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水云
论《长门赋》意象及其在唐代之接受
黄水云
(中国文化大学 中国文学系,台湾 台北 11114)
司马相如《长门赋》塑造了一个美丽而孤独凄凉的形象,作者运用一系列的景物衬托陈皇后的心境,不仅辞藻华丽,且对偶自然,开赋体宫怨题材之先河,长门意象愁苦,对后世产生影响。在唐代,《长门赋》传播更盛,文人创作大量宫怨诗赋,或借长门典故极言望幸心切,或抒个人失宠之凄凉境遇,或强烈表达心中之怨怼与愤慨,或隐喻自己怀才不遇之苦闷,大抵都是接受了《长门赋》主题及意象而有所开创。
《长门赋》;长门意象;唐代;接受
“长门”是汉代宫殿名称。根据《文选·长门赋序》,司马相如作此赋意在代陈皇后求宠,好事者因陈阿娇住过“长门园”,是以赋文通过陈皇后思君口吻,言其愁闷忧思;而序文中自行解说奉黄金百斤,请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宠幸①。由于序文提及汉武帝谥号,而武帝对陈皇后有无复幸,或临幸“长门宫”②,皆缺乏历史记载,加上当时政局不容相如为阿娇撰文求宠,因此《长门赋序》所言委实有待斟酌。汉代是“长门买赋”故事的历史原型阶段,陈皇后贬居长门,奉黄金遣相如作赋以悟武帝的故事,见于汉代史传、骚体赋等材料,给后人无限的想象与诠释空间。自南朝梁《文选·长门赋序》说明此赋意在为陈皇后求宠后,“金屋藏娇”与“黄金买赋”不断地被诗歌、小说、戏曲、文论、史评等多种文类载体所接受,并加以传播与阐释,揭示了当时嫔御制度所造成的宫人悲剧及相关社会问题。到了唐代,“长门买赋”故事逐渐偏向宫怨主题,而《长门赋》已然具有宫怨及怀才不遇之隐喻意识。《长门赋》开创了男性作家关注宫怨题材的先河,相如虽以男性文化眼光切入,却对唐代宫怨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表达层面上,宫怨文学往往以“长门”之典,表现宫女失宠的主题;而在情感意蕴上,汉代宫怨文学所建构的“望幸”“忧宠”“自悼”等情感主题,在其后之宫怨文学中都有丰富且多元的表现。
综观与《长门赋》相关的研究,或考辨作者是否司马相如③,或解读《长门赋》创作意涵④,或论述长门买赋故事之流变⑤,或与班婕妤《自悼赋》做比较⑥,或论汉晋唐代怨诗⑦,然却鲜有论及《长门赋》之意象与语境者,今笔者拟从意象视角来说明唐代宫怨诗人为何喜欢以《长门赋》为书写对象,且多借由古乐府诗题《长门怨》抒发情感,从六朝乐府演绎汉武帝“金屋藏娇”、陈皇后“长门失宠”与“长门买赋”之故事,到唐代诗赋之接受,进而肯定《长门赋》的文学价值。
文学作品大抵包括语言、意象和意蕴三大层面,而文化意蕴内含理性,可渗透出情感、风骨,体现出作者主旨。尤其叙事性文学作品多着力刻画具有鲜明特性或典型性的人物,既能反映社会生活的普遍性,又能揭示特殊的人物形象。例如,特定历史背景和深厚感情的君臣关系、明君贤臣的思想和言行都具有深刻的审美意蕴,文人莫不试图寻找一种更具潜在力的文学倾诉途径。司马相如《长门赋》是承袭屈原香草美人之比兴传统,依据现实,结合自己的创作目的和宣扬主题,在有限的空间中尽可能地发挥其想象力和创造力,营造出经典长门意象,以实现其创作目的。
意象是诗词曲赋抒情言志的重要表现方式,其抒情不是情感的直接流露,说理也不是思想的直接灌输,正所谓“言在此而意在彼”。写景多“借景抒情”,咏物多“托物言志”。所写所咏之“景”和“物”,即客观之“象”;而所抒所言之“情”和“志”,即主观之“意”;“象”和“意”的结合,便是意象。意象是现实生活的写照,也是文人审美创造的结晶和情感意念的载体,而由文人所创造的意象群,更能含蓄地抒发作者个人的情感。
在诗赋创作过程中,意象大都是人的情感与自然物象融合的结果,即作者的情思受到外物触动后所得。自然界的各种图像、声音、色彩、温度大多随情思而至,借由触发各种感知,并与作者的“意”化合,乃形成“意象”。文人创作前所蕴含之“意”,在脑中逐步成“象”,继而运用比兴等各种创作技巧,将脑中之“象”付诸文字。在传统诗赋中成对出现的意象,大多经过作者的匠心经营而有机地组合在一起,以意象组合或意象群的形式充分达意,尤其在意象群中,更能让人感受作者所刻意营造的诗赋意境。
