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声音

2020-08-29 13:40薛广玲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寡妇姑父木匠

1

1977年,对我家来说是个多事之秋。

母亲怀我时肚子都在下半身,形状尖尖的,腿脚迈得很是利索,临生了还在下地干活儿。村人说,瞧这身形这利索劲儿,一准是个小子!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心里却发慌,生孩子可是隔皮猜瓜,没准的事。

那时候,小西村里的男男女女,白天集体出工,在田地里辛苦劳作,一年到头都是粗粮,吃顿白面就是过年。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挨饿是常有的事。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夜间,暮色一起,男人丢了碗筷,女人把娃哄睡了,床上才是他们更加广阔的天地。男人最大的乐趣是折腾自己的婆娘,他们只要瞬间的快乐和播种,并不去体会孕育过程的艰辛。他们不懂节欲,不懂酸性体质碱性体质,不懂染色体,婆娘们自觉地把延续香火的重任揽到自己身上,一心盼着能生男娃。

母亲的压力很大,因为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娃。母亲怀我时嗜酸如命,单馋那酸溜溜的橘子罐头,都说酸儿辣女,母亲觉得是个好兆头。罐头可不是常人能吃得上的,母亲只吃过一次,就牢牢地记住了那个酸甜可口的滋味。临产前的半个月,节气刚人秋,下了一场细细的秋雨,院子里的黄土地面很是泥泞,母亲喂猪时打滑摔了一跤,到了夜间就开始有了规律的阵痛。小西村的计生主任刚学了接生技术,来接生。虽然不是一个姓,但在农村里有的是七拐八拐的亲戚,论辈分,我叫她婶。我是她接生的第一个娃娃,她既紧张又兴奋,奶奶给她帮忙打下手,忙活了一个多钟头,我终于呱呱坠地了。

只是我生下来的模样把她们吓了一跳,我不是畸形,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手指脚趾不多不少,各十个。我是脐带绕颈,不仅绕颈,脐带还把我绕成了五花大绑的样子。奶奶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五花大绑,不知道我是何方妖孽投的胎,她脆弱的心脏一阵狂跳。

婶一边处理一边说,这孩子真是命大,幸好是早产,不然很危险。

奶奶不关心这些,她扯了我的两腿看,一看是个女娃,索性放开喉咙哭起来,奶奶的哭声像尖刀一样划破了夜空。母亲悄悄抹眼泪,父亲在外间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我的哭声像一只瘦弱的小猫,我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高低音俱全的声部,像是演唱一首悲伤的乐曲。

婶在母亲耳边说,这娃长得像她姑,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

2

姑姑是个美人。小西村的长舌妇,却说姑姑是个小妖精。

我出生没有多久,姑姑就离婚了。那一年,姑姑24岁。姑姑離婚的消息所带来的震撼,无异于扔了一个威力无敌的炸弹,整个村子瞬问沸腾了。农村的男男女女奉了父母之命结婚,以后的日子过得是好是坏全凭自己的造化。人们连肚皮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要搭着野菜过生活,衣服的颜色一律是黑灰白,感情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奢侈品,它不属于那个年代。多少人都在熬生活,环顾四周,每个人都在属于自己的火坑里挣扎,姑姑却离婚了。这好似扇了每个人一记响亮的耳朵,生活除了一个“熬”字,原来还可以这样。

爷爷赶着一辆马车把姑姑接了回来。姑姑坐在马车上,没有人们想象中憔悴的样子。她应该哭肿了双眼,抑或是像女鬼一样披头散发,半死或者疯掉。姑姑眉宇之间有一丝伤感,清瘦了许多,但似乎更美了。围观的人们,之前廉价的同情一扫而光,立即进生出一股浓浓的恨意。

姑姑之前的风流韵事,已经搁置了多年。

姑姑18岁时,跟村里的一个青年好上了。在那个谨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姑姑是处在小西村风口浪尖上的人物。那人是一名木匠,长得白白净净,模样十分清秀。姑姑和木匠站在一起,很是般配,有点儿郎才女貌的样子。村子里可供谈情说爱的地方不多,他们就跑到小西村东面的山坡上,跑到小树林里约会,那些地方留下了他们甜蜜的印记。这种事情就像包在纸里的火,爷爷奶奶被蒙在鼓里很长一段时间,等他们知道的时候,姑姑和木匠已经许下了海枯石烂的誓言。他们甚至想到了百年之后,就埋在那个山坡上,那是一片有山有水的好地方。爱得越深,悲剧的可能性就越大,梁山伯和祝英台就是一个例子,花好月圆的结局注定不属于他们,他们只能化蝶。姑姑和木匠从一开始似乎就预感到了事情的结局,所以,他们爱得炽热,爱得不顾一切,恨不得把对方撕碎,抑或是撕碎自己,只有那样,他们才能结合,才能实现他们心目中的永远。

爷爷知道后暴跳如雷,自由恋爱的姑姑,不仅败坏了林家的门风,还和仇家的儿子好上了,这是天大的耻辱!

