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移民作家的中产阶级化写作

2020-08-23 07:45汤俏
北方论丛 2020年3期
关键词:中产阶级移民作家

汤俏

[关键词]新移民作家 中产阶级生存困境

回溯过往的文学批评,我们容易陷入总体性观念的框架,将新移民作家纳入某一类均质化的群体来考量,难免忽略了不同区域华人经验的独特性和丰富性。无论是“离散”“流散”还是“飞散”,作为一个理论话语,在今天来说都已与这个词本源的意义发生偏移,这本身也是文化混杂的一个极佳案例,证明了文化身份的认同具有延异性和流动性。它受历史、文化和政治的变化因事因地制宜地发生更迭、变迁,不存在固定不变的身份。离散族群“不过是指在外部的或散在的生活分布、与某种文化中心的疏离、边缘化的处境、状态或人群”,在全球化语境下的今天,族裔身份有可能以任何方式发生流动.这种流动性使得我们得以跳出身份归属的拘泥建构一个非本质主义的、多元融合的、流动共存的文化认同意识。正是在新移民作家身份认同流动性的影响下,他们笔下的海外华文文学也不断发生流动和融合,在过去的三十余年里,新移民文学接续20世纪60年代以来留学生文学的写作传统,为读者呈现了纷繁的西方文化景观。全球化席卷全球,世界政治经济文化成为一个发展共同体,彼此影响,互相渗透。随着经济条件的优化和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新移民的境遇已经得到极大的改善,他们在异域三十余年的积累一方面使得他们不再囿于物质条件而遭遇生存困境,另一方面,他们也逐渐实现在地融人,文化的冲突更多为文化的复合互渗、互相融合所代替。他们开始有着比较悠游的心态和富余的精力来思考创作上的提升或者深入。而交通和信息技术的发展也使得新移民作家与祖国的联系互动日趋频繁、紧密,他们在东来西往中感受到了故园与新土的双重经验,对生命、生存、族裔、家国等方面的体验拥有了更多层面的深切理解.视野愈加開阔,心态也更加自由。新移民文学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逐渐凸显出新的品格和独特情调,在关注文化冲突与融合的跨域书写以及中国经验、中国故事的“中国书写”之外,新移民文学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之下又萌发出新的发展态势,体现出一种中产阶级化写作倾向,描写的笔触从异域生存的艰难和冲突逐渐转向对新移民中产阶级群体内心的关注和精神的追求,以此为切口探索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及突围的途径。

一、“中产阶级”和“中产阶级化写作”

什么是“中产阶级”?先要弄清楚这个问题,才能理解何谓“中产阶级化写作”。由于中西历史进程的差异和由此带来关于“中产阶级”定义的暖昧不明,中国目前是否存在真正意义上的中产阶级,对此学术界尚未有定论。英语中用mid.dle class来表示“中产阶级”一词,对应的中文还可以用“中等收入阶级”来表示。因此,划定一个大致的边界,把财产收入、社会资源等处于中间地位的群体定位为中产阶级人群.是目前相对获得公认的一种范围。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的经济增长速度使得中产阶级逐渐形成并且得到快速成长。在当代中国,“中产阶级文化”与“大众文化”成为当下文化发展趋势的两端,各自相安无事地生长。而表现这种中产阶级文化或者中产阶级趣味的文学作品,就可以称之为“中产阶级化写作”。

