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梦远
一
蓝彩云等张瑛、张旭上学后,圈了猪,拴了狗,挑起两箩稻谷,去村里的加工厂碾米。
在乡下,有几件重活,女人是很吃力的,这“机稻”“机饲料”算是其中之一吧。“机稻”是把稻谷脱壳成为大米,“机饲料”则是把稻草粉碎后拿来喂猪。村部的加工厂是村长二舅开的,对本村人还算照顾;一般收费按担不按斤,机一担稻两块五,机一担饲料三块。因为这个原因,来加工厂的人都尽着最大力气多挑些;蓝彩云也不例外,挑了两箩稻,足有一百多斤。她个头不算高,体格略显单薄——搁城里,这样的身材肯定要“火”,也可以说,是城里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标格;但在乡下,这就是先天不足,用她婆婆的刻薄话来说,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此时,蓝彩云用她的小姐身子,挑着两箩稻,脚步踉跄,汗如雨下,正在进行丫鬟式的挣扎,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男人的招呼:
“张家婶子,机稻去呀?”
男人说:“我正好去岗上,你把稻箩放我车上,我带你一段。”
他拖一輛平板车,车上空着,还有一点土坷垃。蓝彩云歇下担子,擦擦汗,笑笑,仍未说话。男人于是将两只稻箩搬上板车,扁担也放上去,拉起板车就走。这段路是上坡,蓝彩云着实吃力,也就没有推辞。两人一路走着,男人似乎也有点木讷,所以家常也就拉不起来。
男人名叫樊家太,是十五里外集镇上人。他原是一位木匠,经常上城下县给人家打家具,算是见多识广之辈。几年前,城里开始大规模造房子,等它们快速升级到“高尚社区、欧陆风情”阶段时,楼宇间便开始讲究绿化,这让樊家太看到了商机。他于是放下刨锯,拖起平板车,下乡去收活树:凡是樟檀榆柏,只要长得标致,树龄适中,碗口粗细的,他就会千方百计找主人家谈判;最终花一笔钱买下来,再连根刨起,用板车拖进城去,卖给绿化大队或者物业公司,每棵树都能有一点不错的收益。
蓝彩云见过樊家太一面,那时的他可不像现在这么文静,有点儿饶舌,甚至让她觉得流里流气。
樊家太是看中了蓝彩云门前的那几棵香樟树。香樟一共六棵,立成一排,是蓝彩云结婚那年,她和丈夫联手栽的;丈夫挖的树坑,彩云买的树苗,平时照应也是彩云。栽下去九年,如今正是碗口粗细,长得龙蟠凤姿,煞是好看。每到春夏之交,樟树新枝发亮,碎花楚楚,散发出浓郁的樟香味,比布谷花还要好闻。那次樊家太就来到她家门口,接着开始推销自己,兜揽生意:“我叫樊家太,是鲢鱼地人,现住在金塘街上。我原来名字是泰山的泰,人口普查时候,大队会计把我写错了,就成了太阳的太……”
蓝彩云很奇怪,她并没有打听对方姓名,这个人却长篇大套地白扯一通,显着自己多么有学问。但是接下来,樊家太就越说越离谱了,让蓝彩云很生气。
“我这个姓,笔画多,不好写——你晓得‘樊字怎么写吗?我告诉你,就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攀字,拿掉下面的一只手——‘叉叉对叉叉,木字两边巴;大字当中坐,手在裤裆抓,这就是‘攀字。我的手可没闲着,要刨树,哪有空抓裤裆呢!哈哈!”
蓝彩云觉得他油腔滑调,不像个正经人,转身就要回屋里。樊家太在她背后唱歌似地说:“小大姐,你家的樟树长得赞!卖把我,我出高价!”
蓝彩云没好气地说:“不卖!”进了屋,随手将门关上。乡下的大门,白天向来都是敞开着的;蓝彩云哐当一声关了门,这就是再明白不过的表态:快走快走,我们家不欢迎你!
樊家太倒没觉得受了冷遇。他做生意跑码头的,什么样人没见过?和颜悦色受得,凶神恶煞也受得。其实蓝彩云也错怪了他,樊家太并不是生来轻佻之人,也不是成心要调戏她。乡下人说话带点儿“荤的”,这是乡风俚俗;何况他想做成这笔买卖,一心只顾着创造和谐融洽的气氛,拉近彼此的距离,这才努力表现得活泼一些。他见女主人进了屋,丝毫没有与他砍价的意思,并不灰心;围着六棵香樟树转来转去,啧啧称羡,爱不释手。
后来,樊家太打听到,蓝彩云是一寡妇;丈夫几年前死了,拖着一双儿女,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他反复盘算,这几棵树要是卖给他,他能挣几个钱;蓝彩云也能得一笔钱,改善一下她家的经济条件。但他不敢再冒失了,琢磨了很久,决定“曲线救国”,从侧面迂回入手。今天的“顺路机稻”,其实也不是偶遇,而是他预先设计好的场景;只因面对一个年轻寡妇,又很敏感多疑,生怕一句话不对头,又得罪了人,这使得樊家太格外小心谨慎,别别扭扭,一路上也就无话。
樊家太帮蓝彩云把稻子机成米,米盛在一箩,米糠装在另一箩,再用板车给她送回家。这回蓝彩云当然请他进屋了,还很感激的打了三个糖水鸡蛋,以表谢意。樊家太哪里肯吃,想往树上谈,又觉得过于突兀和功利,咽了口干唾沫,终于忍住。他匆匆离开蓝家,几乎是逃跑似的。
几天后,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张瑛与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张旭,双双拿回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上面写着“收到学费若干”,还盖着学校的红章。蓝彩云这下子不但奇怪,而且惊慌了。家中寒薄,两个孩子念书,学费常常给不起;别人都是开学领新书的时候交费,蓝彩云则必须等到学期末,新稻上场时,卖了稻子,才能有钱交学费。校长虽然通融,无奈学校也不宽裕,前些日子已托人捎来口信,说是等着学费买粉笔。现在有人帮她把这笔钱出了,按说蓝彩云应该松口气了,她反而惶惶不可终日起来。问孩子,自然问不出眉目;蓝彩云只好下午与孩子一道去学校,找到瘦猴校长,问明了是一个男的代交的,自称姓樊,让蓝彩云一下子想起那个帮她机稻的人。平白无故受人好处,而且牵扯到钱,这就不是小事;蓝彩云并不知道樊家太的住址,要还钱,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出,这让她十分苦恼。但是无论如何,这个人情欠不得;非亲非故,人家凭什么帮你?她纠结了一晚上,隔天把唯一的一只下蛋鹅捉住,捆住双脚,装进竹篮,去集上卖掉,然后打听樊家太住在哪里。问了几个人,没问到头绪;又怕人家误会,招一些闲言碎语,只得作罢。但这事一直都在她的心上。
没等蓝彩云再去寻人,樊家太自己上门来了。这是个雨天,村里村外到处是布谷鸟的叫声;蓝彩云甚至没容对方开口,就先把两个孩子的学费、杂费、书本费,总共一十五元,捋整齐递过去。樊家太想不收,想解释,想创造和谐的气氛,想谈谈樟树的价钱……而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蓝彩云直接了当地问他:“你这人到底想要干嘛?”
樊家太把心一横,孤注一掷地说:“就想从你身上挣点钱!”
这话说得极明白,但同时又极模糊,甚至还有些暧昧。幸而蓝彩云性子憨,换作别人,说不定大嘴巴子早甩过去了也有可能。蓝彩云瞪着眼不说话,樊家太赶紧解释:是想买她门前的六棵香樟树。他掰着手指算了一笔账:一棵这么大的香樟树,卖到城里能值500块,六棵树就是3000整;他给她出价每棵450,六棵2700,当场付现金。刨去人工不算,雇一辆“小江淮”60元,他能挣到240——
“不行再加100,2800,怎么样?你也让我挣个百把块钱呗!钱我都带在身上,你只要点个头……”
然而,任凭樊家太口吐莲花,说得唾沫乱飞,情真意切,蓝彩云就是不为所动。樊家太黔驴技穷,无计可施,几乎是在求她了:“要不卖给我三棵——两棵,一棵!——先卖一棵,觉得合算我再来!你到处打听打听,我出的价钱是最高的!”
蓝彩云说:“一棵都不卖!留着给我儿子结婚打家具!”
