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
新历史主义批评发端于20世纪80年代,盛行于90年代。有鉴于它是紧衔着解构主义走红文坛,而且时当解构主义遭遇来自左右两翼的批评,新历史主义有一段时间被认为是后来者居上,替代解构主义,成为后结构主义文学理论中的第一范式。虽然,范式嬗替、时时更新的观念,随着理论本身生生死死的浮沉,业已风光不再,但是在耶鲁大学文学教授保罗·弗莱看来,虽然新历史主义的研究对象是“早期现代”英国文学,但影响很快波及其他领域,甚至可以说在今天也还余音未绝。他这样归纳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的一个方面:
新歷史主义事实上自己用“早期现代”这个词取代了“文艺复兴”。实际上它近年来在许多领域或时代,都在改名换姓,如用“漫长的18世纪”替代“新古典主义”,“后期18世纪与早期19世纪”替代“浪漫主义”等,意在提醒学者们,这些时代充满动荡,多元并存,抵消了这样那样的主导知识潮流。
弗莱认为,以上变化是反映了历史研究近年来的大势所趋,故而这里当可见出历史研究,而不仅仅是历史主义,对于文学研究产生的总体影响。
“新历史主义”一词的出现要比格林布拉特新历史主义批评学派的兴起更早一些,早在1972年,美国批评家威斯利·莫里斯就出版过一本《走向一种新历史主义》(Toward a New Historicism),在该书“前言”中莫里斯指出,“历史主义”这个词的意义按照某个著名史学家的说法,是太为广泛了,以至于对于历史哲学来说,等于什么也没说。针对20世纪美国文学批评中貌似根深叶茂的“历史主义”,他提倡一种“新历史主义”态度。那么,什么是莫里斯的“新历史主义”方法呢?作者说:
一部著作,凡有意来定义(以及辩护)一种新历史主义,必然会沦落为它自己第一 原理的牺牲品,我是说,新历史主义只有跟它自己的传统联系起来,才能被人清晰理解。 因此,我建议用可由历史主义最新发展成果来加以分析的术语建立一个语境。但是这个语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主义,新与旧的区分对于解释我的这个研究成果,是至关重要的。W.Morris, Toward a New Historicis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2, p.vii.
这是说,作者所说的新历史主义,不是指编年史系列的流水账式叙述,也不是所谓的历时性系统,而是将共时性一并参入进来。该书论述范围从美国史学家弗农·帕林顿到当代批评家莫瑞·克里格,梳理了美国文学理论的主要脉络,认为当前的语言学、人类学、精神分析和接受美学,都可以组合进他所说的“新历史主义”文学理论。
由是观之,新历史主义批评可被视为一种语境主义的文学研究方式。比较早期将历史留作背景资料,独独让文学走向前台的所谓旧历史主义批评,新历史主义批评反过来让历史登台亮相,文学文本反主为客变成了它的注脚。早期的新历史主义批评家如格林布拉特,固然很大程度上受惠于当时风靡一时的后结构主义“语言转向”,被认为同时也受到先辈史学家海登·怀特等人的影响。怀特不同于后来的新历史主义批评将目光紧盯住文艺复兴文学,他专攻19世纪欧洲意识史,他在1973年发表了《元历史: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在该书序言中,便开宗明义刊布了他此书倡导的“元历史”方法论,他说:
在展开本书历史想象的深层结构分析之前,我先有一个方法论的导论。在这里我试 图开门见山,来系统陈述作为本书理论基础的阐释原则。我阅读19世纪欧洲历史思想 的经典著作,感到显而易见,愿将它们视为形形色色的表征形式,来表征历史著作的形式 理论所要求的历史反映。H.White, Metahistory: 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3, p.1.