对中产阶级叙事有着多种理解,有的认为狭窄但富有的生活环境、琐碎但优雅的生活细节、复杂的情爱关系、隐蔽或开放的性爱经验等构成了中产阶级叙事的几个重要因素:也有学者定义中产阶级叙事特指90年代以来,作家根据他所认为的中产阶级生活.设计出来的表现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生活情调以及价值观念的作品。从题材看,这些小说所表现的生活故事和情感冲突大都不属于底层百姓,而映照出作家本人中产阶级的生活现实和思想感情。这些小说大多没有底层生活信息,与之相伴,作品所表达的主体精神是超越生理需要等低级的基本生存需要的高级层次的情感欲求、心灵体验等精神需要,这种对人类高级需要的表现,有可能调动人的潜能和创造性,把国人挣扎于生存现实的低级价值追求推向高层。同时这些小说大都表现出“去意识形态化”的特征,没有宏大主题,没有主旋律,缺乏民众关怀和历史文化积淀,多表现个体的、世俗的、体验的个人生活,或设置某种极限的、陌生化的生存境遇。这种个人化的生命体验有可能切中当前社会的普遍精神状态,而对存在的探险则意味着哲理思辨性加强,使小说有望成为存在的诗性沉思。它可能深入精神探索的迷宫,探求生命的终极意义;它可能追寻极限体验,尝试另类生存;它可能反思历史文化,拥抱广阔的宇宙空间:据此有研究者指出百年华文文学积累已经形成了一个文学的“中产阶级”.“他们钟情于中华文化的传统,也熟悉西方文化的传统。他们坚持文化上的民族主义,但又从容出入于西方文化。他们富有创新锐意,但其实践大多是渐进有序的平稳变革。他们始终坚持对人性的深入开掘,又坚信着人性的向上。他们的艺术视野敏锐多向,而较少操之过急或持之过偏”。

二、呈现中产阶级的生存方式与焦虑

在脱离了母国熟悉的环境中,新移民中产阶级在解决了经济意义上的生存困境以后,常常会遭遇某种精神困境.陌生化的生存体验让这一中产阶级群体面对琐碎甚至有些无聊的生活无所适从,而他们一贯以来的精英立场和生活趣味又注定了他们不安于这种生活现状,描摹这种生存方式、表达这种情感需求、探询内心的焦虑与消释便成为写作的题中应有之义。

张松建评价新加坡作家英培安的《骚动》:“不再强调流动性的时间而是专注于静态的空间,不再致力于表现人物命运和身份认同的叙事结构,而是专注于静态琐碎的细节描写,尤其是情欲的渲染,因此缺乏生机勃勃的东西,充满忧郁感伤和孤独颓废。”可以说,若将这一段评价挪用到张惠雯这一类的作品上,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张惠雯是少有的在表达对于中国农村生活关注的同时.坚持表达北美新移民在海外生存状态的作家之一。她的短篇小说《欢乐》中的男主人公在一个欢乐的聚会上变成了“走动的影子、能思想的幽灵”,写作颇有亨利·詹姆斯之风,细腻,深入,靠语言和叙述的缓慢渗透,把一个中国年轻男人面对一场异国派对上他人的繁华与欢乐而生出的对自身婚姻、与寡母亲情的反思,以及久寄他乡所导致的复杂纠结的心理和身份认同,耐心有效地表达了出来。面对真实的不幸,人们往往选择逃避、无所作为,那种软弱、虚脱甚至能给人一种快感。孤岛般的、深层的自我,那种几乎不可改变的烦闷和消磨,如影随形的死亡与欢乐场景交织的虚幻感.以及沉溺于生活失败的虚脱,是张惠雯在这篇小说里着力表达的。《梦中的夏天》的女主人公“我的邻居”从国内移民美国,生活并不如意,嫁给了一个当地有点弱智的白人,曾经环绕着无限光芒的校花、高才生只能每天打理农场,过着非常清苦的生活,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央求我不要将她的这种情况告诉国内的家人,两个年幼的孩子是她生存困境里唯一的希望。《场景》则讲述了休斯顿一个安逸的全职主妇不满于平淡无波的生活,与一个作家发展一段婚外情的故事。《沉默的母亲》在一个短篇小说的容量里容纳了三个小故事.统一指向的是作为母亲身份的华裔女子深困于烦琐庸常的生活那种无能为力的精神焦虑。沃克太太以传统华人女子的勤劳隐忍进入一个美国家庭,忙碌而孤独.然而最让她无法面对的是,由于中西家庭观念的差异,自己在丈夫的荫庇下享受着美国中产阶级水平的生活.却不能给自己中国的父母提供任何帮助和照顾,甚至连接来美国相聚也成为一种奢望,无法独立生存的沃克太太在这种无所事事的悲哀中感受到巨大的空虚和幽闭,只能靠狂吃滥嚼来抵抗这种无法治愈的焦虑。“水族馆中的一天”呈现的是初为人母的“我”在狼狈的孩奴生活中感受被所爱的人和不喜欢的生活绑在一起的无奈和困顿,面对嘈杂、烦乱、磕磕碰碰的家庭生活不得不选择毫无意义的妥协和迎合,个人价值成为虚妄。而第三个小故事中“沉默的母亲”成为点题的篇章,前面两个段落的铺垫最终造成“母亲”的抑郁,她在尝试了各种努力之后最终以自杀来完成对这种无意义生存的抵抗,以永远的沉默这样悲壮的方式来表达对庸常生活的拒绝。可是,这到底是一种壮举还是逃离?香港作家葛亮评论张惠雯的小说总是用一种淡淡的哀愁将华人作为“异乡人”的轮廓勾勒出来.大约是张惠雯表达当下异国生活的一个感情基调,波澜不惊之下暗流涌动。张楚在张惠雯的新作《在南方》作封底推荐语时非常精准地概括了她的创作特质:“她的小说看上去波澜不惊.都是日常生活中最慵懒的片段,可那些绵密叠嶂的细节却在她缓慢的推进中,散发出耀眼而幽冷的光,它刺伤你的眼睛,或照亮你心灵幽暗之地。可以说,那些琐碎生活中的怅惘,灰暗地带的阴影,甜蜜生活中的叹息,被她描摹得纤毫毕现,意味深长。”