二
蓝彩云的婚姻是自己做的主。早先,父母把她许给二姨娘家的老大,亲上做亲,当时彩云还小,自然不会反对;长到十五六岁,不满开始在心里发芽,十七八岁时,不满日渐茁壮,但还不敢公然表露出来;刚到二十岁,男方催着过门,彩云便开始磨洋工;今天说这儿疼,明天说那儿痒,查无实据,但又不能证伪,总之不适合办喜事,娘老子也拿她没招。拖到春节,哥哥的一个朋友来串门子,这人便是张晓军,家里留他吃中饭。因为他刚从广东打工回来;大冷的天,穿西服,系领带,皮鞋锃亮,腕子上还戴着一只明晃晃的仿欧米伽手表。在蓝彩云看来,挣钱尚在其次,让人眼热的是,这人的眼界胸襟,比她哥哥强过百倍都不止;说起深圳和香港,如数家珍,说起美国、英国,太空、宇宙,也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天上的知道一大半,地上的基本全知道”。蓝彩云对哥哥的朋友格外热情,亲自为他盛饭,为他搛菜;吃过了饭,又为他打洗脸水,还用手指试试水温,凉热适度才好。那天哥哥的朋友酒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新买的摩托车也不能骑了;哥哥搀着他,彩云帮着推摩托车,一直把张晓军送到家里。这个过程,现在提起来,三言两语就交代清了。可在当时,蓝彩云心里却是倒海翻江,觉得时间格外地滞重,每一秒都是悠长的滑翔。她紧张得浑身发抖,几乎在一瞬间,便做出一个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嫁给他!
自然,一场疾风暴雨的内乱是免不了的。然而,平时柔弱可欺的蓝彩云,在这件事情上却寸步不让,简直像中了邪,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张家的家底,也打听过了:兄弟三个都是光棍儿,彩云看上的,偏偏是他家老三;家里没一件像样家具,屋顶漏雨,墙角透风,一家之主的张老憨,还是个牌品不佳的赌棍,提都提不上嘴。……蓝彩云最终达到了目的,赶在正月末尾匆匆结了婚,其草率的情形,可以想见。二月初八,新婚的丈夫出门打工,但不到一个月又独自跑回来,并且告诉妻子,他不走了,他舍不得她。女人一般是很容易被这种话灌迷糊的,其实她也打心眼里真的舍不得他。两个人快活了半年,米缸见底;除了农田的微薄收益,并没有来钱的路子。老大、老二眼见弟弟神仙似地逍遥,心生嫉妒,指桑骂槐的时不时发作一次,小夫妻俩装聋作哑,充耳不闻;于是老大便作势分家——不过是一人分了一间破屋而已,此外并没有任何实质改变。到第二年、第四年,张瑛、张旭相继出生,家里的日子就更加艰难了。蓝彩云和丈夫商量着,还是外出打工为宜;但是这个曾经四海为家、迷糊了多少少女春心的时髦男人,结婚几年后,忽然害怕出去了。跑到县里的建筑工地做小工,嫌活脏人累工资低;听说省城里的人爱吃黄鳝,黄鳝卖得比肉贵,他便挖了几亩承包田做鱼塘养黄鳝,结果费了多少力气、时间、心血,还有经济成本,到头来一分钱也没挣着——黄鳝长大后,都钻洞逃跑了。有一段日子,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蓝彩云只好腆着脸回娘家,不管黄豆绿豆、稻子小麦,装满一口袋,背回家来,暂度危机。她媽妈想说两句,见女儿实在辛苦,到底是自己养的,于心不忍,也就忍着;实在忍不住,刚一张口,女儿立即打断了她:“妈,人是我挑的,就算一坨狗屎,我也要把它咽下去!”话说到这份上,做妈的只好闭嘴。
挣扎着过了几年,女儿四岁了,儿子刚两岁,正是嘴酸眼馋的时候;平时买不起糖果玩具也就罢了,逢年过节,总该奢侈一下吧?——也没有。村里一些外出打工的姑娘小伙回家,没有不大包小包往家带东西的;除了孝敬老人,最丰盛的还是小孩儿:吃的玩的、穿的戴的,应有尽有。反观蓝彩云一家,破屋冷灶,衣衫虽然浆洗得干净,可毕竟旧得明显,色泽暗淡,往人前一站,立马被对方吸附干净。蓝彩云虽然一再对孩子说,别人家那些洋玩具不算什么,还是自己叠的纸炮有意思;无奈道理讲得再精彩,也没有形形色色的塑料玩具好玩。
张晓军也不是铁石心肠,这些细节看在眼里,如何能不动容?无奈泥坑里打滚久了,挣脱就尤其困难。他尝试过多种发财途径,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他在建筑工地做工时,知道钢材紧张,就想做钢材生意,却没有一个人肯借给他本钱。腊月里,他在别人家看电视,获得一条商机:某“知名白酒品牌”,诚征当地代理商,条件优惠;进货1万元,厂家发货5万元。张晓军没有那么多钱,把旧摩托车卖掉,好歹凑了1000元,腆着脸要求“法外施恩”,进了1000元的“名酒”;厂家言而有信,发来了5000元的货。不料越到年关,白酒的促销力度越大;遍地都是卖酒的,他那5000块钱名酒,只在集上卖掉三瓶,还让工商所罚了20块钱。这些酒积压在家里,倒成全了他:甭管有菜无菜,他每顿都要灌上几两;而所谓“名酒”,喝起来和酒精勾兑的“料酒”,其实也没啥本质区别。
正月初六,他拎上两瓶“名酒”去看初中同学,对方家里留饭。这位同学新买了一辆“小飞虎”双排座四轮农用运输车,打算跑金塘街到县城的客运;张晓军仗着酒兴,提议与同学合股,一起“挣大钱”。同学回不住情面,当即爽快答应下来;这一来张晓军兴致更高了,便要上车试试手——同学不好驳他的面子,又勉强同意了,不过提出了担心:“小飞虎”不好开。张晓军说,我摩托车开多少年了,这点儿技术难得倒我?于是,上车,点火,起步,也还有板有眼。同学还是有点儿不放心,要求坐副驾驶座;张晓军哈哈一笑,带上车门,以实际行动拒绝了这一无理要求。同学对他的弟弟使个眼色,他弟弟便攀着车后厢,在“小飞虎”加速之中,飞身爬了上去;同学一家人眼看着新买的车子冒着黑烟,轰鸣着,摇头摆尾的远去了。
张晓军驾驶农用车开上县道,没走多远就是通天河;河上有桥,是七十年代修的,有点旧了,也有点儿窄。他正要上桥,对面来了一辆满载的大货车,气势汹汹,还使劲按喇叭。张晓军这才知道,小飞虎和摩托车确实不是一回事;摩托车捏车闸可以刹住,而张晓军把方向盘几乎都扳折了,车子仍然刹不住。就这么着,当小飞虎与迎面而来的大货车相距还有两三米距离时,他当机立断,脚下一使劲,一个趔趄,撞断水泥桥栏,从桥上垂直栽下约30米的河滩。所幸同学的弟弟在敞篷车厢里并未瞌睡,在翻车的瞬间,仿佛如有神助,弹起两米多高,扑在桥栏上,紧紧抱住一段水泥桩,半身悬空,得以死里逃生。
张晓军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事后交警的调查结论是:张晓军无证驾驶,在桥上会车时避让失当,且加速冲刺,是此次事故的直接原因。当时是枯水季节,河滩砾石大片裸露,“小飞虎”四分五裂,完全报废,张晓军也成了一团烂肉。警察认定他负事故全责,而他已经不能负责了;丢下孤儿寡妇,他独自上路,向有关部门报到去了。
同学一家晦气透顶,新买的车,还没怎么开,就成了一堆废铁;要张家赔,张家本就穷得透底,又加上死了人,实在也开不了口。后来还是村干部做主,把张晓军喝剩的几十箱名酒拿去抵账了事。
岁月带来的风雨可以侵蚀一切,纵使满地血污,也能冲刷得干干净净。张晓军死了两三年,蓝彩云继续拖着一双儿女过活,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婆婆起初咒骂这个唯一的媳妇是狐狸精转世,害死了她的三儿;时间稍长,又担心媳妇改嫁,带走了张家獨苗,断了张家香火。再后来,见蓝彩云既不悲戚,又不抱怨,且也不畏畏瑟瑟的自轻自贱,老太婆忽然心头一亮,萌生了一个热望,那就是让老大或者老二续娶弟妇,肥水不流外人田。自从她有了这个心思,对媳妇便来了个洗心革面的转变:每天嘘寒问暖,有好吃的先想到媳妇,连母鸡下只蛋,都要请媳妇过目,并表示可以送给她。然而媳妇依旧淡淡的,也不收婆婆的东西,也不让儿女去奶奶那边叨扰。老太婆不死心,经过周年半载,自认为焐得差不多了,择了个吉日,开口向媳妇求婚。蓝彩云平静地听婆婆重言滥语、颠三倒四的说完,大概意思早已明白。她撩起围裙擦擦手,说:“妈,我跟晓军夫妻一场,是甜是苦您老看得明白。我是打落门牙肚里吞了,不想让外人看笑话。他留给我一双儿女,我要把他们俩养大;看着他们娶媳妇,看着他们找婆家。我不会走,也不会再嫁人。人一辈子,有这么一回就足够了——其他话,你提都不要再提!”
