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
清晨的江面
如果你出门,你就是霞光
你就是夜在甲板上卸下湿漉漉的浪
岸滩上芦苇青青
你是那微风的乘客
轮船波光粼粼
锈蚀的锚链垂落江天一色
你是那嘈杂微醺的晨雾
自远方升起
——如果你出门,你就是清晨的江面
死在田野上
我将死在田野之上
一片过路的农田打动我
于是我停了下来
同时停落的还有夕阳
麦地耀眼。青春骄傲
地平线传来“呼呼”风声
星辰大海。远方的村落,仿佛
我巨大一生的门槛
我已迈不过麦地上空的黑夜
怀抱的月亮如摔碎的水罐
五月的田埂是我杂草丛生的墓碑
低垂的麦穗是我沉甸甸的生平
我将死在田野之上
一阵风吹过我的死
祖先们麦浪滚滚,夜色温柔
死在了麦子金黄的那一刻
书上说到了维米尔
书上说到了维米尔
我合上书,喝一口茶
窗外传来小区过道孩子们的
嚷嚷。大人叫喊:“快點来……”
天色阴暗。港口汽笛声
从很远的乡间传来,其间还有
省际公路,运河航道
像打开锁闭的珠宝箱柜门似的
机帆船的“啪啪、突突”声——
向晚的平原深处
约翰内斯·维米尔是一个谜
美术史上被遥远距离阻隔的一个谜
一名在欧洲、亚洲、非洲、美洲人之间
四百年里留下太多难解的空白的人
是的,我的身后的黄昏
仿佛一幅悬挂墙上的《代尔夫特风景》
(1660—1661)
15世纪的天空
年份在空气中流逝
画上的笔触呈现出
生命周期不可思议的流变
在另一幅目光仿佛第一次接触到的
画家的画作跟前
有人正按电梯下楼
天色看上去像是要下雨了
(生活来之不易
水滴从我脸上落下来)
鸟鸣声馥郁,让人头晕
我回过头去
看了一眼四百年前的我自己
妈妈
我从未想过我妈妈她会死
我妈妈年轻时候可漂亮了!
她欢喜体面
脸圆圆。平常不笑
像宋庆龄
笑起来,又像——
圣母玛丽亚
她挽起袖管洗衣裳
在春天结实的水龙头底下
旁边全是绿绿的树篱,消融的残雪
我看见阳光和水花溅落在她白嫩手臂上
甘冽的春风
吹着母子俩的童年
田野上油菜花开了
妈妈走路的影子里常有燕子在呢喃
日出之歌
白色醒来了
一个房间醒来了
大气中裹满霜寒的春
江面轮船的汽笛声
远方醒来了
树桠上有鸟儿啄醒的童年
死亡多年后,人尽可以在漫漫长夜尽头
享受一轮朝阳
这是清晨柔软的云层
这是门窗秘密的啁啾
在郊野,恋人们重逢
拨开脸庞的荆棘
沁凉,那一颗心饱受凌辱,醒来了
他们的手,他们彼此对对方不幸的温存
目不转睛醒来了
田埂上的马苋草醒来了
乡下灶膛里,去年腊月底的灶灰醒来了
我的一次访友,一次小树林之游醒来了
青春宛如深埋的半截墓碑
在途中——遭遇了荒草……
悲伤醒来了
一封信掉落在地,无人拣拾
光线透射如同友人多年以前的叮嘱
黑色十字架,柔软的木质
在其中(一本抽象的书中)醒来了……
我小时候
曾在一条故乡的小河边迎候,滚滚潮水
层层波浪翻开的一页页书……
我在其中读到黑色和料峭,读到黑色无人的钢琴
读到了“晨曦”这个字眼!
除夕
夜晚,仿佛一颗露珠,垂在村落上空
猪栏里
十三只小猪,围着一头母猪,哄抢奶汁
是一幅静谧星象图
户外,北斗星勺高悬
新年照彻每个农户的心,直至靠墙排放
各样农具上的黏土
金黄的稻柴
天黑得已经看不见炊烟
所有颜色里,只有黑色和红色还活着
红色是农家房前的春联
黑色里有点蓝——丰富的深紫浅灰……
属于原野上如梦如幻的河流
属于冻土带骨节粗壮的田埂
属于天地间飒飒生长的灵魂!
檐雨
雨在字里行间,安慰我
轻合上我手里的书
一个温暖的夜,心
紧偎着雨声
万物又在黑暗中潜行
树木、远方
悄然回到我身边
没有人看得见这秘密的轨迹
啊,悲伤!
对于一名爱情真挚的人
被爱所抛弃是多么珍贵
多么甜蜜的体验!
我一个人
静悄悄地睡下
我在人世的动静
不会比一滴檐雨更大
哦,万物
我是先爱上你,然后才爱上了那个女人
如今你又回来,来迎候
一个迷途的游子
我的灵魂泛起一阵阵的涟漪
我如同乡野的荷叶,池塘的莲藕
浑身湿漉漉地闪烁
秘密到不为人知的快活……
我如同中弹身亡的士兵
那粒子弹却打在了他的体外
夜间的雨
思路敏捷
——雨啊!
不断地把童年的屋檐
把水乡翘檐下弄堂的深黑
递给我的雨!