除了张惠雯以外,还有很多新移民作家也表达了对这一类中产阶级生存焦虑和自我意义追寻的关注。李敬泽曾评价北美华文作家王芫,说她大概是最早写“小资”、写白领的作家,见证了一代人如何构建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生活。她在中篇小说《为了维克托》中呈现了邱振锋和海伦这样一对移民夫妻夹生饭一般难言的生存状态。他们在国内的时候,一个是研究生毕业以后拥有北京户口的报社编辑,一个是社区医院的骨科医生,这样的组合也够得上中产阶级的标准了。移民加拿大以后首先遭遇的便是生存的困境以及随之而来巨大的身份落差.邱振锋不得不接受先他一步到达加拿大的妻子从骨科医生变成按摩师的震惊和尴尬.而自己也在百般周折后终于找到一份记者的工作,好在算是缓解了经济压力,逐渐在枫叶国的土地上站稳了脚跟,然而,移民生活的窘迫与尴尬逐渐显山露水,邱振锋常常在家庭与工作的平衡中捉襟见肘,不得不付费将儿子维克托托付给邻居老太太看护,日渐贫乏的夫妻感情令他觊觎年轻貌美的萨曼莎心痒难耐却有心无力不敢造次,疲于奔命的生活状态令他在冰天雪地的圣诞夜甚至一念之间企图抛弃幼子而解脱自己的困境。假如生活可以再艰难一点,也许邱振锋会放弃移民生活回国,假如生活再轻松一点,邱振锋们或许可以不必面对如此狰狞的抉择。他们正是在这样不上不下、不多不少的夹缝中生存,既无法完全放弃昔日的自我又难以在现实中为继,日复一日地被困在琐碎的凡俗生活中叩问内心的自我认同,难以超脱甚至发生异化,这种与隐秘的自我胶着而又悬置、似是而非的生存状态大概是这一类人焦虑的根源。

陈河在《丹河峡谷》中也表达了对这一类移民生存状态的关注。移民前“我”是深圳一家金融公司的精算师,奚百岭是清华大学毕业的核物理博士,都是符合“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价值观念的中产阶级人士,然而,用奚百岭的话来说,“人生从移民悬崖上坠下了深渊”,求职失败、婚姻不顺,现实生活中的挫折否定了一生信奉的人生理念,“我”尚能自我调整寻找出口,而奚百岭始终无法接受这种精英价值观照下的巨大落差,纵身从401公路上一跃而下。正如陈河在小说中发出的议论,奚百岭的痛苦是屠龙者的痛苦,他的彷徨发自内心的选择,空有屠龙的本领而无用武之地,回去还是留下是他左右为难的症结.纠缠不清的结果就是转身面向深不见底的深渊。虽然岁月经年、时移世易,陈河赋予奚百岭的选择和白先勇在《芝加哥之死》中赋予吴汉魂的失根之痛颇有相通之处,“不合时宜与反常,内心的自我放逐,批判性的想象,深刻的冲突和几乎难以理解的复杂性,不妥协、艰难和无法解决的矛盾”,是这一类人共同面临的精神困境,个体的孤独、失败、疾病和死亡意味深长地联通着与历史和政治相关的意识形态.当一再地自省和抗争在性别抑或权力的弱裔化中无法调和,大概越不过去的都是当自我价值失范时面向灵魂的拷问。