婆婆碰了一鼻子灰,很不高兴;关键是,还有两个儿子枯着,这里却有一个年轻水嫩的寡妇在抛荒,这不是“极大的浪费”吗?——但是媳妇的轻言细语,却说得斩钉截铁;何况早已分家,当初娶她过门儿,张家也没花过一分钱,所以老太婆对这个媳妇,事实上并无支配权;虽然心中不满,但也无计可施。再后来,她把不满逐步形诸辞色,说蓝彩云“小姐身子丫鬟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说的;而且除此以外,还说了很多。蓝彩云一概充耳不闻,每天早睡早起,不苟言笑;村里的一些闲汉,起初尚有些许幻想,时间长了,也就释然。
三
樊家太在蓝彩云那儿一无所获,花费的时间不说,使了无尽的心思,最后只得到这么个结果,未免情绪失落。他回到家里,脸色尽量平和,但妻子关春英还是感觉到一丝异常。往常生意顺手、赚头不错时,丈夫会笑嘻嘻的憋着,装作若无其事,其实那眉眼里都带着喜气,谁还看不出来!今天却大为不同,虽然装作轻松快乐,可他眉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明显是装出来的。樊家太本是村里人,前年在镇上买了一间门面房,先是打算开家具店的;当他专注于掘树和贩树之后,家具店自然就顾不上了,关春英便顺手开了一个烟酒杂货店;生意并不红,好在房子是自己的,不交租金,所以能挣一点是一点儿。儿子如意六岁,送到镇中心小学附属幼儿园就读,老师的水平也比村里的高明。就这样,一家人搬来镇上,白天开门营业,晚上拆了柜台当床板,将就着过日子。
樊家的隔壁是霍家,原是个花圈铺子;这几年乡下死了人,按政策一律集中到县里火化;殡仪馆不但卖骨灰盒,而且出租花圈,当然比买花圈合算,这就使得霍记花圈铺的生意一落千丈。花圈卖不动,霍家便把铺子隔出一半来,也卖烟酒杂货,这样便与樊家产生了竞争。霍家原是个“坐地户”,仗着地主的优势,他不怨市场行情不好,反怨樊家抢他的生意,而且处心积虑,动不动跟樊家吵架。因为男人常年主外,家事内务都是关春英一手操持,所以吵架的事,也多由关春英出面料理。樊家太回家,关春英看出他气色不对,其实在樊家太眼里,自己老婆的气色又何尝对头。
原来,几个月前,霍家拆了老屋翻建新房,把两家的夹墙推倒了。这堵墙一直是两家共用,樊家太当初买屋,并未在意和顾及夹墙的归属权问题;从外观上看,似乎应该是属于樊家。但霍家坚称墙是他家的,因此根本不通报樊家就把夹墙拆了,并要樊家另砌一堵墙,霍家的墙樊家不许用。为这事两家吵了多次,樊家太宁愿息事宁人,舍财消灾,劝住愤怒的妻子;在用芦席、油毡对付了一个月之后,樊家花钱请人,在自家屋内新砌了一堵隔墙。这样一占一让,当初买的门市,面积就缩水很多。
霍家造的是砖混二层平顶楼,因为资金不足,仅造个毛坯,内外都没装修。关春英生气的是,霍家做好了楼顶防水,却开两个出水口对着樊家。霍家的房子比樊家高出一层,这出水口就是高屋建瓴;每逢下雨,就像两条消防水龙,对着樊家的飞檐冲刷,新砌的那堵墙,往往从上到下内外湿透,连屋里都有积水。樊家太也觉得对方欺人太甚,应该跟他们斗一斗;但他主张“要文斗,不要武斗”,事情应尽量在谈判桌上解决,实在不行还有政府。因为两家吵过多次,关系恶化,派出所也来过几次,不过是喝斥几声,劝解几句,过后依然如故。关春英觉得派出所拉偏架,袒护霍家,处事不公道,就去县里申诉。她和妹妹秋萍以及母亲,为此曾在县政府静坐一天,闹出不小动静;县里打电话,要镇政府领人,所以派出所心里有气,认为樊家伤了派出所面子,在县领导面前给他们难堪。这么一来二去,积怨日深;这几天又逢下雨,霍家的出水管终日哗哗的,冲得樊家瓦片山响;水流又顺着山墙披挂而下,整堵墙连同屋内的地面一片狼藉,因此上午关春英刚与霍家男女又对骂一场。
樊家太回到家,本来就强作欢颜,妻子热了饭菜,他吃了半碗饭,听妻子的关于上午吵架的情景回放,心里禁不住烦恼频生。他放了饭碗,起身拿来一只酒盅,又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白酒,拧开盖子,一连饮了三盅。在这雨天的午后,街上寂静得瘆人;樊家太只听到隔壁霍家楼上出水管的水流,冲得自家瓦房哗啦啦乱响,更是烦中添愁。老实人急眼了也会犯浑,樊家太仗着酒劲,找到他做木匠用的快斧,搭梯子爬上房顶,三下五除二,把霍家的出水管砸了。
霍家人在屋里听到楼顶噼噼啪啪的响,一起跑出来察看,立即破口大骂起来;纷飞的唾沫中,混杂了大量祖宗生殖器以及五脏下水,十分难听。关春英深知自己的丈夫骂架不专业,便从家里一窜窜出来,与霍家男女嘴上决斗。按照普遍的规律,在冲突中舌头一般只能打前站,起不了决定性作用,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拳头;霍家人深谙此理,便扑上来撕打,关春英夫妇也拉开架势,施展起拳脚。早有人打电话报警,派出所也不很远,一会儿工夫,一辆警用“小面包”呜哇呜哇的开来,车上跳下来两位民警。
警察对樊、霍恩怨知根知底,因此尽量保持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两边都斥责几句。经过这么一闹腾,打架中止了,接着再打也无此理;街坊邻居看热闹的,虽觉得不过瘾,但也不能表现得太不厚道,就两边劝劝,罢战休兵。关春英和樊家太回到家里,检点伤情,发现多处伤痛;二人回忆打架的过程,各自报数,打了对方几拳,踢了对方几脚,用力多大,预估一下对方的伤势。最后统计的结果,两边基本扯平。關春英理清了这笔战争账之后,心里才略微好过一些。
这事之后,和平维持了一段时间;约莫有三、四个月之久,两家没起大的冲突,但小吵小骂还是有的。这就像冷战时期,敌人是明确的,小动作也一直都在搞,但大规模的械斗,暂时沉寂下来了。
四
常言道,云聚多了要下雨,水聚多了要起浪。樊、霍两家消停了几个月,到秋半时节,霍家忽然大兴土木,在二楼上加了一个坡顶;也不再安装排水管了,但却修了一个飞檐,檐口正对着樊家的屋脊;不但更美观、更上档次,而且是排水管的第Ⅱ代、升级版。关春英一见,立即气炸了,亲自上屋顶,要砸了那个飞檐;被霍家人扯下来,暴打一顿,浑身瘀伤。樊家太回家见到呻吟哭骂的妻子,全身热血疾速向头部集中;他二话不说,提起斧子爬上房顶,三下五除二,把伸到他家房顶上的霍家飞檐砸了个稀烂。霍家哪里肯依,一窝蜂的扑上来,把樊家太照死里打;关春英也忍着伤痛,操起一根棍棒,加入到混战当中。
这场械斗,霍家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樊家夫妻二人却是仓促上阵,从精神到武器都准备不足,战斗中明显处于下风。这时候,最希望派出所介入的是关春英,盼着有人打电话报警的也是关春英;盼得她心都悬到嗓子眼里,每一刻都极其漫长。派出所终于来了,驱散众人,把两家户主塞进小面包,带回所里。
在关春英的意识里,派出所既然来了,公道也就有了希望。事情本来就是霍家挑起的,骑在人脖子上拉屎的是他们,而且动手打人在先,用的都是截短的建筑钢筋和铁铲扁担,只差拿刀子捅人,打死人命;理亏的显然是霍家,她樊家理应得到呵护和慰问。然而当天晚上,霍家户主回家了,自己的丈夫却被关在派出所。关春英摸黑去派出所探问,回答是下班了,有事明天来;她提出要见樊家太,回答是案子没处理完,不能和家人见面……关春英开始恐惧了,安顿好儿子的食宿,一人独坐在黑暗中,双臂紧箍着腰身,仍然禁不住浑身簌簌发抖。
第二天,儿子上学去后,关春英再次寻到派出所,这回见到了指导员。指导员告诉她,樊家太把霍家的半边楼顶都砸塌了,已涉嫌刑事案件;关他是轻的,说不定还要判刑。指导员对关春英没什么好感,他这话一半吓唬,一半蒙骗,目的是想煞煞关春英的戾气,好叫她老实一点。哪知关春英一听说要判刑,觉得天塌下来了,先是魂飞魄散,继而撒泼打滚,闹得派出所鸡犬不宁。指导员很冒火,指示警员把她拖出去,于是关春英就在派出所门外哭泣。哭了一个多时辰,估摸着小学快要放学了,儿子就要回家吃饭,便收了声,扑打着身上的灰土,急匆匆的往家里赶。她这一整套动作,乍看起来有点滑稽,警察们也都看见了,就忍不住当笑话传。
一连三天,关春英都准时来派出所门前闹事,要求放人。派出所赌着一口气,偏不放人。樊家太关在留置室里,倒也没受什么额外的苦,只是浑身伤痛,火烧火燎;每天三顿饭,都由内勤警员从食堂打给他,伙食和警察是同一标准。他也听到了妻子在外面的吵闹声,但没办法互通声气;问警察什么时候放他,警察说这得所长定。这样拖到第四天,所长、指导员都在所里,关春英又准点的来吵闹——这回她带来了一只深色瓶子,瓶身上有白色的标签,但大部分握在她手心里,别人看不清楚。关春英站在派出所门口,大声呼叫:“樊家太!”又骂派出所“黑了心,把我家男人关到死!霍扁头欺负人,欺负到家了你们不管,吃柿子专捡软的捏……”诸如此类,从东扯到西,也没个重点,简直让人听不明白她的目的何在。所长和指导员都出来了,说:“这里是执法机关,你要撒泼回家去撒!”关春英就指名道姓的骂所长:“姚亚林,你不就是黄大圩姚牛贩子的大头儿子吗?人五人六的,装什么葱!我家男人犯哪条王法了?你今天不放人,我就死给你看!”
