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
去冬今春,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夺去了数千同胞的生命。这其中包括一位优秀诗人,他就是安徽寿县的游子雪松。诗人远逝,留下了千余首诗篇。这些作品包括他生前出版的诗集《我的乡愁依山傍水》和待出版的诗集《异乡到故乡到底有多远》《背着一篓乡愁来看你》。游子雪松生前曾多次说过,他的诗歌也大多是写乡愁或与乡愁有关的。有关乡愁诗写,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与伟大的传统。游子雪松的乡愁诗在对这一传统继承的同时,又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与独特的精神内涵。
游子雪松的新乡愁诗写在内容上可从以下几个层面来理解。
一是传统意义上的乡愁诗写,像《归宿》《乡愁》《珍惜,一种牵挂》等。游子雪松一再强调他的这种乡愁“很单纯”“很具体也很实际”,就是写远行者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与牵挂。《歌谣以匍匐的态势前行》是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在诗里,诗人描绘了一幅思念中故乡的画面:“鸡鸣,犬吠”“池塘”“青石板”构成乡村恬静、安宁的背景,在此背景中突出“孝袍”“经幡”“泪水”等意象,而“母亲的捶衣声,停在黎明的雾霭里”,诗人悲从中来。而这样的“细节”被汗水“泡亮”,在往事里“闪闪发光”,无不烘托渲染出浓烈的乡愁,它“撑破”游子的行囊,在漂泊中越来越成为游子行走途中无法承受之重……而这样的乡愁放大了就是一种家国情。在《家在淝水》等诗作中,诗人既表达了漂泊者回归家乡的渴望,又赞美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从而将故园之思与祖国之爱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这类乡愁诗写,我们称之为情感的乡愁。
二是现代意义上的乡愁诗写,是写现代人那种对理想的向往、追求、渴望与投入,那样一种不可遏制的生命激情,以及在此过程中产生的痛苦、焦虑、忧郁、感伤、矛盾等等的内心体验与精神状态的。比如在《梦里草原》写的是在梦里见到草原的情形。诗人来到曾强烈向往的草原,却只能对草原说声“遗憾”,因为他“注定不属于草原”,他只是草原上“匆匆的过客”。此时虽身在草原,他却听到“乡愁已在遥远的江南”“深情地呼唤”。这里也出现了“乡愁”。但这个“乡愁”显然与现实中的具体的故乡没有关系。这里的乡愁关涉了另一个故乡,精神上的故乡,是诗人内心无比向往的远方。因此,这里的江南毋宁说是一个符号或者象征,是“生活在别处”的精神代码。这首诗就向我们揭示了诗人精神世界的另一层面,显示出其诗歌超越日常生活的一面。而在《想起死亡》里,诗人写在“梅子黄时雨”的日子里连日地奔波,不停地在职场、酒场这些“时时令人窒息”的生存空间里,疲于应对,苦苦支撑……诗人说这是他的在世的“操劳”。这里的“操劳”有烦恼、忧虑的意思,也有全身心地投入的意思,还有分心、担忧与关心、关怀、牵挂以及兢兢业业、投入等含义,诗人在诗中形象化地描述为:“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一用力就会崩溃、裂变,生命因之全面崩盘。”(《想起死亡》)通过这些叙写,人们看到其乡愁诗写对现代人存在体验的深刻观照与真实呈现。如此等等,显示出游子雪松乡愁诗写的现代乃至后现代性,那种生命的挣扎、烦忧、操劳与人的本质异化等特征,具有着沧桑凝重的美学品质,我们称之为精神的乡愁。
三是本体存在意义上的乡愁诗写,表现在诗中,就是终其一生,游子雪松始终都是在寻找本真的自我。他走得越远,实际是离本真的自我越近;他对家乡越是怀念亏欠,表明他对本真自我的认识越是深刻、清晰。他正是在这对立的两者之间寻求自我的不断突破不断重构与完善。在《说到江湖》里,诗人明确地说他选择“漂泊”于“江湖”之中,“最想去领略”的是“太行大峡谷”。诗中写了自我被发现与唤醒之后,“我”更加有了深入认识自我、尽情“领略”其“豪迈与壮观”的渴望。为此哪怕这个江湖给予自己的只会是“飘零”与“落花成冢”“一败涂地的命运”。诗人将此一心事概括为“最想”——这里的“最想”本质上就是人生命最基本的动能与最本真的表现形式。所以叔本华说,世界来自“WILL”——它是“我想要”。而在《我的一颗心,今夜,就系在两岸婆淡树上》,诗人写道“近了,近了,眸子抵达的方向/是你生命的发端吗?喀喇昆仑山口/我随一只鹰的翎羽慢慢降临/只有在生活的风口浪尖上/我的膜拜,朝圣/才更显得虔诚”。这让人想起尼采的“你们不是雄鹰,故不能体验思想惊恐的幸福。不是雄鹰就别在悬崖栖身”哲言来。诗人“随一只鹰的翎羽慢慢降临”在喀喇昆仑山口,执着而坚韧地向那悬崖攀登,且离那悬崖“近了近了”。无疑,他是在表现一种生命的努力与“抵达”。什么是一个人生命的“抵达”呢?抵达其实就是接近“发端”。这里,诗人呈现的是他正在接近他生命的源头,那生命最深处本能的冲动与意志,那游子之为游子最真实也最有尊严因而也最亲近的自己。从这样的乡愁诗写里,我们看到了游子雪松最为本真的存在,看到了他内心真实的冲动与渴望,看到他强大的生命意志与自我实现的欲望。这样的乡愁,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乡愁或存在的乡愁。
