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暐
[摘要]从生态批评视域观照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學,首先要深入理解“大自然文学”这一概念,尤要将其与源自美国的“自然文学”进行区分。“大自然”一词体现了中华民族天人观中敬畏自然的生态智慧,是一个更加中国化的概念,正好用以区别更具西方色彩的“自然”概念。大自然文学的中国文化内涵突出体现在四个方面:其一,“天人合一”的生态观源自传统哲学的自然观;其二,倡导生态道德延续了“文以载道”的传统;其三,“自然”的审美观体现了古典审美理想的最高境界;其四,第一人称限知叙事与流动视角再现了传统的说书技艺。从大自然文学的长足发展和中国生态批评话语建构的角度而言,我们至少还可作出以下几方面的努力:一是加强大自然文学的理论建构,形成完善的话语体系;二是壮大大自然文学的创作队伍,扩大其研究范围;三是加强作家与研究者之间的联系,共同推动大自然文学和生态批评的共同繁荣。
[关键词]生态批评;刘先平;大自然文学
应当说,从1980年刘先平的《云海探奇》出版之日起,大自然文学就在中国诞生了:到2000年他在安徽儿童文学创作会议上正式举起“大自然文学”的大旗之后,大自然文学就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一个不容忽略的文学类型。40年来,刘先平创作的大自然文学作品不断问世,以安徽大学大自然文学研究中心为主要阵地的大自然文学研究逐渐繁荣。但是我们也看到,当前学界对于刘先平大自然文学的印象仍显模糊,许多疑问仍未有确切答案,如:大自然文学与兴起于美国的自然文学是同一个还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它们之间有何本质区别?大自然文学与生态文学、生态批评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它未来将往何方发展?这些问题的核心在于,我们应当对大自然文学的概念进行辨析,从根本上反思其区别于其他文学类型的特质,并以此为基础扩大其创作群体、完善其理论体系,进而使其与中国当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接轨。
一、大自然文学概念解析
在现有的研究中,对“大自然文学”这一核心概念尚未达成共识,甚至在不少相关研究中,其与自然文学是通用的,但这二者之间应当进行区分。刘先平于2000年正式提出“大自然文学”的概念,从1978年开始他已经从事大自然文学创作。因而,刘先平也被公认为中国大自然文学的开拓者。由于其作品在当代文坛的影响较大,尤其具有广泛的现实影响力,安徽大学为他设立了大自然文学研究中心(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工作室),作为目前大自然文学研究的主要阵地。
应当说,身为作家的刘先平在提出“大自然文学”这一概念时,或许并没有从学理上作太多区辨和思考,而很可能是受国人从小接受的“拥抱大自然”“走进大自然”“热爱大自然”之类言语表达的潜意识驱动。在笔者看来,“大自然”一词的使用体现了中华民族天人观或者说自然观中的集体无意识,其中蕴藏两方面的内涵。
一是“大”字表达的对自然的尊崇敬畏之意。古人将宇宙万物、自然界统称为“天”或“道”或“物”,我们在先哲的著作中常能看到诸如“大道”“大块”“大象”“大音”“大德”“大美”等词,在日常用语中也有大人、大地、大家、大学等称扬某一事物的名词。“大”有伟大、广大之意,与之相对的是个体和自我的渺小与微不足道。
二是“大自然”与“自然”在语义上的区分。表面上看,自然文学与大自然文学不过一字之差,但二者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就内涵而言,自然是一个哲学概念,它起源于古希腊,大体指事物的生成因、始动因或本源的材料等。我们现在无意中使用“自然”一词时就具有外来概念之意味,同时掺杂了传统中的“自然而然”之意。就外延而言,日常用语中普遍使用的“自然”一词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自然是指存在之整体,即自然物的总和,在此意义上,它与“自然界”“大自然”同义;而狭义的自然则是指与人类活动和人工创造相对立的世界。