她一边说,一边扬了扬手中的深色瓶子。但是姚所长让她气昏了头,根本未加考虑,冲口而出道:“你死不死关我屁事!有本事再去县里闹啊,又不是没去过!”
关春英激愤的骂道:“县里还不是跟你们伙穿一条裤子!有钱有势的才讲理呢,我们老百姓要活人,就是不讲理!”姚所长觉得,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竟然跑到执法机关门前叫板,扬言“就是不讲理”,天下哪有这种蛮婆子。所长说:“我没工夫跟你扯!”关春英举着瓶子说:“你不放人,我就喝药!”
这时,围观的闲人不少,都是附近的住户,没出警的警察也在围观。大家见惯了关春英的胡搅蛮缠,虚张声势,根本不在乎她的威胁,还笑嘻嘻的看热闹。一个声音说:“有本事你喝,不喝你都不是人养的!”关春英二话不说,举起瓶子就往嘴里倒。
在事后的调查中,这最后一句话到底是谁说的成了谜。姚所长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没说过,其他警察也作证,所长没说过这话,其他警察也没有谁说过这话——连这句话究竟有没有人说过,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闲人们把话传出去,也未指明是谁说的,不过暗示是警察群里的某人说的;但因为没有证据,这句直接导致关春英喝药的混账话就无从追查。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上面就没有深究。
关春英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农药,很是豪爽,把大家都看愣了。还是所长醒悟得早,飞身扑上去,夺过药瓶,一看是“百草枯”,心知不好;立即招呼人手,将关春英架起来,塞进警车。关春英先还挣扎,上车后反而安静下来。警车一路狂奔,鸣警笛,上高速,两个小时后抵达省城,进入医大附院抢救。车还在半路上,姚所长就用手机指令内勤,放了樊家太。
当天下午,樊家太收拾了自己的和妻子的洗换衣裳、牙膏牙刷,打成一包;将儿子托付给丈人家,匆匆赶到医院。关春英已经从抢救室转移到重症监护室,已经洗了胃,正在输液;她全身瘫软,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樊家太陪了她三天,医生说,“百草枯”毒性邪乎,极难清除;尤其是空腹喝药的人,五脏六腑一寸寸烂掉,死里逃生的可能几乎没有。到第四天的凌晨,关春英趁着清醒的当儿,抖抖索索的抓着丈夫的手,含泪说:“我不想死,我想活……”她的声带已经腐烂,说话只有一点嘶音;但樊家太听到了,也听懂了。他抱住妻子嚎啕大哭,但却无力回天;关春英就这样,在她丈夫的怀里断了气。
五
姚所长亲自押车,把关春英送进省城的医院,开始他还有点侥幸心理,以为人能抢救回来,事情能压得下去,凭他的能耐,尽量缩小影响的范围;两天后发现前景不妙,赶紧去县局里向局长做了口头汇报。局长指示,尽全力抢救,费用公安局先行垫付;又增派警力,把守住病房,以防家属和闲杂人等出入。等到关春英断了气,知道捂不住了,而且也超出了公安局的处理能力,只好去县委向政法委陆书记汇报。
陆书记是从乡镇干部一步步提上来的,长期和人民群众打交道,积累了丰富的工作经验;而且他处事果断,有魄力,敢拍板,既讲原则,又注重方法,因此,历年处理过多起涉众案件,无一失手。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民风民情极为熟悉;一听说死了人,立即指示多派警力,去医院把尸首抢回来,送进县殡仪馆,以免触发家属抬尸闹事。当时关家老幼十余口,以及樊家太等,都聚集在医院;警察又不敢公然动武,因此抢尸很费了一番功夫。尸体入了冷库,陆书记悬着的心放下来,便安排人员,一面采办丧葬用品,一面亲自挂帅,带领金塘派出所的主要領导,还有乡镇干部,走访慰问樊家和关家。
陆书记首先代表政法委,向樊家太致以深切的哀悼和亲切的慰问。樊家太泣不成声,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谈心”也就成了陆书记和乡镇领导、妇女干部们单方面的劝慰。陆书记说:“将心比心,碰到这种事,哪个能不伤心呢?但是伤心归伤心,人死不能复活,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事件的经过我都知道了,派出所执法,也没什么过错;事发之后,派出所也在第一时间,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抢救病人,于情于理,也是无可指责的。说来说去,还是春英太要强,性子太急了,走了极端。不过,她人都已经走了,我们还能批评她吗?——只能说这是个意外。我们要理性对待,面对现实。家里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陆书记给你们做主,一定尽量满足要求……”
陆书记在做樊家太的思想工作时,县里打来电话,称关家的人聚在县委大院里哭闹。陆书记见樊家太也没什么反应,便指示乡镇干部,安排好樊家爷儿俩的生活;要留两个妇女干部,在樊家轮流值班。安排既定,便领着一班人马,回了县城。
这段时间里,关家已经做好了相当充分的准备。一家大小十余口,加上七大姑八大姨,老人孩子齐上阵,聚集了足有30多人;披麻戴孝,捧着关春英的遗像,支起几只花圈,打着“讨还血债”的白布横幅,在县委大院里哭天喊地。本来这只是樊、霍两家的矛盾,由于派出所搅在中间,人是死了,但一时却难以判断谁是凶手;关家在关春英入院抢救之初,并未打算到县委喊冤——后来,有两件事扭转了他们的斗争方向:一是道听途说有警察骂关春英“不喝就不是人养的”,这是自杀现场很多围观者传出来的原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指名道姓,就是某某某说的,这让关家心怀怨恨;其二是警察抢尸,现场混乱不堪,而且明显是以强凌弱,让关家人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尸首被抢之后,关家大小坐长途班车回县里,就决定到县委大院里闹一闹。这一闹,围观者众,党政机关就没法工作了,因此立马打电话让陆书记回来“救火”。
陆书记不愧是久经沙场,临危不乱;他赶到现场,一没有吆五喝六,二没有驱赶人群;而是走到捧着关春英遗像的关秋萍面前,首先对着遗像深深三鞠躬,然后转身,一把拉住关父的手,又一把拉住关母的手,万分恳切的说:“大表叔,大表婶!是我工作没做好!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关母一直在拍掌嚎啕,关父眼含热泪,但情绪尚未崩溃。让陆书记这么热辣辣的一叫,既感到意外,也有一丝动容。没容他开口,陆书记又说:“大表叔!你可能不了解,我娘舅也是关家坎人,跟你们家只隔着两个村子!都是家门口人,我表姑的二姨娘还是你们关府上关景桃的大伯母。算起来,我们还是近亲呐!”
关父愣愣的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亲戚,一时竟张口结舌。陆书记他不熟悉,可关景桃是副乡长,又是宗家,不能不熟。陆书记提起关景桃,又扯出亲戚关系,这就不能不顾点儿情分;但他是来讨公道的,听旁边的干部介绍说这是县里政法委的陆书记,便双手拉住陆书记的手,声泪俱下的说:“陆书记!你可要给你大表妹做主哇!”
陆书记忙说:“表叔放心,我一定秉公处理!你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
关父说:“我信得过你!我信不过你,还能信谁?”
