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支彩笔

2020-08-29 13:40孙青松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坟场蜡笔彩绘

孙青松

上高小的时候,我就读的乡村学校开设了美术课。在乡下人看来,这是一门可有可无的“副课”。因此,与举足轻重的“主课”语文、算术相比,它晚开了三四年。

美术课从铅笔素描开始,平时写字的铅笔和白纸,摇身一变成了画笔与画纸。习作和创作,是素描绘画连贯递进的两个环节。长方形的黑板上,蒋老师以白粉笔作画笔,一点一线地给学生们示范绘画,深入浅出地解说构图基本原理。同学们在作业本上比葫芦画瓢,先习作,后创作,兴致勃勃。从器物到动物,从人物到风物,从花草到庄稼,从山川到河流……一幅幅稚嫩的画作,跃然纸上,慧光闪烁。

我也被这与文辞字句迥然不同的图符语言所吸引,全神貫注地学习,茶杯、饭碗、水盆、桌椅……我的这些静物作品挺像样,受到蒋老师的几次表扬。

铅笔素描学习告一段落,彩绘课程又开始。蒋老师简明扼要地讲解了构图、上色、修改的彩绘要领,以及彩绘画的意义,而后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作了演示。由此我明白了:彩绘比素描品位更高!

可是,一个始料不及的困难出现了——没有彩笔怎么办?

那时候,最合适的彩笔是两毛多钱一盒的七彩蜡笔,其次是八分钱一支的红蓝铅笔。班里家境好的同学,买了七彩蜡笔;家境差点儿的同学,买了红蓝铅笔。我囊中羞涩,昂贵的七彩蜡笔实在不敢问津;便宜的红蓝铅笔,我则抱有希望。放学回到家里,我把想买支红蓝铅笔学绘画的想法,告诉了老父亲。父亲听罢,面有难色,皱着眉头,默不作声,蹲在院子大榆树下,一口接一口地猛抽旱烟。他的表情比身上破旧的衣服还难看,情绪比丢了贵重的物品还低落。我知趣地走开了。我理解父亲的沉默,知道他无能为力。那是凭工分吃饭的大集体年代,我家人多劳力少,是老“缺粮户”,鸡蛋换盐,哪有钱给我买“奢侈品”画笔呢?

蒋老师了解我贫寒的家境,对我上课没有彩笔一事,没有过问,大概怕我尴尬吧!就这样,当班里同学们或持七彩蜡笔,或操红蓝铅笔,进入明丽的“彩绘新时代”之际,我仍旧停留在灰暗的“素描原始社会”。

麦黄时节一个周三的中午,刚放学到家,父亲托人给我捎了个口信:让我抽空去大队粮种试验场,见他一下,有事。一个月前,父亲被临时派往大队粮种实验场劳动。按照劳动纪律要求,他平时不准请假,周末才能回家。今天不是周末,父亲给我捎信见面,定有要紧事。我得赶紧去,不能耽误!

草草吃过午饭,我立马出村,顺着乡间的蜿蜒土路,步行去四里开外的大队实验场。原野,杏黄的麦海一望无际。矮小的我,似乎淹没在荡漾的麦浪中。午后的太阳,正毒。火辣辣的阳光烘烤着的我,犹如灶膛里烧烤的红薯。路,并不好走。久旱不雨,牛车的辙印,犹如无限伸展的两条平行线,印刻在干涸的土路上。不走亲戚不穿鞋,这是乡村穷孩子们的“省鞋”之道。赤脚走在土路上,辙底炒面似的热土,烙烫着我的脚掌;辙沿铁石般的棱角,磕碰着我的脚趾。疼,不打一处来。更不好走的,还在后边。途中,要经过几处乱冢错落、杂草丛生的坟场。坟场一向是我望而却步之地。村上迷信人多,坟地鬼怪轶事,众说纷纭,口口相传。从小在村庄生活的孩子们,对“坟场有鬼”之说,深信不疑。结伴而行,是我们这些庄户孩子们平时经过坟场的套路。十二岁的我,这次要独自经过几个坟场,又适逢午后,行人寥寥,真的发怵。与坟场零距离之时,不敢正眼看大小混搭的坟堆,生怕有鬼怪人了眼帘。偶有旋风过境坟场,花圈纸片扶摇而飞,“呼啦啦”怪响。墓地森森柏林中的乌鸦,望风而逃,盘旋于坟园上空,“哇——哇——”地哀鸣。受惊的野兔,“嗖”的一声从墓地荒草中蹿出,不知所终。这些惊悸的“动静”,让我悚然,头“轰”一下蒙了,耳朵似乎瞬间失聪,腿也软了。为了尽快见到父亲,我硬着头皮闯了过去。半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把一个又一个恐怖的坟场甩在身后,到达实验场。