所以当我们使用“自然”一词的时候,其实更多地是在谈论有关“自然”的观念,即“自然观”:而当我们使用“大自然”一词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意指具体的自然界。“大自然”是一个相对具体的概念,由之我们会想到水、空气、山脉、河流、微生物、植物、动物、地球、宇宙等有机和无机的物质,它们都属于大自然的范畴。同时,大自然还是一个包含各种生态系统的地方。而且,现在学界越来越认同一种观念,即我们所说的自然应当是广义的大自然,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物质世界,此物质世界是以自然的方式存在和变化着的。因此从语义上论,“大自然”是一个更加中国化的概念,正好用以区别在内涵上偏重于西方文化的“自然”这一概念。
刘先平在提出“大自然文学”这一概念并将其作为自己长期坚持创作的一种文学类型时,他应当是想强调自己关注的是鲜活的自然界,是壮丽的山河、是无边的荒野、是无数濒临生存危机的野生动物等等。因而,他的大自然文学在客观上具有重要的文学意义和中国意义。甚至可以说,这一概念自诞生之日起,就在有意无意间区别于来自欧美的自然文学等概念。
那么,大自然文学与自然文学(Nature Writ-ing)到底有何本质区别呢?自然文学是1980年代以来,在美国文坛上兴起的一种新的文学流派,“它以描写自然为主题,以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为内容,展现出一道亮丽的自然与心灵的风景,重述了一个在现代人心目中渐渐淡漠的土地的故事”。何为大自然文学呢?刘先平认为:“现代意义上的大自然文学是以大自然为题材,关照人类生存本身,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中国学者给大自然文学下的定义是:“大自然文学是在20世纪全球性的生态环境危机背景下崛起的、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作为主要书写内容、以生态哲学作为思想基础、以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诗意家园为最高的审美理想境界、具有鲜明的现代生态伦理意识的一种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其大自然文学具有强烈的现实批评精神和文化反思意识。”不可否认,兴起于美国的自然文学和中国作家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具有较多的相似点:二者都产生于现代化进程中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的社会背景下,都以自然为书写对象,都以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主要内容。但是,我们更应看到它们在哲学基础、文体形式、叙事手法以及现实诉求之间的本质区别,尤其是独特的哲学基础决定了大自然文学的本质特征。
此外,大自然文学还与生态文学和环境文学等在概念、對象和文体方面存在交叉重叠的关系。目前,学界普遍认同的生态文学定义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并从事和表现独特的生态审美的文学。生态责任、文化批判、生态理想、生态预警和生态审美是其突出特点。”通过对比我们可以发现,生态文学与大自然文学之间的重合度十分高,甚至高于自然文学。笔者认为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生态文学是相对于整个世界文学提出的,它强调的是全球背景下关于人与自然关系之文学的普遍性质,而大自然文学则是特指当代作家刘先平倡导并践行的一种独具中国特色的生态文学。因此我们可以说,大自然文学最重要的特性在于它的中国文化内涵。
二、大自然文学的中国文化内涵
综观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作品,我们发现其在思想资源、伦理倡导、审美理想和叙事方式四方面,呈现出与自然文学截然不同的中国文化内涵。