我们可以发现,海登·怀特这个方法论的要义,便是将历史重新定位为叙述和表征形式。这对于很快崛起的新历史主义批评,启示非同小可。
后来有一阵压倒解构主义批评,几乎一统天下的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公认是发端于加利福利亚大学伯克利分校以莎士比亚专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为代表的一批所谓的“表征派”。这个学派得名于格林布拉特等人在1983年〖JP〗创办的《表征》(Representations)杂志,此杂志是跨学科的人文刊物,对于文学、历史和文化研究,都有涉及,加州大学出版社出版,是新历史主义的大本营。过去如此,现在亦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1943年生于波士顿的一个律师家庭,母亲是全职太太。1964年他在耶鲁大学获学士学位,学位论文《三位现代讽刺作家:沃、奥威尔、赫胥黎》获得奖学金,后又分别于1964年、1969年获剑桥大学学士学位和硕士学位。1969年他回到耶鲁大学,完成博士论文,论文《沃尔特·拉雷爵士》于1973年出版。毕业后格林布拉特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当助理教授,1979年升为正教授,第二年就出版了他的名著《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从莫尔到莎士比亚》(1980)。2000年,他应邀去了哈佛大学。他被公认是1980年代和1990年代西方文论从文本分析到语境分析,进而走向“文化诗学”这一新历史主义批评的领军人物。格林布拉特长期从事莎士比亚和文艺复兴研究,主要著作还有《莎士比亚式谈判:文艺复兴英国的能量循环》(1988)、《学习诅咒》(1990)、《炼狱中的哈姆雷特》(2002)、《俗世威尔:莎士比亚如何成为莎士比亚》(2005)、《暴君:莎士比亚论政治》(2018)等。格林布拉特1982年在《文类》(Genre)杂志专题号上为《文艺复兴中形式的力量》作导论,导论中他首次使用“新历史主义”这个词,这篇导论可以说是新历史主义文论的起步标识。当其时,格林布拉特和他的一批同道,目光盯住了文艺复兴时期。特别是1986年起,由格林布拉特主编,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丛书》相继面世。其他如女性主义批评家南茜·维克斯同年主编的文集 《重写文艺复兴》,格林布拉特本人1988年所编的文集《表征英国文艺复兴》,特别是1989年哈罗德·阿拉姆·魏瑟出版他主编的文集《新历史主义》,1993年又增加篇幅,易名为《新历史主义读本》等,使新历史主义广为流布。加之《美国现代语言学会会刊》(PMLA)1990年春季号专门推出一期新历史主义批评专辑,新历史主义批评的风光正好,似旭日东升,光辉灿烂。
但是此历史不是彼历史,M.H.艾伯拉姆斯在给他1993年新版《文学术语诠释》撰写题为“文学与批评现代理论”的补编时,正值新历史主义如日中天的大好时光。该补编的“新历史主义”条目中,艾伯拉姆斯将新历史主义崛起所受到的影响,主要归结为四个方面:第一是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意识形态不同于镇压性质的国家机器,它无所不在,让人不知不觉之间,自愿认同统治阶级利益;第二是福柯的权力理论,权力同样无所不在,是权力在确认什么是知识,什么是真理,什么又是罪犯、癫狂和性越轨;第三是解构主義批评和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文本由此沦落为一系列永远是在互相碰撞的符号;最后是以克利福·格尔兹的文化人类学,格尔兹提倡用“厚重描述”来凸显不同文化的历史语境,以便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艾伯拉姆斯认为这四种影响里,最重要的是福柯的权力理论,或者说话语理论。
艾伯拉姆斯自己表示赞同美国批评家路易·蒙特罗斯经常被人引用的一句话,那就是新历史主义批评关注文本中的历史性、历史中的文本性。对此,他阐释如下:
这一历史模式立足于这些概念,那就是历史本身并不是一系列固定的、客观的事实, 反之就像跟它互动的文学一样,同样是一个需要阐释的文本;故不论是文学的文本,还是历史的文本,都是一个话语,虽然它可能旨在表现、反映外部的真实世界,但事实上却是由所谓的“表征”(representations)组成的,即是说,作为一个特定时代“意识形态产品”或“文化建构”的言语组构。而文本中这些文化的和意识形态的表征,其主要功能便是在于再生产、确认以及传播一个特定社会中,特定的主导与从属关系的各种权力-结构。M. H. Abrams, 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 Fort Worth: Harcourt Brace College Publishers, 1993, p.249.