新凉州词
他们在风声峭寒中留下无名的事迹
他们是雪地上的酒徒
酒醒后造反,化缘、出家、拍曲
一名刺客混迹人群
隐居炼丹,吃药
与神鬼对话
泼墨
一部中国史乃是一部人类佯狂史
没有女人。尽是程咬金
七步成诗的钟馗,口衔桃木宝剑
不是男人了但一定跻身大丈夫行列
一定会出海,下跪,听海浪宣读
皇帝的圣旨
晚年一定披头散发
腰上系一根草绳,变成1967年的熊十力
黄河流着男人的泪
蜿蜒于落日的方向
落日正赴京城赶考,北方的旷野
让人心醉神迷。黑夜之后的仕途
一道永恒的考题
这才有了《桃花扇》《杜十娘》
有了“谁家玉笛暗飞声”
有了江南丝竹,十番锣鼓
安西鼓乐,冀中吹歌……
我不知道这一行诗该怎样辛酸
有了张大千的《倩女幽魂》
让年轻的女孩多了些怅然,多了现代感
雨,我国最早的拨弦乐器
也有了唐代张籍的《凉州词》
一首波兰诗
做树上的鸣蝉
做一名黄昏的读者
读一名已故波兰女诗人的诗作
仿佛在读她绯红的脸蛋
读她在钢琴前侧坐
夜色弥漫进已被夷为平地的
沙龙的门厅
我眼前的天空,如一页神秘的手稿
她写给后世的那册诗集
化作树林里的鸣蝉声
细细听,你能听出一连串
少女庄重的涟漪
而她白色的慌乱,正起身离开
十九世纪的一朵火烧云
树林的清新
雨后夏日之清新
刚散开发辫,习诗的
少女身体之清新
未被触及的黑白象牙琴键
留给世人一个均匀、浑圆
一首诗的窈窕的背影……
网兜
事物从我手中消失,纷飞如雨
生活
是一个比我的旅行更大的戈壁
道路和烽火台
长城遗址。童年的网兜
星期天打过的台球纷纷落下
来不及拥抱的拥抱
在早已消失的亲吻中亲吻
街上的电车
触碰秋天的梧桐叶
驶入四十年前
弄堂里的煤炉依旧冒着烟
灵魂是那个清晨
地上堆的柴火
锈蚀的寻访。外滩,十六铺码头
灵魂甚至是江面上轮船的汽笛
是一人出乐器店
另一个进入
唱片内含的鼓点。黑人女歌星
嘶哑的前世
我的一生见证生命庞大的消逝
犹如汉字遭遇简体
而中文见证英文
默片时代的字幕、画外音
邱岳峰和孙道临
《王子复仇记》
镌刻在悬崖的闪电
底下苏格兰的村庄
一个比我的自我内省更大的忧伤
来到我生活中
1999年的喀什,2006年的
江西省。我独自乘车离开
好像溪流从半开的车窗
流入杜鹃花丛
老式五斗橱和穿衣镜,床架子
帐钩。抽屉里的检讨书
在吃饭的点上,忘了所有菜肴
一个人站在街头,又有何用?
他不能仅靠站立
给自己加餐
童年时候,有一天我
终于拥有一只精致、称心的网兜
放什么都行,帶在身上
好像一个能够把自己方便携带的
口袋
在我眼里,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网兜
妈妈上班路上的饭盒
父亲跑供销出差去外地
菜市场,百货商店,合作社
河边淘米洗菜的码头
地头长的瓜果
拖拉机进城时上桥,桥上桥下
整个县城像一只网兜
装满各式人生
每当数九寒天,河上积雪的乌篷船
多么像网兜里的萝卜、冻豆腐
静静码放过年食品
而在悬挂房檐的猪头、腊肠之外
古老的年关,伴随
静静的落雪降临
冬天更像一只穷人家的网兜
(一个四十年前的行人
正误入人群,踏雪前行……)
而这一切消逝、结束
从我记忆的网兜里
我遗落了我的童年
金色的街道。邻里百姓
生平、年代、脾性、好恶
我遗落了我身体里的闪电
我再不能用我的灵魂
出门遇见漫天风雪
地球的万有引力中
妈妈手上的那只网兜
分量
再不可能,勒进
我的手指
浮桥
在我诗里会留下一个安静的小城
那儿的街道,那儿的手艺人
皮匠、箍桶匠、弹棉花人
豆浆、拖炉饼
一个民国的小学,一名女教员
教堂和寺庙,父亲大清早
起床抽他的第二支烟
母亲躺在病床上
在我的诗里,旧城永不拆迁
雨不会落下来,如果是一场失败的婚姻
轮船在江面鸣笛
雾一般笼罩全城的白昼
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庄,翻过山就能
在急流险滩的长江边放下小船
支起渔网。载重卡车倒车
车上的危险品被中途截下
弄堂人家依旧在用马桶
血淋淋的砍头场面
慢慢被战争淡忘
一名台湾来的老兵,终于在废墟旁
找到他儿时的旧宅
枪管射出的子弹,在空中飞行四十多年
横跨十七省,最终
在伤者肩膀裂开
学堂的校园敲钟集合
宛似小城上空的参天大树
在我诗里,街道名字叫“北大街”
从东到西,浮桥上下
各式店铺工厂,依次叫:
江海社、雨伞社、冷冻厂、纺器厂
铁合金厂、缝纫社、摇绳厂
酿造厂、糖果厂、皮革社
机电厂、五一棉纺厂……
店铺有:煤球店、粮站、肉墩头
中药房、照相馆、大伦布店
新华浴室、剃头店、船具店
板车队、运输社……
一个人在往墙上敲钉子
一名小孩哭吼着夺门而逃
瞎子阿炳的二胡旋律萦繞在中堂
码头上卸着货的船员
等来了他的相好
有一场热天的雷阵雨。一道闪电
在我的诗里,像瓜农手里的
瓜果般爆绽
暴雨落下时,原先屋顶上的飓风
突然中止。全城停电
——诗歌有一种停了电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