周洁茹是个很独特的存在。她是江苏常州人,早年以《小妖的网》一举成名,后赴美生活十年之后回到香港,出版了一系列书写香港的小说《到香港去》《香港公园》《在香港》,她的香港故事可以说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生活的范本。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是跟她自己一样的海归,或者是香港引进的“优才”,或者是投资移民、白领以及富太太,他们属于社会上层的精英一族,衣食无虞但却在精神上大都处于游离迷失的状态。他们出身于内地,拥有香港身份,却又与美国有着若即若离的联系。周洁茹说,“你对某个地方产生的情感,不过是因为那些与你有关的事情,那些你对你自己的回忆”。是这样,全球化时代的新移民在双向或者多向的流动中,自身也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双向或者多向的“他者”。他们所漂流过的每一个地方,难以确定是人生的中间站抑或是最后的栖息地,却都成为他们生命中的飞地,他们可以从那里回到故乡,也可以从那里继续出发去往下一个参照坐标。所以,周洁茹笔下的人物常常身在香港说着江苏话怀念着美国的唐人街或者加州的大峡谷,正好比旺角的上海人和乐富的台湾人以及荷里活广场上的士林胡椒饼,所到之处无不挥洒着潜在的乡愁。有人说,作家可以是世界公民,不受地域和国界的局限,在这种多重认同观照下的写作也因此具有了全球化叙事的特质。如前所述,当我们以命名的方式将某种意义投注于局部空间时,空间就变成了和我们建立联系的地方,而身体在日常生活中参与流动.本土化的亲密感得以确认,地方就有可能变成家园。所以新生代的移民作家不再像他们的前辈那样执着于书写华人与原生地的剥离感和在地国的他者化,他们不再是带有强烈离散意味的丧失主体性的“盆栽”,而是如蒲公英的种子一般飞散域外,并且落地生根成为参天大树。周洁茹的香港故事中有一种强烈的在场感.这种在场感来自文本中密集的地名:九龙、旺角、佐敦、油麻地、铜锣湾、乌溪沙、尖沙咀、海港城、马鞍山……这些香港人耳熟能详的地标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辨识度极其鲜明的香港场域,地铁和巴士串联起散落于这个城市各个位置的茶餐厅、菜市场、幼稚园、图书馆和大学,一幅刻画人间众生相的港岛风情图便在这样充满亲历感的书写中带着烟火气扑面而来。周洁茹说,香港是我的现在,我在香港。“我自己是不回家的了。我城已不是我城,我现在漂着的这座城更不是我的城”。周洁茹的香港故事既不同于本土作家西西的“我城”,“也不同于匆匆来去只看到購物天堂和维多利亚港的观光客眼里的香港”。这种“在”即是“在场”,在地认同在外来与本土之间隔与不隔的模糊地带不动声色地生根发芽,他们是过客,是“港漂”,是海归,也是新香港人。读者无论是否来自香港都不会存在文本理解的障碍,周洁茹的香港书写不过是从香港视角切人的对人类生存状态和人际关系的烛照与细察.经由世道人心直抵文学本质。

三、关注自我实现

这一类小说中也有一些更为积极乐观的展望,主人公相对而言更加脱离了浅层次的庸常趣味和“小资”情调,超越了无病呻吟的情绪流动和琐碎芜杂的日常生活,进入到对自我实现的勇毅追求中,即使面临打击也不会轻易放弃。如笑言的《没有影子的行走》、陈谦的《爱在无爱的硅谷》《无穷镜》、裔锦声的《华尔街职场》、曾晓文《爱不动了》《中国芯传奇》、王芫《路线图》等都可以看作这一类“中产阶级化”写作的代表作。