所以不奇怪,海登·怀特和路易·蒙特罗斯,后来也都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新历史主义批评的领军人物。
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是美国著名的莎士比亚专家和文学批评家,2000年起他移师哈佛大学,是《诺顿莎士比亚》和《诺顿英国文学选集》的主编。格林布拉特把他自己的著作称为“文化诗学”。“文化诗学”概念的提出,一定程度上早于他的“新历史主义”。1988年他出版的《莎士比亚式谈判——文艺复兴英国的能量循环》中格林布拉特呼吁重新审视艺术形式和表达形式两种文化之间的边界,打破美学自律论,不是抛弃它,而是探究它如何为权力染指,揭示它的客观条件,从而发掘其背后的社会动因。
在第一章《社会能量的循环》中,作者就告诉我们,他很有一种欲望想跟死人说说话。虽然文学教授都是领着薪水的中产阶级巫师,但是他从来就不相信死人会听到他说话,而虽然他知道死人不会说话,他依然确信能够同他们重启一场对话。的确:
我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声音,但是我自己的声音就是死者的声音,因为死者设计留下 了他们自己的文本踪迹。这些踪迹让他们自己出现在活人的声音里面。许多踪迹少有反 响,虽然每一条踪迹,即便是最细微最乏味的,也包涵着逝去生命的若干残篇。还有一 些似乎是处心积虑,充满了让人听到的强烈意志。当然,来探究小说中死去人物的活的 意志,在没有生命的地方来寻找生命,这是一个悖论。S.Greenblatt, Shakespearian Negotiation: The Circulation of Social Energy in Renaissance England,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p.1.
这段自白可视为格林布拉特同历史进行重新对话的一个注脚。过去的故事是过去了。但是文学的爱好者偏偏要在过去故事的蛛丝马迹里,让死去的人物重新开口,叙述他们自己的故事。而在所有这些人物当中,莎士比亚的人物尤其踊跃争先。
那么,什么又是“社会能量”呢?格林布拉特指出,这个语词指的是某种可度量的东西,但是他手边没有现成可靠的方法,圈出单独一例来做定量分析。所以只能间接言说“能量”,考究它的效果,看它怎样显现在言语的、听觉的、视觉的踪迹里,来生产、形构和组织集体经验,既是肉体的、也是精神的集体经验。是以它密切联系着个人的情感,焦虑、痛苦、恐惧、怜悯、欢笑、紧张、松弛、好奇等等,一切悲欢喜怒,被纳入各式各样的美学模式之中,从个人到社群,从社群到社会。这样一种新历史主义的批评,故而也是一种文化的诗学,诚如他所言:
我的总体规划是研究那些特定的文化实践是如何集体形成的,进而探究这些实践之间的关系,我将这个总体规划命名为一种文化的诗学。对于我来说,这个研究是跟我对文艺复兴美学授权模式的兴趣,紧密联系在一起的。S.Greenblatt, Shakespearian Negotiation: The Circulation of Social Energy in Renaissance England,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p.5.
此种文化的诗学,便是致力于揭示文化对象与实践,如莎士比亚的剧本以及它们首次演出的舞台,是怎样为社会强制力量所染指的。
一个显而易见的范例,便是莎士比亚晚期代表作《暴风雨》中,普洛斯庇罗和加立班之间的对话,在格林布拉特看来,这个对话场景完全是以入侵者和一个听凭宰割的土著居民之间权力话语和反抗话语的模式展开的。这同描写美国早期开发的文学与历史著述相似,作者都是身不由己地替殖民主义代言。格林布拉特在莎士比亚两部 《亨利四世》的情节和对话中,也读出了类似的结构:王权的本性分明是欺诈、掠夺和伪善,但是另一方面,它又容忍甚至鼓励福斯塔夫和伊丽莎白时代下层民众肆无忌惮的颠覆性话语。格林布拉特认为,莎士比亚剧作中的这些福斯塔夫式的颠覆性话语, 其实是在引诱观众接受甚而美化文艺复兴时代的权力结构,因为观众已经不由自主地进入了这个权力陷阱。在这里,“权力”就是新历史主义批评重新审度文学与社会关系的核心。对此,艾伯拉姆斯给予的评价是:
格林布拉特总的立场是,一切持续有年的政治和文化秩序,为了维护它的权力,不仅在某种程度上容忍颠覆因素和力量,而且在培植它们。然而正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它更有效地将这些挑战“收编”进了既定秩序。针对颠覆力量全面而胜利的收编,新历史主义者将其指责为“悲观主义”和“温情主义”,相反他们坚持看好颠覆性观念和实践的潜能——包括他们自己批判性文字中的内容,以促进社会剧变。M. H. Abrams, 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 Fort Worth: Harcourt Brace College Publishers, 1993, p.253.
