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黑得发亮的日子

2020-08-28 11:11林筱聆
福建文学 2020年9期

林筱聆

1

802的门只开了一小道缝,鸭舌帽探出了头。又圆又大的墨镜后,僵住表情的半张脸。他朝她伸出一只手。她不由得猜测他遮在门后的身子是否正光着,或者正像电视里经常播放的一样,只在下身裹着一条浴巾。

这几乎是一个全民点外卖的时代。兼职当骑手这几个星期,她给几百个客人送过餐,什么样的接餐方式她都经历过。一中午马不停蹄送出五张单,总共18份餐,都还算顺利,客人一个个都在。午餐这个时间段最热,送餐最累,其他骑手都嫌弃,唯独她喜欢。中午11点到下午3点之间,摊位前没多少客人,她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段给几家熟悉的餐馆跑腿。这种兼职骑手不像美团、宅急送、饿了么的专职骑手那样分片区负责,十几个小时工作。有空的时候她送,没空的时候,她可以不接活。她给802送过餐,但以前接餐的总是一个漂亮苗条的高个子女人,这次是一位男人,男人好像有些紧张。他的目光不在食品袋上,而是冲着她上下左右,甚至扩展到她的身后、整条廊道进行一番扫射。她可不想被人当成贼,或者是偷窥私情的人。她把袋子往门缝一塞,转身就走。中年男子倏地打开了整扇门。

请留步。他说的是普通话。

她惊颤了一下回过头。这个“请”字像女儿常吃的软软透明的石花膏弹到了她,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他跟自己不是一个生活频道的人——虽然跟自己惯常穿的一样也是黑衣黑裤,却分明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上衣左上方那只鳄鱼向外张着口,却一点都不凶,甚至还带有几分温顺。洋气!她想不出更好的词。在街头摆摊经营的这么多年,好些东西本是见怪不怪了。城里乡下的人,南来北往的人,每天都在她的摊位前上演各式各样的剧目,她将它们在油锅里炸进炸出,炸成各种口中美味。可还是对他生出了好奇。

差点忘了给你钱。鸭舌帽递过的是一张全新的百元钞,普通话烙着一层城里的斯文。

她这才想起这一单店家特别交代需要货到付款。当时单上留的是座机号码,她到小区门口打电话的时候还以为店家搞错了。这年头,还有谁会用座机叫外卖?

我没带钱。她用蹩脚的闽南式普通话接着。要不,80块我转你微信吧。

不,不用,我不用微信。鸭舌帽显得尴尬,不自然地揪着下巴。他的目光飘过她的肚子。我看你送我这边是最后一单了,要不,你帮我做下卫生吧,剩下的钱就当工钱?

刚才的一个“请”字再加上现在的一个“帮”字,以及那种客气得让人舒服到不行的语气,什么东西软软地环抱住了她。16单的跑腿费是个不小的诱惑啊。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他的左侧嘴角下方有颗不大不小不深不浅的痣——那是富贵痣。她右侧嘴角的上方也有这样一颗痣——可惜,祖母告诉她,那是贪吃痣,不好,长大了会好吃懒做。祖母还说,如果长到嘴角下方那才好,那叫有得吃痣,走哪吃哪的富贵痣。长着有得吃痣的他站得直挺,显出一种尊贵的修养。他是当官的,还是做生意的?如果不是一份外卖,她不可能与他如此近距离地站着。天啊,她居然有一种受宠的感觉。

可以吗?见她没有应答,鸭舌帽问得很是小心。

需要做多久?

随便。你愿意做多久就做多久。

进了屋,鸭舌帽摘了帽子和墨镜。屋里看不到女性的衣物,甚至闻不到女人的味道。想来,房子已换了租户。男人并不年轻,50岁左右,很是精瘦,皮肤有几分粗黑,该不是坐办公室的人;眼袋很大,睡眠应该不好;颧骨周边的皮肤附着一层浅黑的色斑,该是饮酒有些过度。眼睛不大,一道锐利的光从眯眯的缝里射出来。她被射到了,赶紧别开。

男人递给她一杯水,交代了主要打扫的区域,尔后坐了下来。他开了电视,不停换台。她在房间里忙了起来。先擦了桌椅,再拖了地板,又重点洗了卫生间。男人倒是会整理,一屋子还算整洁,除了这一两天换下的衣服还没洗以及没扔掉的两三天的生活垃圾,基本不留什么事。厨房估计是少起烟火的,冰箱里没肉也没菜。换洗的衣服不多,一件件整整齐齐地码在行李箱里,像是刚出门回来,也像是随时准备出门。垃圾桶里五六个方便面桶,表面已经结了一层。床头柜上有一个上了锁的黑色手提袋,很沉,她刚挪了个位置,他立马冲过去,一边喊着,别动!像是里面藏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炸弹”当然没有引爆。接下来的几天,他直接找她订餐。她叫他802,他则干脆用“你好”替代了称呼。后来,他甚至连餐都不点,直接让她安排。安排就安排,其他客人点的餐里什么看起来特别好吃,她就帮他多点一份,有时是一份蛋炒饭,有时是一碗牛肉面。再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她偶尔会特意跑远一点去帮他买一份女儿爱吃的牛排——她一直坚信女儿是城里人的口味。他对她越来越友善,主动告诉她自己姓刘,留她下来做卫生的时候,有时会问她要不要喝茶,她总说不。有时会问起她的家庭。一个会写诗的爱人,一个学习优异的女儿。他目光里有东西流淌出来,浸润得她周身舒畅。

你应该也有孩子吧?她顺口一问。现在做什么?

他像是踩到了地雷,脸色一变,身子一僵,什么都不说就直接走开。她意识到自己越界了。他的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那个秘密就像这屋里的门和窗一样永远是关着的,连窗帘都一定是合拢的。每次她进门出门,他都要在猫眼上左看右看,开的门也总是只留一道缝,总是要探出头东瞧瞧西看看一番。她看不到什么,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很快,有人给她印证了她的猜测。那一天,她做完卫生提着垃圾刚进了电梯,有个老太太随即跟了进来。她一眼认出是803的奶奶。803的胖子是个大学毕业生,父母在外地做生意,他一个人生生在家宅了两年,叫了两年的外卖,成天打游戏,打得工作不想找,连门都不想出了。跟着他叔父生活的奶奶偶尔会来看看他。偶尔碰上老太太来开门,她总是被逮住听一大箩筐抱怨游戏害死人的话。孙子就在屋里喊,你再啰唆再啰唆,我等下掐死你!老太太就不敢再说了。她以为老太太又要说她孙子的事,不想说的却是关于802室的。

我看你挺著个大肚子赚辛苦钱不容易,我才告诉你……老太太指了指802的方位说得神神道道,这个人一定有问题,你一定要小心啊。整天在屋里,都不出门的,偶尔出门一定很晚。跟他说话也不应直不应弯,像是个哑巴。看他一副黑黑瘦瘦的样子,又穿得那么好,不是搞毒品就是做诈骗的,搞不好还是个杀人犯。

她倒吸了一口气,尴尬一笑。她不相信他会是这样的人,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始留意起电视台的报道。第二天去送餐时,她特意提起这个事。他耸耸肩,一副无辜无奈的表情,而后笑着说出一句似乎一点都不挨边的话。那么,如果让你帮杀人犯办一张手机卡你愿意吗?

