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阳煜
1948年6月28日,在二战后美英法占领区所合并的西柏林市上空,掠过一架又一架满载生活物资的美军运输机。这些西柏林儿童口中的“糖果轰炸机”,将土地上数以百万计德国民众所需的食物、药品、煤炭空投下来,撒向这片完全位于苏联控制之东德境内的飞地。
从18世纪初就拥有首都身份的柏林,二战结束后由美英法和苏联划分为东、西两块接管。1945年2月签订的《雅尔塔协定》,对德国疆界进行了重新划分,德国实际陷入被同盟国军事瓜分的状态。但为了凸显两极在全球的霸权地位,沦为战利品的二战战败国德国,注定成为矛盾集中的首要爆发点,乃至于在日后演变成美苏权力对比变化的风向标。
自1948年2月美苏爆发严重分歧以来,处于苏联层层封锁下的西柏林沦为飞地,在政治意义上变成冷战开启时最前沿的阵地。
首都尚且如此四分五裂,整个德国更是从此被割裂为社会制度背道而驰的两个敌对国家。毋庸置疑,美苏雅尔塔体系地缘政治对峙的中心在欧洲,而最为核心的对峙焦点就在德国。
回顾这段几乎贯穿冷战岁月的德国割裂时期,在战后首个互相接触加遏制的阶段,美国率先在德国问题上实施分裂政策,推动美、英、法三个德占区进行合并,还发行新货币“德意志马克”实行币制改革,切断与“苏联在德军事占领区”的经济联系。
权力范围被步步逼近蚕食,自然引起苏联的强烈不满。在发起指控英美法分解德国的“告德国民众书”抗议后,1948年6月,除保留从西德往柏林的三条空中通道外,危机感愈发明显的苏联,全面切断了德国西占区与柏林之间的水陆交通和运输,由此引发了第一次柏林危机(柏林封锁),将肃杀严峻的冷战氛围推向首次高潮。
在实施地理意义的隔绝分裂之后,1945年5月,在美、英、法占领当局的推动下,西德议会委员会通过并正式对外公布了德国基本法《波恩宪法》。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德)就此成立,并于1955年加入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在国际层面正式成为资本主义阵营的成员。
作为回应,1949年10月,苏联促成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在苏占区的基础上成立。1955年5月初夏,民主德国和苏联、捷克斯诺伐克等共八国,一起签订军事同盟条约“华沙公约”(全称《关于统一国际航空运输某些规则的公约》)。从此,一个抗衡北约的社会主义阵营国家间的军事集团“华约”诞生了,一个丧失主权的国家德意志正式分裂为两个国家。
分裂过后的东西德,从彼此戒备的状态下,互相敌视于绵延100多公里的水泥、铁丝网墙体两侧,发展到最终放下提防,真正翻越现实和精神世界的柏林墙,这固然是无数渴望祖国统一、呼唤自由的德国民众最朴实的心愿体现,但背后也反映出苏美两极权力对比的此消彼长。
步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由于投入长达10年的阿富汗战争的缘故,在国际上陷入空前孤立的苏联实力衰减,经济结构严重失调,在1987年这一年国民生产总值还被日本超过,使得自身世界第二经济强国的地位不保。
美国用于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直接、间接费用,高达5100多亿美元。除了高昂的财政支出,美国又遭到第二次美元危机的打击,这使得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世界第一极美国的国际地位发生衰落。
受国力严重减退影响,1985年上台的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实行全面收缩战略,对东、西德走向统一的立场从反对转为赞成,最终促成联邦德国对民主德国的吸收统一。
处于优势地位的美国,同样发生了默认西德对东德吸收统一的态度转变。1989年年底举行的美苏首脑会晤上,老布什总统还曾表示“一个强大的、统一的德国不符合美苏两国的利益”,但在得到统一后的德国继续留在北约的保证之后,老布什政府开始积极出台政策,推动德国统一问题的解决。
直到1990年8月,东德人民议院通过决议要求东德并入西德,两德终于在同年10月合并为一。绵延40多年的分裂状态结束,但东、西德发展不均衡的问题延宕至今待解,成为影响全德团结的结构性隐患。
柏林墙倒塌已经超过30年,但根据德国政府公布的《德国统一年度报告》,超过一半(57%)的前东德居民感觉自己是国家的二等公民,仅有38%的前东德居民认为两德统一是成功的,该比例在40岁以下的前东德青壮年中更低—仅为20%。
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法学院副教授、法学博士田飞龙看来,站在国际政治博弈的角度,民主德国与苏联遭受了不可逆转的政治失败:“从当时的历史状况、民意基础来看,联邦德国对民主德国的单向政治吸收,难以避免。”