施雨的长篇《纽约情人》(原名《下城急诊室》)是北美华文文坛罕见的以医学世界为背景的小说。作品来自作者最熟悉的生活,小说的中心脉络围绕着那个位于纽约第五大道以西闹市区的著名医学院而展开,这个人世间最无遮掩的生死场,正是作者演绎人生的情感战场。生命与爱,不仅仅是手术台上的祭品,更是施雨含泪解剖的心中至爱。曾晓文的《梦断得克萨斯》讲述主人公舒嘉雯和男友阿瑞在得克萨斯南部的维卡市创办的餐馆的起起伏伏,九十八天炼狱般的监狱生活,使她如脱胎换骨般地重新认识了生命的价值、美国梦的虚幻以及一个人成长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而她和孙博合作的《中国芯传奇》更是展示了全球化背景下新移民群体中的IT精英在美学成归国创业,自主研发中国自己的芯片、博弈于互联网时代国际商业战场的传奇故事。在“中国制造”向“中国创造”转型的过程中.主人公筚路蓝缕的艰辛荣耀与曲折沉浮的心路历程融合于时代风云中,既实现了从漂泊到回归、从困惑到执着的个体价值.也是新世纪中国企业弄潮于国际贸易实战、实现与世界接轨的全景式呈现。

陈谦是新移民作家中产阶级化写作的典型代表。她自幼生长于广西南宁,于1989年春赴美留学,曾长期在美国硅谷从事芯片设计工作.属于新移民群体中较早实现财务自由的高知人群。陈谦最早以“啸尘”为笔名在网络上写作而获得关注,逐渐转向线下出版,题材大多涉及都市情感、硅谷职场以及小留学生生活等方面,小说中的人物也大都是出入职场的硅谷精英、白领女性,即使不是,也大都生活无虞,无须为柴米油盐发愁。作品从一开始就直接跨越了夹缝人生中生存层面的艰难.也超越了移民书写中种种关于身份确认、文化认同等离散经验再现的惯常路径。她不大关注边缘和中心、本土与海外、自我与他者等这些新移民文学中二元对立的传统话题,而是以平等对视的角度叩问异质文化冲突之外的自我建构和精神探索,直面人类生存的深层困境以及为了突破困境所付出的努力,从面向“what”转而追问“whv”,以一种内向性的自省精神追求自我实现是其作品的共同特质。

《望断南飞雁》是陈谦较早的一部中篇小说,故事的主人公南雁可以说是一个新移民版本的“娜拉”。南雁以“陪读太太”身份赴美,丈夫沛宁是美国名校的生化教授,夫妻俩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可以说家境优渥、岁月静好。不要说在早年去国离乡的移民群体中已殊为难得,就是留在国内.也属于社会中上流的中产阶级,然而,南雁并不满足于这种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她长期辗转在家庭责任和自我实现的挣扎中.追问女性独立生存的价值和意义,最终选择离家出走,去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理想。在丈夫的回溯性叙述中,天资平庸的她反复冲击男性社会设置的“妻子”与“母亲”的身份桎梏.抛下别人强加于她的一个个“美国梦”,甚至不惜与自身的“母性”为敌,只希望活出真正独立的“自己”。作家以深切的生命之痛“专注于讲述个人的故事和命运,却以血肉之躯撞开了日常生活之下女性困境的坚冰,在中西文化的深层碰撞中探寻女性独立生存的价值和意义,无论在女性文学还是海外华人文学的写作史上都将留下深深一笔”。