陆书记把关父、关母搀扶着进了办公楼,坐电梯上三楼,进入政法委书记办公室。早有小姑娘忙前忙后,为两位老人泡茶;陆书记敬上一支烟,关父抖抖索索的接过来,陆书记又举着打火机替他点上。三人在沙发上坐下,陆书记拉住关父的手,很体贴的说:“表叔放宽心,我们是亲戚,又是家门口人;我胳膊肘朝里弯,不向着你,向着谁?——这事吧,讲起来可怜得很:大表妹那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搁谁不伤心呢?”
关母在上楼时,哭声已经低了许多,陆书记这句话,又勾起她无限心酸,再次大哭起来。
陆书记看着她,也不劝止。他知道,刚死了女儿,这股悲愤伤感,硬压住是不妥的,倒不如让他们尽情发泄一场。发泄过后,人的精神、体力必然疲惫,相应的,也就降低了暴戾的冲动;只有在对方情绪平稳之后,陆书记才好着手处理善后、洽谈条件。因此,他只管给关父、关母递面巾纸,但却保持缄默,陪着关父吸烟。
过了一刻多钟,关母的哭声再次低下去,关父的眼泪也擦得差不多了。陆书记这才缓缓地说:“表叔、表婶还饿着吧?我陪二老吃点饭,就在县委食堂,好不好?”
关父说:“你一定要查出来,是哪个狗杂种讲的混账话?——他不讲那话,我家春英不会死!”
陆书记说:“那当然!我一定彻查到底,还大表妹一个公道!——表叔表婶,我这也是在征求二老的意见:是不是先把大表妹的事情办了呢?我在金塘街也问过家太,他也同意先把事情办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二老还是节哀顺变。再说,放在殡仪馆里,冷库的收费也不低……当然,这个钱不用你们掏,但我是个主事的,身上的担子也不轻。二老若能点个头,就是体谅小辈了!”
关母哑着嗓子说:“陆书记,你是大领导,你发个话,我们不敢不听。只是春英的冤屈没伸,丧事一时还不能办,办了,死人也不安生!”说着又哭起来。
陆书记说:“要不这么着,我安排二老住进县招待所,食宿费用都不用操心;我亲自下去调查,一定查他个水落石出!是谁的责任,就让他负责到底;该关的关,该罚的罚,给二老一个交代!”
两位老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依从。陆书记又劝慰多时,然后着人把二老送去县政府宾馆,转身又去大院里,与关秋萍、关茂盛兄妹对话;把与关父、关母谈话的要点复述了一遍,并说兄妹俩若想陪陪老人,也可以住进宾馆,等待处理结果。关秋萍不依,陆书记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不对?我们处理问题,也得用一点时间,对不对?这么多人聚在院子里,既解决不了问题,影响也不好,对不对?凡事都要讲个理,你们到县里来,也是来讲理的,又不是来闹事的,对不对?……”
一直耗到日暮黄昏,关家兄妹这才勉强接受条件,住到县宾馆去。其余亲友,因为不安排住宿,也就渐渐散了;到断黑时,县委大院里黑鸦鸦的人群散尽,横幅也收了,花圈也撤了,县委机关恢复了庄严的宁静。
六
陆书记的工作作风是既雷厉风行,又扎实细致。他并不是把苦主哄进宾馆就撒手了,而是会同公安局、民政局、宗教局、縣妇联、团县委等,连夜开会,商讨对策。在陆书记的主持下,很快形成方案:公安局由一名副局长带队,领着金塘派出所的所长、指导员等人,上门做樊家太工作;一是吊唁,二是抚慰,但不是道歉——这个口子不能开,开了今后无法收场。局里再出一个通告,贴在金塘镇主要街口,主旨就是消除谣言,打击传讹。县妇联派两个干部,主要是陪陪关母和关秋萍,防止过激行动;民政局安排好关春英的后事,要低调奢华,充分表达政府对人民群众的关怀和爱护。团县委与二中校团委联系,对在该校读书、入团不久的关茂盛的儿子密切关注,可以与他谈谈心,提高提高认识,不要让他把事情捅到网络上去——最近全国发生好几起类似案件,由于工作疏忽,捅到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影响非常恶劣。最后是宗教局,在前面几项工作进展顺利的情况下,丧仪之后,组织家属去九华山玩玩;那里菩萨多,年纪大的人,尤其是妇女,头脑里多多少少总有一些旧思想、旧观念,过去烧烧香,拜拜佛,有助于其卸下心理负担,尽快回归正常生活……当陆书记安排妥贴这一切之后,已经是三更天气,鸡叫头遍了。
关家的人在政府招待所住了三天,关秋萍每天去县委政法委找陆书记,打听案件进展,但一直没见着面。工作人员告诉她,陆书记下乡调查去了;关秋萍又坐上车跑到金塘镇,先去派出所,所里说,一切由县里处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发言权了。随后关秋萍又去看了看姐夫和外甥,这父子俩每天守着遗像和香烛过活,孩子请假缺课,三餐颠倒,生活节奏完全混乱。关秋萍在街头也看到了公安局的告示,比一整张报纸的幅面还大,密密麻麻的印了许多字,引经据典,下面一颗硕大的红章。她也没心思细看,也想不出这告示与关家、樊家有何关联。关秋萍理不出什么头绪,精神压抑中,身体也容易疲乏;跑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得回县里,向父母、哥嫂报告乡下的情形。
这三天,陆书记也没闲着。但除了首日里主持协调会,忙到下半夜,其余的时间倒还自在。金塘镇他去过了,而且主持了派出所整顿会,又开了一场派出所跟镇政府“综治(维稳)办”的联席会议,主要布署消除后续影响、将事件化解到最小等项工作。关于那句要了关春英的命的浑话,因查无实据,只能排除;对霍家,把主事的人叫到镇党政办,严加申斥,但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毕竟邻里矛盾,说到底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再说关春英并不是被打死的,扯不上刑事责任,也只能限于申斥而已。经过几天不懈的努力,大局完全稳定下来,而关、樊两家的激烈悲愤的情绪也大为缓和。陆书记见条件已日臻成熟,这才把两家的主要成员请到县委小会议室,正式商讨善后事宜。为示公开、公正,金塘派出所的所长、指导员也被叫来,叨陪末座。
陆书记开门见山:“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为了协商条件、解决问题。事件的前因后果,我都查清楚了;起因是樊、霍两家的邻里矛盾,导致家太毁坏了霍家住房。从这点上说,樊家的责任要大一些——有问题可以找政府嘛,哪能破坏私有财产呢?……”
关秋萍张口欲反驳,陆书记和蔼的伸手向空气中按了按,接着说:“当然,霍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金塘街上就是个地头蛇,名声很臭。但臭归臭,人家并没有杀人放火,我们也就没有理由去抓他,对不对?我们是法制国家,凡事都要讲个法律,要依法办事;如果我们把霍家抓起来,给他定个什么罪名呢?——扰乱社会秩序?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吵嘴、打架是双方的事;捉了霍扁头,家太也跑不掉。这么一来,问题是不是就解决了呢?——别的且不说,春英留下的独苗就没有人来照顾。这么小的孩子,母亲刚走,再把父亲抓起来,不是很可怜吗?所以我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大事可以化小,退一步海阔天空。”
“第二点,也就是你们认定的,直接导致关春英喝药的那句混账话。那句话传得很邪乎,我也听到了;说句内心话,真要有谁,在那种场合说那样的话,那确实混账到家了。如果是警察、国家公务人员说的,我拍胸脯保证,立马让他滚蛋回家;无论他什么职务,一撸到底!——但是,大表叔、大表婶,还有秋萍、家太,在這件事情上,我也不敢掉以轻心,我是经过深入调查研究的;我可以拍胸脯的说,没有这回事!我们在座的,有谁听到过这句话吗?没有吧!当时场面混乱,又发生了后来的不幸事件,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就想当然的编出这么一句话来,其实是没有影子的事。当时春英表妹情绪失控,以喝药来要挟派出所,要求马上放人,迟一刻都不行。但是,公安机关执法,是有程序的;就是放人,也得办理相关手续,这也要一点时间的嘛!据我所知,春英表妹在外面吵闹时,所里已经在给家太办手续了,只差一刻钟,不,十分钟,家太就可以回家了。但是春英表妹等不及,终于酿成了悲剧性后果。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春英表妹性子太急了——这也情有可原。我们关家坎的人,都是一个性子,为人正派,可受不得委屈;我自己就是这样,纱帽不大脾气不小。我要是脾气柔和点,搞点吹牛拍马,我也不会到今天还在县里混着,我早调到市里、省里啦。所以呢,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误会;是误会,害了我春英表妹!唉!人生不如意,十常七八九哇……”
陆书记正在摇头叹息,樊家太闷声闷气的开口了:“陆书记,你刚才讲得不对!我家春英在派出所门外吵闹时,派出所并没有给我办手续……”
陆书记说:“这个事是这样,我也调查了,是这么个情况:姚所长已经安排了人给你办手续;派出所是八点半上班,值班民警已经在给你办了,春英表妹过来一吵,立马围了不少人,所里的民警忙着维持秩序,就没来得及办。这个事你要相信我,姚所长也在,不信可以当面对质。”
坐在一旁的姚所长连忙点头,一迭声的赌咒发誓:“陆书记讲的一点不假!我当时已经在叫人给你办手续,因为秩序太乱,耽搁了。我讲的句句是实,有一句假话,我不是人养的!”