早在西周春秋时期,阴阳五行观念中的君和夫、臣和妇,经常被放在同等的位置。《周易·坤》说:“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坤,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1]君臣之道可等同夫妇之道,“天尊地卑”说明了人道中君臣、夫妻之间的尊卑贵贱,假象喻意,效天法地,此一观念可能影响了屈原,因此《离骚》多运用比兴,以香草比喻诗人之高洁,以男女关系比喻君臣关系,香草美人成了屈原心目中理想化的象征。因屈原善用象征比喻,乃创造诸多意象,而后世文人效仿屈原诗歌中的“美人意象”,故多以“美女”“佳人”“弃妇”自喻,借以抒发个人无法实现的政治理想。文人自拟弃妇抒情,不仅形象生动,深契当时情境,且符合中国传统之思维习惯。作为辞赋之祖的屈原,善于运用意象表达,其人格高洁的香草美人意象,思见君王而不得的愁苦设想景象,必影响其后之文人士子,尤其有“赋圣”之称的司马相如,可以说真正继承屈原和宋玉而为汉赋开创了新局。
《文心雕龙·明诗》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2]说明人类“喜、怒、哀、惧、爱、恶、欲”7种性情,受到外界刺激就会有不同反应,作者别具慧眼地拈出一个“感”字,即是对外在世界自然物貌的体察,借万物而吟咏情志。吟咏中莫不通过“意象”选择和意境创造来抒情写志。而诗赋中的意象,可以包括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动觉和意觉等诸多意象;也可以区分为空间、自然和人事意象;甚至可从人象、物象、景象、事象等四大意象群加以探讨。陈满铭曾说:从形象思维的角度来看,将一篇辞章所要表达之“情”或“理”(意),诉诸各种主观联想,和所选取之“景(物)”或“事”(象)接合在一起,就成为“意象”[3]。笔者认为,人类在感知的空间中,最主要的是视觉、听觉两大意象。因此,针对司马相如《长门赋》所叙写的长门景象,笔者拟就视、听两方面加以举例说明:其一,视觉意象。作者借宫室华丽之视觉形象,反衬佳人孤独忧闷之意识情感,《长门赋》所建构之意象群,传达了苦闷、孤寂、空虚和伤感情绪。如长门、佳人、形枯槁、离宫、兰台、浮云、天窈窈、昼阴、帏幄、桂树、孔雀、翡翠、鸾凤、深宫、正殿、东厢、玉户、金铺、木兰、文杏梁、游树、瑰木欂栌、错石瓴甓、柱楣、曲台、孤雌、枯杨、日黄昏、空堂、明月、洞房、雅琴、泪涕、杜若、荃、兰、芷之枕席、众星、中庭、降霜等。其二,听觉意象。作者借动物哀号、凄婉乐声和佳人的叹息哽咽声,增强佳人之悲凉心境。如玉音、白鹤哀号、雷殷殷、车音、钟音、玄猿啸吟、琴调、征声、舒息、增欷、鸡鸣等。司马相如细致描绘了长门宫建筑的形式、色彩和室内等环境特点,运用视觉、听觉等意象群,为声音和画面营造出宫殿华丽和孤独凄冷的对比,逼真地摹状出佳人的特殊感受,委婉地表现了佳人幽居长门的愁闷。赋文中的内容材料,构建出的意象,可说是作者对于表象的再创造,而意象中更增添了作者的情感因素。
总之,《长门赋》主要通过佳人的视觉与听觉,刻画周围的环境,她看到了浮云飘风、孔雀翡翠、宫殿楼台、明月繁星,听到了雷声、门声、琴声、猿吟、鹤号、鸡鸣等,这些清冷景物意象,共同形成一个孤独寂寞的环境,为长门烘托出清冷忧伤的意境。唐代宫怨诗也是如此,诗人大多借由情与景、意与象的关系,或借景抒情,或情景交融,或情中含景,正所谓“一切景语即情语”,而呈现出意象、意境到情感的鉴赏思路。司马相如所叙写的“长门”景物,大抵折射出他的内心情感,正因失宠后妃的凄惨景象与怀才不遇的恶劣环境相似,故而其构建的语境与意象都十分鲜明。司马相如善于凭虚构象,透过想象构思,进而创造物体丰富的形象,为长门意象营造出丰富的感知情思。
