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
认 识
这是西蒙娜·薇依留在纸上的最后一个词。对她而言,在这个词的后面是无限的病痛和死亡,是光的结束(但也是新的光明);是她一生执着工作和劳动后的休憩;是一个伟大的法兰西妇女对人世依依不舍的最后一瞥……自她以后这个词在我心里获得了生长,它吸引我走向新的空间和思想勇气,在孤独中抬起头。薇依的经历和哲学仿佛一只温存的手揩掉我脸上的泪……因为这个词,我脸上有了她的手逗留过的感觉。这个词也糅合进了她苍白的面容、勇敢的爱、完全无畏的目光;糅合进了她在葡萄牙一个小村庄度过的夜晚。她独自一人在海边看见“渔夫的妻子儿女手持烛火围绕着渔船列队举行宗教仪式,一边唱着显然很古老的感恩歌,曲调悲凉得让人怆然泪下……”现在,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海浪沉重的拍打声,那感恩歌里远古的曲调以及薇依本人的目光,全都糅合进了这个词语:认识!而正是在那一夜,薇依在笔记本上写道:“奴隶不可能不信基督教。而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所有人类的哲学,包括其门类、课题,都是从这个词开始的;而哲学的局限,也包括人类活动的局限,同样体现在它里面。蒙田说:“我知道什么呢?”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这是所有人的工作和使命中最严肃艰深的工作——约翰·洛克说:“我发现照进自己理解力中的光是非常微弱的。”——“我们最伟大的胜利,不是动用武器,”斯宾诺莎写道,“而是通过崇高灵魂的认识去赢得的。”而在易北河边的叔本华则认为:“世界是我的表象”,“太阳存在只是因为我看见它,地球存在也只是由于我感觉到它。人自身就是个梦”。
在“认识”这个词后面,叔本华看到了一个梦。康德看到星空般庄严璀璨的道德律。黑格尔看到哲学的辩证。尼采看到文明的虚假性。维特根斯坦看到:“凡我们不能说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在这个词的后面,音乐家看到和声对位、配器法、十二平均律、旋律、光彩夺目的声音和自身国家的民族梦想(他一直看到那个梦想深处)。诗人看到七行诗、十四行诗、素体诗、五律、音韵、绝句;看到文字和寂静,看到杀戮、遗忘、爱;看到新大陆、乌托邦、秘密的地层中的万物;看到死亡、记忆和消殒的时间——一直看到文字中的泪水,看到永恒。画家看到了大地上无穷的、丰富的阴影,斑驳的阳光,看到河流的七十二种颜色、女人的裸体、广场对角线、苦难的轮廓、浩大的星空……同样在这个词的后面,人类发明了轮子、车辐、医术、沙漏……巴尔扎克疾书着《人间喜剧》。哥伦布航行中高高的桅索正第四十次耸立于大海的惊涛骇浪。印度和尚运送的《四十二章经》正到达中国河南洛阳的白马寺。伽利略先生又一次高举他的天文望远镜。而火药里硝的气味正熏得诺贝尔先生激动得像一名孩童。兰波踏上了去巴黎的路途。梭罗在树林中安顿下来。普鲁斯特获得《追忆逝水年华》的精妙构思——啊,这个词后面包含了多少刻苦、羞辱、绝望、期待!多少雨水、器皿、书籍、泥淖、箭矢!多少徒劳的撰写、疯狂的瞪视!多少冷静,但冷静得还不够的理智!啊,怎样的人类的智慧在它的笔划中消殒殆尽——多少黑夜,多少黎明……这个词后面“轧轧”地转着命运的刻度盘……辽阔的疆域、不羁的旅行、炎热的中亚或北非之夜、汗水的狮吼、对真主的央告,还有屈服、弃绝——然后是计谋,是狡黠、背叛、堕落、焦虑(失败难道不是它的另一面吗?)。然后还有更大程度的、彻底的顺从和体验——而如今,“认识”这个词仿佛是用法语说,只能经由法语拼写的词——仿佛只有这样,听起来才确有其事——并在我耳边,带上薇依论文的熟悉口吻:
……这些思想包含着一些道理,但那是令人遗憾的,我会给它们带来损害。由于这些思想存在于我身上,人们不大可能注意到它——
——因此,每当人们真正集中精神时,就摧毁了自身的一部分恶。
——灵魂,是一盏灌满了油的灯,它满怀信心和渴望等待它的配偶(和同伴)。
——与上帝(真理、美)这种接近寓于贫穷的深处,寓于社会的漠视和长期磨难中。
……今天,做一个圣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应当具有时代所要求的圣洁,一种新的圣洁,它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圣洁……
肖 像
