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在军鞋上的红五星

魏丽饶

在土落村，鞋是一个很有意味的物件。男方托媒人向女方提亲，女方若是心上欢喜，便羞羞答答地在背地里偷偷给男方做双鞋捎去。关于女孩子的性格、样貌等大致情况，都在这双鞋里装着，一清二楚。

前年夏天一割完麦，粮食还晒在谷场里，史存孩他娘就三番五次催他爹，紧赶去托个媒人，给娃去提亲。他们相中的是邻村的好姑娘粉儿，粉儿长得标致，人性也和善，是他老史家中意的人儿。粉儿是家中的长女，下面一排溜四个弟弟，将来都得成家说媳妇，家里日子向来过得紧紧巴巴捉襟见肘。对于这门亲事，女方家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拿出三石麦子。在那个家家都是缺吃少穿、人多粮食少的年代，三石麦子是个大饥荒。但存孩爹满口应下了，麦子还完，孩子们结婚。

史存孩在十里八鄉是出了名的，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个勤劳能干，肯受苦的好后生。然而除了这些，粉儿还知道，他是个秘密共产党员。粉儿的三弟和和在土落村小学念二年级，那天下午有个穿便衣的人到学校去问谁认识史存孩，和和一听是找姐姐的对象，便说他认识。那人留下一封信，让他想办法转交，和和便欣然答应了。不料事情被同学发现后竟告诉了老师，老师果断把信给没收了，还批评了和和，叮嘱他以后不许擅自接收陌生人的信件，也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这件事。和和回到家，偷偷把信的事告诉了粉儿。粉儿直觉应该是共产党内部传递的信件，不由得心头一紧，却也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和自豪感。有一次，爹让她到存孩家帮忙锄豆苗，她在他家的柴窑里发现了一大卷石印的报纸。粉儿没念过书，仅凭弟弟们教她认的几个字，大概看明白了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内容，她把报纸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回到家，粉儿翻箱倒柜找出一块新布料子，好模好样给存孩做了一双千层底布鞋。

抗日战争时期，土落村地处八路军太行军区和太岳军区的联络交通线上，军队要过浊漳河必经土落村。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培养了村民的政治参与意识。那个时候，游击队、武工队、县大队等抗日武装常常三五成群地在村中歇脚，有时组织村民夜间秘密参加各种抗日活动。或者配合武工队破坏日伪统治下的白晋铁路公路，或者突然切断日方通信电话线路，或者筹集军粮运送到八路军驻地，或者护送两军联络的交通人员过河……这些被日本军恨之入骨，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的事情，就是十七岁的史存孩的日常。白天他像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正常下地干活，挑水担粪，晚上便悄悄地拨开月亮的影子，参与抗日活动。

抗日是土落村村民们不约而同的共识。爹在担心儿子安危的同时，又竭尽全力给他各方面的接应和支持。只是娘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件更加棘手的事。存孩美滋滋地把粉儿做的新鞋搁在炕头的小窑窝里，忍不住三眼五眼去瞧，却就是一门心思光顾干地下工作，全然不操心地里的麦子收成好不好。一场鸡蛋大的冰雹过后，娘紧锁着眉头疙瘩怨道：“老天爷不讲理，糟蹋了麦子是要我这老命哩！”存孩趄在炕头的铺盖卷上，满不在乎地说，“不用焦心，日本鬼子就要滚蛋了，好日子快来了！”“快悄悄些哇！”娘狠狠剜了存孩一眼，挽起围裙出了院子。

史存孩对共产党的事业充满了信心，日军投降的消息果真很快就传来了，村民们敲锣打鼓喜庆胜利。史存孩兴奋得把粉儿给他做的新鞋拿出来，穿在脚上到处张扬。这双鞋可是他心里最稀罕的宝贝呐，就算过年也只舍得穿起来在炕上走两个来回。抗战结束后，他和村里其他几名秘密共产党员公开了身份，快速组建了村支部和村政府，并在贫下中农里积极发展新党员。正当史存孩干得风生水起之际，上党战役又打响了。1945年9月，我晋冀鲁豫军区在司令员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的统一指挥下，开始解放上党地区。阎锡山领导的国民党军队为急援驻守长治的史泽波部队，阻止八路军解放上党，派出两万余人从太原南下直奔长治。不料在上党盆地老爷山磨盘垴一带逢连天阴雨天气，又遭到八路军太行纵队、太岳纵队和冀南纵队全面围攻。南下无路，企图从北面突围，走沁县方向逃回太原。10月6日，共产党太行纵队20团和太行纵队14团不畏大雨如注、道路泥泞的困难，一路向北疾行，赶在国民党军大部队之前抢先到达土落村，占领土落村制高点，控制漳河沿岸阵地及渡口。待国民党军抵达土落村时，八路军早已布局完毕，一连击退了国民党军八次冲锋。除2000多名国民党军溃散逃到沁县外，其余全部被歼，10余名将领被俘。

