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那湫行记

于凌鹏

去庄浪，看桃木山朝那湫，秋正萧索。同行者是庄浪县作协一干人众，我们是去祭拜人文始祖伏羲的。伏羲让我们接近真实——回归到祖先曾经茹毛饮血百结悬鹑的年代。踏上庄山浪水的那刻，有些踌躇，天地为大，华胥至上，我该带去什么来朝觐人文始祖的母亲华胥呢？多少人都来过这里祭祀，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封土为坛，祭献六牲，我两袖清风，一颗拳拳之心，撮土成炉，拈草为香，在朝那湫只是跪天跪地跪华胥的一个响头而已。

当时，秋天的太阳像个金勺子，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我们的眼睛分开阳光，分开不断涌来的蓝色雾霭，从时光的罅隙里钻出来，一伸手就能扯到天上飘忽不定的白云。素洁的秋风和曲折有致的葫芦河谷，无限扩大了群山落尽繁华后的萧索和苍凉，把恣肆的秋意吞吐得刚烈瘦硬。一座座村落，以及墟里的青烟，在远处，我的目光之所及的范围内，在孤独和焦渴中，喷涌成宿命的磅礴和壮阔。

放眼望去都是山，数不尽的山——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头顶是山，脚下是山，肩头上托着山，怀里抱着山，一个疙瘩一个疙瘩地呈现在云彩的下面、水的周围。望不足也看不尽的山，簇在一起，聚在一起，团在一起，如同莲花绽开。

湫的周围都是树，密麻麻的树！长在旮旯里，长在山头，或者长在沟壑，或者长在水畔，或者藏在白云的深处，或者长在一棵树的上面，或者下面，也可能是一棵树长在一群树中间，树把山裹着了，裹得眉清目秀，神采飞扬。树林里不时飞出许多的声音，这些熟睡的声音，早醒的声音，漾得满满的。鸟啼声，风啸声，松涛声，还有牧羊人的鞭哨声，搅合一起，被湫里波涛的喧哗声牵引着，雪花一样飘落在树林的深处，如同当头棒喝的声音，霎然间，静止无声，我们找不见这些绿色的、黄色的，或者红色的声音。

山上一大溜子的绿，山头缠向了山腰，又从山腰卷向了山脚，风在哪里，这些绿色就飘向哪里。山很多，树也很多，茂密的草相间其中。有山的地方有树，有树的地方有草。通常树不去的地方，草去;草不去的地方，树叶可以去。一棵树死了，另一棵树迅速长出来弥补。草黄了，草丛里的花黄灿灿地开着。无树无草之处，淡蓝色的晨霭就袅袅上升。关山在树里、草里、晨霭里自在着，如斯宁静。当所有的绿色褪尽，路到了尽头，一汪秋水明艳艳地敛在那里，这是华胥从天空丢下来一枚银簪子，“嚓”地一划，两边的山齐刷刷后退数十步，万事皆缘，这泓秋水顺从地停留在群山的低凹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迎迓我们寻芳迟来的脚步。

同行的朋友说，我们到了，这就是朝那湫！你出去看看。他的舌尖卷起来，轻轻地送出一个字，叫做jiu。庄浪的话如此古朴，一个jiu字，像鸟语一样，奏出了秋花秋雨秋夜月了。

朝那湫？这个名字我听说很久了。只是机缘未到，不能成行。朝那湫，曾经是古书记载的古雷泽之地，繁衍了华胥一族的地方。华胥是谁呢？是我们华夏民族血脉相同的母亲。湫，水潭的意思。古人说“南有龙兮在山湫，古木巃嵸枝相樛”。有湫的地方必定有龙，必定是天宝而物华，地灵而人杰的地方。这朝那湫里的龙是谁？就是华胥啊！现在站在湫的面前，有些唏嘘了。我的左边是湫，右边也是湫，不管走到哪里，湫都不离开半步。我前行一里，秋风把湫推到我的面前;我后退呢，湫把世上所有的明眸和善睐掬在我的身边。我的眼睛离不开，我的耳朵离不开，我的脚步也离不开——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是湫，波光潋滟温情脉脉的湫呐！这是庄浪朝那的湫。我们神话里的的母亲就居住在这里。不是仙境也是仙境，云出乎其间飘渺而上升，水生乎其间明艳而动人。沿着湫边走，湫里的水跟着我转圈，我转了一个圆圈，湫里的水也团团转。这哪里是湫啊？分明是一个美女的眼睛瞅着你，如果不留神，你就分明要跌进那个清澈的水影里。有人说，朝那湫旱无亏，涝无盈。湫深不见底，如果一块石头站不住脚，从岸边落进水里，想探出水底淤泥里的隐秘往事，那湫如老僧坐定，闭着口，沉默如同睡熟。湫里有些浮草，倒像湫的心事，有些地方腻得发绿发黑，些微酡红。芦苇一枝两枝的，不时可见，细脚伶仃的，风来摇晃，风去袅娜。有只翅膀透明的蜻蜓，旋着，累了，歇在一片翠绿的叶子上。走了里许，那湫是扑哗哗的一大片杏黄。两边的山头是一抹儿落叶松，秋把它们身上的绿色收走了，披挂上杏黄色的僧袍。这些松树，有事的时候湫边溜达，没事的时候也在湫边盘桓。僧袍上的黄颜色不知不觉濡洇入水，那杏黄色就把湫水漂染了。这黄啊，是中国人的黄，黄皮肤黑眼睛的黄。当年女娲这位福佑社稷之正神，取湫水，和湫的泥，化育万物，抟泥成人，厥功至伟矣！因了这片水色，我们的膝盖忍不住打弯，我们的灵魂蛊惑着上升。

