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夕
阿娇记得,第一次见到刘彻是在父亲的寿宴上。他被母亲牵在手上,好奇而机灵地打量着陌生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她的脸上,那眼神清澈透亮,像御花园中汩汩的湖水。
阿娇听别人说,她和刘彻的缘分本是一场政治交易。刘彻的母亲王美人想当皇后,而她的母亲作为王朝的长公主,为了延续皇宠,想将女儿捧为未来的皇后。于是,她们处心积虑地将当时的太子刘荣推了下来,又顺利扶植刘彻做了太子。
不久后,阿娇就嫁给刘彻,成为太子妃。阿娇记得,那天的长安城内,成千上万的百姓站在街边观看他们的婚礼。她坐在毡车上,做了一个冗长华美的梦。她梦见自己白发苍苍时,牵着她手的男子依旧是刘彻。那时,他也老得不成样子了,笑盈盈地唤她,“阿娇,阿娇。”
醒来时,刘彻已经站在毡车边,眉目含情地带她去长门宫。长门宫是刘彻为她筑的金屋,她一直以为,这是一座永不消亡的童话城堡,因为她记得他的承诺—若得阿娇,愿金屋贮之。
从此,金屋藏娇的典故流传下来,人人都羡慕那个住在金屋里的女子。而刘彻也像当初承诺的那样,独宠着阿娇。在他终于登上皇位时,也封她为皇后。那时,一切皆好。
只是,阿娇的母亲总自恃助刘彻登基而邀功请赏。她无数次在酒宴中提及自己的功劳,要刘彻好好待阿娇,否则就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她总拿这些话威胁他,却不知道刘彻最讨厌的就是威胁。阿娇想,也许是这些话令他疏远了自己吧。
作为皇后,阿娇本应住在长乐宫,可是她更愿意住在长门宫。所以,在她当皇后的那几年,长乐宫始终空着。她不知道长乐宫有多么宏伟华丽,也不在乎,如同她不在乎皇后宝座而只在乎刘彻一样。她以为,留在他为她打造的城堡里,童话便能一生一世。直到童话消失,长乐宫住进了别的女子,她才知道爱情是那么脆弱。
阿娇听宫人说,刘彻在平阳公主府里爱上了一个身姿曼妙的歌伎。她十分嫉妒那个歌伎,嫉妒她的年轻,甚至嫉妒她卑微的出身。
刘彻从不知道,阿娇的舞也跳得很好,甚至比那个歌伎更好。不过,那歌伎跳舞是为了取悦男子,而阿娇只能愉悦自己。母亲说她是千金之躯,不可以碰这些下三滥的东西。如果知道他会迷上一个跳舞的女子,那她定会不顾礼数跳给他看。
刘彻回宫后,阿娇对他发了很大的脾气,以极尽刻薄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失望。到最后,她哭了出来。如果当时刘彻能拍拍她的肩,或者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陪在她身边,也许她还会坚信他是爱她的。可他说她越来越无理取闹,别忘了他才是皇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娇听宫人说,他又去了平阳公主府,宠幸了那个叫卫子夫的歌伎。阿娇不敢相信,他如此轻易地背叛了那句永生永世的爱情誓言。
不久,刘彻像宣旨一样告诉阿娇,他要纳卫子夫为妃。刘彻走后,阿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穿上白色的舞衣,舞出一道道寂寞的弧線。她终于知道,舞是要跳给别人看的,无人欣赏,妖媚的舞也变得寂寞起来。
很快,卫子夫成了刘彻的新宠,长门宫已鲜少见到他的影子。宫女会三五成群地躲在暗处,议论着金屋藏娇的结局。她们都在暗忖,那个叫卫子夫的女子什么时候能将皇后取而代之。
元光四年,天降大雪。阿娇站在长门宫的兰台上,看雪越积越深。她抱着瑶琴,却怎么也弹不出欢快之曲。后来她听乐师弹了一曲《凤求凰》,她从未听过那么好听的曲子,如同天籁。宫人见她有兴致,便为她讲起大才子司马相如的事迹。
阿娇偶尔也听到宫人私下议论,说卫子夫是个低眉顺眼、心怀慈悲的女子。她记得,刘彻也这么对她说。所以,当那场巫蛊之祸降临时,没人相信那是卫子夫嫁祸于她的。
阿娇百口莫辩,只因刘彻已认定那是她所为。他命人在长门宫里大肆搜捕,他的脸冷得像寒冰,卫子夫则柔弱地站在他身后。
元光五年,春寒料峭,长门宫里冷冷清清的,可刘彻觉得她还不够冷。他来到长门宫,带着晦暗的寒意。他说阿娇心如蛇蝎,不宜再母仪天下,特颁旨废后。
阿娇从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她不在乎皇后的名分,只想看看他的眼睛,是否还如年少时那般纯澈。可是他始终背对着阿娇,宣了旨便匆匆离去。
那天,好多人都在哭泣。那场巫蛊事件牵连到的数百人全部斩首示众。听说连监斩官都为之恻然。那天,卫子夫被册封为皇后。
自那日后,刘彻很久没来长门宫。她多想再见刘彻一面,却只能在兰台上望穿秋水。终于,她放下自尊,请司马相如作了一篇赋,极尽华丽之辞,诉尽相思与寂寞,只想在红颜衰尽时再见见他。
《长门赋》将司马相如引上仕途,却没有为阿娇带来她的良人。她拿出许久没用过的胭脂,装扮着依旧美丽的脸。宫外的花开得妖艳,她不睡觉也不吃喝,就那样等着,可他依旧没有来。
听说卫子夫将孩子放在冷水中浸泡了一个时辰,使孩子染上风寒,然后用孩子拴住他,让他待在长乐宫守着生病的皇子。
很久之后,阿娇才知道,金屋藏娇不过是每个女子对爱情的幻想。她也逐渐明白,如果当初她要的只是皇后的宝座,也许不会那么快就失去刘彻。
后来,长门宫发生了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天,曾经金碧辉煌的大殿在一夕之间化为废墟。阿娇站在那里大笑,笑得眼泪扑簌。它烧掉的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爱情,虚无的爱情。
后来,刘彻以皇后之礼厚葬了阿娇,他在葬礼上始终不肯合上棺木。后来,他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站在废弃的长门宫前,像个无措的孩子。
他终于明白,在这深宫中,其他女子爱的是皇上,只有阿娇爱的是自己的夫君,是真正的刘彻。他也曾后悔过,当初冷落她不过是想挫挫她的傲气,谁知她是一只扑火的飞蛾,要用生命让他永远记得一个叫陈阿娇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