这就是上党战役中至关重要的“土落截击战”。对于土落村的村民来说，这场战役既来得突然，又打得利索。史存孩一夜未睡，他激动得在地上走来走去。第二天凌晨，鸡刚叫头遍他就冲出了家门。挨家挨户叫门，发动全村男女老少全体出动推磨碾面，筹集军粮。好一番忙活之后，人们才刚把磨好的米面装进布袋里，正准备送去，就接到通知让全村村民到东河滩召开万人群众大会，宣布了战斗胜利的消息。这场战斗结束后，大批八路军战士因连日奔袭战斗十分疲劳，决定在土落村就地休整。村民听说国民党军队已被打败，欢欣鼓舞，家家主动生火做饭，熬米汤、煮疙瘩送给八路军战士充饥。史存孩担着两瓦罐玉米面疙瘩送到八路军休息点，目及范围内穿着各种不同颜色衣服的战士足有百余人。他们在村里的打麦场上席地而坐，看上去筋疲力尽，有的拄枪坐着打盹，有的歪在军毯上打呼噜。还有一个临时隔离区，专供伤员休养治疗。战士们见有人送饭来了，顿时打起精神拥过来自觉排队。没有足够的筷子，他们就折了豆秸秆当筷子用。吃罢饭，还坚持将冀南票塞给史存孩，让他带回家交给父母。这一程的所见所闻，都让史存孩兴奋。趁等待拿瓦罐的工夫，他向战士们打听到，八路军在土落村休整三天后将要继续前进，去解放其他县城。这使他有了新的想法。

“我要参军！”

夜很深了，全家人早已进入了梦乡，一轮明月挂在院里的枣树梢头，史存孩躺在西窑的土炕上辗转难眠，他干脆起身去西窑窗户跟前叫醒父母，隔窗对他们说出了心里话。语气斩钉截铁，话音里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怕吵醒奶奶和弟妹们，爹赶紧把门打开，叫他进屋再说。

对于史存孩这个想法，爹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纵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也阻挡不了儿子的决心。“男子汉大丈夫，就应当心怀天下！”沉思片刻后，他郑重地说。“瞎说哩！明年收罢夏还清三石麦子，就要娶媳妇了。”爹的话刚出口，娘就急得从炕上跳了起来。“在村里你爱咋闹腾咋闹腾，参军不行！”娘顿时就想起粉儿，想起即将还清的三石麦子，又想起参军要上战场，打仗就有牺牲……不行，她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她害怕得哭起来。这时，奶奶踮着小脚推门走了进来。听说是存孩要去当兵，半天不语。奶奶觉得孙子有心报效祖国，长辈理应全力支持。但转念一想到存孩是家里的长孙，心又说不出地疼。这一夜，全家人都没有合眼，讨论的结果是，天亮就请媒人去跟亲家商量，马上结婚，结了婚再去参军。

原本以为亲家会不同意甚至闹情绪，没想到粉儿的父母竟一口答应了。“这样的好后生，是粉儿的福气。”粉儿爹丝毫没有计较麦子的事，更没有担心粉儿的将来，他以存孩积极报名参军为傲。

