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翅笼

言念

幼时我得过一只笼，名曰金翅。

美轮美奂，不似凡物，这样的词汇都不足以构成它的传奇。这只笼真正的稀巧之处在于传言它可引得凤鸟。

这种传说中的神鸟，从没有人见过它的真正面目，兴致上来便想去试，却被母亲拦住。

她问我道：“阿娇，你可知你要引的是谁？”见我神色惶恐，她第一次用温柔的语气对我说“是龙 ”。

那时，我尚不能解她语意，和那晦暗不明的神色，还是孩童的我，只心中欢喜她对我的温和，让我体会到一丝来自母亲的暖意。

然而这一丝暖意，终也没能得来太久。那日，母亲拿出笼儿交给我，嘱我须在和仙台引凤。和仙台很高，风吹得衣袖飘扬，传言中金翅翎羽的凤鸟未至，却引来了他。

我便在这时见到他。他说他名刘彻，是当今的胶东王。

他问我为何一人在这和仙台上，听得我稚语后，道这世上却是没有凤鸟的。

我便有些急了，不信传言是空穴来风，和他争了几句，凤凰金翅，通身浴火，触而不灼，传说如此细致，若世无凤鸟，何来如此，又何来这金翅笼呢？

刘彻便揖身认错，道是他一时狭隘……

母亲馆陶公主此时出现，三言两语间笑将我们引至桌案落座，宫娥上前斟酒，母亲便指着身周宫娥，笑问他道，彻儿可愿纳之？

他摇头。

母亲再问，彻儿可愿娶阿娇？

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刘彻恭首。

母亲脸上笑意更深，金屋藏娇是他给出的诺言，母仪天下的诺言。

母亲适时提起婚娶之事，我忽而明白母亲前日之意，却毫无说“不”字的权利。皇家婚嫁，皆不由己，更何况我是女儿，除却此身再没有其余筹码。这点，阿娇长于宫廷，自小是明白的。

政治利益已定，刘彻是景帝第十子，加之母亲势力相助，若说他朝登基为皇，也是大有可能——母亲说过，她要引的，是人中之龙。

大婚那日，母亲牵我手送嫁，红绫纱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将手递给母亲，不知是否是天寒，她的手那样冷。 那金翅笼做了嫁妆，还被着意盖了喜庆的龙凤呈祥绣花锦帕。礼节繁琐，眼前红纱影影绰绰，烛影摇红，我心里恍惚，却也听着轿外人声鼎沸，陪嫁的宫娥说着讨巧的吉祥话……如此，到了他伸手来牵我时，不同于母亲的手，他的手暖热熨帖，我心中忽就想到，若是这样地与之一生，倒也是很好的。

而后一夜间，天下皆传他情深重诺，当真砌了金屋应了儿时承诺。

多年后，天下归附，百姓俯首。

椒房殿为世人艳羡，传那少年帝王爱重发妻，特用花椒子和泥涂壁，满室暖香，更是取意多子多福，世间最美好的祝愿，金砌玉琢不外如是。

没有人知，这金砌的屋子，现时住起来是这样冰冷。

也是有过很好的时光的。

年少夫妻恩爱不疑，夜半无人私语欢笑，晴好日子放纸鸢，阴雨连绵蜷在书房习字画像……春时踏青，夏来互相打扇，秋至红叶寄相思，冬时围炉暖酒赏雪……再后来，再后来就记不大清了。

我极少去回忆从前，一是总觉得如同盒里的蜜糖一样，又或者如这椒房殿日趋淡泊的暖香，美好的回忆怕拿出来回味一次，便少一分。二来也更怕，对我而言这样美好的记忆，对他……或许从一开始，就并不是如我一般的纯粹。

那样好的时光，我不希望它在回忆里，沾染半分不好。

我不再是那个和仙台引凤的柔稚少女了，我信这世间有那传说中自由自在的凤，可那样高傲美好的鸟儿，又怎会自投一盏凡人自以为是打造的囚笼呢？虽则美轮美奂，可原来，终归还是个寻常笼盏罢了。

和仙台荒芜落尘，金笼也不知在哪天，亦不知因何缘由地损毁，宫廷中人窃窃私语传开。

次日，卫子夫向帝君进言，此象非吉。

日渐，这本就名存实亡的椒房殿更加寂寥，母亲不甘，想了许多法子，却适得其反更招他嫌恶。这金雕玉砌的房子，更加寒涼。

起初只是风寒，后来渐连床都难起。

一日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凤凰金翅，停在笼边不入，我却推笼而出。它通体似有火焰相随，无人敢近，引颈长鸣，如同笛音清亮。我上前去，试去触碰，却发现火焰并不炙灼，相反倒是温暖如泉。而它亦有灵性，乖巧俯身撒起欢来。它的身子这样和暖，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所能感知的温暖，令我再不寒冷。

“这世间，果真有凤的呀……”凤属吉祥，令我欢喜，令我安宁。于是，我又能如年少时一样，带着笑意沉沉入眠。

是夜，椒房殿起了大火，火势极大却并无蔓延，而一直烧着，直到将椒房燃无，金器化水。

同夜，有宫娥看见自火中有仙人乘凤而去。

—— 再不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