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新解

2020-08-23 07:45吕书宝
北方论丛 2020年3期
关键词:周易

吕书宝

[关键词]《周易》 《易传》 文本层次 形成时期 排列次序

一、《彖》《象》形成于孔子之前

经历代学者考订,《周易》的卦爻辞形成于殷末周初已成共识。而关于《易传》中的彖、象,被普遍认为和十翼的其他篇章一样形成于战国时期,则有很大的商榷余地,本文认为,彖、象应当形成于孔子之前。

《左传·昭二年》:“春,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杜预注:“《易·象》,上下经之《象辞》”,又说:“《易·象》、《春秋》,文王、周公之制。”孔颖达疏:“(韩宣子)观其书也,见易象。《易象》鲁无增改,故不言《鲁易象》”,又在论证“易”即“象”,也就是说《易象》乃卦象、卦爻辞(“卦下之语亦是象物”)的统称之后,说:“先代大儒郑众、贾逵等或以为卦下之《彖辞》文王作,爻下之《象辞》周公所作。虽复纷竞太久无能决当是非,杜(预)今双举并释以同郑(众等人)说也。”从《注》文中看,杜预并没有“双举并释”,倒是孔颖达在含糊其词,解说《易象》为何不称《鲁易象》之后,又想起《正义》曰“孔子又作《易传》十篇以翼成之”的话来,便把“《易》有六十四卦,分为上下两篇”的《易经》书名改为《易象》。按古籍中从来没有如孔颖达所说的,把《易经》称为《易象》的。而《左传》文本称《易·象》为“书”,可见这《象》是一个与《鲁春秋》同时存在的文本,而杜预明确说“(《易》)上下经之《象辞》”,这句话和今天对《象辞》的说法并无两样。相比之下,孔颖达为乃祖争著作权的嫌疑倒是充溢疏解中,但此公可贵之处在于:虽然诬称杜氏“双举并释”,毕竟没有对郑、贾之说置若罔闻,总算为后人提及了彖、象二辞作于文王、周公父子的掌故。

韩宣子观《易·象》的鲁昭公二年即周景王五年,时在公元前540年,是年孔子十一岁,孔子十五岁才“志于学”,不是能够作十翼中《彖》《象》的年龄。即使我们因为“纷竞太久无能决当是非”,无法肯定彖、象出于文王、周公之手,也不能把著作权归于十一岁的孔子。

另外,《谦》卦的《彖辞》“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曾被活跃于公元前572年至公元前536年间的晋大夫叔向全文引用且称“《易》曰”(事见《说苑·敬慎》),只是其中的四个“盈”字皆为“满字。时在孔子生前二十二年至孔子十六岁(志于学第二年),可见《彖辞》起码在孔子十六岁前已经成为流行文本,否则不会在谈话中拈来引用而不影响交流。《说苑》虽不能视同信史,但决非刘向杜撰,其所记载的叔向引《谦卦·彖辞》对韩平子问,仍可作为孔子之前已有《彖辞》文本流行的重要佐证。

然而,我们不能据此认为孔子和彖、象没有任何关系,比如说孔子编次过《彖》《象》,倒有证据在,这同时也可以证明彖、象形成于孔子之前。

二、司马迁“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新解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有句箭垛式的表述,曾经被人愤而判处“死刑”,认为《史记》中关于孔子与《周易》关系的记载,除了这句话之外均是信史,意即这句话应当从《史记》中剜出去才好。这句话便是(暂不加标点):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

按《史记》通行本的标点是“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这里“序”虽然没有加书名号,但只列了张守节的《正义》:“序,《易·序卦》也。”这是唐人以前的观念,即“序”也是书名。宋代以来迄于今,经过历代学者的努力,司马迁这句话终于形成如下的样子: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

这种说法被学者评为大胆的反向思维,自然未成通说,但已经与清代皮锡瑞《经学历史》的考订谋或者不谋而合了。

以通行本《史记》看,“序”字被从书名号中解放出来成为动词,那么“《彖》《系》《象》《说卦》《文言》”等皆为其宾语,应当是标点者(顾颉刚先生等)认可了有宋以来学者在“序”字方面的考订努力。如此,“序《彖》《系》《象》”也好,“序《彖》、系《象》”也好,都是指孔子对《彖》《象》的整理序次编订。至此,我们似乎可以肯定彖、象成为文本,应当在孔子之前,而非战国时期。