她判断不出他是否在开玩笑。

2000元,可以吗?他的表情切换进了严肃里。

2

他完全料想不到她会拒绝这到嘴的一大块肥肉。

可是,拒绝反倒坚定了他的判断,也加重了他的信任。他对皮肤黝黑和身材肥胖的人天生充满无法抗拒的好感,对乡下人也感觉亲近,而她三者兼具。尤其,她还是一个女人。她其实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胖。她的脸不胖,脖子也不粗,皮肤自带一层光亮。她胖的似乎只有B罩杯的胸部和圆滚滚的身子,却都胖出一种莫名的可爱。她的五官其实也不错,只是被她肥胖的身子给淹没了而已。他隐约记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当然不是她说的摊位前。剔除她的肥胖,她的眼睛也会亮出来,那里汪着的是少见的纯净如初的水。他相信他的直觉。这是一个不能轻易信任人的特殊时期,每一分信任都可以带给自己危险。可是,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他又委实迈不开步。像是蜻蜓折了翅膀,像是青蛙断了腿,每天都是煎熬。他必须建立新的关联,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

事情原本不该这么被动。这个时候,他本该在新西兰,带着他美丽的小月儿和三岁的ANNY漫步在一望无际的牧场里,享受着蓝天、白云,享受着绿绿的草、幽幽的风。出了事后,儿子旺仔一拍屁股跑到加拿大,把一大个烂摊子留给了他。给他几年时间,他或许可以让企业起死回生。可没有谁愿意给。千不该万不该,临走前两天,他不该又上了趟山。就是这两天,事情发生了根本转变。他也完全料想不到事态的进展如此凶猛,他走不了了。知道消息的那一刻,他正在父亲新改过朝向的墓碑前许愿。手机瞬间粉碎,银行卡也成了废物。好在,辗转几手,聪明的小月儿托人送来了一大行李箱现金。乡下不好待,城市又去不了,最保险的便只有这半生不熟的县城了。这样的时候,临走前驾驶员给的一张身份证派上了用场。只是,它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少得可怜。

803是个麻烦。当初坐车进城经过天将御园时正好看到802的房主在大楼外墙上张挂的招租广告,电话一联系,房主提的所有条件他都一一答应,他只提了一个条件——安装一部座机。天将御园处于城郊,是一处新建成的楼盘。出小区往东走两三百米,是人口密集的城乡接合部,人来人往,谁都难以注意到谁。唯一的不好是,附近只有一家网吧,他去了两次都是满座。小县城几乎见不到的士,出行也是个问题。但这些都可以克服,可老太太的问题不可避免。老太太最近来得太频繁了,每次来的时间也在延长。她有强烈的偷窥癖。有一次在电梯里,她居然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她想干吗?同一个楼层住着三户人家,801住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带一个上小学的孩子,唯独碰上过一次,只有老太太总喜欢在他门前转悠,甚至会透过猫眼往里看。那天他正想出门,一看猫眼,有一双眼睛正在往猫眼里凑,他猛地一开门,老太太往旁跌出了几步。好不容易站稳,她拿起手中的扫把往地面胡乱扫起来,嘴里叨叨着,这通道太脏了,太脏了,我扫扫,我扫扫!

当天晚上,他不顾已经预付的三个月租金,连夜找了新住处。新租处往城中心移了两三公里,明显繁华了许多,也方便了许多。走几十米就有超市、小饭馆、菜市,再走一两百米就是美食一条街。最为重要的,周边几条街上开了两三家网吧。他给她打过几次订餐电话,她都说最近没空跑腿,要他直接找餐馆订餐。再后来,他打过去的电话居然没人接听。有些东西不用说,便明白了。又一个有心计的女人!

墨镜、鸭舌帽,再加上口罩,他觉得自己真像个贼——盗取活动空间的窃贼。周末上午9点钟,菜市场里热闹得很,各种店铺也都纷纷开张了。操着湖北、广东、四川腔的外省人与平着舌头说普通话的本地人混在一起,砍着价做着买卖,没有人留意他。

第一家“超速网吧”正面对着马路,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他直接跳了过去。隔着一排房子背着街的“方方网吧”规模相对小一点,负责看场的是个精明的小伙子。前天晚上10点多他第一次进到网吧,身份证刚递过去,小伙子只瞄了一眼,便摇摇头说,假的吧?

像是当众被人扇了一巴掌,他转身就要走。

你不会是第一次上网吧吧?小伙子拉住了他,手指在柜台上轻轻弹跳。昏暗的灯光下,小伙子的眉目中闪动着狡黠的光。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放桌上推向前去。小伙子没接。他又加推了一张过去,小伙子拿手指一压,手掌一按,往回一搓,那钞票像坐了滑梯,滑进了柜台抽屉里。他被带进最里面的包间。包间里有两台电脑,只有他一个人。他注册了一个新邮箱,开通了一个新的微信号。接连几次申请加旺仔和小月儿新西兰表姐的微信,没有获得通過。后来,冒险找一个女学生借了电话。旺仔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上午9点他肯定还在睡觉。她表姐的电话起先是没人接听,后来,直接处于关机状态。非常时期,他不敢继续冒险。她的表姐十年前就移民新西兰,应该会把她母子俩照顾得很好。只能这么想了。

微信上没有任何新通过的好友。旺仔一定是没有领悟或者是没有注意到他预留的信息内容。原名肯定是不能用的,太抽象的又怕头脑简单的旺仔看不懂。后来,他想到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去洗桑拿,旺仔指着他的腹部惊叫,老爸,你居然有六块腹肌!他在备注信息里标注了“六块腹肌”。给小月儿表姐微信里标注的是“ANNY”,居然也没有通过,这就完全没法解释了。

他注册了一个新邮箱,再次向两个人发出了添加好友的申请。

依然联系不上。只能是接受,只能是等待。好在,电视新闻里并没有相关的消息出来。他又点过很多次那些餐馆的外卖,可是,奇迹如她一样并没有出现。日子慢慢过着,也就习惯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是心情最为放松的时候。总算又一天即将安全地过去了。几分钟前,屋主约他一起去散步,他再次拒绝了。屋主长他10岁,看起来却已经是个糟老头。老头是个典型的空巢,有事没事总来敲他的门,这让他有些烦。连夜找房子的时候,图的是清净,图的是老头的干脆和不太好的视力——老头只是瞟了一眼他的身份证就同意租了。老头20多年前与朋友联手买下了城南的这块地,十几年前房产商要来开发周边区域时,曾出高价要买下它,他坚决不同意。小区粗具雏形时,他们的私宅也开建了。现在,这座五层高的民宅就这样与建了十几年的住宅区隔路相望,专属于老头的二层和四层分别住着他和老头。