唐代以诗赋取士,应进仕举者,必须熟读《文选》,故而有“《文选》烂,秀才半”的谚语。《文选》既是现存最早的诗文选集,也是研究南朝梁以前重要的文学资料。选集编选目的是为当时文人提供学习的范本,由于编纂者多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选录作品不仅具有权威性,也能带动时尚,使作品的传播更为广泛和深入。《文选》成书以后,曾风行一时,而《文选》以“赋”为首类,说明选文者对“赋”的重视。《文选》第十六卷“哀伤”类第一篇,即收录司马长卿《长门赋一首并序》:
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4]
赋序写失宠的陈皇后以百金重托司马相如写成《长门赋》,史传中虽无陈皇后因此赋而再受宠幸之记载,但司马相如“赋圣”的地位,与《文选》的传播,加上文士借鉴学习诗赋之意识强烈,且“哀伤”悲剧情节往往具有较大的接受魅力,使得唐代文士大抵能接受此事,故而有黄滔《陈皇后因赋复宠赋》。根据统计,唐诗称引相如姓名的共有105位诗人,232首诗,其中杜甫23首,李白13首,王维9首,盛唐三位伟大诗人之称引影响了整个诗坛,传播与接受相如已然成了诗坛的共同追求[5]。《长门赋》作为宫怨题材之代表佳作,具有极大的传播效果。此外,文士对司马相如才学之关注与倾慕及其怀才不遇所引起之共鸣,都成了《长门赋》传播之因素。文士们各取所好,或学习司马相如之格调,或承袭司马相如之人格精神或文学内涵,大抵采取接受态度。
据《乐府诗集》解题:“《长门怨》者,为陈皇后作也。后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相如为作《长门赋》……后人因其《赋》而为《长门怨》。”[6]《乐府诗集》收入《相和歌辞》之《楚调曲》,南朝梁诗人柳恽因长居宫廷,善于刻画女子心理,其《长门怨》虽仅12句,却代言陈皇后黜入长门宫的愁苦、向往、怨恨、伤感等情绪,如云:“何由鸣晓佩,复得抱宵衾。无复金屋念,岂照长门心。”其后,梁朝费昶(约510年前后)也以《长门怨》为题,以五言八句为陈皇后立言,诗歌中虽无“长门”二字,却有“金屋贮娇时,不言君不入”之句。诗人选取“金屋得宠”和“长门失宠”之对照意象,内容虽演绎汉武帝“金屋藏娇”与“长门失宠”之故事,却侧重其哀怨愁思。到了唐代,诗赋创作更加兴盛和普及,随着文士对司马相如和《长门赋》的兴趣增加,加上唐人对《文选》的尊崇,致唐代文士大多接受《文选》序所言。文人从一开始对陈皇后买赋的接受,进而传承长门、黄金等意象,到个人面对入世的积极心态和怀才不遇的现实时,乃创作大量的宫怨诗赋。在源自古代诗歌以“男女喻君臣”的象征模式与自觉继承中,则巧裁旧典,多方投映,并不断地加以阐扬。尤其在文学接受趋同效应的激发下,运用平实艺术手法已难以表达,故而学习司马相如发挥个人卓越的创造力,驰骋才思,将情感注入具体物象中,使之成为一种独特“意象”且更富意蕴,从而赢得后世文人之认同。
唐玄宗早期宠妃江采苹因杨贵妃而失宠,乃作《楼东赋》,所谓“隔长门而不见”“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7]。赋作虽直接取材其亲身经历,却以“长门”意象作为失宠之象征。又晚唐黄滔《陈皇后因赋复宠赋》(以“言情暮作,国黛朝天”为韵)乃以《长门赋》为创作范本,赋作首句曰“陈皇后一锁长门”,直陈相如之才高,致汉皇得以和陈皇后破镜重圆,对《长门赋》加以赞咏。不论陈皇后是否因买赋而再受宠幸,黄滔赋意欲借此期盼自己在遭逢流离贫困之苦及仕途不得意之际,也能再次有所作为,此乃旧事新创的阐扬与再创作。综观《楼东赋》与《陈皇后因赋复宠赋》,前为作者现身说法,后为代言叙述,表现方式虽异,但二者同于《长门赋》,皆希冀自己能再受君王之恩宠。
“长门失宠”与“长门买赋”已普遍为唐代诗人所接受,如李白《白头吟》:“此时阿娇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此外,唐诗中有直引“长门赋”者,如韩偓《中秋禁直诗》:“长卿只为长门赋,未识君臣际会难。”李商隐《戏题友人壁》:“相如解作长门赋,却用文君取酒金。”张窈窕《寄故人诗》:“无金可买长门赋,有恨空吟团扇诗。”唐诗中引用“长门”或“长门赋”,特定之弃妇或失意形象内涵皆可引起读者共鸣,由于《长门赋》中多感发性的场景,如明月、闺房、帷幕、雅琴等景物的描写,及兰台遥望、疾风雷音、徘徊深宫、垂泪涕流等哀婉悲怨的心理活动,皆极具感染力地勾勒出一位失魂憔悴、被弃女子的相思,“愁闷悲思”所营造的意象群成就了《长门赋》的艺术美感,进而成为唐代宫怨诗赋借鉴的意象。以下拟列举数例,说明《长门赋》与《全唐诗》之意象关系。