陆书记对着姚所长翻了一下白眼,迅速接上去说:“你们应该相信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虽然只是一个副处级的芝麻小官,那也代表着一级党组织。组织上的话,还能不信么?”
关秋萍恹恹的说:“不是不信,陆书记。我们小百姓能有多大道行,敢跟你党组织掰手腕子?——只是我姐死的太冤!临死前,还跟我姐夫说,她不想死……”说着话,秋萍再次泣不成声,引得老两口和樊家太也跟着抽泣不止。
陆书记说:“大表妹死得苦,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要尽量把丧事办得体面些,也算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丧礼我都布置了,交给民政局去办;你们放心,一定会办得让你们满意,不管花多少钱,统统县里出,不能让你们失了人又破财。至于赔偿,大表妹毕竟是寻短见,也找不到责任人;我看这样,我来帮你们在县里申请一笔抚恤金,丧葬费之外,再给你们十万块钱,你们看怎么样?”
樊家太心里,这些天来惦记得最多的,是扳回一个理,还妻子一个公道;赔偿的事,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关家老两口一辈子跟泥巴打交道,手上年年就那么一点收入,乍听陆书记开口给十万,几乎愣住了。陆书记察颜观色,知道转机已经出现,便进一步趁热打铁的说:“十万块钱,也不算少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总不能掉在黑窟窿里不出头吧?手上有点钱,能办不少事;好好安排今后的生活,老人能够颐养天年,儿女能够平安长大,也算是让春英表妹安心了!”
关秋萍见父母和姐夫都不吭气,哥哥关茂盛却在桌下踢她的小腿,意思是赶紧答应下来。她不满的瞥了哥哥一眼,抗声说道:“我不同意!我姐的一条命,只值十万块钱?”
陆书记说:“话不能这么讲,秋萍表妹!我刚才已经讲得很明白,这是向县里申请的抚恤金,是人道主义的体现。倘若说拿十万块钱买条人命,谁也没这个胆子!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又不是黑社会,谁敢拿钱买命,是不是?”
关秋萍执拗的说:“最少二十万,少一分我都不答应!”
陆书记在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他不怕漫天要价,何妨就地还钱。根据以往的经验,谈判一旦进入到讨价还价程序,基本上就是单向行驶,掉头的可能性不大,有惊无险了;甚至连“惊”也融化了,只剩下个锱铢必较、战术攻防——何况关秋萍的胃口并不大,打滚放赖也不过二十万;这点儿主,陆书记还是做得了的。但他也不能爽口答应,一来显得不够慎重,二来露出财大气粗的嘴脸,怕农村妇女得寸进尺,纠缠不休。于是他推心置腹的说:“我的小表妹,你把陆书记也看得太伟大了!你以为十万块钱,我那么容易申请到?这还不知要磕多少头、烧多少香,才能到手!——凭着我们是亲戚,我把大表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才这么急心巴肝的护着你们;就这,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有多少人眼红,多少人背后骂我呢!”
关父抖抖索索的说:“你一个县里的大领导,一句话还不顶我们一万句!这么大个县,添个十万有多大个事?”
陆书记拍掌哈哈一笑:“大表叔!小辈在你面前讲句糙话:别看公鸡叫得欢,鸡巴没有五寸长——县里也是老鼠尾巴上的疖子,没多少脓血!我们是农业县,又没有大型国企,县财政天天寅吃卯粮。不怕你老见笑,我这个政法委书记的工资,还常常发不全呐!”
关秋萍说:“十万肯定不行!我不同意!”
陆书记审时度势,沉吟片刻,搓搓手,慨然言道:“这么着,表叔、表婶,秋萍妹妹,还有家太,我们一步到台口:再添五万,这事算过场了,怎么样?——要说这破事,不是霍扁头挑起来的吗?”陆书记忽然头脑里灵光一闪,扭过脖子,冲姚所长说:“他妈的,这五万让他掏了!姚所长,这事就交给你啦!有问题吗?”
姚所长立即表态:“没问题!请陆书记放心,我一定把那老不死的整到哭!”
会议室里突然鸦雀无声。陆书记看着关、樊两家人,脸上似笑非笑,也不急于拍板。
樊家太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含泪说道:“陆书记,我不是在乎这一点钱。我家春英,自从跟了我,没过过几天好日子;里里外外一把手,拿多少钱都换不来!”
陆书记说:“我理解,我理解!事情已经这样了,伤心是难免的;还是我刚才的话,活人还要继续活,对不对?你呢,孩子还小,春英表妹走了,表叔、表婶还指望你养老是不是?所以,还是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见大家都不吱声了,陆书记料定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便和颜悦色的说:“回头办个手续,等春英表妹入土为安,我再安排表叔表婶,还有秋萍表妹,去九华山散散心。家太要去,也一起去。”
樊家太瓮声瓮气的说:“我不去!”
陆书记说:“那就表叔、表婶和秋萍妹妹去。中午我请你们吃个饭——本来有个会,我推掉了,专程来陪表叔、表婶的。”
最艰难的闯滩阶段终于闯过来了,陆书记脸上虽然平静,心里可是一块石头落地,着实长舒了一口气。精神一轻松,人就更加和蔼风趣;所以吃中饭时,陆书记一再的向关父、关母以及樊家太敬酒,也没忘记和关茂盛碰杯。关秋萍不喝酒,他就招呼手下人不断给她搛菜,又亲自给关秋萍搛了许多菜。酒桌上,陆书记又说了几个笑话,除了关父、关母和关秋萍、樊家太没有笑,陪桌的几位干部一起笑得前仰后合,连关茂盛也忍不住咧开了大嘴。整个事件的处理,最满意的要数关茂盛;在他看来,妹妹自寻短见,还白得了十五万块钱,这差不多等于是天上掉下了馅饼。回家之后,他就在父母面前哼哼唧唧,说儿子马上要上高中啦,高中的学费,比初中翻十倍都不止;再说,他也早想凑点钱去做生意,好多挣些钱回来,孝敬双亲……云云,如此这般说了多次。后来老人总算听明白了,他是想从那十五万里分一杯羹;因为照他的意思,妹妹是关家的人,这赔偿款理当关家有份。关父、关母就这么一个儿子,要说不偏心那是假话;但关秋萍抵死反对,还把哥哥骂了个狗血淋头。赔偿款拿到手后,她抚着小外甥毛茸茸的脑袋,无限哀怨的说:“姐姐就留这么一点骨血,姐夫你看在你们夫妻一场的份上,再苦再难,也要把他养大成人!这笔钱谁也不准动,存到银行,给如意结婚买房子!”
关秋萍一锤定音,两家人一齐挤进银行,办了一张定期理财;关茂盛内心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樊家太领着如意回了鲢鱼地,金塘街上的门面房,荒置了两年多,后来贱价卖掉。他守着儿子,树也不挖了,基本收入全靠农田,父子俩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关春英事件,至此尘埃落定。
七
十年后,2014年初秋,樊如意考进县一中,樊家太不放心儿子住校,便随子陪读,在一中附近的城中村里租了一间房;他除了外出打打短工,主要的任务就是给儿子做饭、洗衣裳,督促儿子做作业。
这天上午,樊家太服侍如意吃过早饭去上学,自己也收拾一下准备出门,如约去包工老板谈下的“家装”客户家里打墙、钻孔。刚出门,发现一位小妇人从身边经过。樊家太觉得这妇人有点儿眼熟,又想不起来是谁,便站住了。不一会儿,小妇人追着公鸡又折回来,再次经过樊家太面前。这一次他看清了,禁不住喜出望外,脱口叫出声来:“张家婶子!是你呀!”
小妇人见有人招呼,停住脚步,看看樊家太,不认识,于是不再理他,打算继续追鸡。
樊家太热情洋溢的说:“张家婶子,不记得啦?我是樊家太啊——贩樟树的樊家太!”
蓝彩云这才仔细的看了看对方,好半天才释然一笑:“还真是樊家大哥!你不说,我都认不出来了!”
樊家太说:“可不是!有十几年啦!”
蓝彩云打量了他一会儿,“你怎么……”她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老成这样了?”