3

两个人又吵架了,还是因为房子。当初白舒笙看上的是老城区的曼哈顿,她嫌贵。同样的钱,过一座桥,在新开盘的盛世华庭就可以多买50平方米。这50平方米很重要,比住得最宽敞的表妹家还多出了整整8平方米。而且,他们一直在准备二胎,他就想要个男孩。18年前,她嫁给他只图他是个城里人,哪怕没有房没有钱也够了。二十几年后,她相信不会再有女孩想法这么简单。眼见那小区轰隆隆地动工了,眼见他们买的第一期的房子热热闹闹地封了顶,又眼见第二期的房子才在打地基,预售证还没出来,房地产商就紧急推出了预存20万可优先排号购买还可计算利息,等着排号的人在售楼部前排起了长龙。听说第二期的房价要整体上浮20%,她庆幸自己下手得早。仅仅几个月,一切都变了。先是有风声说房地产公司资金链出了问题,工程队要不到钱。她相信那一定是谣言。楼房建设的速度虽然慢了下来,但好歹也还一层一层地往上加。她说,谁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跑1000米?不久,售楼部关门了,接着工地也停工了。现在,连项目经理都找不到了。白舒笙很生气。他确实有理由生气。

昨天盛世华庭的业主们相约去银行,投訴他们把贷款划给不良房地产商,要求暂停按揭。大门进不了,她跟着大部队在门口站了一下午,回到家就中暑了。她努力克制,接连打出的几个喷嚏总算被她压扁了,没有产生浩大声势。她看了一眼白舒笙。好在,他睡得很沉。她擤了几把鼻涕,下了床。半个月过去了,订制的大铁鼎、大不锈钢锅都已经到了,可白舒笙还没把店面确定下来。原本说好要找最繁华的黄金店面,做足以爆街的盐鸡,她也为此专程去漳州学了手艺。可大同路、中山路、民主路、大东街,一条条地看下来,房租动辄五六千元。一想到每天要白做那么多只鸡,他便打退堂鼓了。后来又说是他一个诗人朋友的一小套房子租期马上到,可以低价租给他。他先把订金付了,去了一看,居然是个储藏间,相邻十几二十米就是个废品回收站。再后来,又说有个中学同学可以帮他低价租到中心位置的商铺……有些事不能急,也不能多说,否则后果会很严重。那一年临近春节,正是樱桃有价的时候,她要去水果市场补货,让他帮忙照看一下摊位。出发前特别交代,樱桃就放在那个装有冰块的保温箱里,有人要买才拿出来,买后要再放进去。一定不能让人拿手上下翻搅那箱樱桃,容易翻烂。还教他如何拉住袋口,轻轻一颠,下面的樱桃就轻松翻转到上面来。回来时他正埋头看他的《斗罗大陆》,一看,只剩下半箱的樱桃就放在摊位的最外沿,被阳光任意晒着。她忍不住嘟囔,樱桃怎么没有放进保温箱里?怎么让人家翻检成这样了?怎么……他一听,脸跟书都翻不过去了。

她赶紧解释,我不过提醒一下,这一箱好几百呢,晒坏了翻烂了就不好卖了!

不好卖就别卖了!他把书一扔,快走两步上前,直接抱起半箱樱桃就往地上摔。她惊呆了,一边叫着,你疯了?!那是钱啊!一边弯腰捧起樱桃往箱子里放。他还不解恨,抬起脚就往樱桃上踩,钱钱钱,你就知道钱!除了钱你还知道什么?我让你钱!我让你钱!那以后,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她绝口不敢再提让他帮忙看摊的事情。那时,婆婆患了重病还在床上躺着,没有人帮忙看摊,她就不能回家做饭,他一头栽进小饭馆,她为着那每天丢给别人的几十元几十元伤心到流泪。她几次主动跟他说话,他几次直接把头一扭。这一次少不了又要冷战几天。城里人总是这样,她不跟他计较。

日子继续松松软软无精打采地过着。中午给803送完外卖,那个从来不说话的白胖子原本已经忽地关了门,她走出几步,他又开门出来喊住她。以前住在802的那个人好像生病了,说是打你电话你没接,你手头有治病的药,让你帮他送过去。末了,又说了一句,你别听我奶奶瞎叨叨乱说。她很好奇,正想问,他怎么会打给你?胖子已经关了门。想了一下午,她终于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她前往他的新租处,上楼梯的时候,碰上一个老头。知道她要找住在二层的那个人,问东问西问了一大堆,还执意要同她一起上楼。敲门的时候,她听到老头喊了那人的名字——阿坚。好一会儿才开的门。他看都没看她一眼,捂着头东倒西歪地走回床铺重重地倒下。

阿坚你生病了?怎么也没告诉我?我们这楼上楼下的你打声招呼,我就来了。我还想着这两天怎么都不见你人呢。老头很热情地抢先进了屋,又是摸头又是捏手。他背过身去,像刺猬一样蜷缩起自己的身体,连手指头也捏紧了。老头不明白,还想上前掰他的身体。她猜出来了,阻止了老头。你可以去帮我煮些绿豆水吗?这天气,估计是风热感冒,热要散出去。

老头倒也识趣。门刚虚掩上,他便微转过身来,硬硬地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像一截枯朽的断木,他整个人呈现干裂状态。她拿手背一碰他的头,被烫了一下。怎么这么严重?不怕被烧死?明明才认识不久,明明是半生不熟的关系,她不知道自己的话里怎么就有了道不明的亲切成分。

不怕,我的命贱得很。要死几十年前早死了。他虚乏地闭上眼,像是在专心感受她的手,又像是在努力回忆。那时才多大?12岁,被雨淋了一个晚上,躲在树洞里,我以为我快死了,居然又活过来。

你刚才说当年你多大?12岁?怎么会躲在树洞里?你爸妈呢?她喂他吃了药,忍不住还是问了。

我很小就没妈,我爸整天喝酒,喝完酒就打人。我学习不好,没考好就打,偷改分数也打。我实在受不了就跑了。也没跑远,就在我们隔壁村的山洞里躲了几天,他也不找。这几十年,我什么苦没尝过?工地搬砖差点被砖砸死,煤矿挖煤碰上瓦斯爆炸,商场搬运货物碰上火灾从二楼跳下,茶店帮工遇到小偷被砍了两刀,当饭店伙计,后来自己开店……

疼痛是一剂苦药。他讲着讲着居然睡着了,她心底里的怜悯就此泛滥。七八点收了摊,她买了苦瓜、西红柿和一块瘦肉。门半开着,他歪歪地半躺着,床头柜上有没吃完的稀饭、没喝完的绿豆水。老头应该来过几趟。她煮了一大碗苦瓜瘦肉汤,他三下两下就吃完了,发了一身汗,人也精神了。这时,老头又来了,没有敲门。她起身收拾碗筷,顺便把房屋也收拾了一下。还是那么整洁,黑色手提袋还在,还上着锁。如果老太太说的话成立,那毒品一定在这个袋子里。她想。