站在湫边，我想说说话，这湫极其静谧肃穆，我怕不速之音扰了旷世奇古的万千气象。我不是伏羲，也不是女娲，我是他们后代的不肖子孫。我掬一捧水在怀，清凉如许。一股来自岁月深处的情怀引领我走了进去——这里是华胥国。当年，姚学礼先生说的女儿国。他用文字告诉了我们：华胥“其治国有方，民无嗜欲，自然而已，是为盛世乐土”。黄帝曾经梦游此地，见其国上无国君，下无贵贱愚贤之分，人民无所嗜好，既不恋生也不畏死;既无亲疏背向之隔，也无爱憎利害之心，一切顺其自然。姚先生说，黄帝醒来，如获治国之道，又过了二十八年，国家大治，差不多同华胥氏之国一样。也许只有这片烟雨苍茫里，才有这么旖旎如画的梦境，好在这个梦境，是黄帝生的，他有能力带着他的族人休养生息安居乐业的。

古人说：“太白皋、伏羲氏，东方木德之帝也;句芒，木神。”我在湫边寻找伏羲坐过的石头，湫边的石头何止千万。当年龙马负图出于孟河，伏羲坐在危石之上，依龙马之图画出八卦。他仰观象于天，俯察法于地，用阴阳八卦来解释天地万物之道和人伦秩序。这是神啊，不能用语言来形容其万一。我只好落寞地在湫边，看着水花层层散开，阴阳鱼在天地间无拘无束畅游。其实，我想做伏羲胯下的那块石头，听圣人之言，似乎已是身外无扰碧水在胸了。

一周之后，我从《山海经》的字里行间出发，那浩如烟海的文字记载了湫的神话，时间把色彩斑斓的花纹雕刻在岁月长廊的柱子上，翻阅着知道，女娲以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智慧无穷，力大无穷。她烧芦灰而止淫水，斩黑龙而降水妖。从此海清而河晏，风调而雨顺。

站在朝那祠旁边，那座斑驳记忆里的庙宇，早已被旺盛的香火缭绕成典故。我回想起伏羲和女娲的母亲，不禁浮想蹁跹：华胥至伟矣，她制嫁娶之礼，使族人逐渐摆脱婚姻无序状态;华胥至大矣，她造网罟教渔猎，族人有鱼果腹，温饱有加;华胥至圣矣，她结绳记事前，民智日开，民德日离;文字既成，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为潜藏。我感激华胥创造了文字，我可以写点聊以慰藉的文章，予岁月安妥，予良知无虞。

关山下面有一个叫做王慎言的才女，有次和我聊天，说：“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约上五六人，带上六七个童子，在沂水边沐浴，在高坡上吹风，一路唱著歌而回。”她说，孔圣人的观点才是我的观点，这类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生活，才是我追求的境界！我可以唱歌，可以跳舞，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多么迷人的状态。是啊，朝那湫犹在，华胥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其做人做事，顺其自然，有大美与天地，有大德惠苍生，其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应时变化。华胥之国天应于时，地合于物。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走到此处，就开门见山柳暗花明;走到此处，就一团和气满面春风了。

朝那湫，一种来自天下大同的声音，一种是相依相随的福音，遍布阳光和雨露的姻缘。站在浩荡的秋风里，没有任何欲望，从河流初始的源头，我在想，打坐，留恋或者徘徊，是否等月亮落入我的胸怀呢。“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故华者，夏也;胥者，华也。故华胥者，华夏也，炎黄传万代也。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