(一)“天人合一”的生态观源自传统哲学的自然观
大自然文学的生态思想资源主要来自中国哲学,而后者的基本理念在于“天人合一论”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刘先平生长于安徽,这是一个具有深厚的自然文化底蕴和文学传统的地方,也是老庄哲学中“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思想的发源地,这种传统之根无疑深深影响了他后来人生观、价值观和创作观的形成。刘先平自幼在中华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之一——巢湖流域长大,黄山和大别山一直是其生活创作的地方,这个地方激发了他对大自然无穷的热爱,为他日后进行大自然文学创作奠定了丰厚的情感基础。在创作大自然文学的40余年间(1978开始),刘先平从未停下在祖国山河中跋涉的步伐。在充满危险和挑战的探险中,他看到自己曾经描写的青山绿水不少已面目全非,也看到他曾经立志要为其书写壮美诗篇的秀丽河山多已成为历史和老照片。他逐渐领悟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也即现代人所提倡的生态平衡的真谛:“首先是‘人的本身的生态平衡,这主要是指一个人自身的心理和生理的平衡,精神和物质的统一;再是自然界的生态平衡;最高境界则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荣共存—一‘天人合一。……因而我对自然的观察,就具有了另一种视角和另一种含义——实际上是和大自然相处,融入自然,相互对话和交流……”这一领悟,其实也可以说是刘先平为其大自然文学所作的一种哲学注脚。
中国文学自古以来就有观照自然山水的传统,现当代文学中也多有以大自然为主题的名篇佳作,但在20世纪的文学发展历程中,人与自然的精神关联逐渐隐没。新时期文学刚起步的时候,刘先平率先开启的大自然写作为中国文学掀开了“新的关键性的一页”,这是他对中国文学传统的一种历史性继承。从这个意义上说,大自然文学作为中国当代文坛的一个独特文体,看似独树一帜,其实是渊源有自的。我们在他书写的野外探险场景中,时时能看到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画面:在暴雨中,“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赐予,解开衣扣,敞开胸怀,与森林、山岩同伍,一任如注的狂雨扑打”;在海边,“游累了,往沙滩上一躺,垫着灼热的细沙,晒着灿烂的阳光,听着海的涛声浪语……天悠悠,心空灵,和大地、海洋融为一体”;在山谷中,“那温暖的、馨香的气息,具有无限的魅力,熏得我躺到了草丛中,闭着眼,听着鸟鸣、水的潺动”;山岭中的小村寨更是如在画中,乌桕树林“红的、金的树叶一片灿烂,树上的小果密如繁星,袅袅炊烟在晚霞中浮动”。
(二)倡导生态道德延续了“文以载道”的传统
刘先平几乎在所有作品和评论中都旗帜鲜明地反复倡导培养公民尤其是青少年的生态道德。他继承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以修身养德、知行合一为人生终极目标的优良传统,高度自觉地关怀现实。文以载道是中国文学一个极其重要的传统,几千年来几乎所有知识分子都将自己的济世情怀或明或暗地寄托在文学作品中。当前,环境问题已成为中国乃至全球面临的最重大问题之一,它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当代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刘先平一再强调:“我在大自然中跋涉了三十多年,写了几十部作品,其实只是在做一件事:呼唤生态道德——在面临生态危机的世界,展现大自然和生命的壮美,因为只有生态道德才是维系人与自然血脉相连的纽带。我坚信,只要人们以生态道德修身济国,和谐之花就会遍地开放。”这段话反复被研究者引用,且一再作为刘先平大自然文学作品的卷首语或序言,我们从中能够深切感受到他对修复人与大自然和谐关系的强烈使命感和担当意识。