她听到老头小声地问他们的关系,他说,一个表妹。老头说,她说是朋友你怎么说是表妹?他赶紧补充了一句,远房的表亲,也相当于朋友了。他取了钱要老头到老城区的阿顺白斩鸭店买些卤料,老头乐意效劳。

她也起身要走。他说,老头要去好一会儿,你尽可以帮我再收拾干净些。她说,没什么好收拾的了,你自己整理得很好。

那看来以后我要整理得乱一些,这样你就能多陪我一会儿了。他笑。

她不知道怎么说,莫名有种奇怪的不好意思。她绞着手上擦汗的几张纸巾,绞成一股绳一般的纸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人?他笑得有些勉强。

她莫名就讲了小妹之前跟她讲过的一件事。说是有个大学生坐飞机时,旁边的中年人说自己行李超重,想挂在他的名下托运一件,大学生想着帮人一个小忙还有300元的好处费,就给办了,结果安检就过不去了,里面装的是毒品。

你很善良!他歪着头,轻轻一笑。

4

醒过来的第一时间,他试着再给她打了电话,这回居然就接了。中午1点多,她来了,白米饭加干扁土豆丝,还有蚵仔煎。他不停夸着饭菜,她咧着嘴笑,露出满口白牙,这给了他特别的感觉。他不怎么说话,他只是需要有个人来陪。而她似乎比他更有倾诉的欲望,似乎都是她在说。他这才知道,之前他想多了,她只是太忙了,又要忙生意,又要照顾母亲,又出了趟远门,张罗着开一家白舒笙说的盐鸡店。

白书生?他没听明白。

噢!她嘿嘿地笑。我老公姓白,叫舒笙,舒服的舒,那种可以吹奏的芦笙的笙。他的诗人朋友都管他叫白书生。我们摆了十年水果摊,存折上好不容易突破了10万。我跟白舒笙商量,要不我们开家真正的店?他很不屑,开什么店?你做的都不是我想的。

他想象着白舒笙的眼白以压倒性优势战胜了黑眼珠。

我说,开家茶叶店啊,你不是一直就想开茶叶店?像你说的,清清香香,又有那什么文化气息的那种?她流露出小小骄傲的神情。他是个诗人,总喜欢这些有情调的东西。

他觉得白书生的眼睛一定被什么點亮了。

她继续骄傲着,我说,到时你负责茶叶店,我就在门口摆水果摊,连摊位钱都省了……他不干了。噢,我里面卖着茶叶,你在外面卖水果?那像什么?要摆,你也要摆远一点。

好,好,远一点远一点。她像在讲一个笑话,居然笑了出来。在她丈夫面前,她似乎总是没一点脾气。她似乎一点不知道生活的疼,也一点不知道生活的酸,继续着他听起来又酸又疼的故事。开始找店铺的时候,婆婆突然就病倒了,手术,化疗,折腾了一年多,把十几万都扔进去,老人还是走了。茶叶店泡汤了。我老公一听说我还要摆水果摊就来气了,还摆水果摊?烂苹果你还没吃够?

那你说,没有本钱还能摆什么?

我怎么知道摆什么?反正不要再卖水果!烂苹果你没吃怕我见都见怕了!她居然又笑了起来。我老公总是很尊重我的决定。他继续翻他的书,我的这一页却停住了。他说的总是有道理。两三天时间,我在县城各条街巷转了个遍,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只看了几眼就学会了一个本钱省又不用操心卖不出尾货的行当。我整了煤炉,整了电炸锅、电磁炉,卖起了各种油炸食品。先是水果与简单些的炸地瓜、炸萝卜粿、炸豆腐结合着一起卖,后来炸紫菜、炸香葱酥肉丸也上,再后来,用来搭配油炸食品的肉片汤也上了,水果摊彻底收摊。生意居然还不错。眼看着积蓄又开始一点点垒了起来。4年前,住不了人的老屋被列入改造范围。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来量了面积,做了登记。后来,又没动静了,说是经过全面测算,需要安置的面积太多,难以实现就地平衡,失去开发价值。那时候,女儿三天两头说“同学们都住电梯房,我们还住这破出租屋”,我也早早做了打算,拿所有的积蓄在城南预交了房子首付。最终打动白舒笙的是开发商半价赠送的一两百平方米大露台——他说将来要请诗友们来家里开露天诗会,我看中的是离学校近。去年,老房子总算被列入了拆迁范围,新的问题又来了。安置房只有两种规格,选择六七十平方米的,余下十几平方米总是心有不甘,选择一百五十几平方米的又不符合条件。真要到大套的还得补不少差价,加上装修,需要投入不少钱……他左算右算,怎么算都不轻松。讲到这儿,她突然笑了起来。那天,他像小孩一样,把夹炸粿的夹子往油锅里一丢不干了。靠你这些一块几毛钱几毛钱地赚,得赚到什么时候才能有钱装修有钱开茶叶店?他就是这样,总有使不完的小脾气。钱,总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他想象着她埋头挤出一个香葱酥肉丸,拿汤匙一抠,往油锅里一放,“哧哧哧”地响。她的语气依旧温和,像见了高温的肉丸子,酥酥地释放出香气来。后来呢?他问。

后来?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使劲揪着耳朵,说,做鸡!做鸡最赚钱!我立马就跟他急了。你让我去做那个?你居然让你的老婆去做那个?你怎么说得出口?哈……她笑个不停。你一定也以为是做那种职业,不是,不是,他说的是可以吃的那种盐鸡,你知道有一种漳州盐鸡吗?一只六七十元,每只赚个20元,一天卖个50只都有1000元挣了,一年下来就有三十几万了。我基本就是个文盲,但我一定不会看错,他的点子总是多。这一趟拜师算下来,花钱的坑又多了一个,我必须加把劲赚钱。你还继续请做卫生的吗?她连牙齿都在笑。

一屋子的阳光全部洒在她的身上,黑黑的她闪着金色的光。彼此不知道过往,不清楚来路,他如此放松,如此安静。他希望时光一直就这么走下去,单单听她讲都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可是她来的时候总是少的,总是短的,一个下午过去了,还要等待很长的时间。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会如此具体地想念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一开始,他以为只是因为空虚,后来,慢慢地,他发现,不全是,再后来,他确定,不,不是。每个夜晚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她的脸和那个小女孩的脸经常交织在一起,有越来越多的相似性。一样大大的眼睛,一样尖尖的下巴,一样右侧嘴角一颗小小的痣。怎么有那么巧的事?他相信,她一定是老天爷为他送来的福星。不能再提手机卡的事情——有些东西会被亵渎。

5

盐鸡店铺的事情又出了岔。白舒笙原本计划参加完端午诗会去看店铺,结果诗会还没结束就跟人打了一架,连着在家窝了几天。据说是因为一个女诗人侮辱了她的事情。具体怎么侮辱,他不说。她听邻居们讲,女诗人嫁了一个年纪很大的鱼贩子,鱼贩子住着特别大的房子,这让他受不了。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她见过女诗人一面,人长得很漂亮。几年前,他邀几个新结识的诗人到家里吃晚饭,她忙里忙外煮了一桌好菜。叫你妈一起来吃啊!女诗人对他说,正端着汤走出厨房的她听到了。

我妈?他正想说“不在了”,突然意识到女诗人看的是她。他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女诗人直接冲着她喊了起来,阿姨,别忙了,一起来吃啊!

