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昌
我们这几个人,有个约定,谁的作品只要在省级文学期刊发表或在征文大赛中获个什么奖项,都要召集一次聚会,把稿费和奖金干掉,不够的,自费补贴。写小说的还行,一般的一顿饭那点稿费就给祸祸了,写诗的可就惨了,发表一首诗,稿费怎么高也是不够吃的,但那也得吃,想蔫吧出溜不吱声是不行的,不是有百度嘛。
其实,这样的聚会也不多,像我们这样几个可怜的家伙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在省级刊物发表作品。
那天,郑权在电话里特兴奋,说发了个过万字的小说,邀请哥几个这周六到溪谷去,正好枫叶也红了,下午下山在老三队吃饭。
那天我们车停老三队后,大家一致认为还是徒步溪谷,直至山顶草园,每人带上水和简单的食品中午垫吧一下,下午下山后再在老三队正式吃饭。
下午大约三点多种,我们返回老三队,又累又饿,该找个地方吃饭了。老三队有温泉、游泳馆,是消遣度假之地,但这里的饮食消费以农家饭为主,在停车广场的正对面街上有一阔大门庭,门庭上方一招牌很特别:抗联体验基地。右侧辟开一小门脸,一白大褂妇女在热气腾腾的鏊子上摊煎饼,有游客在买刚摊好的煎饼吃。老胡仰脸看着那几个黑体大字小声自语,抗联体验基地?这名字起得挺高尚啊。又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吃饭的地方么?白大褂妇女倒挺实在,动作优美地揭起一张煎饼朗声道,這就是吃饭的地方!怎么个体验法,进去看看再说。门庭院里转圈陈列着大棉鞋、灰布棉袄、耳包、狗皮帽子,还有老式的石磨、石碾子、独轮小推车、爬犁、背篓、肩背等等上个世纪的农用工具。院里右侧一排大房子,进得屋来,是两间大屋子打通的饭厅,两排四方饭桌靠墙摆放,墙壁挂满了介绍东北抗联事迹的放大黑白老照片。我在心里笑了:这东北抗联史也融入店家的生意经了,太有才了!我能认出来的有杨靖宇、魏拯民、王凤阁等抗日将领的照片,我们在屋内慢慢转着看照片。老板不到六十岁的样子,脸型端正,双眼有神,身材高大,并没有像一般的店家那样分外热情地招徕我们。他不着急,稳稳地给我们泡茶,摆茶杯,茶杯是老式搪瓷茶缸。看完照片,老板并未急急地问我们吃饭的事,而是客气地让茶。
生意人却不着急做生意,这种感觉就有些不同一般了。
上来的都是做工精致的农家饭菜,大骨头酸菜、猪肉粉条、小豆腐、红焖土豆,烧酒也不错,烫得热乎乎的,甘冽爽口,喝下去像火炭从喉咙倒进了胃里。这才叫好吃好喝哪。因为刚才看了一些抗联事迹,我们就一直在说抗联的事,说起了杨靖宇殉国时刻到底为谁所杀,身首分离十八年后最终身首合一,并说起了曾轰动军史的赵尚志头颅神秘失踪六十二年后神奇发现的经过,以及竟有那么多抗联将领都是死于叛徒的出卖等等。
年龄最小的小任吃得额头沁出了汗,兴奋地端起搪瓷酒缸来了一句,来,咱们也抗联一回,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我们竟谁也没笑,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席上瞬间沉默了一下。
无意间,我看到那个隔一张餐桌在悠然喝茶看电视的老板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小任毕竟是二十多岁,还小啊。抗联不是土匪。
饭厅正前方悬挂着一个超大屏电视,百家讲坛栏目,声音调得较大,里面一个教授竟也在讲述抗联。
我边吃边喝间或留意了一下电视,我一下想起这是百家讲坛栏目在二零零八年推出的系列讲座《抗日名将杨靖宇》,主讲人是黑龙江省委政法委调研员张望朝,是个作家。当时没有看全,虽然想着等有时间在网上找来看看,但这个念头过了也就过了。
我之所以平庸,就是这样总是想得到做不到。