然而问题还不应当就此而止。这句话标点成这个样子,仍让人觉得“说卦《文言》”有些别扭。在这里,“说”无疑是动词,说卦就是解说卦象或者卦辞。那《文言》放在后面,如果与“卦”一起构成“说”的双宾语,便显得不伦不类;如果解读成“说卦(以)《文言》”即以《文言》说卦,又有改动史书特别是信史的嫌疑。单纯从语法角度着眼,如果像“序”“系”“说”三个字一样,把“文”也理解成动词,再加上“喜《易》”,五个动词五个宾语,整个句子将是多么整齐平稳!这样,“说卦文言”就可以顺利解读为:解说卦象、借卦象阐明巫理乃至哲理等思想内容;修饰、文饰卦辞、爻辞乃至彖辞、象辞等语言文字形式。这个推论是否能够成立呢?

文,用作動词,读若“问”音,义如《礼记·玉藻》“不文饰也不裼”、《荀子·礼论》“故文饰声乐恬愉,所以持平奉吉也”中的文饰。古语“文身”“文面”之文用的都是这个意义,此义在先秦古籍中并不少见。如《论语·宪问》“文之以礼乐”、《子张》“小人之过也必文”、《左传·桓二》“文物以记之”、《国语·晋语》“金玉其车,文错其服”、《礼记·表记》“利而巧,文而不惭”。

《史记》卷三十九介之推有:“言,身之文也;身欲隐,安用文之?文之,是求显也的说法,其中的“文”字便是文饰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介之推回答母亲的话中,涉及“文”和“言”的关系问题。介之推的观念不是司马迁加给他的,比如《左传·昭二十六》有“文辞以行礼也”“文辞何为”;《襄二十五》仲尼引古《志》有“言以足志,文以足言”的说法,孔子据此引申出“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的名言。这种文饰言辞以行礼、文饰辞藻以足言的“文言”说,到《韩非子·卷十七·说疑》更明确了。韩非认为,君主若能辨别从而杜绝臣下的“五奸”,那么“文言多、实行寡而不当法者,不敢诬情以谈说”。这里的“文言”,是指“务奉……怪言……瑰称以炫民耳目”“擅作疾言以诬事”的意思,是典型的文饰言辞之义。

因此,通行本《周易·乾·文言》孔疏引庄氏云:“文为文饰。以乾坤德大,故持文饰以为文言”,以与《正义》的“《文言》者,夫子第七翼也”的视文言为书名、篇名并存。可见在唐代,名不见经传的庄氏以文言为文饰言辞说是有一定影响的。至于《汉书·儒林传》讲费直之《易》“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中的“文言解说”,与我们要证明的关于司马迁“说卦文言”的理解,不但已经在语言意义上若合符契,而且有文本方面的問题可供讨论了。

三、“十翼”到底是哪十篇

今本《周易》本于费直。《汉书·儒林传·费直传》文字不多,照录如下(依今通行本西北大学历史系标点):

费直字长翁,东莱人也。治《易》为郎,至单父令。长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琅琊王璜平中能传之。璜又传古文《尚书》。

文中除了《易》《尚书》以外,其余皆无书名号,看来标点者在这里遇到了难题。根据上下文,我们将其中的一部分标点为“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应无问题。这里的“文言”明显是“修饰言辞”,已经与《艺文志》中照录史迁的《文言》是两码事了——除非我们把“文言”移到“十篇”之前,才能得出与《艺文志》一致的结论。同一作者,在涉及《易传》篇名时,做出两种表述处理,不能用疏忽解释,况且又是发生在素以“文赡而事详”(《后汉书·本传》)著称史林的班固身上。我们只能认为《艺文志》是照录史迁原文,这里的《费直传》才是班固自己的手笔。在班固的观念中,孔子“为之”包括《文言》在内的“十篇”是一回事,费直“文言解说”上下《经》的十篇易传又是一回事。