这一切可以表明,新历史主义的批评观,同样是一种多元的批评观。新历史主义批评家“坚持看好颠覆性观念和实践的潜能——包括他们自己批判性文字中的内容,以促进社会剧变。”这是艾伯拉姆斯愿意认同的。
现执教于纽约城市学院的哈罗德·阿拉姆·魏瑟,在他1989年主编出版的文集《新历史主义》中,收入了19篇新历史主义批评文献,其中第一篇便是格林布拉特的《走向一种文化诗学》。魏瑟在文集的导论中,一开头就转引了格林布拉特《莎士比亚式谈判》中的开场白:我且从我想跟死者说话的欲望谈起。魏瑟说,这是第一位用“一种新历史主义”来命名近年文学和美国文化研究的学者,最近一本书的开场白。这位作家的欲望是清楚明白、毫不掩饰的,那就是冲破学科藩篱来重会故人的写作激情。传统的学者画地为牢,坐井观天,但是:
“新历史主义”作为数十年来第一次成功的反击,反击此种不可救药的反智主义情愫,它给予学者们新的机遇,来穿越历史、人类学、艺术、政治、文學、经济之间的分隔界限。它打破了不干预的教义,这个教义禁止人文学者涉足政治、权力问题,涉足一切深切影响到人们实践生活的问题。H.A.Veeser, eds., The New Historicism, London: Routledge, 1989, p.ix.
这些问题在魏瑟看来,过去是只向那些抱残守缺,却为统治阶级信得过的,一心维护既定秩序和稳定的专家们开放的。而新历史主义,由于威胁到这个半僧侣式的秩序,被传统主义者视为大敌,当属必然。魏瑟的这个新历史主义宣言,反传统的意味今天看来还是豪情十足。魏瑟也将格林布拉特“文化诗学”的定义,回溯到前面《莎士比亚式谈判中》所说的“研究那些特定的文化实践是如何集体形成的,进而探究这些实践之间的关系。”
格林布拉特在他的文章《走向一种文化诗学》中,追忆了新历史主义的缘起。他回忆说那是在多年以前,《文类》杂志请他就文艺复兴编一个专辑,他答应下来,辑集了一组文章,交给刊物,为了早点交付导论,他别出心裁地说那一组文章是代表了一种“新历史主义”。他一向不长于做广告,这个语词后来引起的争议和关注,也是出乎他的意料。但是就他本人而言,提出这个概念也是有缘由的。那就是一方面,过去数年他在文学研究中理论热情不减,正是理论的热情,使他的新历史主义区别于早期20世纪的实证主义史学。同时福柯在他生平的最后五六年中,多次访问伯克利,加上欧洲特别是法国人类学和社会理论家的影响,一并帮助他形成了自己的文学批评实践。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历史主义批评家,总体来说不愿意卷入到当代火热的理论阵营里来。所以他的理论最终建基于马克思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的基础上。
新历史主义也好,文化诗学也好,如上所言,在阿尔都塞、福柯、解构主义与巴赫金,以及格尔兹四个影响源流之中,首当其冲的是福柯的权力和话语理论。关于福柯对新历史主义的影响,保罗·弗莱的阐述是,福柯的权力理论是新历史主义的前奏。在福柯影响下,文学身上所披挂的特殊光彩消失不见,变回更广泛意义上的普通“话语”,因为正是通过总体话语,权力在传播知识。虽然我们可以说:
新历史主义修正了福柯,因为我上面讲到的文学训练,即便被不屑一顾,它也培养我们来关注意味深长的细节,这些细节不但揭示形式,而且揭示文类,而根据复杂的马克思主义批评(sophisticated Marxist criticism)的通行理解,形式与文类本事皆为权力使然。新历史主义要我们回归真实世界固然是事实,但必须承认,这一回归受制于语言。正是通过语言,真实世界构造了自身。P.H. Fry, Theory of Literatur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250.
