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叶子的旅程

2020-08-31 01:35秦延安
神剑 2020年4期
关键词:制茶茶树茶叶

秦延安

它本是一片树叶,最初与人类相遇时,被当作一味解毒的药物,让“神农尝百草”;它出于《尔雅·释木》,从诗经里的茶谣走来,先后化名“荼”“诧”“茗”“蔎”“选”等,直到遇见“知己”陆羽,才定名为“茶”;它的故乡在中国,走过了饮汁食叶的羹饮,经历了弃渣饮汁的清饮,最终变成今天琳琅满目的茶、茶糕点、茶肴,成为世界三大饮料(可可、咖啡、茶)之一,享誉世界;它性格豪放,步入大唐诗人的殿堂,成为游牧民族的生命之饮,藏进了僧侣的行囊,与佛法一起东渡日本,并在那里上升为一种生活的信仰;它的足迹遍布世界,与瓷器、丝绸一道满足着欧洲人对东方古国的想象,它丰富了英国文化中最精致优雅的礼仪,并跟随日不落帝国的脚步在世界各地生根。

它就是茶,用自己的历程和历史演绎出了中国千年文化。品悟透一杯茶,也就读懂了千年中国。

采 茶

江南的春,总爱和“茶”紧密联系。当春风使出浑身的解数,将长江以南的寒冷往北驱赶时。山坡上、岭坝上的茶树,都探头出门相送。作为常绿草木中的名门望族,茶树总显得彬彬有礼,温情有余。就在那“春风吹又生”中,片片嫩芽携着早春的信息,传遍了整个大地。

和所有其他的植物都不一样,那是老叶出嫩芽,一叶顶着一叶。一年最是新春好。那带着最初信息的芽叶,“犹抱琵琶半遮面”。它们听得懂鸟语嗅得到花香,它们衔着春光携着云雾,终在一场春雨后,生出雀舌般的叶芽。一副水嫩水嫩的面孔,如出水芙蓉般隽秀,看着就让人亮眼可心。那一片片长形或椭圆形的茶叶,如春天的请柬,盛邀着人们赶来采茶。

有茶树的地方就有青山绿水。那些茶树总爱长在向阳的山坡上,如犍牛饮水,将头扎进清凌凌的山溪,尾巴却在身子后面甩打出一阵山风。那里阳光明媚,风轻云淡,草木葱郁,景色迷人。

我曾在苏州碰见过早春的茶园。一面坡上,层层叠叠。一株株茶树,密密麻麻,绿得耀眼。戴着斗笠的茶农,斜挎竹篼,站在茶园里如一棵松挺立。身子似乎纹丝不动,手却如鸡吃食般快捷,灵巧得如水里的游鱼,从那些茶树上一一走过。人们常说:“一斤碧螺春,四万春树芽。”我很难想象,这一斤茶叶,需要在穿梭、弯身、采摘、放入中轮回四五万次才行,那是怎样的一个琐碎和不厌其烦。他们额头热气腾腾,如云雾散开,笑容里溢满茶香。采过茶叶的树便没了春的盎然,只有春的继续。远远望去,绿色的茶园里,那些埋头的采茶者如一朵朵各色的花,绣在绿色的锦缎上,分外好看。

我也曾在汉中亲自造访过茶山。那是一条只能走过双脚的山路,蜿蜒得就像一条蠕动的蚯蚓。路的一边是灌木丛生的陡峭山林,一边是不太规整的梯田,而茶园就在半山之上。也许那里能登高望远,也许那里是世外桃源。我们是迎着太阳上山的,路程还没走到一半就已经气喘吁吁,仰头看去,山上的茶园里已经人影幢幢。在朋友的鼓励与搀扶下,我终于坚持走到了半山腰的茶园,此时,我才看清,茶园里采茶的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孩。只见他们一脚斜撑着身子,用食指和拇指夹住茶叶间幼梗的中部,轻盈地一摘便将茶叶采下。随着双手娴熟地舞动,一枚一枚的嫩芽便被请进挂在腰间的竹兜。

茶厂的厂长给我们介绍,这些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小孩,他们每逢周末都来山上采茶。别看这些孩子年龄小,采起茶来却能顶多半个大人。一天下来,一个小孩能采二三斤茶叶,可以挣六七十元。看着孩子们的快捷手法,我也想一试身手,却不料,不是扯断了茶叶,就是捏碎了叶子,或者带下了茶梗,总不得要领。厂长向我们介绍道,不同的茶采摘部位也不同,有的采一个顶芽和芽旁的第一片叶子叫一心一叶,有的多采一叶叫一心二叶,也有一心三叶。采茶要心地虔诚,用力轻盈。听着厂长的讲解,我似有所悟。

我们的谈论并没有打扰孩子们采茶的专心,他们的双手熟稔地在茶树上奔跑着,像小兔子似的东跳西蹿。看着那一张张被太阳照得红扑扑的小脸,我为孩子们过早地理解生活而感动。摄影师在茶厂里左拍右拍,而孩子们坚毅的身影便成了镜头中最美的风景。

制 茶

采茶不易,制茶也不简单。我曾在安康观看过传统的手工制茶,那岂是一个辛苦所能表述?