关于班固的“十篇”说与纬书的“十翼”说之关系,前人无论及者。按“十翼”之说首见易纬《乾凿度》:“仲尼五十学《易》,作十翼。”《乾凿度》其书自称始为仓颉修,原文为古籀文,《宋志》称郑玄为其作注。而现存文本的主体采自明朝《永乐大典》,据说出自宋朝元祜(1086-1094年)年间,是隋炀帝搜焚纬书之后的残存,还是如后代学者怀疑的那样出于伪托,可暂置勿论;而两汉间纬书大盛却是事实。《汉书》论《易》乃至五经,绝口不提纬书,是正统观念支撑班固史识的结果,所谓“大儒君子不论”(欧阳修《易童子问》)十翼,此一证也。

因此,《艺文志》记施、孟、梁丘“《易经》十二篇”(如果“十”不是衍文的话);《费直传》说费氏“徒以《彖》《象》《系辞》十篇云云,应当是“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以“典校秘书”为业的兰台令使班氏实见其书之后的“实录”,而不应是对纬书比如《乾凿度》之传说的人云亦云。而《艺文志》中明言孔氏为之易传十篇并包括《文言》:一是出于对司马迁的误读;二是和伏羲画卦、文王重卦并作卦爻辞一样,是在传说基础上形成的两汉间社会共识,当然在这里纬书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从《汉志》中的用语看,班固是很不愿意承认受了社会共识甚至纬书影响的,比如三圣三古的说法,班氏是从“宓戏氏仰观于天……”开始,并明称“《易》曰”(其实是《传》曰、《系辞》曰),表示其所本乃正宗古籍。

其实,《艺文志》的“人更三圣”说,如果说伏羲(宓戏)、文王二圣本于《易·系辞》的话,那么第三圣的孔氏仲尼,若不提“十篇”,我们自可认为是本于司马迁《孔子世家》,但这“十篇”一经提起,责任就不在司马迁了。因为,“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几个字,即使不辩证误读、即使那“系”便是《系辞》并且就算是也分为上下“系”,那《文言》也不过如前引《周易正义》所说“夫子第七翼也”,那“十篇”的观念从何而来?应当从纬书。

可以说,因为秦始皇焚书、钳制文化造成史籍的散失淆乱,班固时代许多关于先秦易学史的观念,特别是三圣三古说等成体系的观念,主要来自纬书的编排。这些编排虽不能说一无依傍,但作为信史读并不合适。既然当时“十翼”之说已经流行,班固在写《费直传》时,费氏《易》的十篇易传中如果有《文言》文本,就不应当在列举篇名未予及之的情况下,于“十篇”之后再使用“文言”字样,徒增概念混淆的几率。

四、此“文言”非彼《文言》

至此,关于“文言”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第一,班固之前也就是光武、明、章三帝年间乃至和帝初年(90年)之前,“文言”是文饰言辞的意思,十年后(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年)许慎《说文解字》创稿,仍以“文,错画也”解之,是明证。第二,费氏易传十篇,不包括《文言》、起码没有以“文言”名篇的文本。这是东汉前期的情况。

东汉一朝,费氏《易》传人闻名于世的计有陈元、郑众、马融、郑玄、荀爽、陆绩、刘表、宋衷等。其中,陈元在东汉初(建武四年,28年)就《左传》《费氏易》立博士即列于学官问题,曾经和《孟氏易》的传人范升在朝廷上公开争论并取得“廷争”的胜利(事见《后汉书·卷三十六》范、陈本传)。据《后汉书·儒林传》记载,郑玄、荀爽都有关于《易》的著作传世,“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传》,自是费氏兴,而京氏遂衰”。郑注荀传成书于桓灵年间,距王弼注《周易》不过六七十年时间,应当是王注最切近的蓝本。

值得注意的是,延熹九年(166年)荀爽被举至孝、拜郎中,为此他本人写了一篇对策,“奏闻,即弃官去”。这篇对策中引经据典,涉及《易》之经传篇名的有《上下经》《卦爻辞》《彖、象辞》《系辞》《说卦》《序卦》甚至《易纬》,这当中除了《杂卦》《文言》以外,都被引述过了。《杂卦》不宜于论策引用;《文言》几乎全是哲理,何况荀爽此策又是讲忠孝治天下而天下大化的(不管是否正话反说)。比如,《文言》中的“德而中正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天且弗违,而况人乎?”(以上《乾文言》);“至静而德方……含万物而化光……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阴虽有美,含之……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以上《坤文言》)等等,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要言妙道,为何在对策中一无提及呢?据此,我们似乎可以认为:“荀爽的《易传》中没有《文言》。”