根据上述三个层面的基本的梳理,我们认为游子雪松的新乡愁诗写主要具有如下的审美意义与价值。
首先是贡献了一个当代诗歌的游子形象。游子雪松的新乡愁诗写就其诗歌发生学来说,是源自游子雪松这个特定的诗人。游子雪松以“游子”自况,意味着他对游子身份的自觉认领。而这样的游子形象既有着传统意义上那种远行、漂泊、游学谋生的游子特征,更有着改革开放四十年大背景下,积极开拓进取,不断探索创新,力度突破自我。而游子雪松的新乡愁诗写,因其終其一生的书写行为以及满腹乡愁的真实抒发,就为这个时代奉献了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游子形象,从而为历史留下了具有标本意义的游子诗歌画像;其抒发的乡愁也就不独属于其个人,更是属于无数在外艰难打拼者共同的乡愁,是我们这个民族在伟大复兴与崛起过程中涌动的本质性乡愁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也是这个时代的伟大的乡愁。
其次是探索了一种新的乡愁诗写美学。当下诗坛写乡愁也可谓热门,但很容易陷入一种同质化诗写,比如像我们常见的乡土诗写,或者沉迷于农耕意象,作机械性的线性的形而上升华与抒情;像时下泛滥的口语诗,或者固执地拘泥于事象的罗列,沉迷于形而下的物化寓意的捕捉。其最大弊病就是两者对立,相互诟病或拒斥。但在游子雪松这里是绝不是这样的,他是形而上与形而下两者努力结合着的。这里的形而上指的是他乡愁诗里的哲理的存在论意义上的特质,形而下则是指日常的,及物的,世俗化的特质。游子雪松的诗作中,两者的特质都很清晰很突出,也有比较深入的抵达和呈现。这两者聚拢于游子这个抒情主人公,聚拢于这个敞开着的生命存在,互为表里,相互激发,相互渗透并努力着去相互照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游子雪松的新乡愁诗写,不是停留在对乡愁对应物作静态的观照与感情抒发,而是伴随着其命运的走向而展开,具有变动不居与丰富多样的诗写特征,具有生动的存在感与真实的命运感。这就决定了其乡愁诗写的美学创新意义与价值。
再次是实践了一种诗意人生。游子雪松的新乡愁诗写是具有着极强的实践品质,而这也是他乡愁中最珍贵的品质。我们当下很多的诗无论是口语诗或者是所谓的学院诗以及其他类型的诗,各自都有着自己的诗学理想,并为之不惜画地为牢甚至走向极端。但都极其缺乏实践品质。他们的诗与他们的生存大多两张皮,有的甚至是南辕北辙。而游子雪松可贵的是,他的新乡愁诗写与他的生命存在是相符的,他是以其一生来实践着这样的乡愁诗写的。因此,在别人,乡愁诗写可能就是记录一个事件,或者说是对乡愁的记录与呈现,是去写乡愁。而在游子雪松,乡愁诗写则是事件本身,或者说是乡愁本身的存在与敞开,是已然在被这种乡愁乡愁化了的。我们当下太缺乏这样品质的诗写了,尤其缺乏这样的诗化人生。哲学家南希和美学家托多罗夫都论述过一种“文学的绝对”。而真正的诗人或多或少地是需要有这样的一种文学的绝对精神的。游子雪松的新乡愁诗写则是具有着这样的“文学的绝对”精神的,他是自觉而坚贞地实践着一种诗意的人生的。
游子雪松的诗高扬着一种生命精神。游子雪松的新乡愁诗写是发自人之为人的生命本能的需要,就是激荡着一种向着自己生命本质欲望奋身一跃的那种激情,那种冲动,那种意志和力量,是向着人之不可能去奋勇开拓并实现自己的可能的那种希绪弗斯的精神,是具有着一种对自由、独立与美好向往与追求的积极品质的。我们说这是极为有深度与力度的乡愁,也是有着理想的高度与亮度的乡愁。这是一种生命高度的觉醒与了悟,是游子雪松终其一生高扬着的具有本体论意义的精神品质。同时,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在历史转型的今天,面对百年未遇之大变局的时代关口,其发扬蹈厉、昂然进取、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的民族精神与品格的具体体现。因此,我们说游子雪松的乡愁也是属于新时代的新中国人独有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