事情追溯到八年前,正值“文化大革命”时期,爷爷在村里人面前发了一句牢骚。没有想到,第二天爷爷就被抓了起来,被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批斗了七七四十九天。检举爷爷的人就是木匠的爹。

爷爷放下了狠话,说,我闺女就是老死在家里,也不会嫁到那家!

那家人为了阻断他们的恋爱,几个媒婆轮番寻摸,不久就定妥了一门亲事,婚期紧接着也定了下来——第二年开春。姑姑绝食了三天,第四天时,被爷爷捏着鼻子灌了半碗白汤。奶奶说人得信命,可姑姑不信,姑姑说,自己的命运自己定,老天爷管不了那么多人的事。他们无路可走,只有私奔这一条路。

一个月朗星稀的深夜,世界陷入一片沉静,他们像两个幽灵,穿过一片麦场后,就可以一路向西。前面的道路没有尽头,盛满了无数的未知,那将是新鲜的、自由的、充满希望的。他们手拉着手,心离得如此之近,生生贴到了一起,重叠着,天地问盛开出无数娇艳的花朵,像向日葵一样灿烂夺目。远方在呼唤他们。姑姑唱起了歌:“姐儿房中绣荷包,手拿那个钢针儿轻上描啊描……”

姑姑的歌声惊醒了一对偷情的男女。那个女人是村子里的一个小寡妇,二十五岁时,男人得了急症死掉了。想要改嫁,婆婆不同意。死掉男人的女人被贴上了克夫的标签,还有三个娃娃,女人只能守寡。只有走进坟墓的那一天,她才能和那个早年问死去的男人相逢成双。小寡妇偏偏是个性欲旺盛的女人,白天还好说,到了夜间,身体里就燃烧起无数的火苗。那棵红杏并没有出墙,小寡妇的大伯哥是个老光棍儿,两个人好上了,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不是大伯哥,也会是旁人。有些人自来就不会逆来顺受。

两个人也想过组成一家,婆婆说这是乱伦,一个女人让兄弟两个睡,那不成了猪狗不如的东西?婆婆不同意,他们就成不了。他们只能偷偷摸摸,夜里等娃娃们睡踏实了,就跑到麦场里,把自家的麦垛挖出来一个洞,两个人脱个精光,伴着麦香,在里面好得死去活来,那是他们的伊甸园。白天他们做人,晚上他们做鬼,他们只能在黑夜里狂欢。那天他们刚进去,衣服还没有脱完,就听到姑姑和木匠的歌声。

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木匠是她娘家的侄子。私奔可是天大的事,嫂嫂三十五岁时才生下他,这是她娘家的一棵独苗。她顾不得和大伯哥寻欢,就火速跑到娘家报信。他们的私奔计划就这样流产了。姑姑不仅搞了自由恋爱,还私奔,爷爷把姑姑暴打一顿,关了起来。木匠的婚期也被提前了,两个月之后,木匠结婚了。

小寡妇和姑姑之间,冥冥之中还有着更为深厚的关系,这也是后话。姑姑是一年后嫁出去的,姑姑嫁得远,婆家到娘家足有几十里路,姑姑回娘家,全靠双脚走路,如果有急事,就骑毛驴。姑姑结婚后难得回来一次,他们的婚姻到底怎样无人知晓。被棒打鸳鸯的姑姑,和爷爷之间架起一座怨恨的桥梁。即便回了娘家,姑姑也极少和爷爷说话。

姑姑结婚四年多,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这不符合常情。姑姑如此鲜活的身体,怎么会生不出一男半女?如若换个男人,可能就开怀生娃了,奶奶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到了以后。

离婚后的姑姑,身材错落有致,皮肤细腻白净,散发着瓷器一样的光泽,站在人群里,就是一朵刺目的白玫瑰。那些腚大腰圆的婆娘们,连绿叶也算不上。那些男人总爱围着奶奶家的院子转,往院子里扔石子,打呼哨,奶奶家的大黄狗就总是叫个不停。奶奶没少扯着喉咙骂街。