另近人杭辛斋曾搜罗易学书籍“六百数十种”,超过《四库全书》所收易学书籍两倍多,即使将存目书算上,杭氏所见书也超过《四库》所列的不足五百部。而杭氏所引解说《文言》篇名者,也无非李鼎祚《周易集解》的姚信、刘辙,姚、刘是魏晋间人,如果有前代解说者在“六百数十种”中,杭氏不会不引。而《周易集解》所列诠释《文言》本文的,竟没有马融以上经学家置喙,最早不过荀爽、郑玄、陆绩等人而已。这说明,即使《文言》文本“内容”存于东汉,文言篇名也不会早于魏晋之间,否则姚、刘之前为何无一人涉及《文言》篇名的解题?而这个篇名的莫名其妙以致造成后世的聚讼纷纭,是最需要破题的,比如杭氏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在《易学笔谈·二集》中,专列“《文言》释义”一节的。

王弼是位十岁有文名的神童式人物,《周易注》是他二十四岁之前的著作(二十四岁他便死了)。这少年气盛的年轻经师素有摈弃象数、淆乱费氏古本的学术名声。所谓摈弃象数,就是删汰繁杂、创制简洁新颖的《周易》文本。是否可以假定:王弼面对的各种文本中,原本有一些拉杂的关于卦体、卦象、爻辞的解说,这些解说本是费直以来各位经师的讲义或学生的听课笔记,其中不乏有关象数的任意引申,乃至人生哲理的探讨,由于所出晚于《系辞》,所以无所归依或杂陈在各卦之后,王弼删繁就简,只保留了与《乾》《坤》二卦有关的、阐明人生哲理的内容,冠之以误读《史记》、明见《艺文志》、张扬于纬书中的“文言”为其篇名,于是“夫子第七翼”的文本就正式诞生了,曰《文言》。通过以上讨论,把《孔子世家》中《文言》的书名号拿掉,应该是没问题了。

五、建言:《易》传篇章重新厘定与排序

易学史上“数(序次、排列也)十翼亦有多家”,《文言》排第七是通行说法,号称“第七翼”,但这一排法既违反司马迁排《序卦》为首的创例,又在《汉志》的《文言》《序卦》之间插入《说卦》,本身就是纬书描就的一笔糊涂账。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者没有权威,我们通过以上论证,把《文言》排在《易传》的最后、与《序卦》《杂卦》配伍,只是为了确定解读《周易》的文本层次,而不是主张淆乱典籍,这大概不能算对先人的冒犯。至于现代学者往往把《文言》排在《彖》《象》之下《系辞》之前,大概因为《文言》在文本开端的乾坤二卦后面,顺手拈来或许并无深心,故无成说可拘泥。

陆德明在《经典释文·注解传述人》中说:“文王拘于羡里作卦辞,周公作爻辞,孔子作彖辞、象辞、文言、系辞、说卦、序卦、杂卦,谓之十翼。”那意思是十翼要算上文王父子作的卦爻辞(《象辞》分大小)。《隋书·经籍志》:“周文王作《卦辞》,谓之《周易》。周公又作爻辞,孔子为彖、象、系辞、文言、序卦、说卦、杂卦。”《隋书·经籍志》是公认的、权威性仅次于《汉书·艺文志》的目录学著作,在经学史上地位很高。撇开孔子著作权争议(文王、周公无人质疑其著作权)不论,可以考察出一个经学史上的重要公案:周文王撰写了“十翼”中的一“翼”,才出现了《周易》定本,然后是后代的增补功夫成就世传文本。那么,周文王推演出《周易》的蓝本或者底本是什么?