“正是通过语言,真实世界构造了自身。”这是福柯也是新历史主义的历史观。福柯今天享有的一个头衔是观念史学家,这意指他的历史叙述更多倾向于哲学、社会学和文学,而有别于以往实证为上的正统史学。福柯哲学的一些基本概念,在他1966年出版的《词与物》和1969年出版的《知识考古学》中,已有系统表述。《词与物》的副标题是“人文学科考古学”,据作者言是旨在测定文化中,人的探索从何时开始,作为知识对象的人,又从何时出现。阐示这个主题,就需要一种“考古学”的方法:重新发掘使知识和理论成为可能的基础是什么,知识是在怎样的等级空间中产生,它的前提又是什么。这一切,都为新历史主义的诞生提供了独树一帜的理论引导。
在《词与物》中,福柯提出,特定历史时期的权威理论,都植根于某种“知识型”(epistme)。从该书起笔叙写的16世纪初叶开始,他认为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使其时所有科学话语成为可能的知识框架。它是一个时代文化结构之下的深层先验基础,是以名之为“知识型”。福柯用这个他新造的名字,来命名特定秩序中未经阐发的经验,而这个秩序是借助它的基本文化代码,来支配语言、观念、交换模式、科学技术、价值和实践。事实上,差不多每过数年,福柯对他的知识型就有新的界说。知识型因此既指一个时期的知识总体,又指其基本构成原则;既指包括了所有断层的西方知识总体,从文艺复兴直到当代,又指不同时代不同的话语构造。因此,文艺复兴有一个知识型,古典启蒙时期有一个知识型,19世纪又有一个知识型。诚如福柯所言:“在一个特定时刻的一种文化里,永远只有一种知识型,它界定着所有知识可能性的条件,无论它是显著呈现在某一种理论里,还是默默地潜伏在某种实践之中。”M.Foucault, Les Morts et les chose: 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Paris: Gallimard, 1966, p.179.格林布拉特等一批新历史主义批评家所针锋相对的,用福柯的话来说,无疑首先便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型”,换言之,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诗学”。
福柯自称他从未把考古学当作科学,他强调考古学这个词没有任何的超前价值,它指的只是词语性能分析中某一条研究线路,即详细描述话语中档案和陈述等等层次,确定某些范围井且加以阐释,运用诸如形成规律、考古学派生、历史先验知识等等概念,但是,考古学的分析又同种种科学密切相关,所以它同样也是科学,是对象,就像解剖学、语文学、政治经济学和生物学等等已经成为科学和对象一样。毫无疑问,福柯将考古学视为一门新兴科学的信心,可以同德里达《论文字学》中推“文字学”为一门新兴学科的信心做一比较,德里达套用索绪尔描述“符号学”的话,称有鉴于这门学科还不存在,所以我们说不出它将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它有存在的权力,有一个先己确定了的地位,而语言学不过是这门总体学科的一个组成部分。
福柯并没有说语言学是考古学的一个组成部分。相比德里达,福柯理论建构的雄心似乎并不急于彰显自身。有意思的是,弗兰克·伦特里契亚在他的《新批评之后》—书中,反复强调福柯和德里达是殊途同归的:
也许有必要回过来看德里达和福柯,不是如赛义德最近所概括的那样,是为一对哲学论敌,而是两个互为合作的哲学探究者,他们敢于用认识论的权威来言说他们探究的主题。“快乐”“自由”和“活动”(以及生成了他们的天真的自由政治学,不是德里达和福柯信奉的价值。问题在于,什么是他们的权威的源泉,两人都给出否定的回答:它是一种“中性的、免除情绪侵扰的唯执着于真理的历史意识”。事实上,德里达和福柯的所为,是揭开主导着自柏拉图至今日之意义生产的逻各斯中心的逼迫,它的规则和二元对立。F.Lentrichia, After New Criticis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p.208.
换言之,两人将舍弃自我在场的“存在”的视野,从内部发难来颠覆西方根深蒂固的歷史意识结构。就此而言,两人与后来居上的新历史主义批评,未必不是殊途同归。
值得注意的是,M.H.艾伯拉姆斯也一度积极呼应了格林布拉特的新历史主义批评。艾伯拉姆斯曾经坚决抵制解构批评,他跟希利斯·米勒展开论争的著名文章《解构的安琪儿》,讽刺解构主义是将文本视为白纸黑字,文字由此变成关在铁屋子里面的鬼影曈曈的符号,胡蹦乱跳一气,却跟外部世界没有一点联系。当新历史主义后来居上,大有取代解构主义,坐定当代文学批评第一把交椅的时候,艾伯拉姆斯步入这个貌似与历史传统更为亲近的批评阵营,似乎是在意料之中。艾伯拉姆斯1989年出了一部文集 《文有所为》(Doing Things with Texts),这个书名得于收入该书中的一篇文章《论文有所为》(How to Do Things with Texts)。我们一目了然,这个书名是师法英国分析哲学家约翰·奥斯丁的《论言有所为》,强调文本必须有所作为,以使能够“以文行事”,而不是一味夸夸其谈,不知所云,任由能指堕落为鬼符幽灵一般、与世隔绝的白纸黑字。