其实,最挂心姑姑的还是木匠。木匠的婆娘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而亡,木匠成了鳏夫,姑姑离了婚,他们似乎又成了最为般配的一对。有人说,这人得信命,姑姑和木匠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爷爷也松了口,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经历过风雨的姑姑和木匠,用了漫长的光阴又回到了原点。他们终于可以在太阳下交往,不用躲避,不用隐藏。结婚总是喜庆事,姑姑提议做张木床,木匠欣然同意,要做一个雕花的大木床。木匠去城里拉木料,没有想到回来时,牲畜无缘无故受惊了,中了魔一样疯跑,翻了车。木匠的大腿骨折,还有其他几处伤口,很是危险。木匠家的远房亲戚前来探望,那个亲戚和我的第一任姑父是一个村子的,她竟然说出了一件十分隐秘的事情,姑姑下体没有阴毛,姑姑是传说中的白虎星!村人都知道,白虎星克夫。难怪人家要離婚,难陉木匠会受伤!难怪!

木匠的母亲爱子如命,有点儿好吃的都省给了木匠,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她情绪一激动就会昏厥。爷爷拉下脸,去了木匠家里,求木匠的母亲同意这门亲事。木匠的母亲说什么都不同意,一激动险些又昏厥过去,喂了半杯温水,才舒出一口气。姑姑和木匠的婚事又一次错过。

3

1979年,爷爷和奶奶为姑姑又订妥了一门婚事。

我的第二任姑父是个大龄男青年,比姑姑大10岁,是建筑公司的一名会计。由于建筑公司流动性强,加上姑父生性木讷,婚期就拖到了三十多岁。在我的印象中,姑父的形象十分糟糕,驼背弓腰,小眼睛眯条缝,内八字,走路都能自己把自己绊倒。用母亲的话说,第二任姑父三脚都踢不出一个响屁,姑姑嫁给他,实在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惜!奶奶却说,二婚的女人能嫁出去就不错了,人家是公家人,旱涝保收!

相亲那天,奶奶给姑父做了一碗荷包蛋,六个。姑父一口气吃光了,奶奶搓着两手说,吃饱了吗?不饱的话我再做几个。姑父抹着嘴巴说,我吃四个就饱了,可我得吃完啊,不然剩下的谁吃啊?挤在门缝里偷看的村人一阵哄笑,说这样的男人,太实在了,简直就是一个榆木疙瘩!人家相亲,都是千让万让才吃一个两个,也就是意思意思。

姑姑和姑父订妥婚事后,紧接着就是中秋节。姑父来奶奶家送节礼,有一条一扎宽、三扎长连皮带肉的肋扇。母亲目测了一下,说至少十几斤。六瓶橘子罐头,六包点心,两把粉丝,两瓶白酒,两包茶叶。家里不时有串门打探情报的,看到姑父的大手笔,很是羡慕。说公家人就是公家人,真是大方。姑父还带来了两本小人书,《铁道游击队》和《西游记》。三个姐姐先看,我排到最后,虽然我大字不识一个,但是那些黑色的文字和图片为我的文学启了最早的蒙。

母亲掌厨做了六个菜,农村的规矩是,女人和孩子一律不能上桌,要等男人们吃喝完了,折下来的剩菜,才让女人和孩子吃。我们林家还有一道规矩,折下来的剩菜要先给男娃吃。开席前,姑父非要让我们一同用饭,母亲拗不过他,就让我和林胜利上了桌子。母亲杀了一只养了两年的公鸡,用大锅炖了两个钟头,鸡香飘荡在胡同里,香气撩人,到处都有吞咽唾沫的声音。母亲做的鸡肉炖粉皮很地道,粉皮透烂,一吸溜就到了嘴巴里,那个美啊。就凭这一点,我喜欢上了那个长相丑陋的姑父。

饭后,姑父教我数数儿,我一学就会,完全超乎了姑父的想象。姑父说,林秋叶很有天赋,将来一定是个上学的好苗子。母亲说,小丫头片子上什么学,上了也没有什么用。姑父神情很是严肃,说人必须得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以后一定要让林秋叶上学,你们不供她,我供,将来我出钱。母亲的眼睛湿了,给姑姑说,人不可貌相,这个人是个好人,妹子你嫁给他,这辈子不会吃苦受气。