旁边另外一个人想拦已经拦不住了。你喊错了!她是白书生的老婆!你喊人家阿姨,岂不得喊人家白书生叔叔?

他的面部绷得死紧,自圆了一句,以我的年龄,当她的叔叔确实也差不多,差不多!

女诗人配合地装起嫩来,一句比一句嗲。哪有啊,哪有啊,才大了十岁好不好!

有人插了一句。这年头,美女都喜欢小叔!

那就敬小叔大婶一杯!敬小叔大婶一杯!众人起哄。那一晚,他第一次喝醉酒。这以后,他给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就像此刻,明明让他丢脸的不是她,他也要把碗筷摔给她看。不就是房子吗?不就是房子吗?如果我这边有套大房子,再加上盛世华庭的大房子大露台,我就不信了,还有谁敢小瞧我白舒笙!这两套房子无论如何都要夺回来,否则我白舒笙真的成了无用书生了!去,去县政府,去把房子给我要回来!好歹,他主动说了话。

她小心地把地上的碎碗片一块块地捡起。总是这样,她的菜还在锅里炒,其他人还没上桌,他就一个人开始吃上了。她不怪他。最近,所有关于房子的事情都搅得人心烦。盛世华庭所有业主联名的状子已经递上去了,事情还没着落,房屋拆迁安置的事情又起了波澜。他托诗人朋友找了镇里的领导,说好的没问题,没问题,可问题终还是不管不顾地来了。躺在合同里的依然只有一套小面积安置房,他拒签,立场坚定意志坚决。第一波奖励2万元+优先选房的没有了,第二波奖励2万元的也没有了,第三波没有任何优惠的也都签了,唯有他不为所动。他不动,叔伯家的合同也动不了。她相信他说的,可就是迈不动腿。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从小到大,她怕过什么?上树掏鸟蛋,溪流里抓虾,跟男孩子打架,为女同学打抱不平……即便生活中有那么多艰难的坑洼,她也从没怕过。可是,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她想。

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丢脸?他拿脚一踢,她右手刚够着的一块碎碗片便飞了出去。别人可以要大套的,我们要小套的这才丢脸!你咽得下这口气这才叫丢脸!他知道她的软肋,一直都知道。就像她知道他的脚踢到了自己的手,手像被扇过的脸一样阵阵生疼。没错,她是舍不得房子,可有些他不明白的东西她更舍不得。

每天下午两三点,送完外卖拐到长安街成了一种美丽而又漫长的期盼。每次她来,老头总会及时跟进,他很快便会给老头派任务,不是让买西瓜,就是让买冰啤,有时是让买卫生纸,需要的不需要的都买了个遍。很多时候,他也不多说话,只是看着她忙,听着她说,又总是在提起“我以前”“我儿子”时用着劲儿捏下巴,把要说的话也捏没了。仿佛那是一道过不去的坎,每迈一次就会摔一次。他不说,她也便不问。

她只知道他其实不叫阿坚——一个连名字都要盗用别人的男人该深藏什么样的秘密?这些秘密与她无关,她不想探究。她喜欢这种没有挑明状态下纯净、安然、有品质的时光,甚至于是一种毒品般的迷恋。在家里的那种紧张、不安与小心,就像没入溪流里的几粒盐、几滴醋、几颗小石子,全都散开了,不见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于他都是新鲜的,于她都是再自由不过的。她感觉得到他在认真听,不仅用耳朵,更用心。听着听着,他的眼光里甚至会流露出羡慕与欣赏来。这与白舒笙完全两样。白舒笙的嘴里似乎永远卧着一瓶醋,每句话出来都要抹一抹、蘸一蘸,甚至是泡一泡,出了口都是酸的,批判、嘲讽、挖苦。而他总能在她讲到的精彩之处插上一句:“你可真有办法!”“你很厉害!”“你居然连这都能想得出来?”“太有意思了!”哪怕是再简单不过的“嗯”“噢”,也因为他诚恳的点头与目光的配合而令她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他是读过书见过大世面的人,天大的事情在他那儿都是小事一桩。他总能给她好的建议,只要他开口讲,总是一套一套的。比如,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关于行千里路与读万卷书一般重要,等等。

她总会用他每天给的200元钱买些东西带过去,不很贵,也不多,但冰箱里的内容还是有层次地丰富起来,肉、蛋、蔬菜、水果等都有了。他不提另外算钱,她便也就不说。一天天出现的烟火气让同样的屋子有了不一样的味道,也让同样的一个人有了不一样的光彩。那天,她给他做炒面的时候,他意外地削了两个她新买来的苹果切成块。她把炒面端到手上的时候,他边嚼着苹果边说,你买的苹果特别好吃。

那肯定!我卖了十几年苹果还不知道什么苹果好吃?她满满都是成就感。

他叉了一块苹果送到她嘴边。你吃,你吃,这苹果真的太好吃了!

她很自然地张了口,喉咙却涌起了什么。刚摆起水果摊那会儿,有一回白舒笙散步走到这里,也剥橘子吃,一瓣一瓣地往嘴里放。她把嘴伸了过去,说,渴死了,给我一瓣。白舒笙朝着水果努一下嘴,把最后两瓣一齐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碎屑说,要吃自己剥,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手。是啊,她有手啊,可她的手一刻都没有歇过啊!

吃啊,吃啊,这是我有史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苹果!他不停地催促,又叉了一块等在她的嘴边。

苹果入了口,她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以为这样的生活会离她很远很远,却没想到也能这么近。正怀着女儿的时候,有一天,白舒笙给她送饭。她捡出两个烂了个小窟窿的苹果让白舒笙带回家,只是磕破了点皮,不好卖,但同样好吃,吃起来一点没差!

白舒笙横了她一眼。凭什么我要吃烂苹果?我就连吃个好苹果的权利都没有?从小到大我就没吃过烂苹果!他伸手从她垒成金字塔的苹果堆里挑了一个最漂亮最鲜艳的来,难不成,你这么辛苦,就是为了让我和我妈有爛苹果吃?!

那以后,她成了所有烂苹果的去处。不摆水果摊以后,时不时也会买几个苹果,定然是最好的红富士上等果,却总是削一个给他削一个给女儿,没有留给自己。一开始女儿总会把苹果伸给她,妈,你咬一口。他总酸酸地说,你妈以前摆苹果摊都吃腻了。她笑着不再说话。她几乎都要忘了苹果的味道了,他却以这种方式让她重新记起。

她吃他买的好苹果,他吃她做的炒面。她是甜的,她看出他一脸的香。几乎是狼吞虎咽,几乎是三两分钟,一碗面就下了肚。他抹着嘴角的油不停巴咂着嘴,如果你能天天来给我做碗面吃该多好,一个有烟火的房子才是家该有的味道。

她居然就答应了。临走前,看到他又不停地捏下巴,她忍不住还是说了,你别再捏你的下巴了,说吧,是不是想让我帮什么忙?