在当代中国所有生态文学创作中,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最与众不同的一点,就是他对生态道德或者说生态伦理不遗余力的呼吁。他呼唤培养的生态道德,即“热爱生命,尊重生命,热爱自然,保护自然,保护环境,倡导和践行绿色生活方式”。这与当前环境伦理学大力倡导的生态公民理念不谋而合,后者公认的生态公民是:“未来环境哲学和环境伦理的践行者,是生态文明内涵的诠释者,是建设绿色地球的主力军。”刘先平早期以创作儿童文学为主,又曾经从事10多年的青少年教育工作,这些经历促使他尤其重视环境教育。他主编的《生态道德读本》是一本生动的教材,已成为安徽省中小学教育的“地方教材”,这是真正让生态道德教育走进课堂,从基础阶段助力生态公民的培育。显然,刘先平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去具体实践生态道德的培养。
正是因为对生态道德念兹在兹,刘先平将其融入自己的每一部作品。在野外的每一次生态考察或探险中,他都能感受到环境问题的紧迫,因而毫无保留地将其生态反思形诸文字。石楠木的日益稀少让他“想着山野资源的破坏、枯竭”,“大自然养育着人类,可无情的攫取,让大地母亲不能永葆青春,乳汁总有干枯的一天”。由雪豹生存环境的日益恶劣,他深感“要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是需要具体措施的,空喊是注定要失效的”。目睹金丝猴对人类保护的依赖,他不禁感慨道:“保护野生动物是为了保护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这个生存环境也就是我们的生存环境,也就是保护我们自己。”在考察麋鹿回归自然工作的种种现状时,他的思考更是具有超越意义的:“人类抢夺了麋鹿的生存空间!也只有人类归还麋鹿的生存空间,麋鹿才能真正回归自然!”作者将这些道理不断穿插在生动的野外现场,因为那里“是生态道德的最好课堂”,因而他对文明的反思、对自然的热爱、对动植物的保护也就变得更加具体而真切。我们相信,这样的环境教育更能实现“立”生态之“德”,“树”生态之“人”的意义。
(三)“自然”的审美观体现了古典审美理想的最高境界
“自然”是中国古典审美理想的最高境界。先秦时期的道家学说中,“自然”是贯穿始终的思想精髓。魏晋南北朝时期,文艺自然论得到长足发展。到文学极盛的唐宋时期,自然论已成为文坛上的一种共识和时尚。明代时期,自然更是文人借以冲破礼教、道学之牢笼的武器。直到有清至近代时期,文艺自然论复归正统。可以说,几千年来中国人在评论文学时始终奉“自然”为上品。这种以自然为美的审美观,深深地浸润在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中。
经年行走在野外的刘先平真实地感受到自然天成的文采。它们“犹如一幅幅山水画,苍劲古朴,引人浮想联翩”。这幅画卷还有着自然天生的色彩:“金色的毛莨、碧绿的点地梅、红的补血草花、紫色的紫菀花、玫瑰色的刺叶柄棘豆、紫英英的花瓣上现出白斑的马兰花……一片灿烂,映得水沼流彩,天边上飘浮的云也有了多种色彩。”喜欢探险的刘先平极其热衷于追踪大熊猫、金丝猴、雪豹、麋鹿、野猪、羚羊等野生动物的行踪,这倒不是出于寻常的猎奇心理,而是因为他认为,“只有在野外才能看到野生动物的美!”“它们腾空跃起,在空中的形体线条,洋溢着刚、蓄着柔,迸发出了灿烂的光彩,那是生命的颂歌!”在对自然或静态的画面之美、或动态的野性之美的欣赏中,我们能深切体会到它既是一种朴素的自然审美经验,又隐含一个深刻的审美理论,即自然审美是人类所有审美经验的根基。
自然的美不仅在视觉上给人以审美冲击,它还带来听觉上的天籁之美。比如,“在森林中慢慢地走着,榕树展叶咝咝声、竹笋拔节咔嚓声、青藤伸枝的扭转声和昆虫的鸣叫一起,组成了一曲动听的生命吟唱交响乐。”当然,最震憾人心的声音之美当属黄山山乐鸟带来的演奏会:“倏然,云端隐约飘来乐曲,初时如蓝天鸽哨,渐渐地,乐队齐奏了,丝弦笙笛之音袅袅,金钹之声清扬,海潮催浪,清流潺潺敲月,风在金黄麦粒上拂动,晚霞抚慰着林中青梅……霎时间,车队辚辚,号手呜呜,轰轰然越过头顶……百鸟争鸣中,琴声主旋律悠悠扬扬,是随着谷崖逸出的轻轻的山岚,还是云丝淡淡出岫,抑或氤氲浮悬?冉冉摇曳,空谷回荡。忽紧忽慢的风将木兰和天女花的馨香,和着那乐曲盘旋,缭绕……朋友的眼神,似是漫游在碧蓝穷远的天际,在广漠的沙海中倾听泉水叮咚,蜂声嘤嘤,竹笋拔节,稻禾抽穗……”这场在“设备最好的音乐厅”—一山谷中上演的交响乐,忽而气势磅礴,忽而悠扬婉转,最终余音绕耳,令人回味无穷。它让听者深刻体悟到,最好的音乐是自然之声,而人类的艺术之美不过是对自然之美的摹仿。