姑姑虽然是第二次结婚,却很风光。父亲用那辆崭新的自行车送她出嫁,姑姑挎着红包袱坐在后座上,二婚的女人不顶红盖头,我看到姑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村人说,离娘泪流得越多越好,这样娘家的兄弟们容易发财。姑姑是舍不得奶奶,可是让姑姑更痛心的是,从此和那个木匠将是咫尺天涯,那是一次历史意义上的男女离别。

姑姑跟随姑父的单位到了湖北,一待就是三年。那几年姑姑和老家联系全靠信件,一封平信大概要七天左右,遇到特殊情况就要更长。奶奶不知道湖北到底有多远,大概远到了天边。奶奶对姑姑牵肠挂肚,想起姑姑就会叹口气。奶奶一直盼望姑姑结婚后能尽快地开枝散叶,生个一男半女,将来也好有个依靠。姑姑寄来的信件里,却没有带给奶奶半点儿惊喜,姑姑难道真如那个算命瞎子所言,生不出一男半女?奶奶想到这个,打了一个寒战。姑姑离婚后,奶奶曾经找过一个算命的瞎子,他说姑姑命里无子无女,有子有女送终。

姑父是正式职工,每月都发放肥皂毛巾,还会按年头发放蓝色帆布工作服。姑姑把节省下来的肥皂毛巾和工作服邮寄回老家,让奶奶平均分给她的三个哥哥,东西如若分不好是要起争端的。肥皂是好东西,在农村不多见,毛巾也是好东西,一家人共用一条毛巾,一年用到头,洗不出来了,母亲也舍不得丢掉。工作服就更不用说了,姑姑在信里交代清楚了,新的工作服只有一套,给爷爷穿,三套旧的每个哥哥一套。姑姑寄来的包裹里还有姑姑的旧衣服,那可是城市里才有的款式,颜色鲜艳,奶奶总要掂量半天,每个儿媳妇都要照顾周全。

手指没有一样长,奶奶比较偏心我的父亲。她做主把那套新工作服给了我父亲,父亲穿上身,像画像上光荣的工人师傅。母亲边打量边赞叹说,如果不是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就能上大学了,瞧这模样,不比城里人差!真好看!奶奶说,是啊!当初俺小三考上了大学,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被村长调了包,推荐别人去了,再者说,如果小三上了大学,哪还有你什么事?母亲不作声,奶奶说得对,大学生的父亲肯定不会娶穷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的女人。母亲正在试穿姑姑的一件旧外套,左看右看,很是喜欢,母亲舍不得穿,收起来放到箱子里,等到走亲戚串门时穿。

工作服的事,终究还是起了风波。我大娘、二大娘堵着奶奶的门口骂了整整三天,奶奶气得浑身打哆嗦,说,现在的世道,儿媳妇骂婆婆!真是翻天了!

4

3年后,我家买了一辆大红色的拖拉机,那辆拖拉机像一个英姿飒爽的新郎,被村人们轮番打量。

邻居家的二胖为了摸摸那个“突突突”会干活儿的大家伙,塞给我一个两分钱的糖块,糖和纸粘到了一起,我含在嘴巴里很长时间才化开,吐出糖纸。父亲和采购站签订了运输合同,运输化肥、棉饼等物品,父亲和母亲起早贪黑地忙,虽然辛苦,但是收益很是可观。人有了钱,就动了建房子的念头。我们家人口多,就三问小破屋,一间屋里搭两张床。由于是土墙,屋子里有耗子,今儿打一个洞,明儿咬坏一床被子。

新房是五间,中间三间,两头各一间,有走廊,走廊两侧各一个柱子,贴了浅蓝和粉红相间的瓷砖。新房落成后,不仅我们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来参观,还惊动了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走街串巷卖豆腐、豆芽的,修鞋、磨菜刀的,一天总要来几拨人。母亲像个外交大臣,一天到晚接待不同的来宾。院子里盛满了笑声,母亲比生林胜利时还高兴。

父亲把木匠请到了家里,给我们打家具,两张床、一套大衣柜、八仙桌,还要做门窗。木匠和父亲因为姑姑,关系很近。父亲买拖拉机时,木匠拿出了全部积蓄,木匠计划办木器厂时,父亲偷偷写信给姑姑。姑姑做临时工,他們两个人都有工资,姑姑征得姑父同意后,把存款全部打回了老家,给了木匠。