他连下巴都笑了。就像是给了他一条绳,他顺着绳索果真往上爬了。他进了卧室。她听到开锁的声音,还听到拉链声,出来的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两小捆钱。帮我另外租套房子,用你的身份证……你也看到了,老头很烦人,整天爱打听。他说。

租个房子也不需要这么多钱。她把钱往回推,被他止住了。顺便帮我办张手机卡,最好是厦门的号码,不要本地号码的。再帮我办张银行卡……

她明显被惊到了。他的掌心出奇的冷,带着一股冰湿。那只手与他的脸如此无法协调,细腻、柔软,但很薄——厚度应该不及她的一半。它没有体力劳动磨砺过的粗糙,却有一股体力劳动才有的力度。他一点点偏过头去,继续往下说。也没必要再瞒你了。没错,我是摊上了点事,不过你放心,不是杀人放火的事。我是被兄弟义气给害的。有个朋友公司贷款到期,需要资金转贷,我借了几千万给他。以为不过几天的事情,哪想银根收紧,朋友将钱还进去,银行却不再贷款给他。后来,自己公司也转贷不成,在社会上以五分一角的利息四处揽钱融资。因为想多赚点钱,拿了几千万放了高利贷,没想到被倒了,公司散伙了……

他的侧脸看起来怎么有些怪异?她意识到了什么。他的下巴呢?他几乎没有下巴,从鼻子往下,急急往里缩,往里缩,直接过渡到了脖子。那样子看起来像是理应往外翘起的一个角生生被削掉了,又像是突然出现的一个陡坡,让侧脸的线条没有了去路。没有下巴的人命苦。祖母总是这么说。她握紧手上的一大把钱。刨去三十五十的小开支,每天还会多出来150元左右的赚头,还会有一段放松的时光。她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

6

握着属于自己的手机,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惊慌。他一直相信不可能,不会,不应该。可是联系不上的电话、微信、邮箱,已然耗尽了所有的希望。事情一开始出的时候,他也害怕,但那种害怕是实心的,它有着落,有地方安顿。就像射出的箭,他判断得出它即使落不到靶心上,也会落在靶心的外围两圈三圈的位置。而现在的惊慌没有依靠,在半空中悬着、荡着,那根箭他甚至连射向哪里都不知道。儿子倒是很快就联系上了。警察没有为难他,但都到了这种时候,二十几岁的大人却还完全像个没睡醒的孩子,还在玩,还在巴望他能汇钱。公司会走到这一步跟儿子有关系,儿子会走到这一步跟他有关系。他跟前妻轮番宠爱,舍不得孩子吃任何苦,甚至不愿他受任何委屈。小时候,孩子说保姆做的饭不好吃,要吃肯德基,好,他马上派驾驶员去买。孩子说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做作业,好,那就不做作业;长大些,孩子说国内读书很辛苦不想读,好,就让他妈陪他去加拿大留学。没学会什么本事,倒是学会了大手大脚地花钱。这中间,他离了婚,娶了年轻的女秘书。他觉得亏欠了孩子,尽一切方法来弥补。再长大些,孩子说要当副总,好,那就回国来。当了公司副总,让孩子去收个旧账,收回4000多万,入到公司账里的只有2000多万,其余的拉回来一辆凯迪拉克,又拉回来一辆保时捷,连女朋友都换成外国的……那会儿他刚认识一个省领导,满脑子想着的是企业的上市。他只是说了说,没收了儿子的财权,并没有撤掉儿子的副总,哪想到儿子居然会模仿他的签名把公司的钱转到澳门去赌博,还打着他的名号四处借錢。这给了他致命一击,让他完全没有了退路。好在,母子俩在加拿大总还是安全的。

儿子的麻木不仁他可以理解,可小月儿的举动却是他所不能理解的。连续这么些天,所有的通联方式全部关闭,就连她表姐的手机也打不通了。他知道她有两个微信号,一个关联手机号码,一个关联新浪邮箱。换手机号码他可以理解,关联手机号码的微信关闭他也可以理解,可明明关联新浪邮箱的那个微信号还在使用,他还用了“月儿弯弯”做了标注,她没通过他的好友申请,也没有通过其他方式加他好友。一切再清楚不过了。他早该料到她会留有一手。他比她大了将近20岁,也是情急之下,他居然信了她的话把能转移的钱都转到她表姐的户头上。她如果真存有二心,他这回真玩完了。除了身边的这几百万元,他还剩什么?

好在碰上了她。只有她来的时候,心才会落地。她是个聪明的人。她帮他选择的这个住宅区坐落在老城区的半山腰,规模不大,规格也不高,却还比较规范,是十年前建的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区。新城区和二环路上陆续建起一家四星级大酒店和一家大型KTV娱乐城后,租房的重心转移了出去,住户的成分相对简单了些。房子是一对老夫妻为在欧洲留学的儿子装修的婚房,装修不到两年,家具还都是新的,装修的格调比较欧式,电器非常时尚。据说婚事办完第二个月,一对新人就去上海工作了,两个月前,老夫妻也跟过去带孩子,把房子委托给了中介,因为租金高,房子一直没租出去。这是他想要的。有了手机和银行卡,两者一关联,什么都方便了。没几天,他便学会了唯品会购物,给自己购了几套品牌衣物、菲利浦剃须刀,还给她买了瓶兰蔻的香水。她笑了,我哪里用得着这玩意儿?他说,你是没用过,用用就习惯了。这才收了。运动器械一到,一天24小时便不再那么漫长了。最近,她来得有些疏。有时候放下东西就走,有时候买来的肉和菜直接放在保安亭。他学会了叫美团。

可是,另一重惊慌出现了。银行卡在她手上。起先,只是让她帮忙往卡里存了1万,后来又存了5万,再后来,又给了她50万,尔后,是全部。这以后,连续几天她都没有出现。给她打过电话,总说,明天,明天。明天却成了遥远。她会为了钱背叛他?假使她不会,她老公也是道风险。他不确定她手上是否还有另外一张副卡。他想到了修改银行卡密码。

门铃终于响了,他从跑步机上冲下来。门口站着的却是一个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很白,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尔后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哇,真的是耶!你跟我妈真的是同样有颗痣啊!他还没反应过来,女孩轻轻一闪就进了房间。我是许如金的女儿,我外婆摔倒了,我妈送她去医院……不用担心,只是扭到了,点滴几天就好了。那,她让我拿这个给你……女孩递过来一张银行卡,看他一脸愕然,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她让我偷偷地来,我爸不知道的。