陈谦长篇处女作《爱在无爱的硅谷》关注的是硅谷女工程师苏菊对于精神和物质选择之间的纠结,“以表现高科技旅美华人的感情缺憾和心灵悲剧独树一帜,笔触直捣‘白领女性灵魂蜕变的‘浴场”。时隔多年,陈谦推出另外一部硅谷故事《无穷镜》。促使陈谦生出重新认识硅谷人的兴趣的原因是:她逐渐意识到,很多科技精英已有别于“老硅谷人”,他们充满激情,是“对创业和创新抱着宗教般献身精神的”。陈谦说:“很多硅谷的科技精英已不再仅仅是追求金钱.而是试图带动人类的生活变得更美好.并且相信自己的努力能够做到这一点。”对于日新月异的科技革命给人类生活带来的新问题,这里面包括人类社交行为的改变、对传统社会伦理的颠覆.给人类作为生物种类的前途带来的潜在影响,都是陈谦力图在《无穷镜》中着力探讨的。女主人公珊映是斯坦福电机工程博士.现任硅谷一家初创公司的CEO.在父亲的期望与推动下,“珊映习惯一个台阶接一个台阶攀登的生活方式”。她抱持着“创新能给人们生活带来美好改变”的执念.怀揣“活成绚烂烟花”的人生理想,但在对“崇高事业”的磕碰打拼中.珊映遍体鳞伤:婴儿因流产而夭折、丈夫离她而去,自己则带着创业团队事无巨细亲历亲为,以至于“她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那一头长发里,最近又冒出了许多粗壮坚挺的银丝”。在书中,陈谦试图跟读者探讨的话题是:“我们是活成短暂却耀眼的烟花,还是一炷安静却长久的香?”

陈谦的小说中,还有一类是关于“文化大革命”年代故事的书写。这一类题材的作品里,特殊的政治运动只是作为一种背景存在,作家真正想诉说的是个人童年的创伤和疼痛,这可能和当时与她年龄相当的作家大多在童年时代经历“文化大革命”,很少正面遭到冲击.不像前代作家感受那么惨痛。小说《繁枝》,正如文题一般枝丫繁复但却主干清晰,叙事手法娴熟而绵密.文中深蕴一股内力抽丝剥茧地将情节层层推进.有如潮汐纷迭而至、渐入佳境,竟然令人如看悬疑剧一般急切地想知道最后的结果,然而最后也没有结果,就是个开放式的结尾。人人好像繁茂大树上的枝叶,丝丝相连,写的却并非立蕙的故事,而是她们的父辈以及锦芯面对丈夫外遇不同态度的故事,最终追求的是人和人之间永恒的真挚的爱。小说关乎青春成长和血缘亲情,关乎爱与隐痛。既有历史的浸染与观照,又有当下的真实与裂变;既表现中国的传统,又展示美國的人文。作品因此而丰饶跌宕,深沉凝重。中篇小说《覆水》表面上描写的是先天心脏有缺陷的依群依靠美国丈夫老德的帮助、一路拼搏立足于硅谷的华人女性的奋斗历程,暗地里展开的是客居他乡的华人女子特别的人生历程和不为人知的内心悲剧。《特蕾莎的流氓犯》对个体行为和时代悲剧之间的关联进行探索,在对历史劫难的回望中转向严厉的自我拷问和真诚的忏悔,拒绝在岁月和距离中逃遁,更拒绝将责任转嫁给时代,直面曾经不堪的内心并勇于承担责任,或许是自我救赎的必经之道。《下楼》和《莲露》关注人们精神上的创伤和疼痛.以受创者的自救和拯救他人来唤起对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疗救和治愈。新近发表在《收获》杂志的中篇《哈蜜的废墟》更是在原生家庭、代际恩怨中不断追问关于宽恕和疗伤的内向性话题,文本中触及的关于归侨家庭的秘事、母女畸形扭曲的关系以及女性如何挣脱精神束缚获取自由等问题的映射,都赋予小说废墟一般颓废而神秘的丰富阐释空间。

综观陈谦近年来发表的一系列小说可以发现,自我实现及其困境构成了一個一以贯之的主题,既是陈谦表现新移民当下异域生活的文本,也是典型中产阶级化写作文本。“执念与恐惧、人世与退守的艰难取舍,成败之间无情的辩证”,成为陈谦作品的突出特色。更具“中产阶级化”写作特色的是陈谦对于高新科技“硅谷人”故事的呈现,依然讲的是关于“自我实现”的故事,而对“自我实现”而非物质条件的追寻正是中产阶级化写作的特点.其中有关高科技环境下个人隐私的困境以及AI时代人类共同面临的伦理困境的呈现和探讨,归根结底凸显的其实是人物在精神困境中如何突破自我的藩篱、拒绝庸常生活的努力。