当时张望朝正在讲述第五部分“将军之死”,将军悉心栽培提拔的抗联师长程斌叛变后,抗联队伍遭到了沉重打击。提到了一九三八年十月期间的临江断崖突围这一抗联游击史上的奇迹性战例。当提到拂晓时分李红光带领机枪班先头突围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细节有误。我恍惚记得李红光应在这之前就已经牺牲了,但具体时间确实忘记了,毕竟我不是抗联史专家。我曾仔细读过我省作家辛实送过我的一本书《雪殇》,也曾陪儿子去通化瞻仰过靖宇陵园。于是我就说这个李红光的细节好像不对。
此时,那隔桌一直在看电视的老板回应了我,你说得对,看来你对抗联还挺知道啊。他没有回头看我,但语气里有着格外的亲近。我有些意外,说老先生你知道这个细节不对啊?老板回过头来看着我,语调沉静地说,李红光在一九三五年五月份率领少年连到本溪、桓仁一带准备建立一支骑兵队,在经过新宾县时(伪满时叫兴京),遇上了日军守备队,十二日在战斗中被机枪打中牺牲了。当时由于战斗,李红光的遗体被战士们就地埋在江庙子村的一个叫大清沟黑瞎子望的山林里。战士们也是想等日后再来找他的遗体,就特意埋在了一颗核桃树下,可后来抗联那么艰苦,又不停地牺牲人,建国后,也没有找到他的遗体。才二十五岁呀。现在在四平的烈士陵园只有李红光的纪念碑了。
我们一桌人都不说话了,都稍稍地感到意外,抗联的事儿他知道这么详细。
老板站起来给我们的茶壶边续水边说,那次杨靖宇带领的五百多人被大约两千小鬼子围困的地方就在这一带。说着指了指窗外,出门就能看到,最高的那座山。
是么?我们更意外了。
老板很确定地说,是的,就是那次被困,我爷爷还给抗联送过粮食——大煎饼,我奶奶没日没夜地摊了很多煎饼。那之后我爷爷也参加了抗联,跟抗联走的时候二十三岁。
这已经不是意外了,这是惊奇了,没想到老板还是抗联的后人呢。
老板续完水,又坐回去。
我觉得这老板有故事,就端着茶缸坐过去,恭敬地给老板点上一支烟。
对于一个整天绞尽脑汁想在书本之外找点儿故事的人,遇到这茬口,自然就来了精神。没办法,坐下病根了。在大部分没有这病的人看来,这是不是有点可怜?
我问,那你爷爷后来——
老板给我茶缸倒上水,盯着我看了一会,微微地笑了。
老板的爷爷姓董,叫董祥彪,随父亲闯关东安家在这长白山脚下的临江岔沟里,以种地采山货打猎为生。那年月占山头的胡子、山林队、救国军也多,经常下山抢粮抢物,老百姓要反抗,这些人下手也黑,二话不说,就一枪崩了你。吓得庄户人把粮食都埋进山里。但抗日联军对老百姓好,他们给你讲抗日救国的道理,并且从来不白拿老百姓的粮食和东西,给钱,有时也写欠条。这些人穿的最破,都面黄肌瘦的,看着怪可怜人的。有一天夜里董家进来两个人,一个大个子,一米九以上,这身高是中国人里罕见的,干部模样,腰间挎双枪,另一个是个警卫员。大个子紫微微的脸膛,眼睛有神,有种说不出的气派,一口河南话,听着和山东话差不多,格外亲切。一双大手握住董祥彪的手说咱们百姓受苦了,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们,咱们中国人只要团结起来,赶走侵略者,我们就会过上好日子。打日本鬼子抗日是我们军人的天职,也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该做的。如果我们每个人都不抗日,那我们这个国家就完了。二十出头的董祥彪也是个热血汉子,当即表示一定支持抗日。大个子请求给抗联提供些吃的,董祥彪答应可以给抗联送媳妇摊好的煎饼。那天那位首长让警卫员留下了一些钱,临走时还抱了抱董祥彪在炕上刚会爬的儿子,深情地说,我们都抗日,等把小日本赶走,让小家伙也好进学堂学文化。想了想,从上衣兜抽出一支钢笔来,说这支笔是战利品,今天把它留给小家伙,将来一定能用上。
那天董家拿出了家里的全部煎饼给他们带上了。大个子温暖的大手握住董祥彪夫妻二人的手,很久很久……
当时,他们不知道大个子是谁,也没敢问。民间都传说被关东军悬赏2万元买人头的杨司令是个大个子,他们没敢往那方面去想,也不相信被关东军誉为“山林之王”的杨司令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后来,董祥彪给抗联送过好多次煎饼,回来后什么也不说,媳妇一个妇道人家,知道是不该问,也就不问。