不错,很有品!很有型!女孩拿屁股当球在沙发上弹了两下。

房子租的。他不知道如何跟一个孩子对话。

我说的是你。女孩笑得“咯咯咯”。

他这才注意到,女孩正盯着他发达的肱二头肌。她刚才一定也看到了他强壮的腹肌群和胸肌。她的目光没有任何一丝怯意,直勾勾,看得他无端生出几分不自然来。逃离家乡的那一天,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个四五岁的女孩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无畏、无邪、无知。经商这几十年来,商场中、政界里、风月场上,什么人他没见过?什么样的目光他没承接过?许多人怕他的目光。谈判桌上的对手称他的目光里有一把剑,政府的高官称他的目光里有迷雾般的毒,娱乐场所的女人说他的目光里有熊熊燃烧的大火。眼前的这目光透明无瑕、天不怕地不怕,它要穿透他。

连续三天,随着女孩一起来的食物也完全不一样,鸡腿、汉堡、可乐,薯条、比萨、烤面包,还有辣条、薯片、烤紫菜。他的胃肠并不适应这些新潮、热辣的东西,但他的嘴巴、耳朵、眼睛和头脑都乐意接受。就像是老树照射到了新阳,心中的阴霾去了三分。而老旧的夕阳似乎也能给那棵新绿的小苗以和煦的安抚,小苗也觉出了新意。他对她的家庭有了更多的了解。女孩的学习与生活应该都不错,该是像她的笑容一样好。而女人的生活该是严重背叛了她的表情,女孩把女人的生活翻到了背面。好在,村庄和年纪都对上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7

她来的时候,他还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病恹恹的。怎么啦?她问,他没答。她把带来的盐鸡往桌上放,依旧一脸的欢喜。我们家小妍惹着您啦?她又问,他兀自翻过身去,还是没答。她麻利地解着包盐鸡的锡膜纸,兀自跟他“汇报”这几天的进展:盐鸡店铺终于租下来了,离家不远,店租2000元,不便宜,也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今天开始装修,两个星期后就可以开张。请你尝尝我自己做的盐鸡,帮我提提意见,他们都说还不错!

你不用弄,吃不下,没胃口。他把身子转回来,终于开口了。她这才止住了动作,跑过去摸摸他的头,又拿头跟他碰了碰。确定没发烧,她倒了杯水给他,进厨房熬起米汤来。稀稀的米汤,再加上很咸的炒荞头,他只吃了几口,就一阵狂呕跑去卫生间。她急急跟了进去,轻轻拍着他的背,小心地问,怎么会这样?

明明很饿,可就是想吐。他半直起身来,频频摇头,嘴角挂着黏黏的呕吐物。胃里热热的,一直往上涌。

你这几天都吃什么了?会不会吃坏肚子了?她帮他擦着嘴角。

也没吃什么,鸡腿、汉堡、比萨。他又趴下身去一阵狂呕。

你有没有上卫生间?她迟疑着,决定还是要说出那个词。我说的是,大便。

有几天没去了。

那怎么办?去医院?

不不不!不去医院!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用一下药就好了。

用什么药?

开塞露!

买回开塞露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扭曲地蜷在床上,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马陆。成串的汗水顺着额头、脸颊、脖颈、后背往下流,他的全身几乎湿透了。怎么办?怎么办?她拿着开塞露不知如何下手。她对那东西太熟悉了。婆婆躺在床上的最后那半年,三天两头都要用这东西帮助排便,都是她帮的忙。可是,眼前,这样一个半生不熟的外人?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病人?像是一只刚放下水的纸船在急流里打着转,她在原地转起圈来。

我帮你?她终于鼓起勇气。他没有回应。语言和肢体都没有回应。她俯下身子,趴在他耳旁小声说,我帮你?

不不不!他双手抱着肚子,身子扭曲得更加厉害,却还在拼命地摇头。可是他只会摇头,却不懂得接过开塞露。这样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严重。

要么我们去医院,要么我帮你!她大声喊道。要么你就等死!她野蛮地往下扯他的裤头,他使劲腾出一手往后往上提自己的裤子。你再这样我不管你了啊!她松开手,橡皮筋弹在他的腰部,发出响亮的声响。我再说一遍,要么我们去医院,要么我帮你!要么你就等死!几秒钟后,她再扯他的裤头,他的手已经慢慢松开了,她便把话往软里说。这其实没什么的,你官当得再大,钱挣得再多,吃喝拉撒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就当我是护士……或者你就当我是你妈,是你姐妹……他配合地向左转过身去,把一个弯曲的后背留给他。她有足够的经验留足他的体面。她拿枕头把他的臀部位置垫高,又在剪开的瓶口涂抹了甘油,把裤头拉到刚好露出整个肛门的位置,插入,挤药,拔出,动作娴熟连贯,没有任何停顿与迟疑。

每个病痛中的人再无富贵贫贱之分,人生大抵如此。她想。重要的是健康,是活著。

8

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再健美的躯体在病痛面前都是丑陋与不堪的悲哀。除了医生护士,谁会愿意无偿去触碰?4年前的那一次发作,尽管正在热恋中,尽管小月儿一再表示要亲自为他上药,可当他真正抛却自尊,暴露自己的丑陋,要她掰开他的屁眼时,她连续呕吐了三次,让他受了三次侮辱。可是,现在,一个陌生的女人,她没有让他难堪,她给了他最大的尊严空间。或者你就当我是你妈,是你的姐妹……那句话随着她插进肛门的那管药作用在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有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在莫名生长。通畅的不仅仅是身体。

她再来的时候,他正在按摩椅上看书。按摩椅离门只有两三米远。同样的时间点,依然是先在门口跺几下鞋,轻咳两声,再掏钥匙开门。依然用胯部顶着门轻轻合上,依然两脚相互作用地脱鞋。一切都很自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闻到了兰蔻香水的味道。淡淡的香,空气非常柔软。他觉得昨天之后的这第一次见面需要有所表示。他站起身,习惯性地伸出右手,说,昨天,谢谢你了!她同时伸出了两只手——他笑了,她的两只手上各拎着一袋东西。想来,她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又或许,她以为他要帮她的忙。他伸手接住——什么都不用说,一切倒更自然了。

他主动问起她房子拆迁的事情。白舒笙还在动着各种不正经的歪脑筋,一会儿要她带母亲去找镇长,一会儿让她在信访日去信访局反映问题,一会儿让她给书记、县长专线打电话。她是他的子弹,她却总让他射偏,或者干脆就在关键处卡壳。她把与他斗智斗勇的几个回合讲得津津有味,像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

你倒是乐观。他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幅水墨。

不然还能怎样?生活嘛,总有各种苦。她熟练地切着牛肉,一口接着一口地吃。不过,现在的日子再苦,也没小时候苦啊。小时候在乡下过的什么日子?吃穿都是问题。

那倒也是。他不再说话。餐厅里安静得很,只有刀叉偶尔碰在瓷盘上的声音,只有汤水吸进嘴里时的“咻咻咻”。餐厅的时钟“嘀嘀嗒嗒”地走了三大格。她比他先吃完,收拾起自己的盘子起身。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汤碗的时候说了句,你其实完全可以离婚。

离婚?为什么要离婚?!她一边收拾他的盘子和碗一边笑。她的牙齿很白。白舒笙起码提过几十次,之前婆婆对我那样,我都没想过,何况现在?我可不想回到乡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回乡下?为什么只有乡下?他的脸干着。

真离了婚,除了乡下娘家,我还能去哪儿?她捏起桌上的残渣放进垃圾桶。

就在县城,就在这里,甚至到大城市里,哪里不可以去?!离开他你依然可以过得很好,你的生存能力那么强,你怕什么?哪儿都去不了的是他!他离开你肯定活不下去。你们这样的婚姻没有一点感情基础,完全只是物质上的依附,你怎么就不觉得累呢?好的婚姻让你幸福加倍,反之减半。他把手上的纸巾冲着垃圾桶丢了过去,说。甚至归零!