采摘下来的茶叶特别娇气,需要尽快去除水分,否则就会发苦生臭。温暖的阳光下,一片新绿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茶簸。那些沾满阳光雨露的嫩芽,或尖细如针,或细绒覆裹,经过日光萎凋或高温炒制后,不仅没了苦涩反添香醇,而且还叶质柔软,便于造型揉捻。

那些打蔫的茶叶,就在茶簸里,被茶农用双手轻揉着。那是一种看似有力却是柔软的揉法,于粗糙中见细致。不同的茶其揉捻程度也不一样。大多数的茶叶被滚动揉成了卷曲状,也有以布巾包裹茶叶使其成为一圆球状,再以手工或布球揉捻机来回搓压、团揉,最终形成半球形或球的。有些茶叶还进行摇青,将萎凋的茶叶放在竹筛内,先轻后重,来回筛动,让叶片在摩擦碰撞中,气味相投,渐渐氧化。不同的茶摇青的手法不一样,次数也不一样。如铁观音摇青达五至六次,使得叶缘成朱砂红色,然后再进行堆放发酵。这一连串的晾青、杀青、揉捻、渥堆、干燥、紧压等过程,让茶叶如孩童一般,逐渐成长。但它还没有真正成为茶叶,就像一个人一样还没有真正成熟。这样的初制茶品质并不稳定,放一段时间后也容易变质,所以必须再经过筛分、剪切、拔梗、整形、风选、覆火、熏花、焙火、掺和、陈放等一系列过程,才算完全制成。

对于制茶工艺,陆羽在《茶经》中进行了详细记载:“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在晴天,摘取鲜嫩茶叶,用蒸的方法使鲜叶脱水,然后捣碎成末,以模具拍压成团饼之形,再烘焙干燥,最后穿孔,以绳索穿起来,便是饼茶。这一种“蒸青法”可谓制茶的“老祖宗”。宋代赵汝励的《北苑别录》也记述了制茶法:蒸茶、榨茶、研茶、造茶、过黄、烘茶。茶芽采回后,先浸泡水中,挑選匀整芽叶进行蒸青,冷水清洗,然后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再置瓦盆内兑水研细,入龙凤模压饼、烘干即成团茶。这一系列的成熟制茶过程,实际上经历了从煮到晒、从蒸到饼、从团到散、从蒸到炒的发展历程,制茶工艺也在探索中不断日趋完善。

由于制茶过程中,确保茶叶香气和滋味的加工方法不同,按照色、香、味、形品质特征的不同,又可将茶分制成绿茶、黄茶、黑茶、白茶、红茶、青茶六大类。不发酵即绿茶;当绿茶杀青时间长,温度低,堆积过久叶色发黄,便成黄茶;当绿茶杀青叶量过多,火温低,呈黑色,便是黑茶;不炒不揉自然萎凋的是白茶;日晒揉捻叶色变红,便成红茶;先绿后红再变青为青茶。清初王草堂《茶说》:“茶采后,以竹筐匀铺,架于风日中,名曰晒青,俟其青色渐收,然后再加炒焙……烹出之时,半青半红,青者乃炒色,红者乃焙色也。”

每一种茶的制作过程,都如厨师做面一样,一样的面粉可以做出不同的面条,一样的叶子可以制出不同的茶,全在匠心運用。

吃 茶

“你都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这是《红楼梦》第二十五回中凤姐开黛玉的玩笑话。在婚俗中,“吃茶”意味着许婚,即旧时女子受聘于男家。茶,因其不能移植,也被用来形容女子的忠贞。

对于吃茶的由来,唐朝陆羽《茶经》记述:“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神农本草经》中也写道:“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相传神农尝百草时尝到一种有毒的草,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这时一阵风吹来几片叶子,神农便捡了两片放在嘴里咀嚼,顿感清爽。神农将它命名为“茶”,这就是吃茶的由来。

由此可知,茶之为用,是从咀嚼茶树的鲜叶开始,而最早的吃茶则是生煮羹饮。《晋书》记:“吴人采茶煮之,曰茗粥。”东晋郭璞《尔雅注疏》中说:“树小如栀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茗粥羹饮,让吃茶如吃菜喝汤,囫囵吞枣般连汁带叶一起下肚。这种吃茶法一直延续到唐代,被茶圣陆羽总结为“伐而掇之”,即将茶树枝砍下再摘取嫩叶,然后连锅煮。这种吃茶法虽粗糙野蛮些,但那馥郁的香味以及迅速消除疲劳的功效,让人喜之,使其在当时广泛流行。并衍生出了茗粥,即把茶作为佐料撒在粥的上面,进行熬煮。“淹留膳茗粥,共我饭蕨薇”。唐代诗人储光羲出外做客,被招待吃茗粥,即兴赋诗《吃茗粥作》,足见当时人们吃茗粥的盛行和不凡。这一种茗粥食法,还漂洋过海地传到日本,至今保留。