四、关注生态平衡

戴维·哈维指出:“源于环境退化和生态转变失控所引起的明显的和直接的危险的问题.不仅仅是一个改变人类存在方式的物质问题,也是一个改变人类存在方式的精神问题和道德问题.以及与自然的物质关系的问题。”在全球化潮流中,文化和身份如何流动,人类和动物如何相处,环境和发展如何取得平衡,并且就此延展到对社会伦理和人类道德等哲学问题的深思,一般来说.这类问题都是在解决了生存困境之后的北美新移民作家方才有所关注的。

陈谦的中篇新作《虎妹孟加拉》,讲述了一个小留学生玉叶在美国将一只孟加拉虎作为宠物豢养的故事,一如她之前的风格,她透过人物的心理创伤记忆与心理疗伤来反思历史。这里关注的是超脱于物质层面的关于内心各种情感和欲望外化的问题.不善于社会交流的玉叶宁愿与凶猛的老虎为伴,在文本中是隐喻性地象征其内在的心理冲突也正像猛虎一样对她内在的生命产生威胁。当今社会越来越疏离的人际关系却造成了人对动物的移情,这篇小说探讨了关于二代小留学生如何与内心的自我相处的问题,折射出现代社会人类情感和欲望抗争的精神困境,而养虎为宠物到底是否合乎伦理、应该建构一种什么样的人与动物的关系,也是这篇小说中将引起读者深思的问题。袁劲梅的中篇集《父亲到死,一步三回头》就是以自己父亲、生物学家袁传宓长江移鱼等故事,提出了当下生态污染严重的问题,呼吁我们用“理性”和“仁爱”保护更多的生命。她在文末发出倡议:“与其到动物濒临危机了.才来赞美人类对动物的关爱,不如不要干扰动物,让它们和我们人类一样,也在地球上有一个位置,过它们和平的生活。地球不是我们人类独霸的,长江里的鱼儿有权力拒绝人类对它们的指挥或关爱。让动物按照它们各自物种的本能自由地生活,我想这可能是父亲会替鱼儿、鸟儿、鸭子、白鲟发表的独立宣言吧。”袁劲梅希望等到人们总算懂得该向自然谢罪的那一天,会想起她的这些故事。不仅仅在北美,其他地方的新移民作家也在表达对自然的担忧,瑞士作家朱颂瑜就持续表达对环保意识的关注,散文《把草木染进岁月》《邓村的竹纸江湖》《大地之子穿山甲》《蛙声善引》,让华文文学写作攀上绿色环保意识和非物质文化保护的时代新概念高峰。

中国大陆留学生文学的先行者苏炜在多年以后推出了力作《米调》,米调作为一个自觉的民间文化保护者与研究者,对中国文明之源的探索,呼唤着人们对中国文明与文化的真正重视和完善保护。小说结尾米调对着罗布泊的大吼,满脸无声的泪,预示着米调进行文化保护的坚定与艰难,以及个体文化探索者的孤独与痛苦,展示了人的信仰与历史和现实的猛烈冲撞。

张德明指出:“风景与其说是一种自然的存在,不如说是一种文化建构的过程和产物。特定文化中的人们如何发现风景、再现风景,并且书写风景,不仅与该文化中的人们先天接受的自然景观.该民族天赋的审美能力和想象力有关,更涉及其基本的文化价值观及文化身份意识。”新世纪以来.人类及其生存环境问题也成为新移民文学关注的焦点。全球化大潮中的新移民作家们从流寓异邦到落地生根,后殖民语境中的生命体验很难逃脱跨国主义政治的烙印,“风景的再现并非与政治没有关联,而是深度植根于权力与知识的关系之中”。正如张韧所指出的:“环境文学继承民族文化传统中人与自然关系的营养,同时注重西方环境文化的借鉴,融汇为一种现代的生存与意识状态。”