这个下午的柔和光线足可以让我用来描绘你的容貌。人们用过午餐之后沉沉睡去的宅邸的寂静被春天的太阳光从容地照耀。庭院里只剩下空空的洗碗池、花坛,和那些露出砖缝、将要在一周以后绽开的野蔷薇——那些花瓣会说、会露出说这些话语的表情:我记得你去年来访时咯咯笑的欢欣——风会像一摞清水冲洗干净的瓷碟,在空无一人的厨房和餐桌上來回拂动,像一名刚闲下来、怅然若失的主妇。天色同样是冬天以来最初的晴和,夹杂着终于熬过了春寒的欢欣和勃勃生机。四周宿舍区只剩下晾衣竹竿上摊放的被子,还有在阳光下仍显得阴郁,但已经没有危险的厚实、沉甸甸的棉大衣。我们在四月的田野上漫步。我们上午离开的那个房间被留在三楼上,阳光下仿佛一声明亮的叫喊——隔得很远,我仍能从这春天田野附近的一万种事物中听到它的声音:一个小小的、临时的家在春天发出的愉快笑声。它越过上空的气流到达我们耳边,使我们不约而同看着对方眼睛——那里面有一个晴朗生活的印象:我们相爱了。而我们周围烂漫着的是春天的原野:布谷鸟在松动的山崖上叫。大片大片的油菜地在风中舞动它们黄澄澄的、像是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热气的茎秆。远方乡间的小河水闪闪发光。尽管有种种对将来生活的烦恼恐惧,我们的身体仍彼此幸福而倦怠地相依偎。大地上的植物、山岗在完全洁净的太阳光里袒露着——仿佛要被绝然不同的两种季节、两股气流相裹挟、撕裂:残冬和早春;山岩背阴处树木的湿气和朝阳的阳光组成的暖流。因此从山脚底里、从田野尽头吹过来的风时冷时热——我说不清哪一种更惬意、更美丽。前一种让人想起冰封的大地上的庄严、融雪、雾和霜、埋进盐粒的菜根、红辣椒和一抱粗的浑圆的酒坛子;后者让人想起新的未曾油漆过的木头门、蜜蜂、晒干的床单、夏日正午炫目的云层中的深寂以及云雀的啼啭。
墓 地
人应该从去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如果他看见那些豌豆花——风中的花瓣有一阵小小的颤栗——如果阵风在青青的麦苗上留下宛若清水泼溅的湿痕。如果他看见一个老农夫,手持结实的锄柄,站在田头茫然若失,看着远方——他就会觉得生的道路是如此广漠、荒芜,就像眼前的公路、山岗、村门口简陋的副食店——和从那儿偶尔途经的一名顾客(儿童也好,老人也好,牛也好,自行车也好——总之,很快消失了),他就会明白:“我们只是偶尔出现在/我们终将消失的地方。”(杨子诗作《转动的幻海》)通常,我们去的墓地附近有一种出奇的静谧。那是一种古怪、朴素、令人惴惴不安的、不多见的时刻。你在空气中、在草上、在露水中和死去的亲人、朋友相处,无论节气、天空的气流、土地、野花都不能提供任何有关死者面容的特征,但你还是睁大眼睛看着。这茫然的、并非毫无意义的观望常常令人落泪、悲伤。这时,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你(既有痛苦,又有爱怜)的心跳,它使你惊恐、略感慌张,仿佛有一双亲人的眼睛,正从远处熟悉地盯视你、注意你徘徊伫立的举止。一只山雀在已经发黑、枯死的刺槐树上跳跃、啼鸣。这时,你不由自主会有一种渴望:想听懂它在说什么……有没有关于死的、永远沉寂、安寝的消息?……阵阵暖风吹来坟茔深处热烘烘的草香,和以往雨水中腐烂的纸钱气味,这气味驱赶着你固执的念头,把你再次纳入生者的无知的行列。墓地上的石碑,仿佛是这种人的无知和无奈的耻辱的证据。在白云之下,在荒郊野林,在无人出没的小径,人可以在墓地附近安安静静待一天。无论死还是墓地,原来都是人世最僻静的角落。这份僻静在向每一个走近它的人索要他的内心,或者,索要永恒的自然——那里的阳光多甜啊!多么明亮——暗得多么干净!躺倒了的一块块石碑如此馥郁,像整盘整盘的果浆;像孩子们粘上了糖的手指头。蜜蜂、鸟儿、各种花草,一切大自然中的生命全在这儿,应有尽有——唯独人离开了,不见了……“我永远不能从我的眼睑摆脱/久已被遗忘的人们的沮丧/我震惊的灵魂也无法忘怀:/星星在长夜里无言地坠落……”这是德国诗人霍夫曼·斯塔尔在一百多年前写的诗句。你从中可以看见一个傍晚时分墓园的散步者。茨威格在他的回忆录里描述过当年的里尔克常常带他到墓地一带遛达;而歌德、雨果、波德莱尔、诺瓦利斯、但丁、曼佐尼、狄金森等人在墓地上的沉思,都成了不同时代的绝唱。诗人从死亡里学会遣词造句。痛苦是他们最强有力的修辞。死亡更改了人类中那些最优秀者的性情。但丁是怎样描述他和死者相处的情形的?拜伦写《悼玛格丽特表妹》时,脑子里有着怎样苍白骇人的诗句,“哦,只要死神懂一点仁慈/上苍撤销掉命运的裁决!”“在那生命终止处也是开始/在那开始的地方/就是结束……”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里这样写道。“人们死去,歌声响起。”赫列勃尼科夫在其中年的诗中吟唱。一条条人类思想的小径,就从这里出发,向着更为浩大、生的蛮荒之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