此前在亚洲大陆上,持续20年的越南战争使得中南半岛的局势更为血腥惨烈。早于上世纪50年代中期,美国在越南南方扶植吴庭艳建立“越南共和国”,与北方社会主义性质的“越南民主共和国”形成对峙,从而造成越南分裂。
整場越南战争期间,美国共向越南投下了800万吨炸弹,远远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各个战场投弹量的总和,最高估计造成越南160多万人死亡。
在对越问题前期实施支持分裂的政策时,美、苏在东南亚地区尚处于权力均衡的局面。意识到东南亚地处印度洋和太平洋交通要冲的战略重要性,在积极介入越南战争后,1961年美国开始派出军事顾问开展“代理人”战争,到了1965年,美国直接出兵越南,加固越南的分裂态势。
而就在20世纪60年代末,深陷原始热带丛林和东北亚寒冬的美国被拖入战争泥潭,出现改变对越政策的迹象。至1976年9月,亚太地区美军人数下降至18.8万人,仅占其海外驻军总数的34.5%。
据美国官方统计,美国用于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直接、间接费用,高达5100多亿美元。除了高昂的财政支出,美国又遭到第二次美元危机的打击,这使得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世界第一极美国的国际地位发生衰落。
与之相对应的是,这段时期苏联的经济和军事水平快速提升。公开资料显示,1962年到1972年,苏联的战略核武器增加了7倍以上,而美国只增加了1倍,两国的战略核武器数量近乎持平。也就是在国家实力消长的背景下,1969年尼克松总统开始寻求与苏联缓和关系。至于曾经的军事盟友南越阮文绍政权,则在美军逐渐撤离后,沦陷在北越如潮的攻势中。
1975年4月30日,美军最后一批直升机飞离西贡,仅仅5个小时后,北越的坦克就轰鸣着撞进南越总统府。西贡市由此被更名为胡志明市,越南战争终结于此。
“二战后的美苏全球权力平衡有多个支点,在中南半岛是南越和北越。”田飞龙认为,美国在朝鲜半岛与中南半岛的持续扩张政策,打破了战略平衡,破坏了地区和平与稳定,透支了美国的战略力量与道德资本。
在东德并入西德和北越攻克南越之外,中东地区,20世纪60年代起,苏联施以大量援手的“也门民主人民共和国”和倒向资本主义阵营的“阿拉伯也门共和国”纠缠纷争不休,直至1990年5月,南北也门的分裂局势在苏联收回援助后方寻得和平统一的转机;而在远东,围绕斜贯朝鲜半岛的北纬38度线的三年热战,遗留下来的分裂问题至今仍是东北亚安全局势的最大隐患。
两极权力结构形成之后,和过往历史时期相比,最大的特征在于对民族国家主权的冲击明显。美苏的外交政策,覆盖了越南、德国、也门从冲突对峙(不限于军事领域)到一体化的全过程。阿富汗、安哥拉、尼加拉瓜没有分裂,但内战多年,而埃塞俄比亚,后来分出了厄立特里亚。
不过,美苏关系缓和时期,双方也会约束各自阵营部分国家的挑衅冲动。这给我们当今维持和平及国际合作,带来哪些启示?
“美苏旧式冷战总体上是破坏性的,是以冷战前沿有关国家与地区的局部热战、长期分裂、民族反目、自决权受压制以及经济社会发展遭受严重破坏为代价的。”
田飞龙表示,世界的持续和平与发展,应建立在多边主义的治理哲学与制度基础之上;冷战满足了超级大国的意识形态与地缘政治利益的诉求,巩固了各自的霸权基础和收益空间,但对其他各国以及世界和平与发展却是偏向消极的。“美苏旧式冷战总体上是破坏性的,是以冷战前沿有关国家与地区的局部热战、长期分裂、民族反目、自决权受压制以及经济社会发展遭受严重破坏为代价的。”
美苏两极尖锐博弈,会对大国各自势力范围内的国际政治行为体造成严重干预,对民族自决准则和国家主权形成强烈挑战。两极权力对比一旦出现失衡苗头,会在很大程度上主导博弈前线的代理国对抗态势的走向。意图在全面对抗局面展开后的斗争中“站队”得利,获利也只是暂时的。
相对于主动或被动“站队”到西方或東方阵营,不结盟运动是一种松散的团队形式。它成立于1961年,绝大部分成员是亚非拉的发展中国家。在某些历史时刻,它发挥了舆论裁判一锤定音的作用。中国在冷战后期最终摆脱苏东阵营,奉行不结盟政策,于1992年成为不结盟运动的观察员国。
回到当下,田飞龙认为,如果中美进一步陷入高风险的紧张状态,不仅对中美两国不利,也必然波及世界其他各国。“第三方力量是庞大和具有建设性的,为了自身利益及国际和平,不能简单追随美国的新冷战立场,不能刻意加入哪一方来制造新冷战的森严壁垒,从而破坏全球化与全球和平发展的既有格局。”
“第三方力量,应当注意遵守和维护二战后形成的多边主义治理秩序,理解和支持中国为避免‘新冷战及维护‘和平发展的国际秩序所做的相关努力,与中国一道反击美国的冷战鹰派的战略挑衅和冒险行为。”田飞龙强调,“机会主义地追随冷战,与自身及人类长远利益背道而驰”。
“今天谁要再重启‘新冷战,就是要重复20世纪后半期的国际政治悲剧故事。为此,各国应予以警惕和抵制,反对单边主义、冷战主义与霸权主义。”田飞龙表示,“中国的正当抗争,第三方的理性自守,多边主义治理秩序的共同维护与更新,是反击新冷战威胁的国际政治理性之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