虽然吃茶有益,但这种不加处理的粗陋味道,毕竟还是难以下咽的,不然《诗经》上也不会说:“谁谓茶苦,其甘如荠。”俗语“粗茶淡饭”便是由此而来。在吃茶中,人们寻求着相遇。百年修炼,终于等来了知音陆羽,他说茶煎之。陆羽的煎茶法不但合乎茶性茶理,还具有一定的文化内涵,一经推出,立刻在文人雅士甚至王公朝士间得到了广泛响应。《唐人宫乐图》便是最好的例证。画中后宫嫔妃、侍女十余人围坐、侍立于一张大型方桌四周,团扇轻摇,品茗听乐,意态悠然。方桌中央放置一只很大的茶锅,右侧中间一名女子手执长柄茶杓,正在将茶汤分入茶盏里。她身旁的那名宫女手持茶盏,似乎听曲入神,暂忘吃茶。对面的一名宫女则正在细啜茶汤,侍女在她身后轻轻扶着,似乎担心她醉茶。图中,茶汤是煮好后放到桌上的,茶盏为碗状,有圈足,便于把持。可以说,这是典型的“煎茶法”场景重现,也是晚唐宫廷中茶事昌盛的佐证之一。

吃茶吃出了苦,也等到了苦尽甘来,那何尝不是历久弥新的重生?茶如此,人又何尝不可?

喝 茶

茶,生天地之间,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可谓是精灵出身。茶中有山,茶里藏河,可谓是胸有丘壑。一壶茶在手,如天人合一,如抚日托月,如捧着千山万水。郑板桥品茶曾邀“一片青山入座”,苏东坡喝茶感叹“从来佳茗似佳人”。

茶是一种文化。上有草,下有木,人在草木间。身处草木怀抱,与草木相依,便能孕育出世上最浓郁的茶香。不同的人喝茶会喝出不同的心情,不同的职业喝茶会品出不同的意味。平民喝茶是一种需要,为解渴;官吏泡茶是一种粉饰,为装扮;和尚饮茶是一种禅性,解心智;道士品茶是一种德育,修心性;而在文人眼中,茶是神圣的扬清荡浊之物,喝茶则是品一种文化。不管是温壶、烫杯、洗茶,还是泡茶、翻杯、敬茶,抑或闻香、品茶,都内涵丰富,趣味十足,给人以精神上的愉悦。

茶是一种药。茶能消食去腻、降火明目、宁心除烦、清暑解毒、生津止渴。早在《神农本草经》中,即有“茶味苦,饮之使人益思,少卧”的记载。《唐本草》说:“茶味甘苦,微寒无毒,去痰热,消宿食,利小便。”汉代名医张仲景说:“茶治便脓血甚效。”至今,我国民间仍有用茶叶治疗痢疾和肠炎的习惯。《本草纲目》记载:“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然火有五次,有虚实。苦少壮胃健之人,心肺脾胃之火多盛,故与茶相宜。”现代医学研究发现,茶还具有抗癌防癌作用。其包含的500种成分,对人体都是益寿延年的。书载东晋僧人单道开坐禅修行,多日昼夜不卧,仅靠吞服几粒“茶苏”醒目提神。其实,不是单道开厉害,而是用茶叶制成的“茶苏”威力大。

茶是一种人生。唐朝刘贞德总结茶有十德:以茶散郁气,以茶驱睡气,以茶养生气,以茶除病气,以茶利礼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尝滋味,以茶养身体,以茶可行道,以茶可养志。茶在世人眼里,已经不单单是一种饮料,还是一种人生价值取向,是精神层面的追求。一个人若在茶中有品位,自然对生活、对情感、对生命会热爱。而对生命热爱者,必然对人格有操守。

茶是一段旅程。从茶的产区,到无茶之地,是茶马古道的千年穿行。漫长的旅程,让生命历经枯萎、重生、绽放,或许只是为了提醒匆忙赶路的人们,驻足停歇,哪怕只一杯茶的时间,也会大有所获。这一遥远的旅程,如人世的修炼,跌宕起伏,终归平静。茶将中国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众多的民族在这里繁衍生息,不同的文化和信仰在这里碰撞交织,茶与奶,茶与油,茶与药,茶与花,在不同的杯盏间融合、传送,缔结出了中华血性。

一片茶叶,看起来细小、纤弱,无足轻重,却又是那样的微妙、坦荡、豪放。它感受了土地和手掌的温度,行走万里,与水融合,呈现自己的生命价值。它沟通了天地生命,融合了人与自然,传递出一缕醉人的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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