综观表1所列《长门赋》与唐代宫怨诗,可知唐代诗人懂得剪辑典型意象,借由自然意象群营造清冷孤寂的氛围与幽深环境,尤其大多数宫怨诗人为凸显冷宫的寂寥与落寞,不仅学习《长门赋》意象描绘出一幅清冷的月夜长门图,有的更结合班婕妤《怨歌行》《自悼赋》《捣素赋》中的“团扇、朝阳殿、长信宫”意象塑造感伤寂寞的后宫失宠嫔妃形象,借以寄托文士怀才不遇之情思。如《自悼赋》:“华殿尘兮玉阶苔”,“玉阶”和“苔”,正是独对冷宫幽清寂寥的体现,班婕妤以“苔”意象表达其见弃的哀怨,而成了“幽独自怜”的象征,而“苔”意象的文化意蕴更在唐诗中得到了继承。杜审言《赋得妾薄命》:“草绿长门掩,苔青永巷幽。”与王贞白《长门怨》二首(其二):“叶落长门静,苔生永巷幽。”诗人结合“长门”与“苔”意象,营造沉寂凄冷的环境,而唐诗意象群中的“花落”“叶落”“木落”,亦予人萧瑟凄苦之况味,凡此莫不扩大了宫怨的文学内涵,为唐代诗歌开创了更为广阔的意象书写。
表1 《长门赋》《全唐诗》意象比较
《长门赋》《全唐诗》 赋文意象诗文意象 飘风回而赴闺兮,举帷幄之襜襜。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飘风、帷幄、襜襜、幔帷魏奉古《长门怨》 窈窕容华为谁惜,长门一闭无行迹……星移北斗露凄凄,罗幔襜襜风入闺。长门、罗幔、襜襜、风 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恍恍而外淫。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兰台、深宫李白《长门怨》二首(其一) 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金屋、月光、长门殿、深宫 李白《长门怨》二首(其二) 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桂殿、黄金、长门宫 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征以却转兮,声幼渺而复扬。援雅琴、声幼渺齐澣《长门怨》 茕茕孤思逼,寂寂长门夜……携琴就玉阶,调悲声未谐。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长门夜、携琴、玉阶、悲声、明月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垂泪、涕流裴交泰《长门怨》 自闭长门经几秋,罗衣湿尽泪还流。一种蛾眉明月夜,南宫歌管北宫愁。长门、泪流、明月 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枕、席崔颢《长门怨》 君王宠初歇,弃妾长门宫。紫殿青苔满,高楼明月空。夜愁生枕席,春意罢帘栊。长门、明月、枕席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梦想、魂迋迋王贞白《长门怨》二首(其一) 寂寞故宫春,残灯晓尚存……花落伤容鬓,莺啼惊梦魂。翠华如可待,应免老长门。残灯、花落、梦魂、长门 王贞白《长门怨》二首(其二)叶落长门静,苔生永巷幽。相思对明月,独坐向空楼。叶落、长门、苔、永巷、明月、空楼 悬明月以自照兮,起视月之精光。明月沈佺期《长门怨》: 月皎风泠泠,长门次掖庭。玉阶闻坠叶,罗幌见飞萤。清露凝珠缀,流尘下翠屏。月皎、长门、玉阶、罗幌、清露、流尘 王昌龄《西宫秋怨》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芙蓉、水殿、秋扇、明月 徂清夜于洞房。徂清夜杜甫《倦夜》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竹凉、野月、重露、稀星、清夜徂 洞房张修之《长门怨》 长门落景尽,洞房秋月明。玉阶草露积,金屋网尘生……寄语临邛客,何时作赋成。长门、洞房、玉阶、金屋、临邛客 乔备《长门怨》 秋入长门殿,木落洞房虚……坠露清金阁,流萤点玉除。还将闺里恨,遥问马相如。长门殿、木落、洞房、金阁、玉除、马相如