我家的事对于木匠来说都是大事,他没让徒弟们上手,亲自上阵,给我家的门窗做的是手工雕花。木匠做了二十多天。等到结账时,他只收了木料钱,父亲和木匠推来搡去,手工费终是一分未收。母亲留木匠吃饭,做了几个小菜。几杯白酒下肚,木匠说,我能为林家做的也就是这些了。说这话时,眼里闪着泪花,强忍着没有掉下来。木匠的心,大家都懂。

姑姑几年后回乡探亲,父亲和母亲开着拖拉机到火车站接姑姑。姑姑听母亲讲村子里的新鲜事,说现在很多小伙子、小姑娘都谈起了自由恋爱,日子越来越好了。母亲还说,现在实行计划生育,思想先进的人家响应号召,生完二胎就不再生了,也有顽固到底的人,偷偷摸摸生。母亲小声说,你不如再养一个,抱养个女娃很容易,从小养起来的亲。姑姑说,过几年再说吧,我现在有格格了。说罢,亲了一口抱在怀中的女娃。

姑姑这次回家探亲,带回来一个四岁的女娃,女娃是个孤儿。奶奶先是高兴,后是忧心。奶奶说,收养个孩子好是好,说不准就能带来自己的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四岁了,保不准就记事了,长大了万一和你不亲怎么办?

姑姑说,凡事尽心,以后怎样那是以后的事。

日子富了,规矩也变了,家里有客人时,女人和孩子可以一起上桌吃饭,这是我们最看重的事,也是最开心的事。村子里男人打女人的事情也少见了。小西村出了两个大学生,这是大喜事。但是姑父说,林秋叶以后比她们还要厉害。这句话我同意,因为我记忆力超强,过目不忘,我在小学时连跳两级,是乡里的名人。

姑姑收养的格格一直长到七岁,姑姑也没有开怀生娃。我听说过姑姑不育的版本有很多,有人说姑姑和木匠好时,两个人在小树林里干过坏事,怀过孕,姑姑喝核桃汁流产落下了毛病。也有人说,姑姑和木匠好时怕怀孕,听信了一个巫婆的建议,把镜子后面的水银用小刀片刮下来冲水喝,导致终身不孕。直到今日,我们也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那个答案永远地埋藏在了姑姑的心底,它会陪伴姑姑走进坟墓,在黑暗的角落里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5

那一年,小寡妇意外怀孕了。小寡妇想过很多堕胎的方法,从高处向下跳,拼命挤肚子,肚子里的孩子却安然无恙。小寡妇说,等孩子生下来,就一把掐死。这件事被我母亲无意中听到,悄悄告诉了奶奶。奶奶留了心,凑了天黑,拿了红糖鸡蛋去串门,央求小寡妇把孩子好好生下来,让姑姑收养。

腊八那天,小寡妇生下一个男娃,奶奶抱到家里,悉心照料了一个月,父亲去乡邮电局给姑姑打了长途电话。半个月后,姑姑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回了小西村,晕车的姑姑脸色蜡黄,却很是精神。姑姑拿着麦乳精和奶粉去探望小寡妇,两个人一见面,话都没说半句就哭了起来。小寡妇哭得很凶,天塌地陷了一般,她哭自己的命,也哭孩子的命,这些年的心酸都化作了眼泪。姑姑带着男娃走的时候,春天已经来了,柳树冒出了嫩绿的枝芽,让人的心里顿时生出一片姹紫嫣红的春天。小寡妇和大伯哥去公社登记结婚,婆婆依旧不同意,小寡妇说,婚姻自由,谁也不能干涉!

姑父的单位后来又辗转去过四川、东北,最后定居在了北京。姑姑不做临时工了,先是摆摊卖百货,后来开了一家小商店,再后来就扩成了一家大超市。姑姑成了大老板,有钱了。姑姑每次来,见了孩子就发钱,一个孩子两百,新生儿六百。姑姑遇到村子里的孤寡老人,也会给他们一些钱,那些老人生活拮据,生了病连药都吃不上,他们对姑姑很是感激,抓着姑姑的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姑姑有儿有女,也算是好命。

作者简介:薛广玲,女,1977年出生。2010年开始创作小说,在《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黄河文学》等刊物发表短篇、中篇小说。山东省作家协会第八届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

猜你喜欢
寡妇姑父木匠
从《寡妇春怨》与《孤雁儿》对比中看中西爱情观
古代的寡妇
同行是冤家
同行是冤家
同行是冤家
怀念姑父
陪姑父吃的最后一顿饭
幺叔
母狼的护犊绝唱
饭桌上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