(四)第一人称限知叙事与流动视角再现了传统的说书技艺
刘先平不仅热衷于说理,而且十分擅长讲故事。他的大自然文学多采用一种介于虚构与纪实之间的叙事文体,其叙事视角通常为第一人称的限知叙事,即“我”讲述在野外探险过程中的见闻、感受和反思,有时中间又穿插某个猎人或保护区工作人员分享的野外奇遇。这种叙事手法显然是对传统章回小说流动视角的传承,它起源于说话人的艺术。刘先平的叙事风格恰恰在于将这种看似平淡无奇的“说话人的艺术”,运用于描写荒野世界中的种种生存竞争,如“断尾狼”与雪豹“黑玫瑰”的生死一战,野猪与五步蛇之间斗智斗勇的残酷较量,雄麋鹿为争夺鹿王宝座的精彩角逐,金丝猴“大角瘤”对酋长的夺权之战,等等。这些打斗场景往往招数万变、扣人心弦,很容易让人想起受传统章回小说直接影响的当代武侠小说中的高手对决。虽然对决的双方由人变为动物,但它们斗争的勇气、智慧和精彩丝毫不逊于人类。
特别值得称赞的是,刘先平的叙事在运用传统的流动视角之外,又有了一种与当代环境伦理学和生态美学的主体间性原则不谋而合的突破,即视角主体的流动,且不仅限于人物之间的流动,而常常是人与动物的之间的流动。例如,“我”与李老师费尽心力跟踪金丝猴群,试图一睹五彩猴树奇观。在经历一番曲折的追踪之后,他们好不容易见到这生命的精彩华章,两人激动不已地支起三脚架准备抓拍。但此时叙事视角猛然一转:“它们并不看猴王,而是全部盯着我俩——两个另类,端着相机,背着爬山包,伸头缩肩,神情紧张,蓬头垢面……這个场面——是人看猴,还是猴看人?这就是人与自然!”猴与人两个平等的主体互相观看。“它们对于‘人的世界的兴趣,绝不亚于我们对它们世界的兴趣!”人以好奇有趣的目光观赏多姿多彩的金丝猴齐聚一树,看它们彰显出生命的华彩;而猴也以淘气顽皮的神态审视闯入它们世界的人,像是在观赏精彩的喜剧。与此同时,背后还有另一个主体一上百只乌鸦,它们“旋风般腾上树冠”,“总是最先发现情况,发出警告,对猎人、被猎对象一视同仁”。这种主体之间平等的对视甚至交流,只有在人并不占主导地位的山野之中才能发生,也只有真正超越并摆脱了人类中心的局限才能做到。
因而我们不难理解,在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今天,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作品在世界文学传播过程中反而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是中国文化向外输出的成功案例之一。这一方面是由于其在文体上颇具探索色彩,打破了传统的文学思维,成为一种新的文学可能性,从而给世界读者带来全新的中国印象。另一方面,从“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角度而言,大自然文学能成为一个具有高辨识度的中国文学品牌,在于其对传统哲思的坚守,即将天人合一境界与生态道德培育紧密结合,从而成为中国重要的“走出去”品牌。
三、大自然文学之于中国生态批评话语构建的意义
中华文明绵延数千年而不断,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我们的文化中早就形成一种将人生视作自然的一部分,人与宇宙内外协一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正是生态时代人类所急需又缺失的。近100多年来,中西文化交流经历了从最初的中国全盘学习西方的“不对等”,到二战后欧洲文化中心被打破、西方学者开始将目光投向东方和中国,再到生态时代中国传统文化将在未来人类思想领域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占据更为显著的地位,并有可能取得与西方思想文化平等对话的资格,从而对整合当代世界文化做出重大贡献。但是,不少学者也指出,当前学界的中西交流中仍然存在着西方学者占主导而中国学者多处于聆听状态的现象,看似平等实则并不对等。而实际上在中西文化比较中,中国学者完全有实力也应当自信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且完全有必要构建属于中国的话语体系。在生态批评领域,构建中国生态批评话语体系的呼声也日益强烈。
