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 铎

2020-08-26 10:02丁一诺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0年8期
关键词:燕燕米糕布袋

丁一诺

直到此刻,我依旧在等着那个流逝在我生命里的人,还有做了多少年的梦。

母亲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灶上热腾腾地蒸着米糕。不觉想起小时候有次跟在庄里人后面去了趟省城,旅社住满了,我自己摸去了姑祖母住的地方。她倒不是我嫡亲的姑祖母,只是家里嘱咐我这样称呼。

那时正值三九天,晚上寒风瑟瑟,我匆匆卸下包裹,赶紧进屋取暖,一开门渐渐传来沉闷的木铎声,掺杂着无力的干咳。屋里亮着灯,一个清瘦苍老的妇人坐在桌边,弓着背在搓捻线绳。案上齐整地叠着书稿,还有几根细长的木片,没有一点动静,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我叫了人,姑祖母放下手边的活,抬起头来,我才看清她,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矮髻,佝偻的颈背,两腮深深陷进去,不时用手捂在嘴边咳起来。她知晓我的来意,带我到里间的床铺。棉花在被面子里结成了一个个硬团,散发着陈年潮湿的气味。

“姑祖母,那是什么?”我的脑袋扭向桌子。

“木头的风铃,晚上做好了给你。”我茫然地点点头。

外地来了娘儿俩租屋子,时间久了,东家发现那叫娟儿的姑娘生的痨病,定要她们搬了。东家的小姑娘燕燕,从那屋前走过,看见娟儿坐在凳上,冰冷地向着自己,屋里的木铎咣当咣当直响。燕燕的母亲执意赶走她们,依她的话头:娘儿俩还能赖着!燕燕自覺也厌烦了娟儿的眼神,还有终年哀吟的木铎。

几年后,燕燕从外地读书回来,坐在火车和着各类气味的长座上,她期盼着见到日夜惦念的友人,而今累积的病症吞没了当初的愿望。装满纸张的布袋,有一封写给娟儿的信,只是娟儿不识字,终究体会不了那“大不如前洒泪时”的心情。

隔着数年,恍然半辈子光景,路过那屋前,门板的成色已经辨认不出。燕燕朝屋内望去,里头的木铎残断了不少,随着漏进门缝的风吱吱呀呀起来,她知道了娟儿的结局,泪水灌进了领口,冰凉地贴在脖子上。

家里人睡下后,燕燕穿上小褂,走到院里那间屋前,开了门锁。从前娟儿挂在屋里的木铎被风吹得哀哀戚戚响着,燕燕仿佛看见她弓着背坐在凳上,邻人抱怨的木铎声陪伴了她多少日子。这间屋,只有风吹起来的时候,才有人声……

姑祖母灶上的米糕味蒸醒了我,我记得说书的讲过晋朝王质伐木,烂尽斧柯,想想这是烂铎了。只是姑祖母不喜欢讲闲经,我也不便把这黄粱梦说给她听。

吃了早饭,便有庄里人来喊我,姑祖母把木铎放到我的包裹里。回到家,我嫌它没有印花,颜色也陈旧,便随意挂到村口的哪棵树上了。

母亲怪我发愣,锅里的水扑腾出来,米糕都散开了,我问起省城里的姑祖母,母亲忙着拾掇了灶台,才想起这个远亲,她早已忘了我曾经去过姑祖母家:“噢,你那个姑祖母呀,她家条件好,就她一个孩子,上了学堂,不晓得后来怎样了。”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我到省城念书,路过当年的屋子,空空荡荡,才知道姑祖母已经去世多年。想回去找寻被我弃置的木铎,可惜村口的树都已经不复存在,她的托寄,被我带出院子,又随风破散了。听邻院的讲起,方知姑祖母在远地读书时,得了肺病,始终孤身一人。管理的人打开门锁:“老早了,租在这里的一个,也是重病。这主家正屋不住,倒住那租的屋子。你是她谁?”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屋里气息奄奄的木铎,挂在床头已经蛀烂了。

那晚半睡半醒间,姑祖母坐在床边,对着我,这几十年唯一的来客,讲述她孤苦凄凉的生命故事。可惜十几年了,我一直把它当作一场梦,一场醒来米糕未熟,而木铎已烂的梦。

这是我刚刚立誓用一生等待一个人的年岁,与姑祖母年轻时,是一样的心情了,不知不觉模糊了眼睛,我怕被人瞧见,忙不迭用手揩了。

“哦,她是我一个远亲。”

说这话时,又是多少年过去了。狂风吹散了成谶的誓言,我在省城辗转无处着落,不知道该往何方去,竟又走回这儿来,不曾想那屋早已轰然倒塌。我站在原地,老邻居送来拆屋时姑祖母的布袋便离开了,我追上去询问,却没有人看到那蛀烂的木铎。

站在天桥上,寒意更甚于当年借宿在姑祖母屋里的那晚。打开发黄的布袋,看着姑祖母当年的信稿,她终究没有见到那个人,说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竟还提到了我,可现在,我也早已过了那个立誓等待的年岁,还当真没躲过那“大不如前洒泪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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