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介
之一
从梦里被驱除出境,不得不走在
道路上。早晨你撒出去网,
收获我身体里的悬崖。码头上繁忙,
到处搬运自己身体,白雪皑皑。
云山雾罩。呼吸两场雾霾。
从脸盆里无数次听到——翻滚的海浪。
撒出去身体,收获无数张网。
黑果实低垂着,从世界这棵树上无法采摘。
远景中你张开双手,徒劳地触摸
这头大象。我们瞎了,
身体照出自己迷失的面孔。破碎而闪烁的自我。
一直溺水、呛水,沙滩上几只鞋子散落,
无声地呼号漂浮起我。你看着看着,
我们似乎从未——真正生活过。
之二
都是些碎片:叔本华、尼采、维特根斯坦,
在体内嘈杂。时代以这种方式
在身体里粘满创可贴——忙不迭地修饰。
拔不出来碎玻璃,你富庶得足够自满。
书籍在书架上,名字在名声里播散,
他们倨坐在那儿。空洞的空间志,
你吐不出来一根鱼刺,疼痛着方式,
挣扎喊出来:“疏离”比“紧密”更值得自满。
怀疑使你愈加虚弱,虚无主义的细雨
洗亮庭院,身体里氤氲一片;
大玩具玩旧了玩厌了,欲语却失语——
失去即收获。这个世界找不到一个恰当比喻;
台词也说得厌了,人们忙着各种入世方案。
一次又一次失踪,你还在疲倦而绝望地练习造句。
之三
旧书市场里旷日漂泊。你是尤利西斯的反面,
在历险中找寻丢失的家园。
踩着别人的影子,身体里无数碎片喑哑着嘈乱,
再也无法归来,对世界你交不出名片。
地上摊着一张张面孔,肮脏、陈旧,积满
灰尘,反照出上面游荡的另一张张脸。
掉入人群,又被喧闹漂起来,你失重并浮悬,
像一颗尘埃被天空积攒。
所有杂沓、重叠的幽灵反复闪藏。
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梦呓
在你身体上醒来。永远是另一个,不停地退场。
被一双脏鞋带着走来走去,不明方向。
镜子:遗忘与记忆,
你这张闪烁着无望的脸格外明亮。
之五
全部领域就是它。每天海洋
伴随轰鸣袭来腥咸,你晕眩里面,
干渴;昏暗灯光投射在身体里面,
夜读《陶渊明集》,无人为你笺注。一趟趟
公交车发往市里。那么多路人神情慌张,
伸着悖论的脖子——你如此厌倦:
闭塞的风吹来新知的严寒,
女孩用iphone11给早市挑苹果的妈妈照相。
腐烂与物欲混合发酵。那个发疯的姑娘呢?
写下的诗比冬天还寒冷——就那样吧。
写完随手塞进抽屉——再不过问了。
给个支点,依然撬不动小镇——还等什么呢?
小超市水牌上倒映出你的脸——就那样吧。
白天还是白天,夜晚还是夜晚——旧我和新我呢?
之六
“你在废弃一座矿山”父亲的脸像
一座大山压下来。这时才记起来
原来一直被生活,被它指摘;
不停地换气。你踉踉跄跄。
他们在舌头上兜圈子,但你转向
在身体里翻箱倒柜。“你在
买椟还珠。”冬天在
肉体上患得患失。看起来一切正常,
反倒你不正常。“我是个病人,
这世界很健康。”感觉寒冷。救赎
自己,一只大手从纸里伸
过来,从海洋里抢救溺水人
你,大口大口地吐出
这个时代海水,却始终拍打不开禁门。
之七
写作这面镜子,照出来你倔强的胡茬,
荒芜的面庞,以及虚无的眼神。
明天是即将过去的今天和昨天。你这流亡人,
从个人境遇里不断地打捞,观察。
左(右?)脚帶动右(左?)脚,在连环错误中开始自我审查:
怎么走都不对;影子沉沉,
我们面面相觑。影子说:看哪,这人!
——“我的苦难配得上自己的才华。”
隐忍再隐忍。死海里漂浮起你,
得以保全性命。小心翼翼地提炼和蒸馏,
酒神照耀哆嗦的嘴唇:自己诞生自己。
另一个病体康复,尽管衰败的还是你,
为迎接更大的打击——满足命运的诉求,
在纸上一再强化“夜晚猫头鹰”的记忆。
之十
墙上悬挂一面镜子,梦照出
斑驳的现实,黄昏脱落,油漆
斑块散落一地,逼仄而凋敝
的房间,更像一件黯淡的遗物。
还是无法企及。沾染的小拇指惊厥地叫出
油漆桶。一下你也空了,比
装修现场还要狼藉。
有所避讳,你尽量不去碰触。
清醒,还是沉醉?
你吃面包的时候也被面包吃,
一点点撕碎你;那些诗里汉字张着绝望的嘴——
饥饿累累却大腹便便是谁?
傍晚吧唧着嘴巴很响;一直
临空书写“咄咄怪事”;你只想睡——
之十二
身体里一半白昼,一半黑夜;
白昼冷浸黑夜,黑夜则浸在白昼
……面孔明暗不定,有
就是无,旋即被湮灭,
涟漪一圈一圈地依次而来,黑夜
在身上泛起波纹,被诅咒
着写下晦暗的密码,失之于宽宥
的时间啊。死结——一直解啊结……
谁在河那边梦到你?我看不清楚,
成片萧瑟的芦苇在风中摇摆,
“来活着中死去活来了。”欲渡——
舟楫呢?腥咸碎沫子溅在身上,你反复
在身体里溺水。道路在
手中变短,反思很长,难得糊涂……
之十三
瘴气缭绕弥漫,发生于体内
——蝗虫飞向一块田地,顷刻间
什么也没有了;蔽日间,
天暗了下来,即使蛇影弓杯,
你只能连连败北,
一连串蝴蝶效应,啮噬而被啮噬的挫败感
无孔不入。“继续耕种吧。”那份病案
折射在我的文字里,黎明前你的漆黑。
连所有写下的文字都能打败你、
检讨你,你鼻青脸肿,似乎不可饶恕,
蚊蝇“嗡嗡”叮咬着,骑着你
飞翔。它的翅膀煽动你,
“还没有得到我的感谢,我正长的前路——”
苏鲁支给你装上压舱石,铁锚深抓进淤泥……
之十四
道路从来不曾变短,请看我掌心的海岸线,
继续绵延——致死的疾病。
“打碎并孕育自己”,意味着破冰,
鹰隼眼里照出来太阳之影。你或许看见
“葆光”①,它打量深渊,
那些掉进去早已被淹没的诗人被拖进黎明。
“人是精神,成为其自身”②,作为隐喻疾病
的克尔恺郭尔再次使人目眩;
神秘的海洋拉网出来
天空,那些星星逃逸。然后慢慢淌满血污,
黎明来了——伴随天籁。
我们全都眯着眼——金色太阳开不败,
“那是伟大的正午——”③
不愧地将我们的黑眼睛采摘。
注:
①出自《莊子》中的《齐物论》。
②出自克尔恺郭尔的《致死的疾病》。
③出自尼采的《苏鲁之语录》(徐梵澄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