这是一场极其简单的婚礼，尽管该有的规矩都有，但男女双方都有点心不在焉。在双方父母热火朝天张罗婚礼的同时，史存孩忙于召集支部的共产党员，积极动员年轻人报名参军，保卫我们的抗战胜利果实。刚好趁部队就在家门口的便利，他说这是老天爷赐予的加入共产党事业的大好机会。他的观点，得到了村中众多长辈的认可，土落村的各大家族都竞相送子弟当兵。仅仅两三天时间，全村百来户人家就挑出23个精壮后生，还有人自豪地给本家力量命名“魏门五只虎”“郝家四条龙”等等，这让史存孩既意外又惊喜，往日谁家有红白喜事，全村人都要围着忙上好几天，而他这个原本就潦草的婚事在“参军大潮”面前，更加被冲淡了。各家都忙于准备送儿送孙送兄弟当兵上战场，实在顾不上他娶媳妇的事。史存孩跟双方长辈合计了一下，决定邀请这次所有报名参军的人家都来喝他的喜酒，就把他们的结婚宴同时当成送军宴。“那咱主食不吃拉面，吃撅面。”按照老辈人的规矩，新媳妇迎进门，男方家的婚宴主食是要吃拉面的，寓意拉扯。可万万没想到，粉儿他爹毫不顾忌女儿这大喜日子吉不吉利，而是以给女婿他们送行为重，说吃拉面容易拉后腿，吃了撅面有决心，斗志昂扬上战场。存孩爹再三推辞，“亲家，可不能坏了规矩，不能亏待咱粉儿啊！”亲家坚决不让步。

一豆灯光下，粉儿很难说清楚自己心里的滋味。自从那年媒人来她家提亲那日起，她想象过很多种结婚的场景，每一种都生动而具体，却怎么也没想到，事实居然会这般措手不及。喜悦，伤感，慌乱，不舍，感动，骄傲……各种复杂的心情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使她没有了主意。眼下，她无暇憧憬婚礼的热烈，洞房的温情，她要赶一项紧急工程。粉儿要赶在八路军出发前，再给史存孩好好做一双鞋，好让他穿着自己的这份心意走上行军路。时间像捻线砣上的那根麻绳，随着她手头忙不迭的飞针走线，越来越短。转眼窗外的天色已蒙蒙发亮，这一夜，她不知道自己偷偷流过多少回眼泪，又幸福地笑了多少回。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是她想对史存孩说的千言万语，每一个细小的针眼，都缀着她的一颗泪珠。粉儿对这双鞋将来要走的路，充满了各种想象和担忧。但她心底里最期盼的还是，待解放战争胜利后，这双鞋能把她的存孩平平安安带回她身边。“你得答应我。”粉儿把刚刚完工的一双千层底紧紧贴在心口处，硬要它给她个承诺。这两天，她还没有见到存孩，还没能跟他说上句体己话，他太忙了。“要是会写字、能写信该有多好，可以把想说的话写下来，给他带到路上慢慢看。”粉儿呆呆望着忽忽跳动的灯苗，又哭了。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就赶紧下炕到洋柜里翻包袱，找出一块白粗布，剪了双鞋底样。她要把想说的贴心话都绣到这布上，用暗针脚绱进鞋子里，将来存孩走到哪，就陪他到哪。

史存孩他们跟着浩浩荡荡的八路军部队走了，村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一簇簇野酸枣在山间红透，散发出淳朴的成熟香气，粉儿开始了孤单的新婚生活。这两年每到农忙季，两家常相帮着收秋打夏，粉儿对婆家的生活倒也很习惯，跟下面的弟妹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公公婆婆怕委屈了新媳妇，更是处处疼着她。

到了部队上，土落村的23个后生很快就分配到各自的任务。史存孩和魏宝德、翟润明在一个排，战友们得知他刚做了新郎官儿，歇下来时总是要起哄。睡觉前挤在被窝里让他说说出发前新媳妇给他带了啥好东西，说了啥酸酸话。史存孩实在耐不住纠缠，就把粉儿给他做的新鞋拿了出来。包鞋的布包袱还没完全解开，鞋子就被一哄抢走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黑脑瓜子挤在油灯前，摩挲着那双鞋，像是稀罕一个好看的姑娘。史存孩美滋滋地站在一旁，支起耳朵尽情地听他们的羡慕和夸赞，夸他心尖尖上的宝贝蛋。这是一双做工非常精致的白底黑面千层底布鞋，模样标准，针脚匀溜，每层鞋底都用白布沿了边的。鞋子传到翟润明手里时，他发现在两只鞋底子的脚跟处各有一颗鲜红的五角星。起初他以为五角星是放在鞋子里的，就伸进手指去捏，想捏出来仔细看个究竟。试了两三次才弄明白，原来是绣上去的。好别致的心思。大家又开始了对五角星无边无沿的猜想和议论。但谁都没有琢磨清楚其中真正的含义，只有史存孩心里明白，那是粉儿对他的叮咛和期待。她对他的爱和敬佩，始于他对共产党的忠贞和执着，她把鲜红的五角星绣在他的军鞋上，是让他永远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啊！部队里大多是些没结过婚的光棍汉，这双鞋勾起了大伙太多的想象，就有人嚷着非要存孩说说新媳妇到底是个啥滋味儿。这时，存孩却突然沉默了，他将鞋从翟润明手里拿回来包好，一声不响地钻进了被窝里。战友们悻悻而散，先后陆陆续续进入了梦乡。深冬的月光寒凄凄地落在枕畔，长长短短的鼾声此起彼伏，翟润明此时却格外清醒。他长久地凝望着史存孩侧睡的背影，在月光下一耸一耸地抽动。他看见他不一会伸出手来捏一把水鼻涕，不一会又重重地叹一口气。很久之后，他又见他起身去拿上那双布鞋，轻轻地搂进了被窝……

