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滴沥

2020-08-28 11:11林肖绍
福建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徐渭青藤百草园

林肖绍

冷 暖 咸 亨

来得早,就有闲散的自由。

坐在咸亨酒店的条凳上,要一碗绍兴酒、一碟茴香豆,慢慢地喝,渐渐感觉像孔乙己。好在我们都是现代的短衣主顾,可以在外间放心地坐着喝,若是穿了长衫,是不是该踱进里间,或是靠柜外站着,做穿长衫喝酒的唯一的人?

既是咸亨酒店,就要负责演绎鲁迅的一篇小说,于是照例有曲尺形大柜台和板桌条凳,照例有一排五六十斤重的酒坛子装着绍兴老酒。取酒的器皿也颇古意,锡制的吊子,多则可取半斤,少则二三两。下酒物是经典的茴香豆,剥着吃着,不由得想着“茴”字的四种写法。初春的阳光洒进店堂,暖暖的,渐渐使人慵懒起来,或许是绍兴酒的劲头,又或这样既慵且懒的,更文学?有阳光,惬意,但阳光不会出现在鲁迅的小说里,孔乙己也与阳光无缘,我只能在初春里想象初冬,看寒风渐紧,这店堂外一地的泥。而在写下这篇文章时,这些字,又分明是孔乙己坐在蒲团上,撑着手在泥地上慢慢走远的印迹……

咸亨酒店所在的东昌坊口,旧时有两家酒店,皆坐南朝北:西边那家叫德兴,东边的才是咸亨酒店,为鲁迅的一位远房本家所开,据说是个秀才,不知是否就是小说中那个“一副凶脸孔”的掌柜?但酒店开不到两年便关门,因而就算孔乙己没死,也不会再来站着喝酒。不过现在,孔乙己已变身为塑像,在酒店外站定了,每天对着穿梭于他身边的形形色色的男女,呆看。而那时,呆立店门口的只是些小孩子,也听喝酒的大人闲谈,遇上孔乙己这样的主顾,便会围住,等吃豆。如今春日融融的酒店门口自然不缺小孩子,只是并不呆立,倒是艳丽活泼得很,更不会围来吃豆。

在暖阳里慢慢呷着黄酒,让眼前赎回的旧物和小说交融于明亮、隐秘之间,心里也不免随之一暖、一冷。赎回与唤回不同。赎回提供形式感,有暖意;唤回则在怀想、缅怀中触碰真实,或说天然的童贞,却如金属般冰凉。世事运转就这样时暖时冷,若还有某种感念触动文字不断蔓延,就值得一个人在无数个赎回和唤回中,继续浮沉。

百草园的寂寞

百草园很寻常,不过一个菜园子,但又不寻常,因为它是鲁迅的百草园。

如果以《朝花夕拾》中所记景物来一一对照如今的这个园子,大抵要犯糊涂。“泥墙根”,代之的是黛瓦粉墙。四周皆树,却无从分辨皂荚树、桑树。桑树本不在百草园内。据周作人《鲁迅的故家》载,桑树在“大园之北小园之东的鬼园里”,枝叶拂散在百草园的泥墙上,故而鲁迅能看到“紫红的桑葚”。何首乌藤和木莲藤自然无从寻觅,更不会有人怀了兴致,在墙根翻起破砖来搜寻油蛉和斑蝥。石井栏倒是还在,也光滑,北边墙下几口大缸依旧安稳,算是约略对应了文字。

既是菜园子,这里的主体自然是“碧绿的菜畦”。原本这块地种有青菜、萝卜、黄瓜、南瓜、茄子、罗汉豆等许多果蔬;尤其是萝卜和黄瓜,解了小孩子不少嘴馋。现今是只有清一色的油菜,占据了园地中央。那油菜花开得正是时候,黄灿灿一片,甜香扑鼻,蜜蜂上下飞舞。有油菜花,自然引来众多艳丽的女子,仿佛赶趟儿,又仿佛主角登场,嫣笑,灿笑,尖叫,与菜花比俏。爱美之心如此急迫,也就顾不上是否会被这些带刺的家伙蛰得花容失色了。在鲁迅的童年,这菜花大约只引来“肥胖的黄蜂”,在晌午温暖的阳光下,振翅,嗡嗡声响作一片,使春日像拉长了的调子,有着消磨不尽的悠远。这么一大片油菜花,在阴晦的旧居外怒放,新与旧、亮与暗骤然转换,人的眼神和嗅觉都因之失措。一番流连之下的平静被轻易打破了,心绪难免四处游离,但或许这样更类似鲁迅孩提时的心境吧。

园里的青菜、萝卜收获后,这块地在冬天便要用来晒谷。这活儿是交给庆叔,也就是闰土的父亲来承办。庆叔是种园、做晒场、晒谷的好手,到鲁迅家做忙月的。关于庆叔在百草园晒谷,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不曾提及,周作人倒是记述得颇为详细。他尤其感兴趣于庆叔独创的晒谷工具,一种长方形木铲,认为是晒谷的正宗。雪地捕鸟,并非总有大的收获。周作人回忆那一年是1893年,春初特别寒冷,积雪很厚,才捕获了许多。如果天不够冷,雪不够厚,来啄食的鸟雀便不多,不全是因为拉绳子的人性急。