再后来,在一个刚刚秋收完的季节里,关东军大队人马就围住了这一带,天上飞机轰轰叫,地上枪炮鞭炮样响,持续了好几天。也就是在关东军撤走的头两天晚上,半夜时分家里又来人了,是从山上摸下来的三名战士,询问熟悉这一带的董祥彪怎样下山,并带走了一些煎饼。第二天夜里董祥彪将几根粗绳子备好就送到了指定地点。拂晓时分,山里就炸开了锅,董祥彪一夜没睡,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后来听说抗联突围成功了,董祥彪高兴地一蹦挺老高。
随后没几日,董祥彪的父亲将三个儿子聚在一起开了家庭会议,董祥彪就参加了抗联。
听到这,我又给董老板敬了烟,说,你们董家当年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支持了抗日,还出人参加了抗联,真是深明大义啊。甚至很可能是你爷爷为当年岔沟围困的成功突围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呢。
董老板的烟就那么拿在手里燃着,像是忘了吸,烟袅袅地上升着。说,这个咱们后人也说不好,当时突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是我爷爷准备的绳子一定是为了抗联下山用的。
这个应该是肯定的,我说。
董老板终于吸了口烟,我爷爷自从那次离家参加抗联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都是八几年了,一个抗联老战士来到这里的山下给那次突围阵亡的战友烧纸祭奠,那老战士有很多领导陪着,就打听我爷爷的家人还在这里不?为了等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一直就住在这里,直到零二年去世,也没有离开这里半步。老战士讲,我爷爷参加抗联后,就被编在杨司令的侦察连里,他从小在山里长大,翻山越岭不在话下,屡屡完成侦察任务,受到司令的多次表扬,被司令称为“侦查彪哥”。四零年一月,警卫旅一团参谋丁守龙被俘叛变后,导致杨司令的隐蔽位置、兵力情况等都被日军获知。通化省关东军司令野副昌德调集二十倍于杨司令的兵力对濛江西部山区实施了“铁壁合围”。杨靖宇决定自己带队留在山区牵制敌人,命被日军称为“杨靖宇第二”的一军军长曹亚范带领部分战士突围寻找魏拯民伺机来营救留下的战士。我爷爷就跟随曹军长突围出去了。
董老板说到这叹了口气,重重地唉了一声,后来咱们都知道,杨司令带的三百多人最后打得只剩下三个人了,两名贴身警卫又牺牲后,司令一个人在七天没进一粒粮食的情况下与围过来的六百多人周旋了五天五夜,把敌人拖得只剩下五十多人了。那年冬天还特别冷,据当时的气象资料显示,说已经到了零下四十二度(小鬼子统治的伪满时期,居然还搞了气象监测,真是匪夷所思)。他又累又饿地在一个废弃的小窝棚里度过了正月十五元宵夜,那也是他最后的一个夜晚。曹军长突围出去后,他一直在率部左冲右突试图营救杨司令,就在正月十五那天,曹军长还在濛江大牛沟与日军交火激战。
董老板有些激动了,你想不到啊,曹军长的一军当时与杨司令牺牲的地方三道崴子直线距离才不过七公里,按当时抗联的奔袭速度也就不到两小时,你说怎么就——董老板登时噎住,双手啪地一拍,表情痛苦地摇着头。杨司令牺牲时,差三天就是他三十五岁的生日啊。
说实话,听到这里我也挺难受。
我刚上班的时候在铁矿,三班倒作业,在隆冬时节的后半夜开电车运矿石,那个冷劲儿,就和飞快的小刀片划你的脸一样,脚不一会儿就冻得没知觉了。当时我确实想到过抗联的将士们,抗日救国,吃不上穿不暖,遭他妈老罪了!三九天给你吃饱穿暖后,让你在外面溜达一宿试试?现在有些没党性昧良心的贪官巨腐,要是那些遭足了罪的抗联将士真的泉下有知,都能哭出声来。要是一瞪眼珠子活过来,不打鬼子,也得先把你干掉!想想吧,小鬼子漂洋过海到中国烧杀掠夺为了什么?而贪官巨腐私吞万贯又是为了什么?