上党战役胜利后，晋东南各区县全面解放。史存孩他们又跟随部队转战晋中地区，先后参加了吕梁战役、汾孝战役、三打运城、晋中战役等主要战争。1948年6月9日，徐向前、周士第向晋中战役参战部队发布了基本作战命令，部署作战计划。这是一场以寡敌众的战斗，我方兵力不足国民党军的一半，各个兵团都明显感到任务艰巨。赴战前，史存孩和翟润明约定，如果这次真的倒下了，要负责为对方完成未完成的心愿。翟润明说，“要是我不在了，你得替我给我爹娘养老送终。他们养我这么大，还没享过我一天福。”“你放心！大爹大娘就是我亲爹娘。”翟润明感动得紧紧箍住了史存孩的肩膀。“你呢？说吧。”他问。“我……我要是回不来了，你无论如何帮我把那双鞋捎给粉儿。告诉她，我都听她的。”话说到此处，两人都变得十分沉重。

晋中战役打响后，徐帅首先采取调虎离山计，引得阎锡山国民党军的13个主力兵团组成的“闪击兵团”向解放军吕梁军区部队扑来，妄图一举消灭我军。解放军死守阵地英勇抗击，打成对峙，使国民党军主要力量集中在汾孝地区。我方太岳主力军则趁敌方平遥、介休、祁县、太谷空虚之际，从太岳山区神速突破平遥，介休东山各隘口据点，攻占子洪口要塞，突然出現在晋中平原，向同蒲沿线逼近。敌军发现上当时，阎锡山急令“闪击兵团”回撤平遥、介休应战，但为时已晚。6月21日，阎锡山增派援军从介休向平遥方向开进，行至张兰镇以北桥头、曹村地区时，突遭八路军前后夹击，国民党军被压缩在汾河岸滩。连续激战三个小时，国民党增援军全部被歼灭。就在这场激烈的战斗中，史存孩阵亡了。当时，翟润明就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原本是他冲出去接应另一位战友的，不料刚一暴露腿上就挨了一枪。为了保证持续压制敌方的进攻，史存孩毫不犹豫迅速顶上。翟润明拖着一条残腿，在身后拼力嘶吼，“你给我回来！趴下！快趴下！”史存孩却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因为敌军的攻势根本不容喘息。史存孩一边朝敌人开枪一边大声喊：“我听粉儿的——”话音还没落，翟润明就眼睁睁看着他壮烈地倒在了敌人的炮火下。汾河水仍旧在哗啦啦地流淌，翟润明懊恼而又自责地狠狠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晋中战役历时一个多月，我军以6万兵力先后歼敌正规军7万余人，非正规军3万余人，是我国解放战争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典型战例。在战斗中，人民解放军英勇善战，视死如归，以一当十，气吞山河，阵亡烈士近3000人，史存孩就是这近3000颗闪闪红星中光辉耀眼的一颗。

晋中地区解放后，翟润明随部队南下，参加了淮海战役。一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他才退伍回到土落村。其间辗转各地，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把史存孩的那双布鞋随身带着。退伍回村那天，翟润明心里没有丝毫欣喜。孤独，失落，内疚，悲痛……仿佛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史存孩是真的牺牲了。脚下的路离土落村越来越近，他的双脚感到越来越沉重。此时他多么希望回来的是史存孩，史存孩应该穿着这双鞋回来见他深爱的粉儿啊。进村后，翟润明路过自己家门口，他没有进去，而是先去了史存孩家。进屋先跪下给史存孩的父母磕了三个响头，才开口说话。

把那双绣有鲜红五角星的布鞋交给粉儿时，他看到在史存孩和粉儿的新婚窑洞里，一块木刻的光荣烈属牌安静地挂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