樊家太搔搔短发,“我老么?”他嘿嘿一笑。因为不照镜子,也因为无心关注仪表,他几乎忘了自己的一头过早灰白的短发,以及满脸沟壑纵横的沧桑。蓝彩云倒没什么太大变化,娇娇小小,单薄的身子,一身碎花蓝布衣裳,看不出是四十岁的人。
樊家太自我介绍是过来陪读的,蓝彩云也是,而且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往西第七家。这一片老城区,住户基本都迁走了,留下空房,正好租给陪读的家长;因为离一中近,房源很俏,租金也比其他区域贵一些。蓝彩云的女儿张瑛在一中读高三,如意是今年刚考上一中的,都还争气;能在这里碰上面,真是无巧不成书。樊家太因为要赶着去上工,就说回头再聊;蓝彩云也盛情相邀,告诉他晚上下自习前她有空,可以过去坐坐。
这一天,樊家太在工地上一直有那么点儿失魂落魄。蓝彩云惊讶于他的老态,樊家太从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路上碰到商店的橱窗,仔细一照,真是触目惊心。橱窗玻璃里映出一个老头兒的虚影,起码有六十多岁,这还是往少了说的。真没想到,都衰成这样了,而自己其实也就四十来岁,因为如意今年才刚刚十六嘛!
晚饭后,如意回校去上晚自习,樊家太洗漱干净,刮掉胡子,然后去拜访蓝彩云。蓝彩云租了房主的一间半屋子,里间是母女俩的卧室,外面半间,彩云用作缝纫铺,专为学生钉扣子、缭裤边,顺带卖些袜子、鞋垫、钥匙扣、贺卡之类。为了节省,张瑛中午也回家,不在学校食堂吃饭,因此一日三餐,要占去彩云大量的时间;缝纫铺只能做一点学生的小生意,能挣多少钱,也就可以想见了。
樊家太本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见了蓝彩云,也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于是讲了如意的学习成绩,以及关春英的死。讲到春英咽气前的那句话,“我不想死,我想活……”樊家太泣不成声。虽然事过十年,人非物也非;但樊家太觉得,仿佛妻子昨天还在跟自己讲话,他抓着春英的手,两手都还是热的。蓝彩云陪着家太流了会子泪,终于想起来要给客人泡茶。茶倒不一定喝,但是这么一来,心酸凝重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蓝彩云也说了张瑛的成绩,和张旭的意外身亡。那时张旭已经十周岁,夏天和村里的一群孩子去河里洗澡,不知怎么的,就在河潭里淹死了。那河潭并不很深,最深处也只到孩子的脖颈,按说怎么也不会出事的;谁知道水鬼缠上了他,张旭就无路可逃了。蓝彩云说,张旭不死的话,今年也该上高一了,说不定能跟你家儿子同班。蓝彩云又说,原来心里还有个盼头,盼着儿子长大了娶媳妇,把张家的香火续上,她这个苦命的妈,也能熬成婆婆;老来带孙子玩,好歹有个依靠。儿子一下子没了,这天就全塌了,人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呢?不如死了干净。亏得张瑛懂事,那些天里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一再的哀求:“妈,你要是不要我了,就让我比你先死!”蓝彩云最后说,张旭一死,我跟张家也就断了筋骨,尽了缘份;张瑛迟早是人家的,可是我生了她,就不能撒手不管。就这么着,收了死心,算是勉勉强强的熬过来了。
两人嗟叹一番,同病相怜,又互相说了一些慰勉的话。看看时间,快到晚自习下课,樊家太告辞出来,回到自己的屋里。
隔了几天,樊家太晚上再去彩云屋里闲坐,带去一大捆破衣破裤,都是建筑工、装修工的工装,这里破个洞,那里撕个口子;总之,弃之不舍,缝缝补补凑合着也能穿。樊家太说,他跟工友们谈妥了价钱:破得不狠的,两块五一件,破得狠的,四块一件。婶子不嫌活脏,就算是帮忙了。蓝彩云觉得樊家太挺体谅人的,明明是他在帮她,却说成请她帮忙,倒像是担了个老大的人情。樊家太又说,如意还小,晚上走路有点胆怯,能不能跟张瑛姐姐放了晚自习一道回来?彩云把这话给张瑛说了,张瑛乐意;于是两位校友见了面,相约每天早晨一道上学,晚上一道回家。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蓝彩云对樊家太说:“你中午在外面回不来,干脆让如意在我家搭伙。听张瑛讲,学校食堂里伙食不好,还贵得要死。”樊家太正有此意,只是不便说出口;现在彩云主动提出来,岂不正中下怀。他满怀兴奋的让如意照办,哪知这“小畜生不识抬举”,坚持要在学校就餐;到了星期天,学校不开伙了,他才跑回家来。家太领着如意去彩云家蹭饭,预先买了些菜,够她娘儿俩吃两天的;彩云推辞,推辞不过,就尽量把中饭做得丰盛些。这么一来,倒把如意的兴致勾起来了:有鱼有肉的,而且口味比学校里强多了,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
春节一过,一中的高三学生,个个像打了过量的鸡血,被老师的劝诱、告诫加上威胁所胁迫,被家长们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呵护所感动,被同学之间暗中攀比、明里较劲的潮汐所裹挟,已经丧失了理智和睡眠功能,夜以继日,悬梁刺股,恨不能长绳系日、脑洞大开,把有生十二年来所学的全部学问,全盘刻录在脑回路上。
在一片末日临近般的巨大阴影中,几个月一晃而过。六月份如期高考,张瑛走进考场高考结束,彩云租住的房子也到期了,就不再住下去,打算回村里老家。临行前,樊家太带上如意,请彩云母女去城里历史最久的“望江楼饭店”吃了一顿饭。
八
农历的六、七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也是农活最繁忙的日子。但如今,乡下坚持双季稻的已大为减少;一半是因为青壮年都在外地打工,人手不足,另一半也因为“双抢”太折磨人了,凡曾有此历练者,无不心有余悸。蓝彩云在县城陪读期间,几亩“责任田”转包给了張瑛大伯,也就是张晓军的大哥。两年前,张瑛大伯托人买了个外省的寡妇,为了守住这份得来不易的婚姻,他不敢外出打工,只能尽量多种些田,好攒些钱翻盖新房。说老实话,那老房子尽管里外加撑,没塌下来已属奇迹;而如果寄希望于奇迹里再生奇迹,靠这破房子兴家立业,那就有点违背自然规律了。蓝彩云结束陪读,自然要回老家来;因而自家的“责任田”就必须得收回,这在年初时,她就已经做好了规划。张瑛大伯结婚以后脾气经过改良,也较为通情达理一些了;他还回了“责任田”,又帮弟媳妇种上了单季水稻——当然,工钱还是要结算的。中稻长势良好,这个季节,正在拔节、灌浆,蓝彩云就和张瑛下田扯稗子。娘儿俩一边搭伴儿干活,一边聊着家常里短,还有就是对未来的展望。
不知是谁先起的话头,等蓝彩云惊觉时,发现自己钻在套子里了,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们娘俩正在谈论樊家太。张瑛说:“妈,要不你就嫁了吧,樊叔人不错!”蓝彩云臊红了脸,骂道:“这丫头要死了!一嘴的混账话!”张瑛说:“这有什么嘛!现代人为了爱情,离婚改嫁的多的是,何况你们俩都是单身!”蓝彩云扭头不语。张瑛又说:“要不要我帮忙捅破这层窗户纸啊?——端午节你过生日,樊叔送你一件新衣裳,我看你也挺高兴的。”蓝彩云嘴上说不过女儿,就使劲的骂她:“这丫头今天真是要死了!”
正在闲扯,不远处的机耕路上,“突突突”开来一辆半新不旧的农用运输车,宝蓝色的车身,在阳光下很是醒眼。农用车开了一半路,停下来,不一会儿,一个男人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手搭凉篷向蓝彩云这边望望,便越过水沟,沿青草田埂往这边走来。风把他的白衬衣鼓荡起来,看上去像一只白色的鸵鸟。张瑛眼尖,向蓝彩云说:“是樊叔!”
走近一些,果真是樊家太。老远的他便打招呼道:“张瑛,和你妈在忙什么呢?”“我们在扯稗子!”张瑛欢快的叫道。樊家太又说:“张家婶子,今年庄稼不错!”