在集体宿舍里,我见到了正午休的父亲。父亲把我领出宿舍,走到一个僻静的墙角。见四周无人,他从怀里掏出一支两头削过的红蓝铅笔,示意我藏起来。我接过这支带着他体温的笔,迅速装进衣服布袋里。原来,我要红蓝铅笔的事,父亲并没有忘,一直惦记着。这让我大喜过望!“这个笔,可能是实验场一个技术员丢失的,我拾到了,没有人看见。你拿去学画吧!嘴可要严实,别对人说。”父亲压低声音叮嘱我,神色紧张。我回答说:“爹,你放心,我谁都不会说。”随即向父亲告辞,离开实验场回走。身藏朝思暮想的宝贝——彩笔,我浑身是胆,坟场的恐怖,也不怕了。怕耽误下午学习,我没有回家,直接到了学校。

上课时间未到。我一个人走进教室里,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端详着这支来之不易的彩笔,好像收藏家把玩一件珍贵的古董。

它不是一支新笔,而是用了大半截的旧笔,扁圆的木质笔杆,握着暖手暖心。红与蓝,在笔杆上平分秋色。蜡质的笔芯,画起来温润软绵。终于有了一支彩笔,可以学彩绘了,真高兴!可这支笔的来历,让我久久不能平静——那年代,农村生活清苦,人无好汤,猪也没好糠。我家散养的猪,只能吃家人剩下的清汤寡水,饿得精瘦,半晌里在庄上乱拱着找食吃。父亲曾任生产队使牛的“掌鞭”,扶牛犁地拉车,同时兼任饲养员,喂一犋牛。队里喂耕牛的麦秸草料中,配有定量的豆饼麸子“营养餐”。别的“掌鞭”们,都有偷豆饼麸子回家喂猪的传闻,而父亲却不“随大流”,穷得硬正,我家嗷嗷叫的猪,就从未有过吃耕牛的“营养餐”。这次,父亲偶然拾到的半支红蓝铅笔,却没有交公,更没有寻找失主,还给失主……父亲该会怎样的忐忑不安?

不知不觉中,预备钟敲响,同学们陆续来到教室。下午的第一节课,恰巧是美术。蒋老师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演示“草原日出”的彩绘构图造型,同学们在书桌上模仿练习。我运用手中红蓝铅,也一丝不苟地临摹着。初次彩绘的快乐,溢于言表。我这支彩笔,尽管只有红与蓝两色,与七彩蜡笔相比,逊色不少,可毕竟比灰黑的单调铅色,鲜艳多了,又何况在“红、黄、蓝”三种原色中,它占有两色,可以绘出介于素描和彩画之间的“红蓝铅笔画”,够满意了。巡视同学们的习作时,蒋老师偶然看见了我的彩铅,惊喜地问:“你也有红蓝铅笔了?从哪儿弄的?”“噢,有了,是我一个远方的亲戚给我的。”我怯怯地答道。蒋老师不再多问,鼓励我说:“好好画吧,也许你能成个小画家哩!”老师的话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温暖着我。

自那以后,我学习绘画更加努力了。曾有几幅植物彩绘画作:向日葵、冬小麦、柳树和榆树,相当出色,被蒋老师好评,同学们点赞。不知何故,我竞没让父亲欣赏这些出色的画作!尽管美术课稀少,隔三岔五上一次;尽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有这大半支红蓝铅,每次绘画时宁缺毋滥,总是胸有成竹,绝无涂鸦的败笔;尽管我削笔时总是小心翼翼,尽可能地减少蜡芯的损耗,这支彩笔还是无可挽回地越来越短了。高小毕业前夕,这支彩笔短到了极限——只有一个烟头大小,削不成捏不住,也画不成了。油尽灯枯的这个彩笔头,我舍不得扔,又“把玩”了许久……

三年后,父亲因病去世。那半支红蓝铅笔,最终没能圆我的画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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