从时间上看,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与世界生态文学的兴起相差无几,中国生态批评与世界生态批评的发展也几乎同步。这无疑给中国学者增加了不少学术自信。但遗憾的是,目前国内的生态批评研究中,我们看到的更多地仍然是中国学者对西方生态理论和相关文学作品的引介和解读,而对中国传统的生态哲思和当代生态文学作品的研究在数量和质量上都相去甚远。例如,中国首家综合性生态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期刊《鄱阳湖学刊》,是刊载国内生态批评研究成果的重要阵地。据知网数据统计,该刊创刊10年来(2009-2019)共刊载生态批评文章约180余篇,占总比约18%,其中绝大数为对国外生态文学作品或生态批评理论的研究,关于中国本土的尤其是当代作品的生态批评研究屈指可数,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我们相信,不是刊物不愿登载,也非学者完全不愿去研究,而可能是缺乏足够多、足够吸引人的研究对象。
具体到对刘先平大自然文学的研究而言,我们在相关的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中更是难觅其踪影。作为一种如此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创作,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似乎一直在安徽本土的较小范围内独自生存和发展,这既是中国生态批评的遗憾,也是刘先平大自然文学的困境。丰富而优质的文学创作是产生积极且深刻的文学批评的土壤,而积极且深刻的文学批评又可以反过来催生滋养更多更优秀的作品。因而,我们热切期待中国本土能够诞生越来越多高质量的生态文学作品。
我们认为,为推动大自然文学的长足发展和中国生态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我们至少还可以作以下几方面的努力。
其一,壮大大自然文学的创作队伍,扩大大自然文学的研究范围。综观目前的大自然文学研究,其主要的研究对象仍集中在刘先平的作品。这当然与刘先平作品数量最多、最具代表性有关,但是作为一种具有时代意义和中国意义的文学创作,大自然文学研究应当将视野拓展到更广的范围,以此促成更多作家参与到大自然文学的创作中来。我们很欣喜地看到,2019年3月,安徽大学大自然文学协同创新中心发起设立的中国首个“大自然文学作家班”开班。这不由让人想起,美国高校环境文学课程中几乎都有“自然写作”这一必修课程。它一方面可以培养学生融入大自然,用心感知自然、观察自然的能力;另一方面,在此过程中极有可能培養出真正热爱大自然文学创作的新一代作家。
其二,加强大自然文学的理论建构,形成完善的话语体系。如前所述,在当前的大自然文学研究中,对大自然文学的概念、文学特性、作家群体、研究对象甚至是英文翻译都尚未达成主要的共识。这无疑会影响其未来的发展前景。安徽大学大自然文学研究中心近些年举办了为数不少的学术活动,从议题来看,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些问题,且相关的成果也显示出大自然文学的理论构建渐趋成熟,因而我们有理由对其未来持乐观态度。
其三,加强作家与研究者之间的联系,共同推动大自然文学和生态批评的双向繁荣。目前,大自然文学与生态批评两个领域之间还基本处于两相隔离的状态。从事大自然文学研究的学者多为安徽本土的当代文学研究者,而生态批评界从事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学者,对于大自然文学也多处于“闻所未闻”的状态。当然,这一问题不独存在于大自然文学中,目前中国的生态批评领域总体还处于与生态文学界脱节的状态。
总之,独具中国特色的大自然文学应当真正成为当代生态文学的生力军,也应当与中国生态批评一起,共同为缓解日益严峻的环境危机贡献中国力量。
责任编辑: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