在园子里逛荡显然要比在旧居里心情舒适,人人眉宇间都绽开了笑意。一座承载快乐童年的菜园子,不管过了多少年,还会溢出清新欢快的气息,其本身就已是一种精神符号,就像鲁迅那篇美好的散文,虽只记叙了短暂的快乐,人们却在长久的吟诵中得到滿足。我常想,如果鲁迅手里握的不是笔,不那么“横眉冷对”,他会不会稍感快乐?但快乐注定不会属于一个愤世的孤独者、一个入木三分的文字巨匠。何况草木本无知,冷暖在人心,这园子的热闹光景也就七八年时间,往前往后它都是一座荒园,彼时的荒凉却又向何人诉说?

鉴 湖 放 翁

绍兴鉴湖,因秋瑾自号“鉴湖女侠”而闻名,然而在这片水域的边上,诗人陆游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年,很多人并不知道。

对比沈园的爱情悲歌以及麇集其中的俗男艳女,鉴湖边的三山村只有寂寥可言:数座草堂亭台幽然,远处平湖潋潋山淡淡,仅此而已。

千年已逝,不易是江湖。

公元1190年,六十六岁的陆游被弹劾,罢归故乡,其后除却几度短暂复出,余下时间都在三山村闲居。当年的痴情郎自从缘断沈园后,四处宦游羁旅,中年入蜀,力主抗金、北定中原,却四处碰壁、遭贬,被讥为“颓放之士”,便干脆自号“放翁”。及至还归故里,已是苍然老者。此时再有未遂的心愿,也只能放逐于江湖天,归老在樵风溪,一蓑烟雨任残生,遂又以“退士”自喻。

“退士”与“隐士”,类而不同,说来却是陆游家居身份的隐秘之处。闲居二十年间,他四度享受祠禄,庆元五年(1199)、嘉泰四年(1204)又两度致仕,仍享半俸。居家而领俸,毕竟与一隐到底的陶渊明不同,更像个退居型士大夫——杜曲桑麻,做做农活,骑着驴儿四处游走、觅诗,闲看江头霜叶、灞桥风雪。或入山采药,送医到农户;或小市寻酒,日落策驴归;再不然,就到沈园走走,看看旧亭台,写几首断肠诗,抚慰一下心中的波澜。遥想当年,壮怀激烈,铁骑雄风,即便骑驴度剑阁,也有一番潇洒可言,不承想老来却是“野桥孤店跨驴行”,不过给乡村道上增添一个落寞的身影,而前岁功名都做了土,再也拾掇不起。从骑马到骑驴,个中滋味未免滑稽得叫人心酸,但不如此,又奈何?

然而祠禄、半俸,时常不能兑现,一来陆游不愿屡屡自请,二来祠禄常被郡衙扣留,以致生活拮据,甚至饮酒、借驴都成问题,不得不赊账、典衣,并附上一通落魄之叹。一介文人,本不想在“老病灯前”“蹇驴瘦影”里消磨残生,又偏偏难掩“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的愤世嫉俗,纵然聊作孤鹤哀鸣,也辜负了胸中十万兵,唯有垂泪青衫湿,一次次付诸梦中了。梦解忧、释怀,梦中有关山沙场、吹角连营,梦中有一个懦弱时代无法盛放的理想,当然还有一生难平的凄婉爱情。“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爱国、爱情,国家、美人,就这么不统一而统一着,被供奉在梦的神龛里,缓释他不堪重负的双重痛苦,虽然国已破、人已逝。

漫长的乡居生活当然也有小插曲。1203年,辛弃疾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两位皓首老翁居然有机会在绍兴再度聚首,也是天造之缘。二人惺惺相惜,一起缅怀已逝的老友范成大、陈亮等,慨然忆念“旌旗拥万夫”的壮年岁月;每至动情处,不免涕泪满衣裳。想来故人如风中落叶,渐渐凋零,仅存的几片叶子只有紧紧拥在一起,才分外感念生之幸、逝之恸。而边塞征尘、难酬壮志,也唯有在志同道合者眼中,才愈见分明,才可在悲欣交集处往来驱驰,不需夜夜往梦中寻觅。但又能如何?心再有不甘,也只能“自恨不如云际雁,南来犹得过中原”;或者,就痛饮三百杯,把栏杆拍遍。

一年后,韩侘冑发动北伐,辛弃疾转任镇江,隔长江与金兵对峙。又三年,辛弃疾卒,留下好友陆游在绍兴继续“醉里挑灯看剑”。那剑早已锈迹斑斑,但剑锈,诗才得以伟大。知音和知己尽皆故去,陆游更加孤独。风烛残年中,除了反复给儿子们写训勉的诗,现实已无依托,尽管依旧“提笔四顾天地窄”,却连身后这小小的鉴湖也走不出去了。