自然万物以其独特的风姿,成为浸润文人雅士感情色彩和生活经历的“意象”。而司马相如充分发挥想象力,设身处地体会失宠后妃的心情,描写华美的建筑与绚丽的装饰,运用悲哀的自然风物与凄清色调,进而彰显后妃之伤感、孤独与绝望,不仅语言独具魅力,意象新颖隽妙,且独特的意象表现方式,更为唐代诗人所接受。然而在唐代特有的文化氛围中,经过诗人的创作表现,在继承中也拓展出新的艺术境界。总之,司马相如在唐代文人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文人得意时以相如之才自诩,失意时以相如之志自勉。或向往长卿与武帝的风云际遇;或憧憬相如和文君的风流韵事,在接受中借由诗赋之意象书写,进而对后世文学产生不可轻忽之影响。
陆机《文赋》曾准确地描述其感物兴会的过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8]可见古代文人在看到自然界日升月落、沧海桑田的变化时,往往能体悟万物象征的意义,创造意象,建构时空语境场景,进而将一己之情感,托物寄思,以诗明志。《文选·长门赋序》虽说明此赋描写陈皇后失宠后的愁悲心情、获宠的渴望以及黄金买赋、最终复得宠幸等,但序文叙事明显不符史实,应是好事者所为。然而《长门赋》以后妃口吻抒发不遇而思君之情,实乃表达司马相如贬谪思君之情怀。自《长门赋》问世后,文学作品中与“长门”有关的意象比比皆是。经过长期的发展,在唐代诗歌中已基本定型,甚至发展为一类宫怨题材。唐代文士除了对以往宫怨题材的接受继承,或用“长门事”来表达怀才不遇的悲愤之感;或借此题抒发光阴飞逝、今非昔比的惆怅,文人在接受与传播中,明显对“长门”典故有所继承与发展,又因“长门”与“长信”之典故有一定相似处,且司马相如与班婕妤也有些许相同特征,在语境上有一定的联系,故而从《长门赋》到《长门怨》,更能引发怀才不遇之士的共鸣。正因唐代文士普遍具有积极入世的心态和怀才不遇的困境,乃至文人创作大量的宫怨诗赋,且大抵源自古代诗歌中以男女喻君臣的象征模式,在自觉继承中不断地加以阐扬。以《长门怨》为例,意境虽有相似之处,但文人所揭示的问题却有多种,表现角度也颇多样,具体方法更是变化无穷。长门意象之原形在时代的叠加下,注入许多意涵;而语境文本因作家身份而有不同的阐释,从汉晋诗赋合流的转变、影响及唐代文人聚事骋才,诗赋功能性的衍变乃更趋绵密。
综观《史记》《汉书》等文献,相如晚年任职孝文园令,管理文帝陵园,陵园与长门宫同在霸陵县内,位置相近,而汉武帝祭拜文帝以及游玩、行籍田礼均常住于长门宫,长门宫既为长安城南的政治中心,相如不可能为阿娇作《长门赋》。是以此赋应是相如借长门佳人自喻,抒发其贬谪思君之情怀[9]。可说是在夫妻之情中寄寓君臣之情,而赋作中之比兴象征,以男女比喻君臣关系,实明显承袭屈原香草美人意象。《长门赋》体现了失宠宫人望君不至的心理,赋作想象丰富,层次清楚,描写细腻,工于铺叙,对后世宫怨诗歌确实有很大影响。尤其《长门怨》表现陈阿娇遭汉武帝遗弃在长门宫的哀怨情绪,成了唐代诗人接受与传播之主题。
《长门赋》对后世诗歌的传播造成极大之影响,尤其是唐代宫怨诗赋。唐诗中出现许多吟咏司马相如的作品,尤其李白、杜甫等重要诗人,已然将司马相如带进唐代诗赋潮流,文人或将司马相如视为学习榜样;或艳羡相如之志得意满;或感慨相如之失意与不遇。正因相如被视为文学典范,诗人们才喜欢在诗中把自己或他人的人生遭际比作相如,且不断地吟咏称引,甚至深化相如文学典范的地位。盛唐玄宗宠妃江采苹《楼东赋》直接以长门意象抒发个人失宠之悲愁;晚唐黄滔《陈皇后因赋复宠赋》则接受《文选·长门赋序》之说。若针对相如长门之典,唐诗题如《长门怨》《阿娇怨》《宫怨》等,诗句中多论及“昭阳、金屋、金房、深宫”等与陈阿娇生平事迹相关者,同是长门宫怨,或五言、或七言、或乐府、或绝句、或律诗,作者或演绎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或抒发个人怀才不遇的愁闷,或陈述自己“贬谪思君”的情怀,《长门赋》丰富多元的情感展现,不仅为唐代文士所接受,诗赋中更是大力传播,长门意象的运用,明显开创了唐诗的新境界。
