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县城北有一小镇,地处淄博、潍坊、青州三市交界,三条省道分别通向三市,故其名三岔镇。三岔镇多山少地,山势高峻陡险,地却贫瘠零落。有一笑话,笑此镇地块散碎,说合作社时村民锄地,黄昏下工,队长给张三少数了一块,张三大怒,指队长鼻子跳骂:“弄我老婆也就算了,我锄了十块地,你给我记九块,我弄你祖宗。”队长纳闷,张三明明锄了九块地,哪来十块呢?张三指着队长腚底下说:“你还坐着一块呢,怎么没给我数上!”
三岔镇有一村,名流水村,分为上、下两个村落,依山傍水。山是凤凰山,少土多石,险峻冷森,电影《南征百战》 曾在此取景。水绕村南行,清澈见底,四季不息。此村有我一旧交,名号快乐。相识于二十年前,那时,我在县报做副刊编辑,编排些散文长短句。某日,一光头壮汉,高挽裤脚,光脚布鞋,一身泥水,咚咚走进编辑部。时值深秋,却满头大汗。来人递上一个笔记本,油腻黑黄,沾碎发馍屑。大声说:“你给看看,俺先抽根烟。”只见三十二页纸,张张长满诗歌。写收玉米割麦子,写爬山下河,写流水穿过菜园,壮汉柔情,看得我心生共鸣,如遇知音,大喊你叫啥名字。壮汉翻开本子第一页,有几句话:“吾本布衣,生于土石,父赐名曰张守乐,自号快乐,活它一世痛快也。”我们就喊他快乐,顺口,响亮。快乐亦大乐,一口白牙,如同断玉。时快乐年近而立,尚未娶妻,春耕秋收,自给自足。快乐的那本“诗集”,我选了几首,发了半个版。县内喜文墨者,纷纷打听快乐是男是女。
县造纸厂厂长写小说,搞了个“雪梅杯”征文,我给他几首快乐的诗歌,获了一等奖,在县政府招待所,搞了一个颁奖会,快乐大放异彩,领了奖,喝了酒,我送他去车站。在公厕那儿,快乐把获奖证书丢垃圾桶,抱着奖品(床单) 上了车,隔着车窗喊我去流水村找他喝酒。
后来,快乐去镇政府干通讯员,写新闻稿,兼顾着镇办公室杂役。借人和地利,不顾天时,和县里一帮文友,常去三岔吃鸡吃羊。镇上的宣传委员,一中年妇女,见我们就骂,妈的,一缸酸臭菜。因为我是报社的,她也不敢大声骂,也因为快乐的关系,三岔镇的稿子上得多。快乐写新闻多了,诗歌就有些干巴,电话里和他说,那边就叹气。
再后来,快乐娶妻生子,他不在镇上写稿子了。电话里说,不受那个憋气了,这不行,那不行,难伺候,我上山养鸡去。我说那再写诗歌啊,听筒那边说了一句:先养家。就成了忙音。
这中间,我约了几个文友,去了一趟流水,快乐的妻子得病死了。快乐的脸上不光滑了,瘦了,眼皮耷拉下来。快乐高挽裤脚,小腿肚子上蚯蚓一般。快乐喝酒很凶,像夏天渴极了喝凉水。快乐的牙也不白了。我说,第一次见你,你的牙和诗歌是最好的。快乐低头一笑,对我说现在满嘴假牙。
说说就过去了二十年,快乐在微信里晒他的鸡,晒他的生活。凤凰山上的一条沟里,半山腰,有山泉,有大棚,鸡们满山都是,红白黄黑。鸡蛋得上山去拾,跨提篮,像小时候勤工俭学捡鸡屎,白的,绿的,鸡蛋怎么还有绿的?那边发来一个坏笑。
忽一日,不发微信了,直接打来电话,声音有些壮:“来,叫几个人来,吃油饼。”
“弄啥,跑那么远去吃油饼。”
“吃鸡,好吧。炖一个,炒一个。”快乐就爱说“个”,他的诗歌也是这样,比如:燕影低斜/ 在我的暗夜里/ 一个一个啾喃
我们就去了。快乐在河边等我们。过了小河,一个猛劲往山上走。路窄,沙路溜滑,大伙东倒西歪。路侧山花烂漫,蝶蜂翩跹。果然有泉水,潺潺不绝。三间砖房,红瓦,倚住一块巨石。院子里一树,枝叶肥大,遮天蔽日。门前石凳上,两只鸡被剖腹洗净。一大小子顾自抽烟看手机。少时,北边一小屋(厨房)走出一红脸女子,不笑不搭话,走近了,提起两只鸡就走。
炒了一个,炖了一个。写小说的,写诗歌的,写散文的,都是吃货。两瓶酒喝完,鸡吃完,盆里只剩葱花姜花椒。有人憋不住问起那红脸女子,快乐说:“姓曹,潍坊人,带来一个儿子,油饼烙得好。”快乐自己的小子,在北京某机关。
快乐往外喊:“老曹,烙油饼,烙油饼。”不大一会,端上来一篦子,不是一个一个,是一层一层,焦黄,不见烟火色。快乐大喊:“别用筷子,下手抓下手抓。”
那饼纸薄,入口化。一阵嗯嗯嗯惊呼,众皆以手捧下颌,恐舌出嘴洞露狰狞。须臾,只剩油光篦子。一小妞吃得快乐,忽地跑出去,大叫:“嫂子,再烙几个油饼来。”嫂子在泉水边洗刷,说话像吵架:“我这就死了,烙啥饼,等着吧。”快乐的脸红通通的,低声道:“北京那小子要买房子。”我们都嘬牙花子。
“门外那小子,二十了,啥也不干,整天烫发桑拿唱歌。”快乐低头捻裤脚上的泥。
“那女人不孬,就是累,要照顾大的小的,要照顾满山的鸡。”
“前几天,还拿我本子看半天,夸字写得好……”
“还写诗吗?”我问。
一桌人全沉默了。快乐笑了笑,说:“山花开得正浓,吃完鸡,我领你们看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