针对早年解构主义强调意义在无限延宕,永无可能指向现实世界的激进口号,艾伯拉姆斯一以贯之的批评立场是文字不是铁屋子里的幽灵,它必具有表达意义的行为功能。因而有“文有所为”的书名。该书的压轴文章《论〈抒情歌谣集〉的政治批评》一文的主旨便是,新历史主义批评就是政治批评。对于格林布拉特这样一心改写历史的新历史主义批评,艾伯拉姆斯的态度其实是矛盾的。他认为格林布拉特指责历史主义批评就是把历史当作外在于文本的对象,须由文本来加以阐释和指示,这是欲加之罪,无端抹杀了许多历史主义批评家的成就。但是他又欣赏格林布拉特强调历史就在作品内部,组成作品的条件、力度和意义的观点。总而言之,艾伯拉姆斯这里所说的政治批评,跟格林布拉特的新历史主义批评是声气相求,其交叉点在于都认可是历史,而非作者生产了作品的意义。
事实上,新历史主义批评从一开始,就强调文学对于历史的反作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文学与历史的相互作用和互动效果。当年在给《文艺复兴中的形式力量》写的导论中,格林布拉特就以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在埃塞克斯叛乱前夕对《理查二世》的激烈反应,来例证“文学与历史的相互渗透性。”S.Greenblatt, The Greenblatt Reader, Hoboken: Wiley-Blackwell, 2005, p.1.多年以后,保罗·弗莱在他的耶鲁课堂系列中,讲解“新历史主义”这篇经典文献时,就提醒我们格林布拉特开篇引用了伊丽莎白女王的这句话:“我就是理查二世,你们不知道吗?”时当埃塞克斯叛乱迫在眉睫,女王风闻莎士比亚的《理查二世》正在上演,女王相信,此剧不但会在大街上演出,而且会在私人府邸里演出。不管有没有引起和煽动暴乱,不管她的子民是不是要站边埃塞克斯伯爵,推翻她的统治,反正《理查二世》是在演出了。伊丽莎白热爱戏剧,也无意跟莎士比亚为敌,可是她知道《理查二世》讲的是一个国王,虽有很多好品质,可却具有性格缺陷。很快未来的亨利四世将要改朝换代,取而代之。是以女王觉得她的敌人是借着这个剧作,把她和理查二世做比较,准备剥夺她的王位,甚至她的性命,以换取国家的安定。女王害怕了,怕的居然就是一部剧作!保罗·弗莱对此的评论是:
所以文学也伤害!文学具有一种影响到历史进程的话语介质。格林布拉特指出,因为剧场被认为具有一种调节效果,平息或至少缓解了动乱的可能性。人们用一种客观态度在剧场里看文学表征,或者在既定边界之内接受任何种类的文学,这同利益攸关方面拿起剧本,编排上演以酝酿暴乱,是完全不同的。简言之,文学影响历史的进程,一如历史影响文学。P.H. Fry, Theory of Literatur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251.
这果然是文有所为。只是文学影响历史一如历史影响了文学,这个保罗·弗莱表示无条件认同的新历史主义命题,对于文学的历史功能估计,似乎多少还是过于乐观了一些。
新历史主义批评留给了我们怎样的遗产?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的大好时光是在20世纪80至90年代,以至于它们一并被戏称为“理论”。在“理论”的热潮过去之后,文学文本事实上不可能还是游走在作者、读者和社会之间的那个独立的审美客体。过去的40年里,一方面聚结在“后现代”麾下的各路离经叛道新锐理论多成强弩之末,出现回归文学本体的趋势;一方面社会批判、文化批判照旧高张。这里面新历史主义的洗礼,当是功不可没。换言之,即便文学日益在边缘化,即便文学影响历史的命题其实空洞,文学见证历史的本能,自有一种“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英勇。
亚里士多德《诗学》第9章就文史哲的地位有过一个有趣的比较,他断言诗人的好处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情,而在于根据可能性和必然性,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比起专职记述已然发生事情的历史,诗更具有哲学意味。要之,这个根据普遍性来编定的排行榜,便是哲学高居榜首,诗或者说文学借光排第二位,历史因为记述具体事件,只能位居末座。这个座次史学家肯定不会同意,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具有毋庸置疑的普遍性。新历史主义批评由是观之,它所反对的不是“旧历史主义”客观记述过去,因为过去揭示了今天,而是要张扬价值判断。就此而言,文学的普遍性未必高过历史,而向来是高屋建瓴,舍我其谁的哲学,假如一味沉溺于它黄金时代的形而上学,其普遍性充其量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责任编辑: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