正月十七下午,曹军长带领战士们赶到三道崴子营救杨司令,得知“老杨牺牲了,人头都被拎走了”,战士们痛不欲生,都哭了,曹军长“嗷”的就是一嗓子,机—枪—排,开枪给司令——送——行!当即决定不撤了,在这迎战小鬼子!啪啪啪,冲天放了好一通排子枪,结果很奇怪,等到天都黑透了,“讨伐队”也没出来,这才撤走。打那以后,曹亚范就打疯了,联合其他部队没命地袭击日军,给小鬼子折腾毁毁了。
可就在杨司令牺牲当年的四月八日,曹亚范警卫班一个姓全的班长和一个通讯员趁军长疲劳熟睡时,用机枪给突突死了。据当时与日军一起到现场确认曹军长遗体的抗联叛徒尹夏泰说,老全呀,是实在跟他(曹亚范)熬不起了。可惜了,那么厉害个人物,竟在睡梦中被自己人给突突死了。
董老板最后告诉我,当时被突突的人中就有我爷爷,齐刷刷的,八个。
说完,董老板就沉默了,手中的烟燃了一大截子,白白的烟灰也不掉下来,烟还是那么袅袅地上升着。我们都沉默着。我为我刚进屋时在心里的那一笑而不好意思着。
董老板低着头,头发白花花的很明显,好像是下了个决心,说我给你们看样东西吧。
不一会儿,董老板拿来一个油亮亮的小木盒,打开。我们都凑过来,很陈旧的红布里包着一打老旧的纸币和一只挺粗实的灰色钢笔,还有一张将军的遗首照,照片陈旧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董老板说,这钱和钢笔就是当年将军亲手留给董家的。那年正月十五后没几天,日军飞机撒下很多传单和照片,照片是杨司令被砍下的头颅,我奶奶一看,就哭了,这不是到咱家来的那个大个子么!
我们俯首看了好久,谁也没有说话。
此时大厅的大屏幕在播放电影《步入辉煌》,是长影制片厂拍摄的一部东北抗联题材影片。画面中,杨靖宇手拿双枪只身在齐腰深的大雪中艰难跋涉,大口呼出的白气,充斥了整个画面。我猛然想到这些都是董老板专门播放的。
那天我们要离开这里时,董老板非要送我们每人两打包装精致的煎饼,一看,原来这煎饼是经过商标注册的,已经进入了产业化经营链条。
董老板笑着说,这煎饼,你们尝尝就知道,我们不添加任何东西,口感和味道一定和市面上的不一样,这多少年了,一直是做良心食品。現在我姑娘已经把它发展成食品企业了。做生意和做人一样,咱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董老板将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很重。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杨靖宇,将军在牺牲前,曾遇到四个砍柴的农民,将军的心中燃起希望,对这四个最后出现在他生命中并劝他投降的同胞说:如果我们中国人都投降了,咱们中国就完了,咱们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呀。将军给他们钱,恳求他们买点干粮和棉鞋送来。可怜的是,将军等来的却是同胞的出卖。
包装上标有“彪哥大煎饼”字样,我的心不由一颤。这煎饼,是有故事的煎饼,但愿有更多的人能知道它背后的故事。
董老板送我们出门时,夕阳的余晖正洒满群山,他指着一座山峰告诉我们,就在那里。
我们凝望着那座山。
那座山,沉默。
我们也无语。
车驶出好久,我们都没有说话。郑权碰了碰一向活泼的小任,这种抗联体验没想到吧?小任若有所思,顿了一下,说,我觉得,这董老爷子还一直活在那个抗联的年代里啊。
老胡立马纠正道,不是老爷子还一直活在那个年代里,而是那个抗联年代一直都鲜活在老爷子的——心——里!
我们谁都听得出来,老胡有点生气,有些激动,口气相当冲,相当不好。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