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培
惊 蛰
惊蛰是节气的眼睛,是所有天气中最明亮的一道裂缝。惊蛰是落在大地女儿身上最初的吻,轻微、腼腆而专注的吻——虽然嘴唇有点冷——是消除草尖上的融雪之吻、乡村晨曦中的青石板复苏之吻。惊蛰像一个努着嘴唇、踮着脚的小姑娘,因为一年中百花争艳的景象而流露出苍白、欣喜的神经质。在泥泞的、冷风吹过的残冰河床上,惊蛰像一根结实的木桩,被打在水里,竖在夜里……银河中数不清的寒星(流星)落在她身上。对于一棵高大繁茂的槐树,惊蛰是它枝叶间一道炫目的光,是大自然中本质的美丽,是一年中的丝绸,是邈远人世的响亮的马蹄铁(隔夜还挂在墙上),是所有河流的道德律令,是广场上的尖塔顶部,是一座城市上空清脆、辽远的鸽哨。惊蛰是狂热的西班牙吉他演奏者长久地弹拨之后手指的麻木,是农民眼睛里开裂而微笑的种子,是正月里过门的新娘剪的窗前剪纸上的神经末梢,是庆贺新年的爆竹留在雨地车辙印痕上的红纸碎片。惊蛰,是我写作的一个开端,是一首诗的最初嫩叶。
竹 笛
吹笛子的声音要到夏天听才好听,尤其是在那些浴后乘凉的、街面上泼了一盆水的夜里。这乐器的声音仿佛你走到天井里一刹那仰看到的天上的星星。它注定跟夏夜有关,跟平滑的竹榻、轻摇的蒲扇和河埠头上洗衣裳的妇女们的话语有关,也跟远处蔬菜田里深重暮色中的篱笆、乡村屋顶上的炊烟有关。六七月里的天气,我还是个跪着写家庭作业的少年。房顶上的月亮像潜在水缸里的红鲤鱼,它的尾巴上布着时隐时现的好看的花纹。多年后,我在完全不同的两座城市里生活过,一听见向晚的、从不知名的地方吹来的竹笛声,我就感到某种由衷的幸福。我就想到少年时代那些在没有电风扇、冰箱的环境中安度夏天的街坊邻居;我就想到夜空凉爽伟岸的星斗,听到催人入眠的竹叶声和蚊虫的“嗡嗡”声;我就闻到新劈开的西瓜、石砌的井台、竹榻上的蚊香、菜刀上的铁锈的味道——那是完全不同于今天的旧时光。我回忆着炒蚕豆的香味、铁铲碰着锅沿的声音,妈妈一边嗔怪一边满意的表情,还有遍散在城市各处、在大街小巷离奇出没的勇敢的少年玩伴。阳台后某个匿名的吹竹笛的人仿佛在召唤那些伙伴,以及那些嬉游、美丽的妄念和恶作剧——竹笛声仿佛也在召唤那些夏夜、那些明净的星空和整个横亘过我们头顶的年代的河流……
黄 酒
在江南一带的乡间里,黄酒像人一样普遍,随处可见。每家每户的桌上、厨房间,至少有一瓶黄酒。即使不喝上几口,人们也把它当作料酒。兑一些在刚刚烧开的肉汤里、鲜美的煎鱼上,或者清炒的蔬菜上,那汤、那鱼、那菠菜或豆苗就会散发出一阵原先没有的清香。在刚端上桌的菜肴的热气里,你能清晰地闻出黄酒的味道。我到北方省份,菜里的清香就没有我在江南已经习惯了的那么好。江南的黄酒的颜色是清澄的暗黄色,像菜油的颜色,但没有菜油那么稠亮。它闻上去像一种奇怪的中药,喝在嘴里或咂一口,有些酸苦。闻着,酒气自然也是有的,且不知不觉冲到了你身上。不像著名的土烧、白干或北方高粱酒,因为冲,很长时间冲在你的喉咙里,并在胃里有辛辣的酒劲。黄酒喝下肚,除了一阵暖热,没有别的异样反应。所以老百姓认为适量喝点黄酒是暖胃的。但喝它的人,往往不知不觉就过量了,会醉倒。黄酒中有一种中国古代社会文明和底层人们生活的性格,有中国人哲学里的顺从、宽厚和苦难意识。喝它的人会不知不觉变得沉闷、守旧和慢条斯理,那是中国乡村的一部分。人们不知道这种酒准确的酿制年份,但它的配方里的时间意识是旧的、停滞的,从一开始就取消了跟年代、时间有关的概念。黄酒可以跟生姜、鲜鱼、冬天的薄雪、农人瘦削的胸脯、河滨的乌篷船、古代中国走倒霉运的读书人放在一起,并且非常贴切地跟古代中国的建筑相关,与天井、侧厢、菜园子、河边的石码头、街上飞跑的人力车、男婚女嫁的风俗、坟地、纸钱、寺庙和春天的油菜田相联系。我的结论是,黄酒里有着一个民族的存在意识和它的生存观念。