① 此为假托之词,言其所愿如此,并无皇后复得幸之事。根据《资治通鉴》卷十七《汉纪》卷九及《汉书·武帝纪》卷六记载,均未见陈皇后复幸一事。
② 一说长门宫原是馆陶长公主刘嫖所有的私家园林,以长公主情夫董偃的名义献给汉武帝改建,作为皇帝祭祀先祖之休憩地。后因长公主女儿陈皇后被废,迁居长门宫。
③ 如简宗梧《长门赋辩证》,收录于《汉赋史论》(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版);力之《〈长门赋〉之作者考辨》(《钦州学刊》1998年第2期);龙文玲《〈长门赋〉作者与作年》(《文学遗产》2007年第5期);毕庶春《〈长门赋〉作者与作年献疑》(《文学遗产》2010年第1期);熊伟业《〈长门赋〉真伪新论》(《广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7期)。
④ 如沈伯俊《宫怨体的滥觞——〈长门赋〉》(《成都大学学报》1982年第3期),赵坚《长门宫和〈长门赋〉》(《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5年第3期),白云娇《昔日金屋藏娇今朝长门深闭——司马长卿〈长门赋〉解读》(《古典文学知识》2013年第4期)。
⑤ 如王淋淋、张再林《论“长门事”典故在唐宋词中的发展演变》(《广西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张晨荷《宋前诗歌“长门事”典故流变研究》(广西师范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汪泽《从“富贵异心”到“才拥双艳”——相如聘妾与长门买赋故事关联演变的叙事文化学分析》(《天中学刊》2019年第4期)。
⑥ 如毕庶春《〈长门〉、〈自悼〉考论》(《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杨许波《论〈长门赋〉〈自悼赋〉对唐代宫怨诗的影响》(《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
⑦ 如李红《唐代闺怨诗研究》(暨南大学2002年硕士学位论文),曹金贵《唐代宫怨诗诗歌艺术研究》(南京师范大学2004年硕士学位论文),王娟《唐代宫怨诗研究》(南昌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邓多军《唐代弃妇诗研究》(安徽大学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余霞《论汉晋宫怨文学情感主题之建构》(《沈阳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郝旭星《唐代宫怨诗研究》(河北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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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A
1006–5261(2023)04–0050–07
2022-12-16
黄水云(1964― ),女,台湾云林人,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刘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