞天”,并为之赋诗《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野趣自然之乐跃然。贬居生存环境恶劣的龙场,王阳明在洞庭和沅江漂泊时的那种消沉、忧郁、压抑、孤愤,竟然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心的自由与超脱,他就像是经历一场疾风暴雨,风雨之后,闲云从容,山色空濛。

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亲切、自然、豁达而坚韧的王阳明,他走在龙场的崎岖的山道上,背着一大捆柴禾,回到他简陋的茅屋,生火、烧水、做饭,山风让他灶前青烟迷乱。清早,他负着禾耜踏着恶蛇毒虫出没的荒径,开荒种田,“谪居履在陈,从者有温见。山荒聊可田,钱镈还易办。夷俗多火耕,仿习亦颇便。及兹春未深,数亩犹足佃。岂徒实口腹,且以理荒宴。遗穗及乌雀,贫寡发余羡。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这种绝境里的“晨兴理荒秽”虽然没有了陶渊明式的悠闲,但王阳明心态依然安详,像山月当空,清澈而澄静,好像天下万物和人生从来没有这般的美妙。这绝不是一种偶然,它预示着一次蜕变,一次涅槃,一次大彻大悟即将来到。

王阳明的心从来没有停止过飞翔,在龙场,他有足够的时间梳理自己的思考。远离了官场内斗,看到黔黎苍生的疾苦,追寻历代儒家之道,回首自己“格物致知”的困惑。他与当地苗蛮土人相守如亲,与慕名而来、向他求学的年轻人席坐论道。龙场的夜,寂然而幽冥,不断传来野兽凄厉的啸声,王阳明在黑暗中意静洪荒,端居澄默,参悟着古今之理、世道人心、功名利禄、苦厄疾难和生死之念。那个从小立志做圣人的王阳明,那个曾七天七夜不吃不喝“格竹子”的王阳明,那个曾在儒释道三家之间反复徘徊的王阳明,那个为论道而忘记新婚的王阳明,那个被廷杖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的王阳明、那个在沅江上漂泊无助的王阳明,终于为自己的心打开了一扇大门,原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这是一扇向死而生的门,这是一扇历经磨难、幻灭、恐惧、无奈,于黑暗中洞开的门,像一道闪电刺破亘古沉重,像一个惊雷震醒了万古空寂。那是无数行者苦苦寻找的智慧之门,钥匙竟藏在自己内心深处。原来,他所有的颠沛、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混沌、所有的磨砺都是在引导他走向那扇大门:光明在前,月霁风清,一个如婴儿般通透纯净的王阳明诞生了!

在后世人的眼中,“龙场悟道”,是很有传奇小说的色彩的,仿佛王阳明一夜顿悟。在一棵树下冥思、在一个山洞里面壁、在石椁里苦苦修行,一念之间,便大彻大悟。这样的故事被渲染成传奇和神话,更多是信众造圣的结果,如释迦牟尼和达摩祖师一般,王阳明也不例外。龙场之行的那个晚上,在“阳明文化园”旁的小酒馆,老板向我推荐一种当地的米酒,言之凿凿地说是“阳明古方酒”。明知是瞎说,还是喝了几杯,味道一般,很上头。我问老板王阳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操作西南官话一脸崇拜地说:“那是条狠角色呢。”

王阳明的确是条“狠角色”,他从小就想做圣人,如果是真的,这念头的确让他走了很多弯路。因为在小孩眼里,做圣人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孩子的心是通透的,纤尘不染,他们身上那些美、善、和谐都与生俱来,所以他们的世界才会那么阳光、安静,这大约就是所谓“赤子之心”吧。比如,突然邂逅一只猛虎,大人会恐惧万分,而小孩子则充满欣喜。王阳明说“人须在世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也定,动亦定”,可见“大道至简”,能在苦难中回归自己“赤子之心”。寻得从容和安静,大概就可以称之为圣吧。此时此刻王阳明才明白:世上哪有什么圣贤,只有心中装着万物天理的人啊!在痛苦的“格物”路上徘徊了二十年之后,王阳明终于找到了答案,这个答案原来一直就在他身边,如此明了、如此简单。在一片神化、圣化王阳明的氛围里,我倒觉得在龙场,越到后期,越是接近圣人之道,王阳明反而越像一个真实普通的人,他的心变得宽厚而柔软。

正德四年秋天,一个阴雨昏沉的日子,一位从京城到贵州赴职的吏目,携一子一仆路过龙场,因旅途劳顿、不堪瘴瘟,先后死于蜈蚣坡下。吏目一行的惨死,触碰到了王阳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敏感神经。他悲悯万分,含泪掩埋了死者,长歌当哭,写下了凄婉的《瘗旅文》:“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这种伤感在王阳明谪居龙场的日子里是绝无仅有的!这是我看到的最率性、最哀伤的王阳明,是周身散发着人性光芒、真实的王阳明。可能有人觉得这应该是他初到龙场尚未“悟道”时的凡夫之态,而事实是,在这个故事发生后的两个月之后,王阳明便结束了谪贬,踏上了前往庐陵的旅程。三年的贬谪生涯结束,一旦离开,归心和别意又化作王阳明的百转柔肠。

正德四年除夕,在沅水上游的镇远,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祥和,舞阳河上少了许多船来船往。在有些冷清的驿馆里,王阳明思念故人,写下了《镇远旅邸书札》。“别时不胜凄惘,梦寐中尚在西麓,醒来却在百里外也。相见末期,努力进修,以俟后会。即日已抵镇远,须臾舟行矣,相去益远,言之惨然……”在这封书札里除了“凄惘”、“梦寐”、“惨然”的愁绪,王阳明还仔细交代了一些日常生活的琐事,诸如锡、碟、碗、盐、酱、梨木板和如谁患病,谁甚可怜可悯,应该如何给予方便、调理将息等等。这还是那个在龙场悟道的圣人王阳明吗?分明是一个在孤旅中多愁善感、有些唠唠叨叨的、有血有肉的邻家老头。他离我们是那样近,就如我们身边熟悉的、亲切而敦厚的长者,完全没有所谓圣人的光圈和逼格,这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圣者:一个真实的王阳明,即使面对后世的神化与造圣,他也一定心如止水,捋须一笑。

王阳明又回到了沅江上,这是他第二次面对这条河流。三年前,突兀而至的厄运让他结识了这条曲折的河流。他从浩渺宽广的洞庭湖,蜿蜒千里,一路追踪到它的的源头。他终于明白,原来所有的江河湖海,都發端于那些细小的涓流,点滴汇聚,沛然汪洋,那是因为每一滴水都隐藏着一个江河湖海的本心。读懂河流的智慧,王阳明知道那些失意、那些困惑、那些磨难、那些苦难的历程,都是为了让自己抵达自己的内心。从心出发,他找到了自己,也就找到了世界。那个被后人渲染得神奇玄幻的“顿悟”,不过是王阳明最后的抵达。

从云贵高原沅江的源头顺流而下,王阳明再度体验到是沅江东去带给他的不断的豁然开朗,不断的百折不挠,不断的丰盈和宽广。他没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迈,没有“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欣喜,更没有“逝者如斯”的感伤。“年来夷险浑忘却,始觉羊肠路亦平”,此刻穿行于山水之间的王阳明不悲不喜,云淡风轻,从容而安详。就像他在坡头遇见的那只大鸟,在江天之间获得了任意翻飞的自由!

江天云鸟自来去!王阳明又回来了。此心光明,夫复何求?在他的面前,云梦大泽浩浩汤汤。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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