婚姻不都这样吗?她“扑哧”一声又笑了。连宋丹丹都说了,大凡十几二十年以上的婚姻里,至少都会有200次想离婚的念头,50次想掐了对方的想法,可日子不还得过下去?

为什么活得这么没尊严?!你太爱尊严,太在乎尊严,却又不知道如何维护尊严。这么多年,你就一直在仰视人,你把脖子都仰酸了,人家还在乎你吗?只有俯视,愈发轻蔑的俯视。几十年都换不来一次平视,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抽烟不嫖也不赌,也不买股票,也不是很经常喝醉酒,这年头,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嫌弃的。他一个诗人,能跟我这没读书的一起生活,我还要嫌弃什么?再说了,我又赚不了大钱,又没文化,长得又不好看,还有什么尊严可言?谁会在乎我?她停住了手上的活,嘴角残存的一点笑已经完全合拢。没人会在乎我!

你自己都不在乎自己,谁还会在乎你?他脱口而出。你知道地底下的煤吗?他问。

你这是在羞辱我,你明明知道我难看,明明知道我胖得变了形,绕了一大圈不就是要说我黑得像煤吗?她显然生气了。

不,不,你误会了。他急急走到她的那一侧,你只看过煤球,最多就看过碎煤块。我以前在煤矿里待过,我是看过整片的煤矿。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那是黑金啊!黑色的金子啊!黑得发亮,黑得闪光……

她避开他的手,继续拿纸擦桌上的油渍。他无趣地坐回刚才的位置,点了烟。只是那么一两分钟的停顿,他又找到了新的话题。你是桃口村的?用的是闽南语。她一脸惊讶,是。他又问,你小时候有没有救过一个被绑在房梁上的十二三岁的男孩?还是闽南语。她摇头,进了厨房。他有些失望,但眼里依然是希望,又说,你再想想。她还是摇头。也是,四五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他连着点了几下头,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自我安慰。这以后,他们又说了很多话,用的都是口音相近的闽南语。有好几次,他真的感觉自己有了姐妹。他交代她下次买些释迦果来,这个季节释迦果应该上市了。她说她没卖过这种水果,问他怎么挑。他说,不要挑那种硬的,还没熟不能吃。也不要挑那种很软的,买回来一两天就会烂掉。她就笑着说,等盛世华庭的房子装修了,我干脆把城里安置的房子租给你,附近有一个超级大商场,什么水果都卖,你想吃了就去买一个熟得刚刚好的吃,保证绝对新鲜……

盛世华庭?他猛地僵住了。你买了盛世华庭的房子?

是啊!怎么啦?她拿着抹布从厨房走出来。

开发商?听说……他吞吞吐吐。

王爷抓去,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开发商跑路了。但是,没事,我们业主正在联合起诉开发商呢。这个没良心的,听说逃到国外去了,一定要把他抓进去判刑,判得重重的。她手上的抹布在桌上用着力,仿佛抹布就可以给人判刑。我78万在那儿呢,都是辛辛苦苦的血汗钱。

78万?他把还没抽完的烟往烟灰缸里捻,一捻再捻。为什么有的人一直犯错别人都会选择原谅,而有的人哪怕有一点点过失也会被人死死揪住?

谁让他开发商是强者啊,强者就不可原諒!她直起身来,依然一脸的笑。

他不说话了。久久坐着,像是被太阳晒蔫被风吹瘪的一条老瓜。再开口说话,已经转换了话题。再帮我办一张卡吧,建行的吧。

9

那天以后,他再没给她打电话。送卡去的时候,他不在。第二天再去,放在桌上的卡不见了,人还是不在。她打他电话,没接。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又变回陌生。她回想最近这两次跟他的接触,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或者做错了什么。已经是第四天,他还是没有回她的电话,连短信都没有。

心里装着事,她都不记得多久没跟白舒笙说话了。好像也习惯了。那天,母女俩在街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东西也买了,烧烤也吃了,脚也走酸了,再不知往哪里去,又不想回家。

去有痣青年家吧?女儿先提议的。

有志青年?她没反应过来。

哎呀,就是你那个1001的小黑子啦!

那是——那是你表舅!她的脸热了一下,幸好夜色够深。那次送银行卡回来,女儿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小黑子”。她问,为什么不是“小黑”,也不是“大黑子”,而是“小黑子”?女儿笑答,你不觉得他很亲切吗?是啊,多么“亲切”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女儿说,我们坐滴滴?她说,还是走走吧,缓缓地走,把脚下的路走长走宽走明。

门铃响了几次,没人来开门。她只能用了钥匙,两人蹑着手脚进了屋。屋内的每个门都关着。拖鞋收在鞋柜里,餐桌上空空如也,桌罩闲挂在墙上。她昨天买来的两个释迦果还在原来的位置,茶杯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待在消毒壶里,时钟嘀嘀嗒嗒地走着。一切都静止了。

怎么像没人?女儿推开了客卧。她正想阻止女儿,主卧的门轻易就被推开了。他不在。真的不在。她的心突然就慌了。衣柜空了。行李箱不在。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他真的走了。

妈——她听到女儿的呼喊。女儿跑了过来,手上举着一张写着字的纸和那张建行卡。

不要再联系我,也不求谁的原谅。你们的问题钱可以解决,我的问题是钱解决不了的。卡里有78万。纸上只有几行字。

妈,我们发财了吗?女儿晃着手上的建行卡,一脸惊喜。他给我们78万?这么多?

她意识到了什么。78万?他为什么给我78万?为什么刚好是78万?

妈,晚上我们住在这儿吧?女儿在屋子里转起圈来。这房子可真好,像酒店!

王爷抓去,王爷抓去死!她对着空气中的他骂着,好久才说了一句。住,住,就住这儿,住这儿,这儿像家……

后记:多年以后,我的企业终于成功上市了。10年前,因为诸多原因,企业在上市的冲刺阶段轰然倒下。资金链断裂引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把我逼上逃亡生涯,一个个最亲最近的人离我而去。没有人猜到我会躲回我陌生的故乡。隐居县城的那几个月,我遇到了一个女人。我坚信她是小时候救过我一命的那个女孩,虽然她一再否认。那个女人把最稀缺的信任给了我,而我却伤了她。我的过往不可饶恕,但我还有将来。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