1210年,八十六岁的陆游去世,临终绝笔:“但悲不见九州同。”鉴湖收纳了诗人疲惫的身躯和无望的渴念,旋即化作一滴眼泪,滴入千古江流——游于水中,他便永生。

风波荡,意难平……

被囚的青藤

藏于逼仄深巷中的“青藤书屋”,形势同样逼仄,唯有陋室两间、水池一方、青藤一丛,再就是天井上方四角的天空。

仿佛囚绿一般。

因为被“囚”,青藤反而勃发,像在浸淫了几百年风雨之后,有无限向外宣泄的冲动,乍看是一团斗方上的泼墨、一柄袖中的利刃、一股冲破牢狱的狂风……

书屋主人徐渭,即徐文长,明代才子、书画家。“青藤老人”“青藤居士”“天池山人”等一干自号,皆因书屋而起。但书屋其实只和徐渭的童年有关,青藤为他手植,“天池”不过一方水池,想必映照过他童稚的脸庞。其后便如鲁迅的百草园那样,卖作他人家园。倒是画家陈老莲在此居住多年,因追慕徐渭之风,将其名为“青藤书屋”。不知陈老莲日日端详青藤,俯察水池,是否常在梦中与徐渭神会,或者笔底也鼓荡起狂狷之风?

绍兴古称“山阴”。山阴,会稽山的北面,性寒凉,宜于思考,多出孤峭之士。徐渭少年时即以才高傲物名动江南,与解缙、杨慎并称“江南三大才子”,然而参加科举考试,却连考二十一年均名落孙山,令人大跌眼镜。后应抗倭名将胡宗宪之邀,至其幕府执掌文书,于帷幕后进言献策。这不外乎“绍兴师爷”的传统路子,但却是徐渭的机缘,更应了青藤的宿命——青藤须有可依附之物,如山墙、大树,才能攀缘而上,与风、阳光共舞。

但,山墙、大树亦是命运所系。

有了胡宗宪的荫庇,在八股藩篱中百般不得志的徐渭,终于可以放任自傲,凡事都取一种概不在怀的轩昂态度。常是白衣黑巾,狂饮于市井,进出幕府如入无人之境,纵论天下大事,消胸中重重块垒,颇像宠娇的孩子,又像自恋者,无济且无救,最终只有在政治的狼烟戾雾中沦为被弃。

胡宗宪失势自杀,徐渭随即陷于党伐之争——山墙、大树一倒,青藤便只能倾伏在地上挣命,不意外。意外的是,他终日猜疑、恐惧、悲愤,又佯狂以图自保,不料果真神经错乱。清醒后,但求速死,作《自为墓室铭》。九次自殺都未遂,且次次手法惨烈。又失手杀死继室,入狱七年,出辄浪迹四方。对世道愈加愤恨,怎奈落魄不堪,便唯有以狂浪面世,斗酒骂贼,夜深则长啸晚风,一鸣心中不平。晚景凄凉,寄居在小儿子的岳丈家,以卖画维持生计,还时常没着落。但有权贵来求画,一律拒之门外。用残生,拒绝时代,维持一个弱小文人最后的自尊。

一个性情无比孤傲、酷烈的人,在笔墨间必定不会因循守旧、唯唯诺诺。他首创大写意花鸟画法,实因非泼墨不足以倾泻心中愤懑。他的笔当用于挥洒,而非小心勾勒。凡其所画花、鸟、草、石,俱狂放而有深意,以此与刻板的儒学、美学相对峙。在他的画中,一个人都不必出现,他已经把人、把自己作为“无有”,融入墨水,让宣纸里无数的草木碎末饱吸,进而回望春风野外的自由与宁静。美的极致就是痛的最烈。徐渭的艺术,便以这种审美化解痛苦,寻求精神救赎与自我构建,在重重庙堂外,在淡淡湖山里。

不多的几个游人,也不多在此逗留,很正常。如此逼仄环境下逼仄的人,是会叫人兴致索然的;而一个乖张、叵测的人,更叫人费思量。

书屋外一面山墙上,镌有“自在岩”三字,据说为徐渭所题。显然,他希望能谋得岩石般的坦然和自在,却不得不走了青藤的路子——一朝迎风起舞,一朝挣命于黑暗与泥土之中,进退无据,进退维谷。同样逼仄的还有时代。一个刀笔小吏或说一位士子,永远只是客居其中的局外人,他的“岩石”,只供阳光、清风逗留。他的“自在”不属于他,不属于那个时代,只在遥远的彼岸,在笔墨间试图摆脱的苦涩与孤独,但又何其难哉!

徐渭终是死于一堆破书残卷之间,连一张破席子都没有,身边唯有一条狗送行。这狗,懂人间千百种滋味,却无人懂它。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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