据说文王之后不久(周公旦)编纂,起码成书于两汉之间(通说)的《周礼·春官·宗伯·太卜》中有这样的说法“(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日《连山》,二日《归藏》,三日《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卦皆六十有四”(《筮人》篇大意同)后人往往纠结在八卦六十四卦的“推演权”上,争论是伏羲文王或者并非伏羲文王创造、推演了多少卦。其实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卦辞”的撰写,文王选择了一个《易》,为其撰写了卦辞,因为作者是“周”文王,著作权归“周”部族,所以名之日《周易》。现在讨论周文王编纂文本并撰写卦辞的这本《周易》,所依据的蓝本或日底本到底是什么《易》。

且不说《大衍章》等“太卜遗法”公认传自上古,就是《系辞》全文定稿于战国、起码成书于西汉之前,已经普遍被学界认同。

《系辞上》说: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兩仪是阴阳,四象是太阳、太阴、少阴、少阳,这是“易”与八卦的生生关系表述: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

这是“易”与天地的同构关系表述:

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

《系辞下》说:

乾、坤,其易之门邪?

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

这里就是把天地间万物具体的“象”提炼成抽象的、概念化符号化的“像”,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工程,八卦的物象升华就完成了。

这是西汉之前的情况。到了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出现了一个后世被日本学者推崇的“易”字新解:“蜥易,堰蜓,守宫也。象形。”并且引用失传了的《秘书》说:“日月为易,象阴阳也。”说“易”是日月两个字的组合,代表阴阳,不是望文生义的臆断,而是文字学的严谨推演,“易”字从甲骨文的疑似三足乌与太阳组合的骨刻文、甲骨文、金文,到小篆定型为现在的样子即日月组合,还是没有离开对日月这一对物象的概念化即抽象为阴阳。许慎引用《秘书》,是对其解“易”观点的认同。

所以解说《系辞》的相关古注就有了这样的话:“阴阳转易,以成化生”(王弼);“《易》卦者,为万物之形象”“生生之谓易”“阴阳变转”(孔颖达)。

至于许慎把“易”解说为“蜥易,堰蜓,守宫”,并非和《易经》的“易”没有瓜葛,晋崔豹《古今注·鱼虫》说:“堰蜓,一名龙子,一日守宫,善上树捕蝉食之。”北周庾信《夜听捣衣》诗中有“花鬟醉眼缬,龙子细文红”的著名诗句,都证明蜥蜴的别名是“龙子”。且不说《易经》开篇(乾卦)就拿龙说事,就是在民间,也有用蜥蜴占卜的风俗并且一直流传到现在(江浙沪宁杭地区,以宁波为中心,以及网游“蜥蜴人占卜师”等)。

至此,我们就理解了《庄子·天下》篇所概括的天下学术中,有一种叫作《易》的学术,是“道阴阳”的。所以,经过宋人的疑古改经风潮,后人把这个“易”望文生义歪批,附会“三易”为“变易”“简易”“不易”,是不可取的。

许慎之后,就是王弼、韩康伯,以及隋唐之际的前引陆德明、孔颖达和《隋书·经籍志》作者魏征等人的观点,在发扬阴阳学说的基础上引发了这起经学史公案。

至此,我们可以绕开难以求证的著作权归属,起码应该认定:周文王姬发在被软禁的无聊中,拿来“三易”也就是三种“道阴阳”的占卜书中的一种,为其撰写了《卦辞》,改书名为《周易》。其余两种“易”,因为姬发先生没有染指,有幸保存了原来的书名,曰《连山》、曰《归藏》。因此,所谓的“十翼”,应该是“经传合一”《周易》文本的隋唐之后的简称,或者追求文本名称灵动的俗名,是包含《卦辞》《爻辞》两个“经”的部分的。

据此,所谓《易传》实际应该厘定为八篇,并且根据这八篇文本的成型(不是人书)先后,排序似乎应该这样:第一,《彖辞》;第二,《大象》;第三,《小象》;第四,《系辞》;第五,《说卦》;第六,《序卦》;第七,《杂卦》;第八,《文言》。

至于传统“十翼”说为了凑数,硬是把《彖》《象》《系辞》《文言》分上下,也是一种不严肃的做法,起码《彖》《象》分上下,和《文言》《系辞》分上下的标准就不统一。比如,你凭什么说《乾卦·文言》就是上,《坤卦·文言》就是下呢?还不如直接叫作《乾文言》《坤文言》清楚明白。这个《易传》篇章厘定和排列顺叙的建言,即使能够引发讨论或者争论乃至吐槽,都是笔者期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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