蓝彩云和张瑛回到家,樊家太买了鱼和肉,还有一网兜的时蔬,看样子花了不少钱,就说:“你这是干什么!”樊家太说:“今天你家有喜事,我是来给你们报喜的!”彩云脱口而出道:“张瑛考上学校啦?”樊家太满脸笑纹的点点头。
进屋将菜肴、杂物放好,樊家从贴身的汗衫口袋里摸出一个大信封。张瑛接过来一看,封皮右下端印着“上海大学”四个红字和校徽,不由得高兴的跳了起来:“妈!真的是上海大学哎!”拆了信封,将录取通知书抽出来,递给母亲。蓝彩云接过来,左看右看,等到确信无疑时,将通知书递还给张瑛,自己快步走进卧房里,关上了房门。
这一刻的蓝彩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心里酸得厉害,眼泪啪嗒啪嗒一个劲的往下掉,怎么收也收不住。张瑛在门外叫她,她也不搭理;倒是樊家太似乎还有点体谅她,跟张瑛说,让你妈单独待一会儿吧,我们来准备中饭。蓝彩云哭了一会儿,抬头看看这四面开裂的房子,想到女儿终于挣脱了自己带来的命运魔咒,从此可以开始新生了;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担惊受怕,多少生不如死的煎熬,如今总算有了出头之日……想到这些,她又止不住流下泪来。
樊家太带来一瓶酒,张瑛拿来两只酒杯,彩云捂住杯口说:“我不喝。”樊家太说:“今天这是喜酒,要喝。”彩云的拒绝原本就不很坚定,经他这么一劝,也就松手斟了一杯。
樊家太说:“等如意也能考上个好大学,我也要好好哭一场。”蓝彩云本来已经平静下来,让他这么一说,霎时情不能已,泪如雨下。樊家太低着头,低了很久,忽然站起来,端起酒杯,满面泪痕的说:“张家婶子!我干了,你随意!”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喝净。蓝彩云无言以对,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杯酒之后,情绪放松下来,气氛也由凝重转为喜庆,话题也宽泛了许多。说到谁谁儿女考到北京了,谁谁离婚改嫁了,又是谁谁娶媳妇,彩礼重得吓人,烟要软“中华”的,云云。说到热闹处,樊家太借酒盖脸,试探着问:“婶子,你守节也有十几年了,就没想过再找个人,搭伴过日子?”蓝彩云一时语塞,张瑛转着眼珠,左右看看说:“要不要我回避一下?”蓝彩云瞪了她一眼,喝斥道:“吃你的饭!热饭烫不住你嘴!”张瑛伸了伸舌头,嘻嘻一笑。
蓝彩云说:“樊大哥,承你关心!我是早死了那个心,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樊家太用筷子拨着菜,眼睛盯着菜碗,接口说:“也是啊。一般的人,哪配得上你……”他又举杯和彩云碰了一下,喝净,然后说:“如意丢下的课本,我有时候翻翻,看到这么一句: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张瑛,你是大学生,你给叔解解,这是什么意思?”张瑛说:“这是杜甫写的《梦李白二首》之一……”就给他解释了这句诗的意思。樊家太说:“是啊,再深的感情,人死之后,时间久了,痛苦也会淡下去,最后烟消云散——活着的,总归还是要活下去。春英死了十一年,我这十一年,哪是人过的日子!……”他几乎哽住,停了停,接着说:“可是往宽处想想,我还要继续活下去。现在如意也大了,我打算娶一门亲;就是春英地下有知,她也不会反对吧!”彩云说:“不会,不会。”家太说:“张家婶子,我这件事,还真的得求你……”彩云心里一激灵,“你说。”“我想给新娘子打一组樟木家具放放衣裳,可别委屈了人家——现在成材的樟树太难找了,我看你家门前……”蓝彩云听明白了,暗暗松了口气,“哦,这个,好商量……不就几棵树吗?你伐吧!”樊家太大喜过望,举杯又向蓝彩云敬酒,彩云满脸通红,摇头说:“不能喝了,我要醉了!”家太不便勉强,自己喝了,于是吃饭。
几天后,樊家太再次开上他的农用运输车来找蓝彩云,随车还带来两个帮手。因为蓝彩云已经同意卖树,所以这一次不费什么周折,直接把树齐根放倒,留下树茬可以续发新枝。六棵香樟,树龄虽然不老,但可用之材不少;价钱是公道的市价,彩云原想只收四棵树的钱,另两棵不收钱;因为陪读期间,樊家太对她母女挺照顾的,算是送份人情。但是樊家太不肯,一再的说,这钱他花得起,也应当花。这么着,六棵樟树全被锯倒装车,留下些断枝残叶,散发出浓郁的樟树香味,在空气中经久不散。
樊家太把樟树拉回县城,搬进家中。儿子如意选择住校,他退掉租住房,在城西一个新建小区里买了一套房子,八十几平方,还没有装修。樟树搬回家后,他把他闲置多年的木工家伙找出来,开始弹墨划线、解板备材。他架起刨架,脱光上衣,一条大白布巾扎在腰肌里,终日挥汗如雨,为着心中的那个梦想拼搏。
九月初,张瑛要去上海读大学,樊家太放下手上的活计,与蓝彩云一道把张瑛送到学校;随后,顺便玩了玩外滩和南京路。因为上海的东西太贵了,两人也没买什么东西,樊家太开玩笑的说:“等两年我家如意也考到上海,我肯定能多掙些钱;到那时,我们再来好好玩玩,买一点洋货!”彩云笑道:“看看就行了,饱饱眼福;天下的东西,哪有买得尽的!”
回到县城,彩云准备坐“村村通”回家去,樊家太说:“我在城西买了套房子,准备娶亲用。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房子怎么装修?”彩云说:“我哪懂什么装修!”嘴上虽这么说,但并未拒绝他的邀请。于是二人招手叫来一辆“蹦蹦车”,花两块钱,把他们从汽车站拉到城西。
进入小区,蓝彩云有点懵圈。她在县城陪读三年,一直住在一中附近的城中村里,偶尔上一次百货大楼,那就是繁华胜景了,新建的住宅小区是一次也没去过的。樊家太领着彩云乘电梯,一面介绍说:“买房的钱,用的还是我家春英的赔偿款。十年前,十五万能在城里买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一次付清;现在,只够交个首付,每月还得还银行贷款。”彩云说:“这就不错啦,还贷就还贷呗,反正还贷的又不是你一个!”
这样一路聊着,进了家门。屋子里盈满了樟树的浓香,客厅遍地都是刨花木屑,解开的板材,一片片晾在朝南的卧室里;已经完工的,仅有一只樟木箱子,大小二尺见方,做工倒还精致;四角都雕上花纹,箱盖上是一朵花瓣舒展、纤毫毕现的牡丹。彩云蹲下身,摸了摸樟木箱盖;樊家太自我解嘲的说:“还好,荒了十几年,手艺还没丢光。”
蓝彩云正要答话,忽听楼道里人声喧嚣,骂骂咧咧,接着一帮猛人生生的闯进屋来。领头一个胖大妇女,气势汹汹的伸手指着樊家太,唾沫溅了他一头一脸:“盯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还贼心不死!——这房子,是我姐拿命挣下的,凭什么让你们一对狗男女受用?”
樊家太心虚的说:“如意姨娘,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
蓝彩云很快明白过来,这位上门叫板的妇人,便是关春英的妹妹关秋萍,樊家太以前聊天时曾提到过她。彩云上前一步说:“这事跟我没关系,但你们这样欺负老实人,就不应该!你姐死了,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去找作孽的,跑这儿闹什么闹!”
关秋萍啐道:“你还没过门呢,有你说话的份儿?打你个不要脸的!”
呼啦一下,几个人扑上来,揪住彩云便打;樊家太黏上去拉架,根本拉不住,自己倒没轻没重的挨了几下子。这时关秋萍又一声令下:“还有这些樟木板子,都给我砸了!吔——还做樟木家具呢,真是黑猪油蒙了心!”于是众人撇开蓝彩云,又去砸板材。关茂盛对樊家太尤其恼恨,见地上的樟木箱子,想也没想,操起一把斧子就要劈。樊家太顾不得死活,返身扑在箱子上,把箱子紧紧搂在怀里,一面嚎叫着:“你们就杀了我吧!是我对不起春英!”关茂盛举着斧头,虽然咬牙切齿,到底还是没有劈下去。
这帮人在屋里大肆洗劫一番后,才骂骂咧咧的扬长而去。等他们走远了,樊家太浑身酸痛的爬起来,过去将蓝彩云搀扶起来。
“打哪儿了?伤得重吗?”
蓝彩云吐掉嘴里的血,愤愤地说:“你娶亲,倒拿我来开光,太冤了!”
樊家太说:“不冤。其实你心里明白得很,我想娶的人就是你!”
蓝彩云说:“那你是有意把我引到埋伏圈里了?”
樊家太说:“天地良心啊!……谁知道她们这么不讲理!”他扶着蓝彩云,一面拍打她身上沾的刨花、锯屑,一面关切的问:“要不要上医院?检查一下,也好放心。”
蓝彩云伸手理了理鬓发,深吸一口气,说:“我没那么娇贵!——她们不是耻笑我不要脸吗?我一世就不要脸这一回了!你要真想娶我,我今天就不走了,我就是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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