经济政治的全球化带来文化的全球化,“地球村”缩短的不仅是人们空间上的距离.还改变着传统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模式,包括语言、文化、族裔、国别等在内的借以区别不同离散群体的疆界在流动中不断被打破。在这种全球化的后殖民语境下,更多的时候是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入侵和冲击,但弱势文化也会以“模拟”或“改写”的形式反过来作用于强势文化,发生不同程度的混杂、交融和重构。就离散这种形式而言,安土重迁、叶落归根的传统观念逐渐为开枝散叶、落地生根的“去中心化”“去国家化”的态势所取代。离散被赋予的那种被迫的政治性逐渐淡化,漂泊的悲情也为积极迁徙的意愿所取代。新移民向发达国家的流动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主动自愿的选择,是为了跳出现有的生活框架以寻求更符合理想的生活模式。从最早的去国离乡到今天全球化时代下离散那种与生俱来的悲情为积极的生活体验所驱散,而在更大意义上成为一种流动不居的生活状态和“始终在路上,始终在追寻”的精神之旅,人之于故乡于他乡,于自我于他者,始终在流动,始终在迁徙,始终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他者”。这样一种生活在各种文化交界处的边缘文化视野,使得移民作家们获得了一种超拔于故国与本土之外的第三空间的眼光和胸怀,与母体文化撕裂的阵痛和夹缝人生的强烈冲击反倒使他们从这种中心和边缘、本土和域外、东方和西方的对立中获得了一种看待问题的双重甚至是多重视界,而这种优势滋养着新移民作家不再拘泥于本质主义的自我身份认同,反而在精神的漂泊状态中追寻理想的精神家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离散经验不是被本质或纯粹性所定义,而是被必然的异质性和多样性的承认所定义,被立足于差异性的身份概念所定义,被混杂所定义。离散身份通过变形和差异性而持续不断地重新生产和再生产它们自己”。

海外新移民经过多年的奋斗,不少人已克服了文化障碍和生存困难.进入了富裕的中产阶层,并正向在地国的主流社会进发。今天的新移民作家大都在创作中拥有这种自信稳健的心态.他们讲述的“中国故事”,连接起历史与现实,贯穿东西方文化,怀揣着庄严的民族情怀与动人的东方情感,具有一种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与50年代出生作家所经历的物质匮乏相比较,60年代出生作家所感受的大多是精神的疼痛与迷茫,随着经济文化生活的发展,60年代出生作家的中产阶级化更为自觉,并且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与审美原则。他们和他们的主人公一样,一般拥有收入较好的工作.很多是高新科技工作者.比如陈谦自己就曾是硅谷芯片工程师,曾晓文也是信息系统公司高管,而陈河也在多年经商后选择专职写作,他们一般都实现了财务自由或者超脱了物质层面的写作,不再写生存多艰,人物也大多关注形而上的精神追求比如价值观、人生观以及存在观的探讨等.一言以蔽之,就是关注自我实现。本文讨论的新移民作家的中产阶级化写作.主要体现在故事的主人公一般属于社会的中产阶级,在展现他们的生活状态、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时,作家本人的叙述立场在相对个人化的同时.更多地体现出一种现实主义的批判和人文观照,“不仅关注中产阶级的生存欲望,更重要的是它探寻那些在欲望中浮沉的灵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学者认为从“巴尔扎克到福楼拜再到当代库切的小说差不多是关于中产阶级的文学”,一部分新移民作家以呈现中产阶级的生存方式和精神追求为切口,进入对人类普遍生存困境的叙述,着力表现人们在突破形形色色的困境时所付诸的努力,挖掘他们内心世界的成长,体现出一种不被裹挟的清醒和独立的自省精神,实现向内转的灵魂拷问,新移民作家的这种中产阶级化写作倾向可以说具有更加普遍和深刻的意义。文化认同的差异性使我们得以在同一个参照系中分流各区域的华文文学,而其相似性和连续性又使我们得以打破疆界和限制.在尊重多样性基础上走向相互沟通的整合,重构一种相互沟通、多元共存的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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